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耐 本章:第98章

    可是现状是,再多信心,也敌不过机关抽屉里暗藏的一份红头文件。比如建厂之初,柳钧如果不买环保所谓推荐的一套酸洗水处理设备,就别想敲出最后一颗章,即使他有更好的处理设备。他当然可以申请行政复议,可是首先胳膊拗不过大腿,其次他没精力,再次是工程进度不等人。行政复议或许可行,但不管复议结果如何,等复议程序走遍,他的腾飞基本上也晾干了,所以他当时就屈服淫威花了一笔预算外的钱,买了环保“推荐”的一套设备,然后亏本大甩卖,转给别家,从买到卖,设备其实没进过腾飞的家门,设备的卖家和买家都是环保的一位“好心人”“帮忙”安排。

    所以,如果主任不安好心,在体制内大肆活动,柳钧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结果。但是他也不愿当场求学那两个小铸造厂老板向主任屈服,他的庙一时半会儿还不可能搬出工业区,他如果表现得太可欺,那么可以合理化推断,以后的需索就得没完没了。俗话有云,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在工业区这片丛林里,无法良善。他首先得弄清楚,主任为什么把他的企业与两家小铸造一起处理。相比工业区其他厂家,他的公司既然能被拿来供曹书记调研,自然是优胜于其他的。是真的为环境而将铸造厂一刀切,还是想借两家小铸造厂杀鸡儆猴,从他这儿弄一点儿活动经费,为挨曹书记批评而打点。不弄清楚是什么原因,柳钧无法行事。即使打点,花钱也得花在刀口上不是。再说,他不愿被主任那么捏着欺负。

    他与朋友,与爸爸,与崔冰冰商量,大家说两种可能都不能避免。至于如何应对,办法可就五花八门了。但有一位在税务局工作的校友给柳钧吃了一颗定心丸,去年至今,因受Sars疫情影响,虽然本市非重灾区,可是依然难逃大环境,不少企业经营陷入困境,严重影响到今年税收任务的完成。最近这阵子,税务下来查账肯定会有,甚至查三五年的老陈帐也有可能,可是杀鸡取卵的事情绝不会干,尤其是不会对一向纳税态度老实透明的腾飞公司下封账手段。

    柳钧一听就放心了大半。这年头只要税务公安法院不来封门,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极其马达的旋转?而能用金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但在如何处置管委会主任的问题上,柳石堂的意见与崔冰冰的正好对立。柳石堂一听说此事就想到儿子有点儿文人气的倔强性格,强烈要求不顾危险乘飞机回来帮儿子协调此事,他打算与主任勾兑一番,讨价还价稍微封个红包将此事了结,就当走夜路撞鬼。而崔冰冰则说,即使有污染也不搬,有种来罚款,有种来执行,绝不跟这种人低三下四,她在银行接触的客户中做这等蛮横抗拒的人多了。

    而柳钧除此之外还有一项不得已的考虑,他身后的订单追着铸造车间,他还等着铸造车间提前竣工,提前试运行,提前出货呢,哪儿来搬迁的空间。再说,安装了的东西拆掉,专门设计的车间搬迁,谁给他搬迁费,主任凭什么两张嘴皮子一滑拿他成千上百万的资产开刀。因此看到崔冰冰的支持,他心里喜欢。是的,他一样是企业,他也会蛮横抗拒,最多他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罢了。急得柳石堂特意飞上海找崔冰冰理论,要求崔冰冰改口,希望在大国企成长的崔冰冰千万正视个体户人尽可欺的处境,别煽动柳钧与官府里的人对抗,没好果子吃。崔冰冰则是以大量事例告诉柳石堂,与官府勾结当然是最好,可惜柳钧不是那块料;与官府对抗,则是下策,当然不可行;可是比下策更不行的则是逆来顺受。社会发展到今天,私企合法经营,不必依然满心边缘人心态。

    柳石堂原本指望用身份压这个未过门儿媳,与他组成联合阵线,谅女孩子还不至于公然表示反对,那么他就可以当场让崔冰冰对着他的手机向柳钧表态。他万万没想到崔冰冰态度很好,一直笑眯眯的,可是立场坚定,一步不退,可也不进一步试图说服他。柳石堂发现这个女孩子比他儿子还狡猾,心里替儿子担忧,当然在心中对崔冰冰投了反对票。

    柳钧不知道他的两位亲人在遥远的上海有了那么一次较量,他思虑之下,决定找两位铸造厂老板商谈。他没那两位老板的电话,反正在一个工业区,他看着上班时间,就骑一辆自行车先去其中一家。很简单,找最黑的就是。当然,谁都清楚,工业区里比铸造厂更毒更脏的企业多的是,比如印染厂、电镀厂、化工厂,然而人家这回幸运,没有撞到曹书记手上。工业区提前通知停工,让这几家企业排放的污水臭气暂时消匿。

    长驱直入铸造厂,漫天漫地的黑,让柳钧重温少年时代。当年爸爸的农机厂旁边也有一家铸造厂,他只要进去转一圈,出来就只剩眼白是白的。这家也是,进去找不到立足的地方,当然更找不到坐的地方,包括办公室里的椅子也是面目可疑的灰色。老板倒是非常客气,拿一块羊肚一样的毛巾给柳钧擦出一把椅子来,又赶紧打电话请另一位过来商议。柳钧见另一位老板进来,大黑手相当随意地拎一把黑凳子坐下,当然不需要享受羊肚毛巾的待遇。

    两位黑老板说话很直接,取笑柳钧这个出国留学过的高知难得降贵纡尊来一趟乌龟肚肠一样的厂子,柳钧也坦率地说以前确实不是一路人,各走各路,现在既然被管委会主任程序完全不正确的决定捏到一起,那么团结总比散沙强。这话让两位黑老板放心,大家于是真心商议。一说下来,谁也不愿搬,搬厂就跟树挪窝,一搬就去掉半条命。没补贴谁搬,搬不起,死路一条。他们说他们打听了,这都是主任那瘟生的主意,他们决定了,谁敢对他们的厂子用强,他们就对主任用强,一辈子的心血不能白让别人摆弄。钱不好赚,他们每天十六小时呆车间与工人一起干活才有今天局面,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谁敢拆他们厂子,他们跟谁拼命。

    就是这话,这两个黑老板说出柳钧的心声。三个老板殊途同归,走上对抗行政命令之路。柳钧心说,他这像不像林冲的逼上梁山。亲身经历之后,他决定以后对报纸刊登的那些不轨企业行为打个问号。

    很快,腾飞外包做账的事务所来电问柳钧有没有得罪了谁,有人找国税要求查腾飞的帐,但国税一问下来原来腾飞财务外包给他们关系密切的事务所,那么当然无账可查,即使找个不知什么理由罚了款,根据事务所与腾飞的合同,罚款也是事务所的事,那么当然不可能查。事务所提醒柳钧小心小人。柳钧心说当年受杨巡那一开窍,还真管用,新腾飞的预防措施几年后就派上用场了。

    然而那两家小铸造厂就没那么幸运,税务上门精心地特意地一查,好多漏洞,当场查封财务室,发票被收走。没有了发票的工厂当然可以正常开工生产,可是不能再正常经营,毕竟他们面向的不是普通消费者,他们生产经销的产品,被买家要求提供发票。于是,不等管委会主任上来封门,两个老板无法不乖乖关门歇业。他们来问柳钧何以逃脱厄运,希望柳钧看在是一条绳上蚂蚱的份上,指点一条行贿之路。得知腾飞财务透明,完全外包后,他们知道无法仿效,以他们微薄的利润,这么干就别想混了。

    两家铸铁厂老板另想办法,柳钧也在心中忐忑,不晓得主任下一步会来个什么阴招对付他。

    天雨偏逢屋漏,Sars风尾横扫,给腾飞加工铸造车间特制除尘设备的港资公司不支倒地,等柳钧获得消息,那家公司值钱细软早已被部分消息灵通的供货商和被欠薪的工人赤手空拳地搜刮一空,等当地政府派出人手设置门禁,腾飞的30%预付款与大门外其他顿足痛骂债主的货款一样,进入政府处理程序。柳钧买通当地政府布置的保安,翻墙进去查找属于腾飞的设备还在不在,可是看来看去,不仅找不到几块疑似腾飞公司设备的零件,连签约时候看到的精良加工设备也不见了大半主件,他翻墙出来与大伙儿一说,才知那家港资公司原来是有计划有预谋地倒闭。既然如此,那30%的预付款还能收回吗?柳钧与其他债主虽然在有关部门登了记,可是谁的心里都不指望能拿到那笔钱了。

    夏日艳阳下的火车为了避免交叉感染,不敢开空调,将车窗开得大大的,一路呼呼往里灌热风。柳钧下火车进入上海站时,根根头发造型前卫,犹如搽足发蜡。但他的心情很烦闷,最近恶事不断,配合这前卫发型的是苦瓜脸和一身汗臭。他没通知崔冰冰,直接乘地铁过去她家,开足空调洗澡睡觉。

    崔冰冰半夜筋疲力尽地下班,被家中多出来的行李和一个人吓了一跳,近看却见柳钧咬牙切齿睡得死沉,全无平日熟睡时候的舒坦,她晓得柳钧最近挺难,可真想不到柳钧会不告而来,全无平时光明磊落的做派。再听呼吸声音不对,摸摸额头是滚烫的,她忙翻出温度计给测体温。她是医生家庭出身,一看温度就知道不对,硬拉硬扯唤醒他去医院,他烧得太高,必须打针降温。

    可是柳钧被叫醒了,却烧得糊里糊涂地硬说自己没事,挣开崔冰冰的手撞回床上继续睡。崔冰冰忽然想到,这会儿的发热病人如果进医院,那程序就麻烦了。她连忙打电话咨询父母,给柳钧灌药灌水,加全身物理降温,一夜无眠,至天色破晓,终于温度降到三十七度多点儿,算是基本正常了。崔冰冰也累瘫了,给同事发个短信请半天假,倒在柳钧身边酣睡。等她醒来,空气中是咖啡的浓香,身边早已没了人。崔冰冰有点儿幽怨地闭目躺了会儿,甩着依然混沌的脑袋下床,她还得去上班,今天有要事。

    可走进客厅,见到端着咖啡发呆的柳钧,崔冰冰的心软了。她走过去伏在柳钧怀里,坚定地告诉他:“不是大事,会过去,别太难过。”

    “不是难过,而是……我发现我的极限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想,可是我又知道这种精神状态很糟糕,我现在不能停顿,我必须为后路继续拼命地想,可是我现在不能,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完全地无能为力。很麻烦,可能我的精神到达极限了。”

    崔冰冰听得心头揪紧,但是她以最自然的态度“呵呵”一笑,道:“你这傻蛋,你以为你是短裤外穿的超人啊。告诉你,你昨晚烧到三十八度六,害我一夜没合眼。你今天能起床已经算你本事,你还想思考,见你的鬼去吧。怎么,昨晚一夜折腾你没印象了?我还打算邀功呢,你别想赖账,赶紧回忆,要我帮你催眠吗。”

    “我……发烧……呃……没印象啊。”

    “要证据吗?洗衣机里有大量湿浴巾,湿毛巾,床头有……”

    “难怪我起床时候身上一丝披挂都没有,还想你乘我熟睡时候非礼我,这也太色了。”

    崔冰冰这回才真的爆笑,一拳头拔出来伸到半空,想想此人半夜的惨状,将拳头自觉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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