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想着老二不在了,留着那处也是徒增伤感,所以就命人收拾了。”
陈保定皱着眉头:“老二留下的东西,你都让人收去了哪儿?”
陈夫人不明就里,瞧陈保定问得认真,只道他还伤心着二儿子的过世,叹了口气,道:“那屋留着也不好,所以屋里的人我都打发走了;衣物被衾也直接让人收走烧了,床榻桌椅等物折价卖于了外头的铺子。老二花钱太过,没留下什么贵重之物,就是他房中一些陈设摆件也是往年各院按例分下来的,无他特别,我也让人折价卖了。只有一些零碎之物不易处理,暂且收在了前院的耳房中。”
“留下的都有什么?”陈保定追问道。
陈夫人摇摇头:“能有什么,都是些他们兄弟间的往来物什,老二又没娶媳妇,就两个通房丫头,也没收着什么,人我都打发走了,她们的东西也不可能留着。老爷放心,老二留下的东西,没一样姑娘家的东西。”
当他是担心老二留下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吗?
陈保定也不解释,只略点了点头,不含感情的接着道:“把老二剩的东西都拿过来吧,我想亲自看看。”
陈夫人有些诧异,想她嫁过陈家时,老爷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都已大了,她无心也无力去管,就放任着不理。冷眼看着,老爷每日均全心于朝事,从不用心管教这两个儿子。因此,陈家这两个大儿子成与不成,全凭自身素质,老爷也全没放在心上。
不想此时人去了后,他却表现得这般的在乎起来。
是因为伤心过度,幡然醒悟了吗?
陈夫人无力去多想,点头答应了一声,即转去吩咐下人。
两刻钟后,陈二少爷还留在家中仅剩的东西,就被送至了陈保定的书房。
细细的拂过,慢慢的察看,直至陈夫人连来叫了两次饭,陈保定才放下这少之又少的遗留之物,亲自把它们锁到了书房的柜子中。
这一日再无他话,次日一早却下起雨来。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帘刚过,云层刚散,太阳刚刚自云后探出头来,一个大丫鬟就急冲冲的奔了进来。
“老爷,夫人,快,快——龙行卫,他们来了……”
陈保定心下一紧,大步上前急问:“怎么回事?”
这大丫鬟是陈夫人近旁服待的,平素里也沉稳镇定,只这一次却似乱了方寸,喘着粗气,一手扶着门架,好半才回道:“李总管一早带着人出门采办,刚刚却派人从后子门送信来,见龙行卫已到了前街上,看势是往咱们府上来的。”
“这条街上也不只咱们府啊,怎么就一定是咱们了?”
陈夫人也踏出外屋,瞅着丫鬟没好气的问道。
“是,李总管派来的人,听到龙行卫领头的大笑着,要到咱们府上做客的。李总管怕有什么事,才让人抄近路先来回了老爷和夫人。”
做客?
这是什么话?
陈夫人脸色大变,转眼看向她家老爷。
陈保定刚得从宫中放回第二日一早,龙行卫就上门来做客,这消息也太灵通了,人也来得太快了吧。
自太宗帝设立龙行卫以来,但凡龙行卫上了哪家门,哪家就会被查抄充公,再有实权,之前再风光都无一例外。所以,人人闻龙行卫色变。
今儿龙行卫上陈家门,难道是他犯了什么吗?
可他之前还刚刚在圣上那得了好言好语,不见有要查办拿下他的意思啊。要真想拿下他,还放他回府来做什么?闲着没事吗?
再一想,现今的龙行卫早与往前不同,这可是连太后都掌控不住的一方势力。
而现今龙行卫真正的话语人……
“龙行卫领头的是什么人?”陈保定沉声问道。
“李总管不认得,只领头的着了一身红衣,余下的有些着蓝衣,有些着青衣。”
“红衣?官服?”
丫鬟摇摇头:“回老爷,是常服。”
听到这话,陈保定的心倒定下了几分。
龙行卫中能着红衣官服的,必是指挥佥事以上的官员。又因着红衣显贵,常服也不寻常,到现如今,着红衣常服外出办事的,龙行卫中除了真正的话语人殷学正外,再无他人。
这也就是,今日来他陈府做客的龙行卫,是殷学正领的头。
殷学正这人,在京城官圈中就是个另类。他行事一向毫无章法,却又自有自个的一套,旁人看不出来,多的都是这个人阴晴不定,让人闻之心寒。
到如今,京城就没人能真正看透他。
再有殷学正是个高傲的人,表现为一点就是,每次想亲自上门拿人,都从不先行出现,而是让他的心腹手下,千户许行带人先去抄家拿人,然后直等到最后一刻,事都办得差不多了,他才慢腾腾的来到,穿着他那身大红飞鱼官服现身于人前。
没人见过他直接出手,因为见过的人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所以京中没几个人清楚他这个怪诞的办事习惯。
可他陈保定不同,他是礼部侍郎,礼部真正的话语人,宫里的章程大半都出自他的手,他早习惯了行事前就把出行的先后准备好,看问题更是如此。他没有进内阁,看不到阁单,但殷学正办事的诸多细节,照样能进到他这个礼部掌事人的眼中。
而殷学正的另一个习性,就是他如若是着常服带人第一时间现身,那么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大事,这般前呼后拥的高调现身,大多只是他个人的爱好。
就是爱没事吓吓人玩玩。
陈保定想到这里,定下心神来,轻咳了一声,转向他的夫人正色道:“夫人稍安,我在朝多年,不多有建树,却自认一直为官清廉从无差池,先帝都是赞誉有加的,龙行卫再横,对着我这正三品的礼部侍郎,也得先有个理才行。”
话是这么,可他本能的就想到了二儿子的死,还有他死前留下的那本册子。
一下子心又不定了。
陈夫人不同于他,想的与他那等同放空话的清廉和官职无关,她想的是龙行卫真要查办在朝正职官员,就算再肆无忌惮,为着自身体面,在官面上也得先有上头的御旨才行。现在无旨在手,他们就强行拿,那不就是明着和皇家过不去?再有,她家老爷是刚被圣上放回府上的,圣上要是真有心拿人,又怎会多事的再放人回来?更何况如今的圣上还是个无实权的主,而抓着朝中实权的太后,以她们于家现今与太后的关系应不至于有事。
想到这里陈夫人也回了神,又暗自嘲笑起自己这么不经事,一点点事就乱了心神。她同样想到了自己那个刚刚死去的那个继子,只是和她家老爷不同,她想的只是如市井之人议论的那般,认为自己那个继子死的蹊跷,龙行卫上门,只是例行的探查案情吧了。
陈夫人想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裳,面上转瞬又恢复了一惯的沉静温婉。
陈保定亦整了整外袍,拂拂长袖,与他家夫人告别了一声,提步出了院门。
慢步往前院踱去,刚出了二门就见前院的管事急急来报,龙行卫指挥使携众亲卫登临拜侯。
着还把拜贴呈上,场面开得很有礼很正式。
陈保定接过拜贴看了看,见上面写的皆是官面上的话,无甚特别,点点头收下拜贴,吩咐着把人领去前院正厅。自己则又调整了番心态,整了整衣裳,依着原来的步伐,不紧不慢的向前行去。
行入正厅,一眼就瞧见了负手站在大厅正中的殷学正,一身的大红缂丝掐金线行蟒袍,上束紫金玉带,长身玉立,俊俏至极。一个大男人穿着一身的红,不但不显得俗气怪异,反倒有着异于常人的气态,这下也只有这个龙行卫的殷指挥使才能做到。
“殷指挥使上门,老夫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殷学正摆摆手,也不多客气,例行公式的了几句开场话,不等陈保定请坐,就命人呈上一个匣子。
这是一个掐金丝雕花楠木匣子,上好的手艺,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陈保定看着匣子,脸上若有所思:“指挥使这是?”
殷学正神色不变,指指匣子:“送给陈大人的见面礼儿,大人不看看?”
陈保定更觉怪异:“指挥使何意,这匣中……”
殷学正却是哈哈一笑,不请自坐的自在一旁椅子上落了座:“是什么,大人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陈保定心下咯噔一声,只觉得匣中的东西不会简单,眼见一旁落坐的殷学正好整以暇接过下人呈上的清茶,慢慢的品了起来,一脸的怡然自得。
他沉下了脸,没有接过匣子,而是转至另一旁,扶了扶袖,撑着一脸的神情自若坐下。
“大人。”
话的是紧跟上前呈着金丝匣子的龙行卫。
陈保定抬眼看去,见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面色如粉,英挺有资,又隐隐含着股阴气的少年。
陈保定眉头一皱,想殷学正本身阴邪就罢了,带在身边的人也有这么一股子的阴气,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再左右看看,殷学正带入正厅的随从,除了这个粉嫩的少年外就再无他人,竟是连他一向不离左右的亲信千户许行,都不见人影。
真是怪异!
再正眼细看眼前呈着匣子的少年,只见他笑语盈盈,眸色清澈,虽着一身鸦青色的长袍,本身也有那么股子阴气,却莫名给人一种轻盈透亮的感觉,不似其他的龙行卫般总有种不出的阴森可怖,让人见之生寒。
这少年给人的是温暖,是松驰,这般的不同于众,应是刚加入龙行卫不久,还没被那无力的阴寒之气给浸染到吧。
陈保定心下轻叹,见少年已直把匣子捧到他的眼前,他避无可避,只能接过。
轻轻打开匣子,里面若大的空间中,并无他物,只静静躺着一本的册子。
似曾相识的册子。
这是……
陈保定瞬间觉得整个人心从云巅一下直坠地底深渊,无边的阴暗瞬间把他团团围住,他的手脚却无力动弹,只能静静的等待着,等待死亡对他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