第十九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裟椤双树 本章:第十九节

    被我猛然掀开桥帘下,露出一件精美无匹的红色嫁衣,可嫁衣下的脸孔,不是美若仙子的诸葛镜君,而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生出六只眼睛的丑陋头颅。

    “啊!!妖怪啊!!”看到这一幕的人,尖叫着逃走。

    那六只不断转动的眼睛,等着我。

    我确定,面前的“妖怪”,是诸葛镜君无疑。

    这就是她滥用毕方灵珠的后果!

    从诸葛隽内吸出来的六欲魔,正以超出寻常的速度蚕食她。

    一阵莹莹嗡嗡的怪声从她体内发出,这个丑陋的头颅突然开始左右摇摆,那六只眼睛分明透出痛苦之色。

    头颅越摇越快,快到我只看到一团晃动不止的灰影,这情景,诡异至极。

    待到这个异常的“运动”停止时,诸葛镜君苍白的脸孔,出现在我眼前。她用力咬住嘴唇,双手死死摁住头颅,自语道:“坚持住……你是诸葛镜君,不是妖怪……在到那里之前,不能让他控制住……”

    她从桥子里出来,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跑,鲜艳的衣裙被雨水污泥染得污糟不堪。

    我想,我没有猜错。她要去的地方,是那块绝地。

    葬身深潭,尸骨无存,是彻底解决六欲魔的最好办法。她一定是这么想的。

    时间已经不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身形。

    “镜君!”我喊她的名字,一手抓住她的胳膊。

    她回头,眼神焦躁而陌生。

    “你是谁?放开我!”她疯子一样想挣开我的手。

    “你哪里都不许去!”我手指一晃,一张符纸夹在指间,快速贴在她的背心上。

    白烟从符纸下冒出,她痛苦的喊出了声,身体凝固在原地。

    可是,出乎我意料,不过片刻,便有一层黑雾自她身体涌出,竟生生将我的定身符给冲落下来。

    她的头颅,转眼间又化成了丑陋的形态,动弹不得的手脚也有了活动的迹象。

    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只很厉害的树妖,起码现在的修为还不够,但也没想到自己的法术会这么快就被那只六欲魔给破解掉。

    刹那,被限制住行动的人,变成了我。眼前这不人不鬼的诸葛镜君,手臂变得蛇一般绵软尖韧,竟一圈一圈缠绕住我的双臂,再从手臂延展到我整个身躯,接下来,自然是我的脖子。

    我居然无法挣脱,困住我的手臂,没有重量,且有力量,仿若一条结实的锁链,透过皮肉,直接箍在了我的骨骼上。

    “不要……”危急时刻,她痛苦地摇头,那张怪脸又变回了她原本的模样。

    她的体内,两股力量在不断交锋,一个是人性,一个是魔性。

    当你看到一个人,不断在你面前变幻着摸样,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魔,在别的场合,一定会觉得滑稽不己。可我现在笑不出来,如果诸葛镜君的自我挣扎失败,我会成为那只六欲魔的第一个食物。

    一声怪异的长啸之后,她停止了变幻,头颅定格在妖魔的形态,而且,不但有六只眼睛,连头颅也开始分裂,从一个变成了六个,每个头上的嘴巴都大张着,露出青色的利齿。

    那些凶悍的转动的眼睛,朝我身上投下贪婪的光。

    我从不畏惧死亡,可我不想死在一直这么龌龊的魔物手里。何况,我死了,子淼的女儿要谁来救?

    我汇集体内所有灵力,要挣脱,可是,越用力,缠著我的手臂越紧。我使出去的力量,好像起的是反作用。

    那些嚣张扭动的头颅,露出怪异的笑容,嘴巴越张越大,然后,不约而同地朝我的身躯咬了过来。

    我闭上眼,将头扭向一边。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灼热气浪从我的耳畔擦过,伴着一声闪电劈过天际时才有的声响,被箍得快窒息过去的我,突觉得身上一松。

    睁眼一看,那两只蛇一般的手臂竟松开了去,魔变的诸葛镜君,被一股刚烈的力量震开了去,重重跌在离我十尺远的地方。

    我回头,一只紫鳞覆身的巨龙,昂首立尾,停在空中,粗大的鼻孔朝外冒着热气。

    孽龙敖炽?!

    我吃了一惊。

    诸葛镜君从地上爬起来,六个头颅难受地晃了晃,涨的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瞪着半路杀出的敖炽。

    她怪叫一声,竟腾空而起,不怕死地朝敖炽扑去。

    敖炽看她的眼神,像看一直讨厌的蟑螂,这条总是不可一世的孽龙,打呵欠般张开了嘴。

    “不要伤她!她是子淼的女儿!”我大叫。

    以敖炽的火爆性格,不出手则罢,一出手便是毁灭。

    可是,他好像完全没听到我的话。

    一股镶着湛蓝边缘的金色火焰,从他的口里喷出,将扑来的诸葛镜君瞬间包裹住。

    我看到被火海包围的她,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拼命扭动着身躯,做无意义的挣扎。

    东海龙族,善水善火,这条无法无天的孽龙,分明是想要她的命。

    我眼见着诸葛镜君在熊熊火焰之下,化作了一大块漆黑的碳状物,从天空中掉落到地上。

    敖炽收回火焰,化回人形,走到那“黑碳”旁边,啧啧到:“熟了……”

    “敖炽!”我急怒攻心,上前狠狠揪住他的前襟,“你疯了么?你烧死的是子淼的女儿!是他的女儿!”

    “我救了你的命呢!”敖炽强调。

    “谁要你救!谁要你胡乱喷火!”我语无伦次,恨不得咬死这个自作主张的男人。

    “疯女人!”敖炽耸耸肩,一副不与我一般见识的高姿态。

    就在这时,那块“黑炭”突然有了奇怪的动静。

    我定睛一看,无数条裂纹在上头延伸,隐隐有蓝色的光芒从每道裂痕里耀出。

    只听噼啪一阵响动,“黑炭”被那些蓝光骤然割裂出来,碎成无数块,飞溅四周。

    一个完好而正常的诸葛镜君,闭着眼,蜷着身子,躺在“黑炭”碎开的地方心口微微起伏着。看上去像一只忽然破茧的蝴蝶,正在安然休憩。

    而那些黑炭的碎片,竟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爬行起来,最后汇集在一起,变成了一只六头六眼六足的黑色蜘蛛状怪物,慌慌张张的朝前爬去。

    敖炽只动了一根指头,一道闪电从指尖飞去,准确击中了那个怪物,唧唧的怪叫声后,怪物化成一堆黑灰,转眼就被吹过的寒风清扫得干干净净。

    “那……那是……”我看的有点呆。

    “不就是六欲魔。”敖炽不以为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传说中如此诡异而厉害的六欲魔,众多人大费周章想解决的难题,居然就这样被孽龙给收拾了?

    我不太相信地瞟了他一眼,说:“不是说,除非六欲魔的宿主死去,不然他们是不会离开宿主身体的么?”

    “道听途说的事情太多了,什么都相信的人是傻子。”敖炽骄傲地白我一眼,“我们东海龙族,天生有克制邪神的神性。我可以笃定肯定地告诉你,东海龙族吐出的海南真火,是清除一切邪魔的利器,被南海真火烧过的人,任何妖魔都无法在其体内停留。简单说,我吐的火,不是为了毁灭,只是为了净化。这个女人已经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六欲魔来打扰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一拳打在他身上。

    “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敖炽一撇嘴,不屑地说,“从来都是自作主张。”

    “你……”我自知理亏。

    孽龙陪了我十八年,这十八年来,我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对他视而不见。

    “懒得跟你多说。”我朝他吐舌头,跑过去扶起昏迷中的诸葛镜君,有些心疼地擦去粘在她身上的污泥。

    “好心没好报。”敖炽不高兴地说,“还不如让六欲魔吃了你。”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记得我没并有向他多提过诸葛镜君的事情。

    “虫人是无所不知的。”敖炽开始得意,“我付给他们的酬金,是你应许的十倍。还有,你赖那帮家伙的帐,我替你还了。不用感谢我。”

    他的神态,像个偷吃成功的孩子。

    其实,我想跟他道谢的。

    可一看他那个吊儿郎当的模样,所有感谢词,全部被挡了回去。

    “她很快会醒把。”我看着躺在怀里的诸葛镜君。

    “顶多三天。”敖炽肯定地回答,“不过嘛,醒来之后可能会有些后遗症。”

    我心一惊:“什么后遗症?”

    “海南真火虽然替她去除了六欲魔,但是也去掉了她体内大半的神力。”敖炽继续道,“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水神女儿,只是个平常不过的凡间女子。你要知道,我们东海龙族是异常强大,连神都不会放在眼里。”

    听了这话,我竟然有些释然。

    当个凡间的女子,对她而言是好事吧。

    “送她回诸葛山庄吧。”我提议,“她醒来时,最想看到的人,肯定不是你跟我。”

    “随你的便。”敖炽眼珠一转,“等等,你难道不打算收拾诸葛隽了?”

    “如果我要收拾他,刚才在诸葛山庄时,就已经做了。”我吁了口气,“六欲魔被强行吸出他这个凡人的身体,现在的他,也就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你真的放过他?”敖炽一百个不相信,“之前不是还一脸血海深仇么?”

    “见镜如君,你能体会这句话的意思么?”我反问。

    “我讨厌咬文嚼字。”他爽快地说。

    “每个别人,都是我们的镜子,从他们身上,我们一定能照见自己。”我端详着诸葛镜君的脸孔,“诸葛镜君也好,诸葛隽也好,他们干的事,其实我们自己当初也做过;他们辗转纠结过的情绪,我们当初也有过。每个有过欲望,有过执念的人,都是相似的。”我抬头看他,“既然这样,放过别人,便是放过自己。”

    敖炽仔细想着我的话,半响才说:“不懂,不过好像有点道理。总之,你不要再干出这种差点被别的妖怪吃掉的蠢事,我就安心了。”

    我顿时窘红了脸。

    我知道,从此之后,敖炽手里又多了一条奚落我的把柄。

    但是,我从心里,感谢他的存在。

    他把诸葛镜君背在背上,一手扶住她,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

    云端上,我们朝诸葛山庄的方向而去。

    我看着伏在他肩头的诸葛镜君,猜想她在吸进了六欲魔,打算与之同归于尽的时候,为什么要穿着嫁衣,以热闹出阁之势,走向死亡之地。

    答案只有一个。

    为心爱的人披上嫁衣,是她最纯碎,也最无法实现的“欲望”。

    我不知道将她送回诸葛山庄后,又会发生什么。

    我只知道,当她醒来之后,最想见的人是谁。

    其实,放过诸葛隽,我心里总归是有个结的。

    但,比起这个结,诸葛镜君的幸福,更重要。

    既然应允了要保护她,何妨好人做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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