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是在“烟花间”遇到明台的,这让汪曼春很是惊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明台的变化使她感到一丝诧异。
因为,她记忆中的明台是一个特别阳光的男孩子,干净、爱笑,像朝阳。明家的规矩很严,明家子弟从不涉足烟花场所。
这个人是明台吗?
明台的反应很机灵,他站在“烟花间”的走廊上,看见汪曼春朝自己走过来,眼见得自己避无可避,索性站着不动,脆生生地叫了声:“曼春姐。”
“哟,真的是明家小少爷啊?”汪曼春用打趣的口吻说,“几年不见,变成英俊少年了。我都快不认识了。”
“曼春姐,几年不见,您可越变越漂亮了。”明台笑吟吟地恭维她。
“小家伙,嘴还挺甜。你怎么到这来了?”她审视着他。
“明少……”于曼丽收拾好了手上的东西,拎着皮箱,从楼上下来,她穿着一件很洋气的立领旗袍,绲着金边的排扣,套着雪白的狐皮坎肩,浑身上下散发着脂粉香气,脸上娇嫩的肌肤仿佛嫩豆腐般吹弹可破。
汪曼春隔着楼梯都能闻到于曼丽身上的风尘味。那种味道即使是风月场中的头牌也装不出来的,这是天生的尤物。
明台显得很尴尬,他抬眼望望汪曼春,回头看看于曼丽,压低嗓子问汪曼春:“我大哥没跟您在一起吧?”
汪曼春听了这话,心底很温暖,至少明家还有个人,认为自己应该和明楼在一起,她绷着脸,吓唬他道:“可不,你大哥就在前面大厅里坐着呢。”
明台故意显得惊惶起来,说:“曼春姐,我先从后院走了。待会见了我大哥,您可别说看见我了。”
于曼丽也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她挽着明台的胳膊说:“明少,说好了看电影的。”
汪曼春不知怎的,初一看见于曼丽,觉得她脸上刻着一个隐形的“妓女”招牌,再细看于曼丽,眉目间竟然藏着杀气,嘴角处时隐时现地挂着鬼魅般的邪气,再好的锦缎旗袍穿在她身上,都能穿出阴气来。
她仔细环视观察了一下明台和于曼丽的神态,于曼丽手上拎着的那只精巧的皮箱也落入她的视线中,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们看电影,还带着行李啊?”汪曼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明台的心一紧,脸上带着一抹莫名的笑意。
于曼丽把手里的皮箱往明台手里一顺,说:“哟,哪家的少奶奶,查丈夫的岗呢,还是查男人私贴的贴己啊?”
明台瞪着于曼丽,故意跺着脚,说:“你胡说八道什么,这可是我……未来的大嫂。”于曼丽顿时傻了眼。
女人是情绪化的动物,特别是汪曼春这种女人。一句“未来的大嫂”,就把汪曼春的疑窦消得干干净净。她甚至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心旌摇动起来,嘴上骂着:“明台,小小年纪就会打趣人了,小心我撕了你的嘴。”她言语娇叱,心上是欢喜的。
明台笑着说:“曼春姐别跟我计较,我一直都很欣赏您的。”他凑近汪曼春说,“我大哥的私人影簿里有好多您的照片。”他说完这话,不待汪曼春反应,就迅速抽身站回去,拉了于曼丽从汪曼春身边走过,说:“曼春姐,再会。”
汪曼春心里想着明台说明楼私藏自己照片的话,所有的反应都慢了。唯一记得明台滑过自己身边时,他头发上散发出的柠檬香味,在哪里闻到过?她一时半刻想不起来。
而明台与于曼丽从容地离开了“烟花间”。
皮箱里装的是汪伪军需官陈炳的人头。
“烟花间”的走廊上,隔着四五步就是一间卧房,房间都是珠帘丝垂,隐隐有大烟的香味和断断续续的琵琶声。
汪曼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种地方,她是最不屑来的。
她来,是因为接到了“孤狼”的电话,“孤狼”说“烟花间”里有自己需要的东西。汪曼春左右注视,并无可疑之人,于是溜进了一间她预订好的包间。
包间里光线很暗淡,她要了一杯上好的龙井。
汪曼春看着手表,点燃一支烟,她在明楼跟前几乎是不抽烟的,她总是装出一副淑女的模样,好讨他的欢心。她觉得累!
汪曼春认为,自己最大的失败就是婚姻上的失败。一个女人不能在所爱的男子面前随心所欲,时时刻刻想着包装自己,伪装自己,好让自己最美的姿态留在男子眼眶里,滚落在他肚里。殊不知,这种消灭自己真性情的代价就是失去自己。
微暗的火苗下,一个女人的身影浅浅地映在雪白的照壁上,吓了汪曼春一跳。
“谁?”她警觉地去掏枪。
“汪处,不要紧张,我是‘孤狼’。”这“女人”的声音显得阴阳怪气,很显然,“孤狼”是不想让汪曼春得悉自己的真面目。她裹着厚厚的面纱,说着阴阳怪气的话,站在汪曼春的背后,阴郁的气氛渐渐在汪曼春身边蔓延开来。
“汪处,别回头。我们事先说好的,我们之间只需要声音沟通就行了。”
“你的声音跟上次的声音可不是同一个人!”汪曼春倏然回头,枪口指着披着纱巾的女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日本特高科南云课长的手下,我就是‘孤狼’。汪处,您身手敏捷,对声音的辨别也很敏感,的确是76号的女中豪杰。看来,南云课长并没有看错人。”“孤狼”很镇定,她举手示意汪曼春放下枪,她的手伸向怀中。
“别动!”汪曼春不信任她。
“孤狼”说:“汪处,我拿情报给您。”
“不用,你完全可以口述。”汪曼春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一个匿名电话就可以把自己调到“烟花间”来,任何人都不知道堂堂76号的情报处处长孤身一人待在一间幽暗的包间里,面对一个神秘莫测的人。
如果对方杀死自己,自己死在此处,那就死得毫无意义,死得脏水四溅、百口莫辩了。汪曼春想到这里,脊梁骨冒出虚汗,她不自觉地拉响枪栓。
“汪处,冷静,冷静。”“孤狼”显然没有料到汪曼春是这样一个胆小如鼠,或者说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她必须马上获得汪曼春的信任,并有效地控制住她的情绪。
“汪处,我有一份极为重要的情报提供给您。上海明氏企业的董事长明镜有共党嫌疑。”“孤狼”开门见山,果然发箭得力。
“说下去。”汪曼春紧握着枪,情绪稍有好转。
“明氏企业是以金融业为主的,原来在上海拥有两家银行,一家商业银行和一家投资银行。中日战事伊始,明镜就把这两家银行迁往香港,一家改为财务公司,另一家与香港秘密社团融资,开了一家合作银行。而这家合作银行的幕后老板,据查,就是中共南方局的金融才子曾进,当然,这肯定是化名,他的真实姓名待查。”
汪曼春终于收起了枪。
“中日战事一开,有很多上海资本家都在转移自己的资金,产业外迁也很普遍。明镜把银行迁到香港也无可非议。至于香港的什么共产党和明镜红色资本家的背景,我都不感兴趣,她明镜只要不在上海抗日,我们就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汪处,您想必是投鼠忌器吧。”“孤狼”阴阴地笑起来。
“孤狼”笑得不怀好意,同时,也是告诉汪曼春,她知道汪曼春的底。
汪曼春猛地一拍桌子。
“你要能拿出真凭实据来,我第一个杀了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这样恨她!她毁了我的一生!你明白吗?”汪曼春喘了一口气。她盯着“孤狼”的眼睛,说:“拿证据给我看!我不听夸夸其谈。”
“证据有。不过需要您亲自去核实。”“孤狼”很冷淡的口气,“明镜在上海银行租赁了三个保险柜,137、231、236三个号码。”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放到小方桌上,“这三个保险柜,明镜只使用了一个,其余两个提供给了上海地下党存放活动资金。上海银行在法租界,您不能明目张胆地干涉顾客存放物品,但是,有存就有取,您只需要花钱买通银行里的小职员,嘱咐他如果有人来开保险柜,就通知您的人。只要跟踪那个人,就能摸到上海地下党的秘密巢穴……到了那个时候,汪处,您还怕没有证据‘坐实’了您仇人的死罪?杀刮存活、剥皮抽筋,都在您谈笑之间,一句话之下。”
汪曼春瞬间想到了明楼,若真是如此,明楼一定跪下来求自己,放过明镜。到那时候,自己的心上人就被自己给牢牢地攥在手掌心里。
明镜是不是共产党,明镜的死活,对于自己来说,没什么特别意义。而明楼对自己的死心塌地,才是汪曼春追求的最终目的。
“汪处,我还想提醒您一句,您对明楼长官的感情需要有所收敛,南云课长已对此人动了疑心。从‘樱花号’专列护航的出师不利,到76号行动组、情报组的处处碰壁,说实话,明长官的嫌疑是最大的。”
“你说什么?”汪曼春的脸上呈现出一缕惊惶之色。
“您不觉得他在利用您的力量,补充自己的情报能量,您不怕他虚晃一枪,到头来却是个感情陷阱吗?您一定跟他透露过某些破案的线索和行动细节吧?我相信一个痴情的女人面对心爱的男子,就丧失了最基本的防御能力和超强的感知嗅觉。南云课长希望您能把迷失已久的猎犬嗅觉给找回来。”
汪曼春霎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爱得太深谨防伤着自个。”“孤狼”说。
其实,汪曼春曾经是一个打算“为爱献身”的女人。
“南云课长为什么选择跟我合作,而不是梁处长?”汪曼春终于沉淀下来。
“南云课长是女人,女人有时也会欣赏女人,同情女人,帮助女人。特别是受过感情的伤害、孤独的女人,这种女人的破坏力是最强大的。鉴于你和明楼长官的特殊关系,南云课长相信您能把有预谋的连带破坏降低到最低。”
“据我所知,南云课长曾经色诱过明长官,她不会是为了嫉妒、泄私愤,而污蔑明长官吧?”
“汪处,以明长官之位高权重,为什么军统密杀令里始终没有他的名字呢?汪处,您好好想想吧,切莫意气用事,被人欺骗,还替人做挡箭牌。”
汪曼春怅然呆立。
的确,“樱花号”专列的保密工作可以说是做得形如铁桶,滴水不漏,结果是全军覆灭。自己曾经跟他提过秘密电台,转瞬间,秘密电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了这么多新政府官员,而明楼却毫发未损。
汪曼春的手心、脚底同时抽搐起来。
推断很复杂,答案很简单。
他就在自己身边。
她不愿意用“鬼”这个字替代“他”,因为,汪曼春的性格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没有亲眼看见明楼出卖自己,她不会相信任何人的教唆和“好意”的预警。
她还轮不到什么南云造子来改变自己的人生,何况一个小卒子“孤狼”。
“明镜的事情,我会抓紧处理,争取能够顺着这根藤摸到共产党的瓜。至于明楼,是我的私事,我会处理好自己的感情,请南云课长放心。”汪曼春转过话锋,对“孤狼”说,“你很有潜力,希望你将来为我提供更为精确的情报,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夜晚,霓虹灯灯光闪烁,霞飞路上的华东影楼还在营业。明台拎着皮箱和于曼丽推门而入。
郭骑云正在给一对母子拍照。他回头看见二人,问:“新婚夫妇吧?”
于曼丽怔着,居然呆了。
明台笑着说:“好眼力。”
“你们先去试衣间换衣服吧。”
“好。您先忙着。”明台随手拉于曼丽进入试衣间,顺手把皮箱搁在墙角里。
于曼丽有些不自然,明台没注意她的表情,他还真的在试衣间挑选着各式各样的礼服,对着穿衣镜比画。
“曼丽,好看吗?”他问。
于曼丽微笑,明台对于服装的品味向来是很高的,加之他本身高挑的身材、修长的双腿,简直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很有品味。
明台也给她选了件婚纱,说:“你试试这一件,管教日月无光。”
于曼丽笑起来,第一次对着婚纱笑。她把那件婚纱拿在手里,紧紧拥着,仿佛既亲切又温暖。
外面传来郭骑云的声音,“好,靠拢一点点,对,跟妈妈亲亲,好,”郭骑云钻进黑布里,“好,保持笑容。”他按下照相机快门。
明台穿了一身燕尾服很帅气地走到照相馆布景前,他随意拨了下头发,昂着头,摆了一个很绅士的姿势。
郭骑云送走了照相的母子,回头关闭了照相馆,顺便把窗帘也拉上了。明台能够感觉到郭骑云对自己到来的紧张和不良情绪。一个下属的重要素质,模糊之中有端倪可察。
郭骑云敏锐、感性、多疑。
于曼丽走了出来,她并没有像明台一样换了衣服,她把不属于自己的婚纱给挂回原位了。
“组座,您带她来是什么意思?”
“于曼丽是报务员,从今天起,她会住在这里,以你妻子的名义。”明台坐在照相馆专用的凳子上,跷起了修长的腿,看上去漫不经心,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跟您说过,我有女人。”郭骑云对明台强人所难的做法,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不满。
“你女人是自己人吗?”明台问。
“不是。”
“不是。你把一个不是自己人的女人放在上海站A区行动组秘密电台所在地,你还能理直气壮地质问你的上司,我真的是很佩服你的胆色。”
郭骑云知道明台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说:“我是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我每天都可能面对死亡,我需要女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女人。”
“我跟你谈的是工作,不是生活,更不是爱情。”明台说。
于曼丽听到这个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插言了。她走过来,对郭骑云说:“郭副官你放心,我不会妨碍你的男欢女爱。”她语气淡漠。
“我对你没有恶意”郭骑云向于曼丽解释。
“有恶意也无所谓。”于曼丽蹙着眉角,显然她不是不领情,她是真的无所谓。“我去准备呼叫2号线,等候重庆的最新指令。”她转过身,问,“郭副官,电台在哪里?”
郭骑云叹了口气,看看二人,似乎没什么可以回旋的余地。郭骑云说:“你跟我来。”
明台站起来,他的余光目送着郭骑云和于曼丽上楼的背影。明台对电台没有占有欲,他对掌握第一手情报有超强的控制欲,他觉得他对谁都不放心,除了于曼丽。
明台在楼下煮咖啡,他在等待于曼丽一会儿向自己报告最新的重庆电文。
而此刻,跟随郭骑云进入密室收发密电的于曼丽,却面临着突如其来的艰难抉择。
一张令于曼丽难以置信的电文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是不是真的?于曼丽额头沁出汗来。
因为这绝对是真的。于曼丽自己听译的电文。
她现在知道郭骑云不愿意让人插手电台的真实含意了,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可是,这种保护层被自己给打破了。
郭骑云面无表情,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重新写了一份大同小异的电文,改掉了原文上触目惊心的关键词。
“你把这个拿给他。”郭骑云说。
“不,不行。”于曼丽很激动地站起来,“我必须要告诉他。”
郭骑云啪的一声按下电台的电源开关,说:“你想害死他吗?”于曼丽愣住。郭骑云接着说:“以他的性格,你不怕他‘大闹天宫’,最后压在五指山下,永世不得翻身?”
“他只信任我,我是他的生死搭档。如果我都不对他讲真话,他还会信谁?”
“你对他讲了真话,他将成为第二个‘毒蜂’,而你将成为刽子手。”郭骑云说,“你自己考虑好前因后果,千万别冲动。”
“如果他有一天知道了?”
“只要我们遮盖得好,他就不会知道。就算他有一天知道了,他也不会责怪你。”
“他会的。”于曼丽喃喃自语。
“我不替你做决定,既然你已经蹚了这趟浑水。”郭骑云说。
“他就在下面等着。”于曼丽已经有些恍惚了。
“所以,你要尽快抉择。”郭骑云说,“你还要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在警告于曼丽,于曼丽明白,郭骑云是踩在“中间色”上的猎人,而明台的眼里只有是非黑白。
明台煮好咖啡,一个人在照相馆的房间里溜达。于曼丽神情凝重地从楼上下来,郭骑云紧随她的身后。
明台说:“这么快就联系上了?你们之间好像合作得并不愉快,曼丽?”
于曼丽居然淡淡地一笑。
明台笑着说:“看来,问题不简单,出了什么大事?”
“我们电台的信号很不稳定,接收时间断了三次,电源需要维修,电压也不稳。”于曼丽尽可能拈些行话来敷衍。
“电压的确是个问题。”明台说。
他在楼下煮咖啡,看见灯光一明一暗,晃晃悠悠,就知道电压不堪重负。没办法,为了避免日特、汉奸的搜查,他们用的都是电灯线。
于曼丽把一张译出来的电文递给明台。
上面写着一行字:吴淞口第9号仓库,二十六箱。保证运输。
“是前线物资。”郭骑云很主动地说。
“我们常做摆渡吗?”明台问。
“是。有命令就做。”
“有内线?”
“是,仓库里有内线。”郭骑云进一步地解释,“这种事按惯例都是我亲自去负责,仓库的内线也只认我,比较隐蔽和安全。军需物资上了船,有B区作战组接管,我们只负责仓库与货船衔接这一段。”
“好吧,摆渡照旧,郭副官,你注意安全。”
“是,组座。”
“我把于曼丽留在这,有事情我会主动跟你们联络,箱子里的人头你们处理一下。还有,郭副官,我希望你尽快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并做好搬家的准备。”
“搬家?”郭骑云很吃惊。
“这地方不安全。”明台幽幽地说。
于曼丽的心一直悬在半空,她看着明台,喉咙管噎着,忍耐着,面对这个聪颖又独断的人,于曼丽始终难以想象,如果他有一天知道自己欺骗了他,他会怎么样。
天空渐渐陷入黑暗。
今夜一定很漫长。于曼丽想。
一个星期后,上海“烟花间”的一个弃用的小格子楼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穿着长袍马褂,脚上是一双布鞋。
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寻花问柳客遭此大难,而且是死无全尸。“烟花间”的老板娘及时报了警,法国巡捕房的警察派人过来看了看,拍了几张照片,就草草了事。
兵荒马乱的年头,一具无名尸首拖到乱坟岗就地扔了就算完事。
半个月后,汪伪76号梁仲春接到新政府治安军队的军需官陈炳的失踪报告。梁仲春发出协查令,搜寻半月未果。
一个月后,汪伪隐匿在上海青石镇的军需库发生大爆炸。
紧接着,上海中共地下党创办的地下刊物《红旗周报》上刊登了《新四军小分队奇袭日军军需库大获全胜》的文章。
这份周报投递到了新政府各个机关,极大地打击了汪伪政府的嚣张气焰。
而汪曼春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在明镜身上,她派人把上海银行的保险库盯得死死的,就等着张网扑蝶,等着共产党“飞蛾扑火”。
一个晴朗的早晨,明台被香喷喷的炖乳鸽汤给诱惑了,他欢喜地从楼上蹿到楼下客厅,明镜在小客厅里坐着,看着他欢乐可爱的样子,残留在心的一点点寂寥心绪也被明台温暖的面庞扫得干干净净。
春暖花开,明镜满眼都是明朗舒畅的感觉。
“大姐早。”明台闻香坐下。
明镜趁着明台高兴,跟他说,昨天苏医生来了,专程给他做媒来着。明台当时脸就变了,他知道,明镜说任何事,都是事先有准备的。
他太了解大姐了。她一般是决定了要做,才跟你“商量”。
明台瞬间胆战心惊,他不想自己一不留神,被大姐弄一个媳妇回来。这算怎么回事?
“我才不要结婚呢。”明台说。
“为什么不结婚,你又不比别人差,一表人才的……”
“大哥还没结婚呢,为什么偏偏要我结婚。我不干。”明台甩了手,站起来,鼓着气要走,偏又恋着那一锅好汤。
此刻,明楼和阿诚下楼来了。
明楼看着明台很诧异,问:“你站着干吗?”
“我,等大哥一起吃早饭。”明台一边作答,一边很机灵地溜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明镜忍着笑。
阿诚忙着给他们奉汤。
明楼不经意地问起昨天苏医生来的事情,明台绷着脸,满肚子的不高兴。明镜却兴致很高,说起明台的婚事,说:“苏医生有个表妹程小姐,是百里挑一的贤惠女子,又聪明又能干,跟明台很般配。
“苏医生的表妹?”明楼想了想,说,“我好像有点印象,我去他的诊所见过两回,嗯,不俗,是个美人还子。她今年有多大?”
“二十五岁。”明镜说。
“二十五岁?比明台大两岁。”
“是大了点,不过大一点有大一点的好处,知道疼人。”
“那倒是。”明楼说。
“这姻缘可是一点也错不得。走错一步,就毁了一辈子。”
“苏医生应该拿张照片来给明台看看,到底也要他喜欢才好。”
明台心底大以为然。
“苏医生说,他家表妹素来不喜欢照相。就算是有照片,她也不肯轻易拿出来示人。说我又不是什么物件,拿给别人家去挑三选四的。”
明楼笑起来,说:“倒是挺有个性的,像明台。”
明台低着头暗中撇嘴。
“不过,我听说程家那孩子是庶出的。”明楼说。
明台觉得有拒绝的希望了。
明镜停顿了一下,声音略轻些,说:“我也打听过了,的确是庶出的,不过,她娘也是千金小姐出身,因为家道中落了,才给程家做了妾。而且程家大娘去世早,据说,是要扶正的,偏偏她娘也命薄,前几年病故了。她父亲极爱她的娘,一气之下出家了。留下这个女孩子送到江西她父亲老家去住了两三年。”
明台一边吃着饭,一边仔细听着这倒霉女孩子的经历。
“再者说……咱们对外不也说小弟是庶出的吗?”明镜说。
“那也是。”明楼想了想,说,“苏医生保媒,历来就有学问的。他可能也想到了这一层,怕将来谁家埋怨他,谁委屈了谁的身家。总要门当户对。”
“咱们家的孩子倒也不图她的陪嫁。”明镜说,“只要女孩子模样好,性情好就行。程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家,远比那些暴发户家的小姐强得多了。”
明台嚼在嘴里、平常爱吃的乳鸽肉顿时淡而无味,形同嚼蜡了。
“要这样说的话,找个日子见个面吧。”明楼说,“明台也不小了,早点结婚,成家立业,像他这个性子,总要有一个人管束着他才好。”
明台急得不行,气得不行,偏偏又不能发作。实在捺不住性子的他,突然间站起来。
明楼和明镜看着他。
明楼问:“你想说什么?”
明台说:“我不想相亲。我也不想结婚。”
“你不想结婚?你到‘烟花间’干什么去了?”明楼问他,声音很轻,但是明台不敢回话了。“我现在真是没有精神来跟你耗力气。”明楼说。
“‘烟花间’?什么地方?”明镜问。甫一问完,她立即就明白了,腾地一下就火了。
“你小小年纪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明台瞬间往后缩了几步,缩到桌子边缘处,似乎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明镜气得用筷子砸他,明台一伸手,居然把筷子都接住了。他说:“我就是不想结婚!我干吗不能去‘烟花间’啊?我都是成年男人了。人家都去得,为什么我去不得?‘烟花间’就一定是败坏风俗的地方吗?有名的文人学者还在那里作诗,有钱人家还在那里举办舞会呢
“阿诚。”明楼喊了一声。
明台这才慌了神,叫了声:“姐姐,我那天是迷了路才走进去的。”他把明镜的筷子顺了回去,“我还遇见曼春姐了,是她拉着我进去跳舞的。”他看见阿诚已经走过来了,索性就跑到明镜身后去站着。
“大姐,您甭听他胡说八道。”明楼说,“阿诚,你把这小东西先关到书房去。”
明台急了,一跺脚道:“不就是相亲吗,我去还不成吗?”
“你答应了?”明镜抓住他这句话,逼问着他。
“嗯。”明台点点头,算是屈服了。
“好,我告诉你,你乖乖地听话,别想着节外生枝。我们明家就指望你开枝散叶了。”明镜话说得很轻,眼神却很严厉。
明台嘴里一阵嘀咕:“放着大的不去开枝散叶,拉着小的做垫背。”
“你嘀咕什么?”明镜问他。
明台看着明楼说:“我想做孔融!”
明楼作势要拿他,明台飞快地跑上楼了。
一条装饰极为华丽的走廊上壁灯明亮,环形的办公室设计,从走廊上环形扶手往下看,大厅里花香鬓影,绅士名流荟萃。日本大使馆正在为“华北战场”取得的胜利举办酒会。
许多军官、日本侨民、交际花应邀而至。场面异常热闹,花团锦簇,酒香四溢。钢琴师弹奏着《夜来香》的舞曲,流光溢彩的顶灯下舞动着一群活色生香的红男绿女。
程锦云高贵典雅地出现在酒会上,她是陪同一名日本军医官进入会场的。那名军医的真实身份是共产国际代表,他把程锦云带入会场后,就各自为营了。
程锦云走向一张华丽的餐桌。她准备好了在一杯红酒中放置药物。正要行动的瞬间,她看见穿着黑色燕尾服的明台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仿佛迎面吹来一阵宜人的暖风。
“惠小姐,需要我为你服务吗?”明台微微一哈腰。程锦云浅浅一笑,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此句大妙,说到明台心窝里。
“看来,你我这次目标一致。”明台说。
“那可不一定。”锦云说。
“我觉得是一定的。”明台平视着锦云的眼睛,说,“惠小姐,有什么可靠的途径好介绍?”
“你能进来,途径一定比我更顺。我看,我需要你的好路子。”
“我的路子,你铁定行不通。”明台贴近她,锦云在他的掩护下,将白色的一颗药丸扔进了一个红色的高脚杯里。
“给哪个倒霉鬼准备的?”明台环顾大厅里的各色人等。
“谁拿起来喝,谁就是那个倒霉鬼。”
明台明白了,“惠小姐”下药的目的,是要造成酒会中有人突然发病,制造混乱,好浑水摸鱼。
明台决定在她制造混乱前,预先抵达行动地点——大使馆二楼的机要室。
一个穿着和服、脸上扑着厚厚一层香粉的日本女人朝明台走过来,她脸上带着笑,但是因为香粉太厚,笑容显得很虚伪,她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小野君,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桃子小姐,昨天我答应过你,怎么肯失信于美人呢?”明台的手很不规矩地揽住了日本女人的腰。
桃子小姐身子略有酥软,脸色泛着红晕,她轻轻推开明台的手,说:“我们上楼去吧。”她说完,不待明台回应,就噔噔噔几步朝前走,而后回身来,对明台回眸一笑,很具情色的挑逗意味。
程锦云看着恶心。
明台准备跟去,他很有意味地对锦云说:“其实男人有时候很脆弱,脆弱到经不起一个迷人的微笑。”
锦云佯装着若无其事,说:“别装情圣了,利用男色做武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成所愿。这是你的本事。”
“你怎么知道不费吹灰之力?我是为情报事业献身,也是情非得已。”明台往后退了一步,说,“如果你是出于嫉妒,我会很开心。”
锦云淡然一笑。
明台双眉一展。
桃子小姐已经走到楼梯口了,明台大跨步地跑过去,他双手扶着桃子的肩膀,大摇大摆上楼去了。
二楼,桃子小姐与明台很快就穿过了警戒线,进入了桃子小姐的办公室。桃子小姐是日本大使馆里负责打印秘密文件的打字员。
一个星期前,明台跟她在一家法国人开的奢侈品商店里认识。当时她想购买一瓶很昂贵的香水,结果钱没带够,明台替她把香水买下来了。两个人在咖啡馆足足坐了一个下午,聊得很开心。桃子小姐的办公室很干净,很整洁,独独灯光很幽暗,窗帘捂得死死的,把一片大好春光全都锁在窗外。
红色的沙发,黑色打字机,系着蝴蝶结的相框,充满浪漫情调的小空间。桃子小姐肆无忌惮地扑过来,明台只觉得香粉落在自己的鼻尖上,痒痒的。他索性就亲密地抱紧她,她的手从他的脖颈摸索下来,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明台。
明台向后退了半步,说:“桃子小姐,你想干吗?温情浪漫如果不合你口味,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交流。”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知道你接近我一定有所图谋。”
“我图色谋心,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若说到图色谋心,其实是我的初衷。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因为,你带的这把枪。”
“我的枪是用来充门面的,不是用来杀人的。”明台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我的弹仓是空的。”
桃子狞笑了一声,说:“那也要试试再说。装门面用得着装微型消声器吗?你以为一个经过残酷训练的间谍会分不清左轮手枪里有子弹和没子弹的重量吗?”她毫不眨眼地对准明台的头面就是一枪,咔的一声,果不其然,放了空枪,她一愣的瞬间,明台攻势凌厉地袭击了桃子,反手夺枪。二话不说,对准桃子的肺部就是一枪,桃子应声中弹。
明台说:“我的习惯是,第一个弹仓不上子弹。”紧接着,他对准女间谍的头补了两枪。
他把落地窗帘拉开,才发现落地窗朝向大使馆花园的一面有半圆形封闭式门廊,落地长窗将室内与室外连成一体。这是一条出路。
而此刻大厅里一片混乱。一名日本军官喝了红酒后,心脏病突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名日本军医正在给昏迷者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军医不停地给停跳心脏施压,让血液借助外力重新充盈心脏。
所有的宾客都簇拥在病患者的身边,程锦云趁着人们精神分散,她从人群中抽身而出,悄悄走向楼梯侧门。
她在楼梯口遇到一名卫兵,她很惊慌地对卫兵说,大厅里发生了很大的事故。卫兵背好枪就朝楼下走,程锦云一支飞镖结果了卫兵的性命。
明台与锦云以不同的路径、不同的手法,最快的速度朝着目标,一路杀伐而入。二人在机要室门口遇上,一分一秒都不差。
“一个人也没有。”明台低声说。
机要室的走廊上空荡荡的。
“人都在下面。”锦云说。
“也许是陷阱。”
“也许是有人持意安排的,我们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锦云蹲下,迅速开锁,机要室的门被打汗了。
明台和锦云同步奔向密码柜。
“我开锁,你守门。”锦云说。
几乎没有商量余地,锦云奔向密码柜。明台推弹上膛,守住门口。
大约两分钟后,锦云打开密码柜,取出一份“第二战区兵力部署计划”文件复制本。“准备走。”她说。
此刻,楼道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跟我走。”明台说。
明台拖着锦云的手,开了门,猫腰奔向桃子小姐的办公室。明台推开办公室的门,他与锦云刚一进门,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近了。
明台反锁上门。
桃子小姐的尸体横躺在地上,明台举手向尸体致歉。
“你还挺多情。”锦云说。
“同行嘛,要有风度。”明台打开门廊,二人顺着门廊攀缘而下,一个柔韧灵活,一个协调平衡,双双辅助,犹如空中杂技般,顺利而轻巧地落地。
“走。”明台、锦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消逝在花园中。他们身后是一片枪火声,夹杂着疯狂的叫嚣声和谩骂声。
明台和锦云逃离危险后,直接去了一家类似“烟花间”的小旅馆。明台戴着一副极上极宽的黑边框眼镜,站在柜台前拿房号和钥匙,侍者一直在看明台和他身后的锦云。
大约觉得像锦云这种打扮的女子,不应该来与这个花花公子开房间。
明台知道侍者在想什么,他鼻子里喷着冷气,拿了钥匙,拖着锦云的手,开房间门去了。
二人进了房间,明台拉上窗帘,摘了眼镜。锦云把文件平放在床铺上。明台掏出微型照相机来拍摄,一张又一张。
“我们明目张胆地窃取了‘第二战区兵力部署计划’,日军势必会做相应调整,那这份计划还会有用吗?”明台自言自语,“我有时候觉得上级的命令简直就是瞎指挥。只是想不到,贵党也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这份计划没有用呢?兵不厌诈。”锦云说。
“你认为,日军会蠢到沿用旧方案?”
“你怎么不认为,我军会借机另谋良策,牵制日军的调整部署呢?”
“是友军。”明台说。
“好啊,友军。”锦云说。
明台拍摄完毕,锦云收起文件袋。明台伸手去扯乱枕巾。
“你干吗?”锦云很吃惊。
“我们进来要是不办事就溜了,会引起怀疑。”
“办事?”锦云顿时脸红了,又不好发作,看着他在那里一丝不苟地把床铺弄得凌乱不堪。
“走了。”锦云羞愤地一跺脚。
明台很是诧异。他说:“按理说,该你来……”他每次有类似行动,都是于曼丽在善后,他已经习惯了。谁知,这句话激怒了锦云。她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有病啊。”明台被打得莫名其妙。
“你!”锦云被他堵得难受,说,“你才有病呢。”她拿起自己的东西,转身出门。明台低头一想,忽然了悟,微微一笑,追了出去。
二人站在旅馆门口,程锦云招手叫着洋车。
“你去哪?我送你。”明台说。
“不用。我们不同路。”锦云登上一辆洋车,说了句,“走。”洋车拉着程锦云从明台身边掠过。
明台看看手表,突然想起什么,大声喊着“洋车”,洋车过来,明台踏上车,就说:“快,去福州路‘一品香’。”
洋车急速飞奔而去。
半个钟头后,明台到了福州路“一品香”西餐厅门口,付了车钱,他一摸口袋,才发现他给自己“相亲”准备的那一副黑边框眼镜不见了。
哪去了呢?明台一个劲地在洋车上折腾,四处寻找。
“您找什么?”车夫很好奇。
明台又下意识地看手表,叹了口气,说:“命中注定。算了,找不到就这样吧。”他决定不管明镜怎样逼迫,只要自己用矫情的姿态来对付这位所谓的程家小姐,一定会让对方感到无趣而知难而退。
相亲也是要有缘分的,明台想。哥哥姐姐还不至于把自己绑架成婚吧。现在都讲民主了,走哪里都得讲道理。不过,明台自己也清楚,他“家”是一个最不讲道理的地方。
明台推门走了进去。有服务生立即上前,问他预订的位置。他说是姓明的。服务生立即恭敬地引他入包间。
包间的门一打开,明台的眼睛就亮了。
他有点不相信,又有一点犹疑,有一点恍惚,但是,最多的还是惊喜与惊奇。
他看见了程锦云。程锦云居然戴着他的那副宽边大黑框眼镜。
明镜和苏太太坐在一起,看见他进来,明镜赶紧叫他。
“你这孩子,说好了时间,怎么来迟了?就算是要读书,也不能让人家程小姐等着你,太不礼貌了。”明镜的口气有嗔怪,有护短,有暗示。
明台满面春风,拉着椅子就坐在了锦云身边。他一边跟苏太太打招呼,一边跟锦云赔不是,他说:“路上有点乱,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她窘了。他开心死了。
忽然间,明台觉得三生三世都在铺垫这一天。
明台高调地仰着头,明目张胆地看着她,锦云被他看得羞涩起来,像一株含羞草那样,微微蜷缩着,幸而她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大眼镜,替她遮却几分慧黯,但是,在明台眼底,她的眉目愈是模糊,愈加可爱。
“小姐叫什么名字?”
“程锦云。”
明台点头,自我介绍,说:“我叫明台。”
“我知道。”锦云说,“来的时候,表姐和表姐夫交代过了。”
“锦云小姐,平常喜欢……读什么书?”
“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拣些常用的书来读。”
“什么是常用的?”
“烹饪大全、家庭护理啊。”锦云说。
明台真是发自肺腑地想笑!
程锦云不动声色地,庄重地俯着头坐着,明台的腰挺着,一个装憨,一个装傻;一个羞涩,一个含蓄;一个声气柔和,一个仪态清雅。
两人的表现造成了一个很奇怪的相亲场景,也构成了一幅很寂静的美好画面。
明镜心底一个劲地纳罕,明台转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