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这一次李廷机来觐见,也是经历了一番纠结的。
当然,和其他的大臣不同,李廷机对于子的承受能力要有信心的多,他心里清楚,纵然老首辅的离去,让子的心中有些情绪,但是也不至于到迁怒于人的地步。
更何况这一次觐见,李廷机也不是真的为了所谓的厂卫而来的……
他着实是有些想不明白,那些老东西是有多真才会以为自己会真的去劝皇帝,没看老首辅都没望这个枪口上撞吗?
正如所有人所清楚的,这朝廷当中心里都清楚,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劝服当今圣上的,就只有老首辅一人!
但是却罕有人去认真的思索过,为什么老首辅能够做到这一点。
是凭借他朝廷当中无人能力的声望资历?亦或是他熟稔的政治手段?
在李廷机看来,全都不是!
论政治手段,满朝上下没有人能够和当今子相比,而声望资历,在子心中亦是不值一提,正如子曾经所过的,用人者,唯才唯德,而非看重仕宦年资,子之所以敬重老首辅,是因为老首辅不仅能力出众,而且心怀大义,忧心社稷。
但是这并不是老首辅次次都能够劝服子的原因所在。
子真正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能够拦得住,正如当初承门外浩浩荡荡的叩阙一事,子下了决心要杀人,那么无论是谁出面,也拦将不住!
纵然是此举犯了一众文官的大忌讳,纵然是老首辅在外头长跪不起,纵然是百官群臣险些跪昏在承门外,子依旧是杀了。
由此便可看出,老首辅对于子,并不是事事可劝,而在李廷机看来,外朝百官之所以会有一种只有老首辅才能劝谏子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子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来向朝廷宣告,他并不是一个不纳谏言,独裁暴虐的皇帝,合理的建议和谏言,子是能够接受的。
至于为何每每只有老首辅出面才能让子回心转意,必然也是子有意为之,因为从文官的序列来,首辅执掌揆阁,为百官之首,加之老首辅本人更是历仕四朝,年资声望足可压制整个朝堂,更是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所以子在他面前服软,也并不丢面子。
从效果上来,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这整个朝堂之上,除了那帮御史,大概没有人会闲着没事就去弹劾弹劾皇帝,但是真正出了事情的时候,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文官们又不得不上本参奏,众意汹涌,子也十分苦恼。
所以老首辅的存在,不仅仅是为朝廷大臣们劝谏子,更是为子安抚朝廷百官,试想一下,每每出了事情,只要老首辅出面,便可马到功成,将子劝的回心转意,那么真的临到什么事情上,百官的第一反应也必然是向老首辅求助,就像今在文渊阁的情况一样。
其实李廷机能够想到,如果当廷之上,一干内阁辅臣联手上奏的话,子必然不好拂了众意,但是有了老首辅这条捷径,群臣也就理所当然的偷了懒,毕竟这种得罪皇帝的苦差事,大家都不愿意冒风险。
当然,在李廷机看来,子之所以选中老首辅来担任这个中间人,除了是因为他首辅的身份外,更是因为老首辅官场沉浮多年的人情练达而和子形成的默契。
这种默契才是最关键的!
回顾子登基以来的种种事情,李廷机可以看得出来,其实在很多时候,老首辅并不是站在文臣的这一头,而是站在子的那一头,从税制改革,科举科目,再到大同出兵,这些事情,其实朝中不赞成的朝臣大有人在,但是老首辅并没有像他们所期望的去劝服子,而是反过来帮助子劝服朝臣。
这或许就是老首辅的聪明之处,他清楚什么事情是子可以退让的,什么事情是子不能退让的。
一念至此,李廷机的心中顿时升起一阵敬服之意,因为这一点,即便是他也做不到的!
他日日在内阁当中和老首辅共事,自然清楚的很,老首辅平日里和大多数时间和他们一同处理政务,即便是进宫议事,也是众大臣一同入宫,鲜少有何子独处沟通的机会。
但是就是如此,老首辅还是能够次次都猜中子的意思,准确的作出判断,并且用最合适的方法去配合子,唯一的一次老首辅判断失误的,恐怕就是承门外的那场叩阙,老首辅几乎算得上是倾尽全力,也未能阻止子。
而事实上,李廷机却在怀疑,不,应该,他几乎能够肯定,即便是承门的那一次,老首辅也并非是没有体察到子的决心,而是局势如此,非此即彼,他没办法再像往常那样去平衡子和群臣之间的关系而已。
至于证据,就是当时子旨意传出的时候,李廷机分明能够看到,老首辅已经严重的体力不支,但是他仍旧挣扎着起身,驱散了喧闹的群臣。
如果当时老首辅真的想要阻止此事的话,他只要继续昏睡,朝臣必然借机发作,那么这场叩阙绝不会如此平平淡淡的结束。
但是老首辅睁开了眼睛,所以这场风波,也就被消弭于无形之中。
随时随地都能够猜中子的心中所想,这一点,着实是让李廷机也深感不如,要知道,虽然他李廷机跟着子的时间最久,也最清楚子的性情,但是他有的时候,也会判断失误。
如果不是老首辅今在殿上对厂卫之事只字不提,李廷机险些就会跟着那些内阁朝臣一起,劝皇帝不可重用厂卫。
他不知道子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但是他相信,今老首辅的所作所为绝不是无意为之,所以他原本打算继续沉默下去。
但是就在方才,那些大臣将话头引向他的时候,李廷机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们对自己的形容,和当初对老首辅的形容,竟然有那么一丝丝的相似……
当今情势下,唯有李阁老能够劝服子!
这句话换个名字,不就是老首辅在群臣心中的地位吗?于是李廷机顿时有些动心。
李廷机心里当然清楚,他和老首辅是没法比的。
无论是资历声望,还是地位手段,他跟老首辅差的都不是一星半点。
但是朝臣们的一句话,却让他的心中起了心思……
就如方才所的,老首辅之所以能够次次都劝服子,嗯,至少在群臣的眼中次次都能劝服子,依靠的不是别的,正是子的配合。
是子需要一个能够劝服他的人出现,所以才有了声望愈隆的老首辅。
而现在老首辅虽然致仕归乡,但是子的需求是不变的,朝臣和子之间,仍旧需要一个平衡的人物。
这个人物可以是首辅,但是也未必就一定是首辅!
李廷机虽然心有野望,可他不是一个看不清自己的蠢货,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资历,是不大可能登上首辅之位的,尤其是以他现在和子的关系,如果子有这个意思,早就对他有所暗示了。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为自己未来做准备,要知道,内承子,外辅群臣,向来是首辅的权力和职责,李廷机所想的不多,他只是想要将老首辅卸下的这些担子当中的一副挑起来。
在子和朝臣发生矛盾的时候,他能够充当一下润滑剂,在子不方便向朝臣认错的时候,给子适时的递上这么一个台阶,顺便也能够在群臣的心中树立起自己的声望,这样一来,必定能够慢慢的改变他在朝臣当中的名声,为自己将来成为首辅做铺垫。
要知道,虽然首辅之位很大程度上要看子的意思,但是在子之前,还是要经过一次廷推的,这是为了避免新任的首辅得不到朝臣的认可,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而一般来,廷推的首名会被点为首辅,但是平心而论,虽然这些日子李阁老的名声好了不少,但是在六部七卿以及其他大佬的眼中,李阁老还是没什么把握。
所以他心里清楚,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要自己成为继老首辅之后,唯一能够劝服子,不,甚至不用是和老首辅一样全部劝服,只要能够解决一部分其他大臣解决不了的事情,那么廷推的时候,他就会占到很大的优势!
而且应该,对于争取这个担子,李阁老的心里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就像那些大臣们所的,他是子的授业恩师,有这一层身份在,至少在子面前,勉强可以抵得上德高望重的辅政大臣王锡爵,当然,前提是子要认。
这是一个前提条件,其次就是客观原因,毋庸置疑的是,子肯定是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平衡朝局的,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人如何会是李阁老?
从名分上来,这个人应该是下一任的首辅才对。
但是不要忘了,老首辅是独一无二的,李廷机可以断言,整个朝野上下,数不出一个能够和子如此默契,而且德才资历皆能远超百官的主儿。
无论是谁来担任新的首辅,都不可能和子有这样的默契,而李阁老虽然不及老首辅,但是他好歹和子相处颇久,只要拉下脸面,勤往宫里头跑几趟,勉勉强强还是够格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子能够认可他!
没有子的配合,李阁老的所有心思,不过都是边浮云罢了,所以纵然是近乎日日都呆在皇城当中,但是当内使出来告诉李廷机,让他进殿觐见的时候,李阁老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臣见过陛下!”
进了大殿,李廷机恭敬的拱手行礼,一抬眼却见子依旧一副平常的姿态,坐在御案前处理政务,眼见得他进殿,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含笑道。
“先生到了,坐吧!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朕?”
奏对的流程,李廷机熟的不能再熟了,在内使搬上来的椅子上轻轻坐下,道。
“启禀陛下,臣今日求见,是为陛下方才在皇极殿上褒扬锦衣卫一事而来!”
“哦?锦衣卫?先生觉得,朕在皇极殿褒扬锦衣卫不妥吗?”
李阁老完之后,顿时看见子一挑眉,轻声开口问道。
熟悉子性情如他,自然清楚,子越是如此,越是代表他心中并不高兴。
斟酌着字句,继续开口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在文渊阁升朝之前,吾等一干内阁大臣曾在偏殿当中议起此事,几位内阁大臣都以为,重用厂卫并非圣君所为,所以请元辅在殿上劝谏陛下一番,可元辅方才在殿上挂冠而去,并未提及此事,是故群臣方才请托老臣,前来一劝陛下!”
望着李廷机心的模样,朱常洛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差了些胸襟和气魄,要知道,不管政见合不合,老首辅在自己面前,永远都是底气十足,稳重有节的,即便是有争执,也是寸步不让,而且和李廷机猜测的有所不同的是,朱常洛并不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事实上,虽然大多数发生分歧的时候,都是老首辅迁就他,但是也不乏有老首辅有理有据的时候,朱常洛也会改变自己的意思。
可李廷机就不同,或许是上次的教训给的太深,让他现在在自己面前过于心了,如果朱常洛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权臣,那么李廷机足够了,但是若是要执掌揆阁的首辅,这火候,差的却不是一点……
心中虽是如此,但是朱常洛面上却是丝毫不露,甚至浮起一丝笑意,缓缓靠在御座的椅背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哦?那先生准备如何劝朕?”
李廷机低头沉吟了片刻,再抬起头时,脸上同样含着一丝笑意,摇头道。
“臣并不打算劝陛下!”
“为何?”
朱常洛这下倒是来了兴致,坐直身子,眯起眼睛问道。
“回陛下,臣不仅不打算劝陛下,还打算反过来去劝一劝内阁的其他阁臣,让他们明晓陛下的良苦用心!”
李廷机回道,话音落下,朱常洛却是盯着他半晌,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片刻后淡淡的道。
“既然如此,先生不妨先对朕,朕此举究竟有何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