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真的是太漫长了。
明镜的内心是孤独的,尽管她自己不承认。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每逢春节,她都会有一种孤寂无根的感觉,清冷双绝地待在空荡荡的公馆里。
从前,明台小的时候,她会有一种“家”里很热闹的错觉。
桂姨在厨房做着年夜饭,穿着大红锦缎袄的绵宝宝明台在客厅里拍小皮球,丫鬟陪着他玩。明楼在客厅里写春联,阿诚给他研着磨。自己忙里忙外,祭祀、摆宴、放灯。
一家人到公馆门外的小街上去放鞭炮。
明台胆子最大,每次都要自己去点地炮,刺刺刺的声音嘭嘭嘭地响,明镜总要遮着耳朵,大声叫着阿诚,快把小少爷给抱回来。
明台总是咯咯咯地笑着,跑着,穿梭在烟火中,让阿诚追着他跑得满头大汗。
此刻,她孤独地面对着年复一年飘落在公馆路灯下的雪花,她真的很想让时空倒转,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小女孩,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娇,跟父亲一起玩“九连环”,尽情享受家庭的温暖。
老式相框里框住的不只是流动的岁月,还是静止的永恒。父亲和母亲的笑脸,自己如花的笑靥永远定格在往昔的老相片中,再美丽的烟花终究也会在绚烂中破碎。
今年的春节真是冷寂了,她想,厨房里只留了一个老妈子做了些应景的饭菜,其余的佣人都回家过年去了。
明台远在香港,说是留在港大过年了。兵荒马乱的,她也没有要求小弟来回奔波。明楼说是要赶回来,现在看来,也是口头一说,自己偏偏当真了。
远处,爆竹声此起彼伏,预示着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忽然,一大束燃放烟花的嗖嗖声破空而来,就在明镜的眼前绽放开来。她震了震,感觉到了什么。艳丽多彩,五光十色,照亮了明公馆的上空。
明镜赶紧走出门去看。
果不其然,门口的草坪上,明楼和阿诚正在燃放烟花,一束一束又一束。明楼和阿诚都穿了簇新的立领长袖中式棉袍,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准备好的。
明镜心中漾起一丝温暖,家人就是家人。
明楼回眸看到明镜,笑吟吟地走过来,拢了拢袖子,朝着明镜开玩笑似的半作揖,朗声说:“大姐,新年快乐!”
又一束烟花冲上云霄。
明楼真是煞费苦心,只为了博自己开心一笑。
明镜终于笑了。
“红包。”明楼向明镜伸手。
明镜打掉明楼的手,说:“你今年贵庚?红包?”
明楼笑说:“自古以来长姐为母,姐姐是明家的长辈,我在姐姐跟前,再大也是孩子,自然就要讨赏的。”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伶俐乖巧?”
“要钱的时候。”明楼说。
阿诚偷笑。
一片烟花灿烂,爆竹声如狂雷撕裂夜空。远处,证券交易所、上海银行等高悬的大型座钟敲响了新年的钟声。
灿烂的烟花下,茫茫的银色世界中,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明公馆的草坪上。
“大哥,大姐,我回来了。”
明台穿着一身挺拔的学生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长围脖,拎着一只皮箱,呵着气,一张脸冻得通红,他扔掉皮箱,朝明镜跑过去。
“大姐,新年快乐!”明台扑上去抱住明镜,说,“我的新年礼物。”
明镜感动地抱着小弟。明台把自己的温暖的问候和拥抱当成新年礼物送给明镜,这让明镜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动。
明楼给她带来了小惊喜,明台给她带来小团圆。
明镜真的很知足了。家,依旧是家,能够遮蔽风雨,能够温暖到心尖。
“大哥,新年快乐!”明台对明楼朗声喊着。
明楼说:“长大了,也开始长心眼了,还知道回家给我们一个惊喜。”他伸手触了一下明台的额头,明台夸张地一仰脖子,像是被明楼敲了一下似的。
“伪装得不错。我们还真以为你不回来了。”明楼似笑非笑地说出这句话,语带双敲。明台只是笑,拖着明镜的手,一家人就这样乐乐和和地徜徉着进门去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夜宵。
明台闹着要像往年一样,听大哥唱京戏。明镜笑着哄他,说:“你大哥累着呢,你还不让他歇歇。”明台不肯,只管闹。
明楼知道,明台在讨明镜的欢喜,这是一种极为微妙且温馨的氛围,明台无非是想将从前的欢乐影像在明镜的眼前回放一次。
这种让明镜开心的法子,兄弟两个从来不用合谋就能达成共识,包括阿诚在内。果然,阿诚从房间里托了把京胡出来。
明楼看见,故意指着阿诚大声地说:“你也跟着起哄。”
阿诚笑起来,说:“先生,一年一次,难得。”
“好,一年一次。”明楼对明镜说,“算我讨姐姐开心,我伺候姐姐一段梅先生的《生死恨》。待会姐姐多打赏点银子给兄弟。”
明镜笑,说:“好说!”
明台抱着个小熊抱枕,笑呵呵地滚到明镜身边,头靠在明镜膝盖上,乐不可支地说:“看赏!”
阿诚坐下,挽起二寸宽的白袖口,透着干净利落,拉起京胡,瞬间,弓弦舞动,张弛有力,神采飞扬。
明楼清了清喉咙,一段《西皮流水》唱得字正腔圆。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明月在哪一州?”
明台跳起来,鼓掌,叫好!
忽然,一阵悦耳的风铃响。
众人回头,桂姨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海青色旗袍,围着玉蓝色厚厚的毛线披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风尘仆仆地,满脸带笑地站在风铃下,给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阿诚满脸惊愕,恍若隔世。
明镜的脸上透出几分欢喜;明楼虽无惊异之色,也存几分疑虑之心;明台察言观色,不做表态;阿诚的京胡落了地,瞬间砸在地毯上,声音很闷,犹如阿诚此刻的心情。
“阿诚。”明镜喊了一声。
阿诚扭头就走,第一次没有理踩明镜。
全家人都能听到阿诚关上自己房门的声音,沉重而压抑。
桂姨很尴尬,作为阿诚的养母,分别六年多,回来竟然是家门难进。
大华宾馆的贵宾房里,汪曼春一个人沉浸在无限的悲恸中,没有人安慰,没有人心疼,没有人来问一声。
那个唯一可以安慰自己、心疼自己、抚摸自己,在自己床前低声下问的男子,已经回家了。因为,汪曼春的心,还没有成为明楼的家。
也许,自己的心房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满足他的所有欲望。
也许,是他自己迟迟不肯走进自己的世界,因为自己的世界太狭窄,根本装不下明楼的心气和清高。
这么好的男子,自己偏偏命当无缘。
自己最亲的亲人在家家团聚中的除夕夜惨死。
树倒巢覆。
孤女无依。
好端端的一个花木兰转瞬之间变作林黛玉,汪曼春抱着枕头,一个劲地哭,嘤嘤地哭。
忽然,电话铃声骤响。
汪曼春怕是明楼给自己打电话,第一时间反弹似的坐起来接电话。
“喂。”她声音嘶哑。
“汪处长,我是‘孤狼’。我奉日本军部、特高科科长南云的命令,正式潜入上海。从今天开始,我将为您工作,成为您的耳目、喉舌。”话筒里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请汪处长振作起来!令叔父的死,我很痛心。哭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滥杀也于事无补,我们要想在上海滩站稳脚跟,就一定要设法铲除抗日分子隐蔽的巢穴。”
“你有什么具体措施和办法吗?”
“我会很快提供给你一些有用、可靠的情报。不过,你也要答应我,有关我的任何信息,你都必须保密。这不是请求,这是南云课长的命令。”
“是。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你?”
“我只为您工作,至于见面,不必了。”电话挂断了。
汪曼春下意识地喂了一下,放下话筒来,看了看,放好电话。甫一放手,电话铃声大震,唬了她一跳,马上拿起电话。
“喂。”
“曼春。”电话里传来极富磁性的声音,明楼的声音很低,不用猜都知道他是压着声音,偷偷打的电话,“你怎么样?我现在出不来。”
“师哥。”虽然只是一句很普通的问候,汪曼春依然感动在心,“你能打电话来,我就满足了。不过,我也想通了,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会努力做事,我一定要把全上海滩的抗日分子连根拔除!”她咬牙切齿,像一只受伤后的母狼,立誓要报复社会。
“……刚才谁给你打电话?”明楼迟疑了一会儿后问。
“电话?没有啊。”汪曼春矢口否认。
“曼春,你,注意休息……大姐?”电话里明楼的声音忽然惊惶起来,电话啦的一声挂断了。
汪曼春对着话筒,叫了两声“师哥”。她知道明楼又要遭殃了,心底愈加委屈,骂了几声老巫婆、老妖婆、老处女,抱着枕头重新哭过。
明楼自己挂断了电话。书房里根本就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他叫自己冷静。自己刚刚给汪曼春拨打电话,电话明明是占线的,她却矢口否认。没有人比自己更加了解她,她情绪的反复变化证明刚才有人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到底是谁?
他想到了一个代号“孤狼”。
日本特高科的科长南云造子曾经提到过,76号的人盲目滥杀,究其原因是缺乏主要的情报来源,搞情报,还是特高科技高一筹,他们也许会动用一枚棋子“孤狼”来给76号做铺路石。
明楼曾经在周佛海处下过工夫,打听到“孤狼”曾经在远东战役中“服役”立过军功。此人喜欢独来独往,并不受特高科的拘束。
自己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疏忽了。疏忽的这一点,将来也许就是致命的一点。疏忽了致命的一点,无异于疏忽了整个大局。
明楼的心揪得更紧了。
自己如果今天一刻也不离开汪曼春呢?自己是否可以替她接到那个匿名的电话?不过,大华宾馆是阿诚临时替汪曼春预订的,这个人一定是个“知情人”,他要等自己和阿诚离开宾馆后,才会打这个电话。
为什么“孤狼”不选梁仲春,而选择汪曼春呢?
难道是电话本身串线?
明楼霎时心中翻江倒海,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难以人眠的还有一个人——阿诚。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来敲门他都不应声。
桂姨在他房门口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阿诚不肯听,却总有几句跳进耳里,落在心里。
桂姨说,乡下很乱,自己差点被炸弹炸死。老家的房子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自己的风湿病愈来愈重,中医说,也许会瘫痪。自己原本不想来麻烦明家,实在是没有地方可投奔了。过去的事情希望阿诚不要再记恨了。大小姐答应自己,给自己在上海找一家好主雇,在找到合适的新主雇前,自己会住在附近的小教堂里,残年废景的自己去熬油罢了,不会打扰阿诚的生活。总之,十分抱歉。
桂姨说了很久,门一直没有开。桂姨也就灰心了,回佣人房休息去了。
阿诚的心里始终想着,“险些被炸死,也许会瘫痪”这两句话。他很难过,辗转反侧,一夜忧虑。
大年初一的早晨,明家的人起得很早。
明镜带着两个弟弟进入小祠堂,拜祭祖父母及父母。明楼和明台换了黑色的西服,依次跪拜,上香。
祭祀完毕。明镜留下明楼关了门说话,明台一个人先行退出。
明台在客厅里看见阿诚在不停地打电话,他侧着身子,听到阿诚断断续续地说:“对,您帮我查一下。凌晨两点左右,对……”
明台放轻脚步,趁着阿诚打电话,溜进了明楼的书房。
明楼的书房很宽敞,办公桌方方正正的,摆着文房四宝,桌面洁净,一尘不染。书柜贴着一面墙,全是玻璃镶嵌的窗。隔着透明玻璃可以看清书目,只不过,书拒门是上锁的。最显眼的就是明楼搁在书案上的黑色公文包。
公文包只有两个活动金属纽扣,明台认得,明楼在巴黎讲学的时候,就常用这个包,已经很旧了,据说,是父亲的遗物,很珍贵。
小时候,自己经常玩皮包的金属扣,被桂姨给抱走了。在巴黎中学寄读的时候,曾因好奇拆开皮包的夹层找明楼私藏的外国杂志,被阿诚发现,就地“正”了“家法”。阿诚还说是“法外施恩”,不告诉明楼了。
如今,明台再次触碰这个皮包,就是性命攸关了。
明台的手正要有所行动,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阿诚站在门口,说:“小少爷,先生的书房平常不让人进来。您是知道规矩的,别为难我。”
明台说:“我就是找本书。”
“您要找什么书?书单子尽管开来,我替您找。”
“阿诚。”
“您现在先请出来坐。”
“阿诚,这里是我家……”
“您再不出来,我就不客气了。”阿诚很有礼貌地说。
明台看他一脸正气,赶紧投降,说:“我走,阿诚哥你别生气。我这就走。”他走到门口,侧着身子,躲着阿诚的眼睛,抬腿刚要跨出门,就听阿诚问他:
“小少爷想找哪一本书?”
“……有关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的……”明台稍微一顿,说,“但丁的《神曲》。”
“有倒是有,拉丁文版的,您要吗?要我就给您拿。”
“要。”明台点头。
“您等一下。”阿诚走进书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打开明楼的书柜,很熟练地替明台取出一本拉丁文版的《神曲》。
“我还想看骑士冒险的。”明台仰着脖子说,“上面有本《十字军骑士》,我看见了。”
“先生说,这种书少看一点为好。”阿诚一贯会泼他冷水。
“反侵略的!我偏要看!”明台抻着脖子说。
阿诚仰着头望了望书架,书的位置很高,根本够不到,他说:“等着,小祖宗。”他推了一个小梯子过来,爬上梯子去取书。明台站在他背后,一双手背着,反手迅速打开明楼的公文包。他的指尖钩进了公文包里,里面有一份文件被他轻巧地取了出来。
阿诚拿到了书,准备下来。
明台说:“阿诚哥,是中文版吗?”
阿诚说:“是啊,书目上也是中文啊。”
“那我不要了,我要读原版。”
“您要读原版?您波兰语不是没考及格吗?”
“正因为没考及格才要读啊。”明台很认真。
阿诚说:“那您得等久一点,我替您找找,在哪一格呢?”他一边找一边想。明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伪装成打火机的微型照相机,他先是玩着打火机,阿诚根本没在意,专心致志地替他找书,明台背着一双手,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迅捷地、动作娴熟地翻拍了身后的文件。
“找到了,不过是残本。可能是先生在加路赛尔桥的旧书铺里买的。”阿诚拿着一本重新粘贴过封皮的旧书很惋惜地说。
“对,大哥喜欢在那里买书的感觉。好像旧书铺里的书都沾了前辈学究的腐气,其实,全是灰尘里的脏。”明台奚落明楼,自己都觉得含沙射影的刻薄。
阿诚就像没听懂一样,慢慢地从小梯子上下来。
明台若无其事地把文件原封不动送回去,扣上皮包扣。
“谢谢阿诚哥。”明台拿了书,向阿诚道谢。
阿诚锁了书柜。
“小少爷,您学会抽烟了?”阿诚回头说。
“啊。”明台敷衍着笑。
“在公馆里别抽。”
“我锁在自己房间里抽。不让人看见。”
“只要别让大小姐看见就行。”阿诚说,“小少爷,喜欢抽什么牌子的香烟?”
明台说:“美女牌。”
“改天我孝敬您两条好烟。”
“好啊。”明台不客气,有礼就收。
两个人从书房里一起出来,明台看见阿诚把书房的门反锁了。明台说:“阿诚哥,我记得你在巴黎的时候谈过恋爱,那个姐姐很漂亮,叫……什么来着?”
“苏珊。”
“对啊。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想要追她做老婆。”
阿诚笑起来,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自得。
“为什么你不留在法国,而选择回国呢?你应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恋爱和自由。”
“小少爷,您想说什么?”
“我大哥,在替新政府做事,是吗?”
“先生替谁做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自己在替先生做事。”阿诚回答得滴水不漏。
“阿诚哥,自古以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您能清晰地分辨出,哪种为朱,哪种为墨吗?”阿诚微笑着反问。
“说得好。”明台由衷赞了一句,“你能告诉我,你自己知道自己是哪种颜色吗?”
“其实,颜色在不同人的眼底是不同的表现的,盲人的眼底全是黑暗,色盲的眼底皆是黑白与灰白。正常人眼里才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呢。”
明台聚精会神地听,他的姿态就是让阿诚尽情发挥。
阿诚果然上当。
“小少爷您是学过几何课的,用几何的原理来回答您的问题就比较简单且直接了。一维直线有前后,比如阿诚;二维平面多左右,比如大小姐;三维立体添上下,比如小少爷您。”
“阿诚,我真服了你,你不愧是从小跟着我大哥长大的,连学究气息都能模仿到家。”明台用书拍了一下阿诚的肩膀。
此刻,明楼从楼上下来,听到这话,问:“你们在说什么?”
“大哥。”明台笑着往楼上去,他对着明楼,说,“阿诚说你是四维空间。”
“什么意思?”
“你问阿诚。”明台调皮地把“皮球”踢开,“我到大姐房间去读书。”他从明楼身边欢快地跑过。
明楼知道,明台去明镜那里做免费“图书朗诵员”,讨明镜欢喜去了。这是明台要“犯事”的小前奏。
明楼与阿诚对视一眼。
“没事吧?”明楼问。
“顺风顺水。”阿诚答。
主仆二人很快回到书房。
“他来过了。”明楼问。
“是,手脚很麻利。”阿诚微笑。
明楼把皮包打开,拿出第一份文件,上面写着“军需部购货计划时间表”。他淡淡一笑,说:“他投石问路来了。”
“嗯,有目的的友好会谈。”阿诚说,“小少爷是聪明人,看似透明,其实复杂。”明楼一摆手,阿诚就不再往下说了。明楼对身边的人要求很严,一是能干,二是缄默。
“电话查得怎么样?”明楼问。
“我今天给守在大华宾馆里的内线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汪处的情况。昨天凌晨两点左右,总台显示,她的确接到了一个外线电话,很奇怪,电话是从苏州打过来的,没有监听到谈话内容。”
“76号的格局要变了。”
“对我们有利吗?”
“现在还很难说。”明楼坐下来。
阿诚说:“您吩咐我从机要室的‘销毁间’下手,获取一些日本军方来往公函,很困难。我想法子弄了些碎片回来,复原了几份有关第二战区的炮火封锁线区域划定的文件。我搁在您文件抽屉的第三格里。”
明楼伸手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拼凑好的文件。阿诚很用心,文件经过重新粘贴、吹风、熨干,放在桌面很清爽。
“大小姐前天在上海银行租赁了三个保险柜,其中有两个当天下午就有人存放了贵重物品。估计大小姐是在替他人作嫁衣裳。”
阿诚将一张很薄的小卡片放到明楼书桌上,上面是三个保险柜的号码。
“梁仲春有一个妻弟叫童虎,最近在外面很嚣张,抓了不少青年学生和抗日激进分子,没有一个是货真价实的。梁处却处处炫耀,替妻弟撑场面。汪处与梁处迟早会有一场恶仗。”
“好。真的能够狗咬狗,就再好不过。阿诚你辛苦了。”
阿诚一愣。
明楼反应过来,他用手指了指楼上,他不知道怎么说,不过,他答应了明镜替桂姨做说客,就算明知不该说,他依旧硬着头皮说了。
“阿诚,我现在想跟你说一件……私事,家事。”
“我,不想谈家事。至少,现在不想谈。”
阿诚不合作,明楼就采取另一种推诿的方式来继续做说客。
“阿诚,你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是说家里的事情,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我能改变的。”明楼说。
阿诚不答话。他不答话,就代表他的态度是一成不变的。
“只要你说让桂姨走,我一定会尊重你的意愿,让她离开。不过,我看她的确改变了不少,也许生活的艰苦改变了她的性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为什么不多留给彼此一点时间呢?我不会勉强你附和明家任何人的决定,包括大小姐在内,都不会替你做决定。桂姨的去留,取决于你。”他直接把烫手的山芋扔给阿诚。
“我不想看见她。”阿诚很干脆。
“好吧。”明楼说,“今天下午,我让她离开。”
“谢谢先生。”阿诚转身出去了。
明楼翻阅那一份粘贴过的复原件,虽然有些文字遗失、有些数字模糊不堪,但是,依旧能够看到全貌,破损的文件里隐隐约约凸现出浓浓硝烟,炮声滚滚,从各条划定的封锁线可以推算出整个第二战区兵马调动新格局。
明楼用红色的铅笔勾出明晰的记号。
他一脸严峻,这是第二战区的背水一战。
一旦自己的棋局生成,险象环生,一举三得。但是,这枚“死棋”很难逃出他设下的“圈套”,必死无疑!这才是自己最为担心和最为忧惧的一件事。
怎样做,才能让“死棋”于万死中觅取一生呢?
他陷入沉思。
明台半躺在明镜的床上,床上搁着鲜亮的绸缎铺盖,正好给明台用来做了松软的靠背,他大声地用蹩脚的波兰语朗诵着小说的片段给明镜听,他知道明镜听不懂,他也就是在姐姐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语言才华,活像小时候过大年初一,他坐在明镜膝上背诵唐诗,背完了就有牛奶糖吃。
现在不图嘴上实惠了,他图一个精神贿赂。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明镜听了很欢喜,虽然不知道他读得对不对,总之,像那么一回事。
明台想着自己在港大“退学”的事情,还在严格封锁消息中,今天是大年初一,明镜又这样高兴,要不要冒险说出来呢?明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年初一家里的长辈不打人,也不骂人。因为照迷信说法,谁要是大年初一就挨了打,挨了骂,这一年都会被人打,被人骂。明台想,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告诉明镜?
他一看到明镜满足的笑容,他又踌躇了。
心想,明镜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自己好好读书,自己没理由大年初一就惹她不痛快。他正读着,胡思乱想着,患得患失着,就看见阿诚进来了。
明台知道阿诚在法国的时候,写给苏珊的情书都是用波兰语写的,原因是明台要抄他的情书去转赠自己的小朋友。
明台为了在明镜跟前保持自己的“语言天才”的形象,他立马就不读了。
“大小姐,您找我?”阿诚垂手而立。
“阿诚,你坐吧。”明镜说。
“我不坐了。”阿诚语气低缓,“您有事尽管吩咐。”
“阿诚啊,”明镜微微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因为桂姨的事情,心底不痛快。十年的痛苦,不是说能忘就忘的……桂姨在乡下替你做了件棉袍,她自己也说粗针麻线的不讨好,可是,她也千里迢迢地背来了。你好歹就收着,给一个薄面吧。下午,我就安排她走,你礼貌上送她一下。”
阿诚不答话,他的手总是攥着。
明台合了书卷,滚到床沿边上,支着头,说:“阿诚哥为什么这么讨厌桂姨啊?我看桂姨很可怜啊。”
“小孩子不准插嘴!”明镜呵斥明台。
明台又滚回床中间去,假装看书。
阿诚的手舒展开,从明镜身边的雕花小桌子上拿起了棉袍,说:“我下午一定出来送她。”没有多余的话,阿诚要退下了。
明镜说:“阿诚,原谅她吧,她也老了,医生说,她当年只是一个可怜的狂想症患者。”
阿诚的腿像灌了铅,慢慢回到自己房间。阿诚头昏脑涨,情绪不稳定。他把那件棉袍扔到椅子上,看着那件来之不易的“忏悔”礼物,自己养母送给自己的第一份新年礼物,在自己最不需要的时候,用来换取所谓“亲情”的礼物。
阿诚哭了。他承受过十年的苦难,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犹如一个巫婆,永远呈现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桂姨的色彩是幽暗的,她带给阿诚的影像是沉重的。
阿诚是两岁左右被桂姨领养的,初来时,真是爱得很深,穿的、吃的、用的都是桂姨自己花钱买。桂姨连明楼上好的旧衣服都不给他穿,桂姨私下说,她儿子就算穿得差点,也是穿新不穿旧。
阿诚不知道是哪一年变了天,不记得是几岁开始的,大约是五岁吧。桂姨就像疯了一样,夜晚直愣愣地拿眼珠子瞪着自己。没过多久,桂姨就变成了两张脸。人前疼着他,背后下刀子。
他每天天不亮就被桂姨用鸡毛掸子赶起来,去搬煤,去烧水,去扛沉沉的木头,并逼着他用斧头劈。
桂姨不准他往明家人跟前凑。
当着明镜,只说自己是佣人的命,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将来再服侍人。
明家人一走,阿诚就被桂姨使唤得团团转。
明楼书房的窗子阿诚得擦得亮亮的,书桌要擦得一尘不染,书房的椅子他永远不能坐,书桌上的书不准他碰一根手指头。他时常饿着,桂姨每日说到厨房拿吃的给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饿昏过去,就是一顿饱打。
阿诚很想去读书,很想出门去看马路上的汽车,他每天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常常想去死。
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自杀呢?原因是他想回孤儿院。他想在孤儿院打一份工,挣钱养活自己,还有一个痴心妄想的念头,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有一天会来找自己,自己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
自己活得太卑微了。所有的物质都来自施舍,包括精神。所有的虐待都来自“恩养”,包括精神上的虐待。
他要结束这长达十年的噩梦。
他跑了。逃跑那天,他准备得很充足,如同一次“越狱”。他给自己准备了水壶、把积攒下来的碎饼干缝在自己衣服的夹层里,独独没有钱,他到明楼书房偷了张地图,因为不识字,打算到大街上找人替他把孤儿院的位置找出来,自己走也能走去。
他算准了每个月初一,桂姨要去静安寺烧香、吃斋,找准机会,翻过院墙,他就彻底自由了。
“越狱”失败了。一生中唯一一次自己做主的“越狱”以失败而告终。但是,行动上的失败把自己引向了人生中的转折点,迈出了人生中最光彩的一步。
他是饿昏了,就在大街上,毒太阳底下,路灯的路基下。离明楼的中学只有一步之遥,阿诚后来把这次“晕倒”叫做“鬼使神差”。
明楼发现了阿诚,并带走了他。
在明楼的书房里,他先是支支吾吾地胡说八道,前言不搭后语。明楼原先有些疑心,桂姨的举动和阿诚平日的不见人影。阿诚除了过年过节,穿得一身干干净净出来应个景,其余时间俱是不见人影的。他每次要问,明镜却说,桂姨心肠好,舍不得阿诚出来低眉顺眼的,还说,阿诚已经在念书了;别人家的事情,不好多管;佣人也有佣人的尊严。谎言,全是谎言,现在仿佛全都一目了然了。
明楼叫身边跟随的仆人剥了阿诚的上衣,撕开夹层,落了一地碎饼干,阿诚心痛地趴在地上抓来吃。
明楼简直气疯了,家里居然有桂姨这种混账东西!他打电话把明镜叫回来,他叫明镜自己看,看阿诚身上的伤痕,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十五岁了,大字不识,从孤儿院里抱养回来,就成了桂姨的小奴隶了。
明楼少有动怒,在家里,在明镜跟前从来都是和顺有礼的。这一次,明楼做主了。他叫人把桂姨的东西收拾好,全都搁在大门口,等桂姨回来,就叫她走人。明镜虽有些舍不得桂姨,毕竟做了十几年的工,主仆间有了感情,但是,看见阿诚身上的伤,也就寒了心。
桂姨回来,才知道大局已定。她在公馆门口哭了很久,求大小姐原谅自己。没有任何人出来答理她。
她在门前一直哭,说自己做了十几年的工,明家不能这样对待自己。
明楼叫仆人出去告诉桂姨,明家不会支付她工钱,如再纠缠,就报警,告她虐待养子,告到她受审坐牢!
明楼叫人放话给她听:“你要折辱一个孩子,你要虐杀一个人,我就偏要他成才,成为一个健康人,一个正常人,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不会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
桂姨听到这些话,心知肚明,她也就灰心了。
从此以后,桂姨消失在茫茫上海滩。据说,她回东北老家了,再也没人看见过她。三四年后,明镜接到了桂姨的书信,除了忏悔就是难过,后来,桂姨去看了医生,还出了一张“精神狂想症”的诊断书,说自己一直在服药、看病,生活过得很不如意,也很拮据。明镜始动了怜悯之心,开始寄些钱接济她。
从此以后,桂姨与明家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阿诚出国后,据说桂姨曾经回过上海看明镜,只是没在家里住,依旧住在教会的收容所里。后来,桂姨就不知所终了。
阿诚曾经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内心阴暗、狠毒的妇人,会因为贫困、疾病、饥饿来乞求自己收留,让他好好出一口十年来的恶气。
她来了,虽说不如自己想象中的落魄、潦倒。
但是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和快感。
这样一个毒打自己的毒妇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且还厚着脸皮到自己眼底来讨生活,自己该高兴了,却如此难以忍受。
他感到压抑和难过。
他宁可她在乡下过得富足点。
阿诚心尖酸楚,泪如雨下。他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哭,他就是想哭。忽然,他听到了门口有细微的脚步声,他听出来,是明楼的脚步。他依旧承受不住这种压抑,控制不住难过,他哭得很伤心。
明楼听到细微的哭声,微微叹息,他想,阿诚太善良,善良到委屈自己的心,也要去顾全一个差一点虐杀自己的人。
浊世间,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孝子,实属难能可贵。
下午的阳光很好,很绚丽。明家公馆的草坪上,一地都是昨天夜里绽放后的花炮彩屑,一片浸了水的红色和冰水沾亲带故地黏着落在湿湿的草坪上,满眼都是新年红色的喜庆余晖。
明镜和桂姨一同走出来,明台和明楼站在她们背后,出于礼貌,阿诚拎了只皮箱出来,他替桂姨叫了辆洋车。
桂姨跟明镜说着家常话,但她的眼光几乎全都落在阿诚身上,大家都注视着阿诚的一举一动,看见他把桂姨的行李箱搁在了洋车上。桂姨知道,自己该走了。她握了明镜的手,说了感激的话。她始终都很畏惧明楼,所以跟明楼只是微微颔首致谢。明台倒想跟她热络热络,可是,看见一家人都绷着,不敢太放肆,只对着桂姨嘻嘻一笑,跟她说,再会。
一种莫名的伤感情绪萦绕着大家。
桂姨走到阿诚面前,说道:“谢谢。”
阿诚回了句:“保重。”
母子俩从彼此憎恨,再到彼此生疏,用了整整十几年漫长的时光。
阿诚看到桂姨的腿有些不利落,从前虎虎生风的猛步,到现在步履蹒跚的一副“衰”相,阿诚的心一直往下落。
他看见桂姨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渺小且卑微,动作迟缓,反应迟钝,她的双肩有些微微耸动,他感觉得到她在哭。
阿诚快步走过去,叫住了黄包车夫,伸手就把桂姨的行李箱给拎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给拎回去了。
阿诚感觉,自己放下皮箱时,心情沉重,直落千丈,自己拎起皮箱时,心如朗月,轻巧万分。母子间的情感从这行李箱的一放一提,而彻底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原谅一个人远比憎恨一个人要愉悦得多。
阿诚的字典里,从今没有仇恨,充满了善良和忠诚。
明家的人心中颇多感触和喜悦。
明台追着阿诚跑回去,说:“阿诚哥改名叫纯孝哥了,不,叫谅哥……叫孝(笑)哥好不好?成天都可以笑嘻嘻的,不用板着脸。”
明镜心里很温暖,明家毕竟培养了一个懂得谅解的善良人,她怕明台口没遮拦地胡闹,桂姨的面子下不去,对明楼喝道:“去把那小祖宗的嘴给贴了封条,不准他胡闹。”明楼淡淡一笑。
阳光真的很绚丽,直射到每一个人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