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风吹过,墓碑上几片张仁还没来得及拂去的落叶被吹离墓碑,飘得远远的不知所踪。张仁见状淡淡的笑了笑,复又自语道:“得去派人通知泉州的刘晔早作准备了……”
是夜。
既然回到了夷州就要尽量抽时间出来多陪陪家人,这是张仁行事的一惯准则。此刻他正兴致勃勃的陪三个女儿玩着翻花绳,长子张风却在中庭接受着貂婵剑艺上的考核。
“秀姐,风儿,都歇息一下吧。”
婉儿带着两个佣人唤住貂婵与张风,二人依声收住剑势,又各自去墙边的水箱那里洗去汗水,貂婵向张风笑道:“风儿的悟性过人,若是勤加修习,日后必会是剑中名手。别的不,你现在的技艺就已经能让你那个不着调的父亲招架不住了。”
张仁手中刚刚找到点纹理的翻绳被貂婵这句话一下子全部乱掉,三个宝贝女儿一齐拍手笑道:“父亲输了,父亲输了!”
张仁尴尬的抓了抓头皮,扭头向貂婵道:“阿秀,你就不要老在孩子们面前揭我的短好不好?明知道我除了那‘张氏一腿’之外就什么武艺都不会。”
婉儿噗哧一笑,示意一个佣人把糕点茶水送去张仁那里,又从另一个佣人手中的托盘里取过一身衣服向貂婵道:“秀姐姐,这是婉儿近日新做出来的几件新衣服,你且试试合不合身。你经常要随夫君在外奔波,多备下几件衣服以备不时之需。”
貂婵抖开衣裳在身上比了一下,笑道:“婉妹做出来的衣服肯定合身……哎,这边的也是我的吗?”
婉儿摇了摇头:“这几件是早些时候孙郡主托我代制的。听孙郡主马上就要回转东吴,我这两把这几件赶制了出来,好让孙郡主一并带回去。另外还有两件的,时间上只怕是来不及了。我不大出什么门,这几件就请秀姐姐明带去孙郡主那里吧。”
听到婉儿提起香香,貂婵的脸色微微黯了一下,目光投向张仁。见张仁依旧面上带笑的逗着三个女儿,貂婵皱了皱眉头,几步走到张仁的身边轻声道:“主浩,香儿的事……”
张仁头也不抬:“我自有主张,过几日你和我回泉州的时候就知道了。”
貂婵见张仁如此也不好多问什么,只能暂时先压下心中的疑问。
婉儿望了望周围问道:“蔡姐姐呢?”
张琴应道:“娘亲一开始和我们在一起玩耍的,中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赶去书房了。”
婉儿点点头,蔡琰总是如此的,突然一下想起来什么便会跑去书房记录下来,这到与当初的张仁很相似。而且蔡琰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她认真用功的时候,就算是张仁也不敢去打扰她一下。
“在我什么呢?”
蔡琰忽然冒了出来,向众人微微一笑,径直走到张仁身边道:“叔叔来了,具言想请你出去走走,喝几杯水酒。”
“叔叔?”
张仁楞了一下才回过味来:“是张伯言吗?这么晚了他跑来干什么?”
蔡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看叔叔的神情好像是有话要……你留心一下叔叔身边的几个侍从,看似护卫周全,实则只怕是在监视。”
张仁的眉头皱了起来,心道:“有吗?怎么我没有留心到这个?”
一旁的貂婵接上了话:“世清,我和你一起去,我有办法支开那几个侍从。”
夷州内城,张仁名下的一间酒楼。
当貂婵笑盈盈的步入厢房,再顺手合上房门时,张仁知道貂婵已经摆平了张逊的四个侍从。心中颇有些好奇,前后这才半盏茶不到的时间,貂婵是怎么做到的?
貂婵看出张仁眼中的疑惑,笑了笑回答道:“没什么特别的,故意打翻了一坛加了点料的陈年烈火罢了。那四个侍卫惜酒,趁我去另取一坛的时候喝了几口,现在在外面睡着呢,没有一个来时辰醒不过来的。”
张仁的脑门子垂下老大一滴汗珠,心这样也行?
张逊干咳了一声,把张仁的心思拉回正处。互饮三杯之后,张逊望了眼貂婵道:“嫂嫂,我想和兄长谈几句知心话,可否请嫂嫂暂且回避一下?”
貂婵点头道:“你们兄弟慢慢谈,我去盯着那四个侍卫。要是他们醒来,听我轻咳为号。”
貂婵退出房去,张仁与张逊却同时沉默了下来。许久张逊才叹了口气,复又饮了一杯酒下肚道:“兄长,弟有一事不明,你为何会如此轻率的就答应吴候将郡主放归东吴?在弟看来,兄长对此事似乎有失计较。”
张仁楞了一下,张逊怎么会头一句话就是这个?眼珠转了转,张仁问道:“伯言言下何意?为兄此举哪里有失计较了?”
张逊低着头,凝视着酒杯中倒映出的星辰,缓缓而道:“兄长亦知郡主在夷州名为使、实为质,而自古为质之人,又岂有只凭一使便轻释回国的道理?兄长如此轻率从事,不是在自取祸端吗?”
张仁再楞,仔细的打晾了张逊许久,迟疑的问道:“伯言你身为吴候幕僚,却在这里对我出这些话来,似乎不是你的为人啊。”
张逊默默的又是几杯水酒下肚:“兄长,愚弟……实在是不想看见吴候与兄长之间再起刀兵。”
张仁淡淡一笑:“你认为我与吴候之间的这一战真的能避得过去吗?其实为兄知道,只要为兄据住夷、泉,再北援山越,如此终究是吴候的心腹大患。眼下虽有和议,但只要时机一到,吴候必定会举兵来袭……吴候如果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对我用兵,单凭郡主这个人质又哪里能拦挡得住?”
张逊道:“兄长既然明白这些事情,那更不应该将郡主轻释回吴。正所谓亲疏有间,只要郡主尚在夷州为质,吴候纵欲兴兵多少也会有些顾忌。若郡主重归东吴,吴候再无忌虑,与兄长的兵革相争只怕时日不远……兄长,这一战能避则避、能拖就拖,如此这般有什么不好的吗?趁着现在郡主还未登船回吴,兄长改变心意还来得及。”
张仁愕然道:“听你的法,是想让我把郡主强留在夷州,不放归东吴?”
张逊默默的点了点头。
张仁沉思良久,连带着看张逊的目光都有些疑惑不定。在他的映象当中,张逊是一个一生都对孙权忠心不二,到最后被孙权气得病死之前还数度上书劝谏的人,没理由在这里给他作出这样的提醒才对。如果是顾及到宗族的安危也不太像,上次张逊出使夷州的时候张仁就向张逊交过底,孙权现在想动张氏一族根本就是不太现实的事,张逊也根本就不用去担心这些。
“难道是张逊想帮孙权图谋我这两州的地盘?我想想,如果不放香香回吴……嗯,第一,对外界来香香的身份是东吴使节,所谓的人质只是暗中的意思,我如果扣下不让回吴对外界来就是有失信义;第二,孙权是以吴国太想念女儿的名义召香香回吴,我如果强留下来就是阻碍他人尽孝,肯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骂名……有这两条,孙权对我用兵岂不是名正言顺?”
想到这里,张仁向张逊摇了摇头道:“既已许诺,我又岂能反悔?”
张逊沉声道:“兄长请三思!日间愚弟与郡主相谈时得知,兄长早就料到郡主回吴是所为何事。若容郡主归吴,依吴候之命下嫁刘备,孙刘两家因此联姻结亲,对兄长的夷、泉两州会有何弊端,兄长难道真的看不到吗?”
张仁道:“有算到一些,不过我并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张逊道:“兄长固然有策应对,夷、泉两州不致有失,可是郡主她……”
话到一半张逊猛然顿住,张仁也惊愕的望定张逊,呀然道:“原来你苦劝我留郡主在夷州,为的……是郡主!?”
张逊叹了口气,默然的点了点头。
张仁皱起了眉头问道:“伯言,这不该是你的为人啊!你是吴候臣下,又是世家子弟,应该知道世族子女为家族联姻取利乃是常理之事。你身为吴候臣下,既知其中之利更应该极力赞成,为何要在这里出言阻挠?”
张逊回应道:“兄长,这些话从你的口中出来,也不像是你的为人啊!当初兰郡主身故一事,你真的就此忘却了吗?”
“伯言,你……”
张逊无言中再次饮下数杯,扭过头去闭上了双眼,隐约间难看到他的眼角有泪珠溢出:“记得愚弟年少读书之时,多有取笑过因女子之故而失却下与不世功业之人。想那至恶者如商纣荒淫无道,但对妲己可谓千依百顺;周幽王烽火戏诸候,却只为博褒姒一笑。善者亦有范不求富贵,携西施同游终老;东方朔舍去高官,与美人飘然离去……弟每读书至此,唾骂之余亦时常自警,不可贪恋情痴美色。谁曾想时至今时今日,愚弟早已深陷情中、不能自拔。兄长,你得对,情这一字,无人能得清、道得明,而且一但深陷其中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掌控得了的……”
“你、你喜欢上了郡主?”
张逊缓缓摇头:“不,在我心中只有兰郡主一人,可惜……兰郡主芳魂已逝。兄长,愚弟也不怕你见怪,这几年来弟一直想忘掉兰郡主的,可是我做不到。”
张仁也随之黯然下来:“那,你恨我吗?兰之死,与我有莫大的关系。”
张逊道:“兄长本就有意撮和,弟又何恨之有?要恨,也该恨我自己,为何会深陷至此。”
沉默。
许久过去,张仁才想起来问道:“你方才的一直是兰,可是这与郡主又有什么关系?”
张逊道:“怎么会没有关系?此番孙刘联姻,郡主就会成为第二个兰郡主……兄长,愚弟虽不才却也看得很透彻,孙刘联姻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以刘备之雄才大略,哪里会被吴候拉拢得到?而已吴候的心境,又怎能容刘备久据荆襄?曹公兵来,不须联姻孙刘都会自相联合;若是无兵来犯,吴候一心要夺取荆襄,刘备又必不肯让出,孙刘相争一样的再所难免。真到那时,郡主身居其中又算是什么?亲人不顾,夫家又会受尽冷眼,以郡主刚强的性格……只怕十有八九会走上兰郡主的老路。因为这所谓的联姻结亲,我们已经害死了一个无辜的郡主,愚弟实在不愿再看见另一个郡主也走上老路,而我们明明能够阻止的却无动于衷。”
“伯言,你的这些……”
张逊直接打断了张仁的话:“愚弟明白,方才所的这些完全都是出于我的个人私心。其实真从大局而论,兄长你也必须得把这次的孙刘联姻给拦阻下来。兄长你不久前攻克桂阳,在旁人眼中你似乎有北取荆襄之意,但弟却看得出来你没有此意。而后你送嫁义妹,与刘备和亲,弟已猜出你是想在桂阳与泉州之间设立一条张路商道,为的是防止吴候反目时断绝长江水路而打断你的商路,只是在吴候与一众谋士那里是不会这么想的。按他们的设想,如果你与刘备联合则东吴之势危矣,所以一定要在你与刘备的联合未固之前打乱掉你的合纵,然后再设计挑拨你与刘备之争,东吴好趁机渔利。只是他们没曾想过,刘备手下不乏能人,若是刘备将计就计因势利导,只怕最先打起来的还是你与吴候。依弟之见,孙、刘、张三家和则能互取其利,一但真的有所相争,最后获利者只能是江北曹公。”
张仁沉吟道:“没想到你能看得这么清楚。的确,三家之间不管是谁与谁合再吞并掉其余的一方,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自身实力受损极大,然后还没来得及消化第三方的领地,补充自身的损耗,曹操便会趁机南下……伯言,你既然能看得这么清楚,又知道我无意与吴候为敌,那么这些话你为什么不对吴候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