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髦尚未行过冠礼,理论上不可亲政,而必须由重臣辅佐,代行王权。当然啦,再小的皇帝那也是皇帝,真要跳出来说几句话,即便不考虑秋后算账的问题,群臣亦不可当耳旁风也。所以能够制住曹髦的,要么是是勋这种功勋元老而兼宰辅重臣,要么是曹德这种皇族元老——只可惜曹去疾天生小透明属性,没人真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儿。
此外尚有一人可以约束曹髦,那就是太皇太后卞氏。虽无血缘关系,卞氏终究是曹的正室,小皇帝名义上的乃乃,即便按传统来说妇人不当干政,但她若执意手,小皇帝是不敢不恭聆教诲的。
当然曹髦心里肯定不爽:乃乃你要是直接如汉初吕后般摄政也就罢了,如今口口声声说不干涉政事,却又阻拦我遣夏侯充出征,又下诏赦免曹洪,如此则功臣、姻戚以你为靠山,自可肆行无忌,即便我将来亲政了,还能够约束得住吗?
心中委屈,必要向人倾吐,那当然只能找崔琰、杨修啦。然而二人亦无可如何——我们还能管得了太皇太后吗?只能跟随着小皇帝喟叹而已。崔琰下来,再与心腹商议——申宗、曲文皆已外出,眼前就光剩了一个何晏啦。何平叔原本就比较反感卞氏:先帝视我若子,卞后却不肯关照,他儿子曹丕当储君的时候,还数次阻挠先帝授我以官,其母子竟如此可恶!
所以何晏趁机就说:“赦辅国事,必山阳公主讽太皇太后为之也。公主为太皇太后亲女,下嫁是氏,则太皇太后与是氏几同一体,君等欲变是氏之政,必为所挠——今辅国得赦,坚不听命,诚恐新政难行。”
曹洪主动跳出来反对新政,却并未得到什么实质上的惩处,而且还不肯认罪。那么有他做榜样,小人必群起仿效,您的新政还可能推行得动吗?
崔琰皱眉问道:“如之奈何?平叔可有以教我否?”
何晏说从前的事情只能由他去,咱们力量尚且不足。还无法彻底扭转局面,但要警惕类似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盍使内外隔绝,太皇太后不见公主,自不干政矣。”
崔琰双眉一轩,说你疯啦。你要真这么搞,跟政变有啥两样?别说皇帝不可能答应,就算真这么办了,公主想见亲娘,也是你拦得住的?太皇太后长久不见其女,难道就不会起疑心吗?一甩袖子:“平叔智昏矣,且退!”
何晏被崔琰轰将出来,心中颇为愤懑:是你向我问计的,我出主意你若不采纳还则罢了,开口就骂我“智昏”。我如同先帝假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瘪啊?!是你丫被曹洪一笏板给彻底打萎了吧!越想越是不爽,当晚即召朋友前来饮酒,以抒愁肠。
几杯酒落肚,嘴就没有把门儿的了,即将前后事逐一道出,还说:“崔季珪诚书生也,不堪与谋!”
朋友劝他慎言,便即告辞而出,急命御者:“往是领军府上去!”
这个朋友不是旁人。正乃陈泰陈机伯,夤夜求见是复,将何晏所言合盘托出,说这家伙疯了。竟想隔绝太皇太后与公主,不过崔琰倒是不傻,没听他的。
是复跺足道:“惜哉,若彼肯听,吾事协矣!”
是复这些天一直以照顾老爹为名,躲在府里不见人。其实党羽四下串联,早就给崔琰他们挖就了一个深深的陷阱。想当日他与桓范密议,说我有一计,或许可以一举斗垮老爹的政敌——
“家父曾语我一寓言,云某国主幼,辅政大臣二,其一老而多智,其一少而跋扈。少者欲夺老者之权,老者不与相争,归宅安养。少者乃以为老者不足虑,即用私人、乱旧政,至朝野侧目。老者知时至矣,势成矣,始一振臂而四方景从,即害少者……”
其实这正是是勋跟他说的,在原本历史上,司马懿是如何一举斗倒了曹爽。是复就问桓范,你觉得咱们趁着我爹病危,也照此而行,可不可能成功?
桓范沉吟道:“此非郑庄放纵叔段,而使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之谋耶?”你这主意貌似不错,可惜时机选择得不对——
“主公病重,或将不久于世也,则崔季珪必不肯妄动,以待主公不讳。而即其妄动,变政之举,牵涉繁多,安可一二日间即使天下汹汹者乎?若主公复起,其势自却,何得多行不义?若真不讳,彼乃无忌,公子尚不可制也。”
崔琰现在肯定梗着脖子等是勋去世的消息呢,是勋一日不死,我估计他一日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你怎么能让他很快就成为众矢之的?
是复摇头道:“天命……吾意天必不使大人即此而故也。至于使崔琰利令智昏,肆意妄行,吾亦有计……”
是复的计划主要分为两手:其一,到处散布谣言,说有人觉得是氏之政有悖儒经,重末业而轻国本,必然不能长久,期盼贤者出来拯危救难;其二,找人去煽动崔琰的党羽,促使他提前变更旧政。
所谓“崔琰的党羽”,是复瞄上了何晏。何平叔自视甚高,但骄横跋扈,并且其实肚子里只有墨水,文采斐然而智计欠缺,是勋很早以前就跟儿子说过:“勿与平叔来往,虚浮空谈之辈也。”
崇尚清谈的玄学,在原本历史上肇端在三国时期,第一轮代表人物就是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何晏曾经党同曹爽,甚至献计迁郭太后于永安宫,隔绝内外,使曹爽可以挟持小皇帝,肆无忌惮地弄权柄。后来曹爽为司马懿所囚,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宣王(司马懿)使晏与治爽等狱。晏穷治党与,冀以获宥。宣王曰:‘凡有八族。’晏疏丁(谧)、邓(飏)等七姓。宣王曰:‘未也。’晏穷急,乃曰:‘岂谓晏乎?’宣王曰:‘是也。’乃收晏。”
也就是说,司马懿假惺惺地还让何晏参与审理曹爽及其党羽,说一共有八个家族必须穷究狠治。何晏还想转做污点证人,就把丁谧、邓飏等老朋友全都给出卖了,但只算出七家。司马懿说你这数不够啊,何晏彷徨无措,最终反问:“您说的难道是我吗?”司马懿点头,没错,就此下令逮捕何晏。
怀想“岂谓晏乎”的嘴脸,够多卑劣且猥琐啊!
崔琰本身不过一介书生而已,甚至可以说是腐儒,杨修比他略微好点儿,但也有限,基于领袖人物都是这副德性,他们的党羽自然水平高不到哪儿去。就好比原本历史上曹爽之党,除了一个桓范,包括何晏、丁谧、邓飏、毕轨等辈,就全都是j诈小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而且智商还很有限。当然啦,崔琰论人品,与曹爽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手下还是有几位君子的,但何晏绝对不在其列。若论智术,何平叔更是彻底拉低平均线的那位。
所以是复瞄准了何晏,但是找谁去煽动何晏才好呢?想来想去,他偷偷出门,去找到了陈泰。陈机伯年纪虽轻,智商和情商却都很高——在原本历史上,他出将入相,最后还敢抚着高贵乡公的尸体痛哭,要求惩办凶手,司马昭也没敢拿他怎么样,即此可见一斑——所以是复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就说:
“崔季珪等明欲乱政也,或可得逞于一时,然触群怒,一袁盎进言,则戮晁错于东市,卿信之否?”
这会儿崔琰其实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但仅仅他制定了新的等级制度,就够使人侧目的啦。崔琰光看到豪门显宦普遍瞧不起单家寒门,希望能够在吃穿用度等表面威仪上跟下等人拉开差距,但他瞧不见的是,是勋此前大力发展工商业,已经把很多大家族都拉上了贼船,商贾的地位无形中获得了极大提升。结果崔琰新制的等级制度区分君、臣、官、民还则罢了,竟然把商贾也单列出来,并且仅仅高于贱役,甚至低于庶民。是啊,商人们本身没啥政治能量,然而豪商背后都有功臣和世家为依靠,崔琰此般作为,无异于前揖其主,而后伤其犬,真能够得到士大夫阶层的普遍欢迎吗?
陈机伯冷眼旁观,对此看得分明,所以是复问他,说崔琰肯定会倒霉的,你信不信?陈泰当即颔首。是复随即又说了:“闻卿父亦崔季珪所荐,始得复列卿相之位,然否?则季珪若败,诚恐祸及令尊也。”
陈泰摇摇头,说崔琰怎么能跟我爹比啊,那就是一个倖进小人而已,我爹可是先帝时便为亲信,长久主持吏部工作,资格比崔琰老多啦。是复冷笑道:“灌夫触武安,而魏其死,其谁能料之?”
魏其侯窦婴曾为汉相,灌夫是他的门客,窦婴致仕后,武安侯田蚡继其相位,灌夫向来瞧不起田蚡,某次借酒撒疯,故意顶撞,结果被田蚡逮捕下狱。窦婴为了救灌夫,导致跟田蚡起了冲突,两人一直争到汉武帝面前——结果是窦婴、灌夫,先后弃市。
是复的意思,你以为小苍蝇揪不出大老虎吗?以为你爹资格老,就肯定不会受崔琰的连累?这种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陈泰沉吟良久,乃问:“阿兄欲泰如何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