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好安静。”阿诚站在乱坟岗前跟梁仲春说话。
“安静得叫人心里直发毛。”梁仲春抽着烟,皱着眉头。他站在一簇簇黄土堆前,十几名行动处的特务全副武装,以立正的姿势站在他身后。
黄土堆下,是五个将要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另外还有一名医生和摄影师,医生负责检查囚犯断气,摄影师负责给死囚拍执行后的尸体遗照。
阿诚是两个钟头前赶来的,他先把明镜送回家,然后去苏医生的诊所接了程锦云,他给程锦云发了一个伪造的新政府临时监狱的医师证件,奔赴乱坟岗。
他事先安排好了一辆殡葬车,车上的人员都换成了自己人。
早在事发前,阿诚就以“走私款”重金收买了梁仲春,他以自己的名义,在南京路最繁华的街道上给梁仲春买了一套花园洋楼,让梁处金屋藏娇,为防止梁仲春后院失火,阿诚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把嫂夫人和孩子送到乡下去,一劳永逸。梁仲春想,送走了黄脸婆,自己想藏几个就藏几个,不,不必再藏,就正大光明地住在一处:自己工作繁忙,实在是跟家里耗不起精神来周旋应对。送走妻儿,真的是利国利民、利家利己。阿诚还出面花了一大笔钱,将梁太太和两个孩子送到苏州乡下去了。
阿诚与梁仲春私交过密,但是,还远远没有达到让梁仲春为其“卖命”的条件。
直到明台案发。
阿诚第一时间通知了梁仲春,并亲自带他去面粉厂起获了秘密电台和未曾销毁的军统局密码稿,有让其立功之意。谁知汪曼春得知后,以此案由她全权负责侦破为由,将梁仲春手上的所有资料全部收缴,令梁仲春在76号颜面尽失,他手下的喽啰愤愤不平,居然还有几个小特务要求调动工作,说跟着梁仲春没前途,搞得梁仲春活吞了汪曼春的心都有。
明台被关押、受刑时,阿诚找到梁仲春,请求他的帮助,他一口就回绝了。阿诚说他不强求。他留下了一张照片给梁仲春,那是梁太太和两个孩子的照片,不过照片的背景不在苏州,而在重庆朝天门码头。
梁仲春一下就急了。他急了,阿诚却不急了。
梁仲春找到阿诚,问他到底要怎样。阿诚说,自己是明家恩养长大的,一定要救明台,以报大小姐的私恩。他的条件很简单,三条命换一条命。当然,如果梁仲春舍得杀妻灭子,他也就认了,明台到底不是自己的亲人。天平砝码,人命交易,做就做,不做就两清。
一席话说得梁仲春冷汗淋漓。
他根本就不信什么报私恩,阿诚就是重庆的人,是军统,还是中统?自己不得而知。自己是中统叛徒,是日本人的走狗,不,连走狗都不是,像一条丧家犬。中日战事焦灼,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谁又能知道下一秒自己的下场将如何?
阿诚是重庆分子,他主子明楼就不用说了,狡猾得像一只狐狸。不过,只有这种人才是自己真正的靠山。无论江山易主、春秋换季,自己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梁仲春答应了阿诚的请求,不过,他附加了一个条件,他要一张中统陈立夫手书的特赦令,并且从现在开始,他的身份要转换为中统卧底。
阿诚听到他开出的条件后,当即笑吟吟地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中统局陈局长签发的特赦令,他说:“梁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梁仲春对阿诚高瞻远瞩的办事能力甚为折服,于是就死心塌地地跟阿诚合作。
乱坟岗上的空气又冷又湿,月光下,梁仲春看见自己的投影黑糊糊地映在黄土包上,怎么看怎么瘆人。阿诚看了一下手表,说:“一点了,时间到了,执行吧,梁处。”
梁仲春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来,往黄土坑走去,那里并排了五名死囚。阿诚也提了手枪,随他下去。
梁仲春向阿诚耳语,说:“枪要走火了怎么办?”
“走火了,算我的。”阿诚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我就是太相信你了,才回不了头。”梁仲春拉响枪栓。
“你说错了,你现在是浪子回头。”阿诚对着一名囚犯的后背开了第一枪。
枪声清脆,囚犯栽倒。
“我可是跟定你了,你可别想过河拆桥,半道上甩了我。”梁仲春手起枪响,一名囚犯倒毙。
“这话听起来像新婚夫妇。”又是一枪。
梁仲春紧接着又开了一枪。
最后剩下明台。
明台被人打了一针催眠剂,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迷迷糊糊的,跪都跪不稳,很显然,他的姿势是半卧着,阿诚把他扶正,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小少爷,我们回家了。”他的枪口对准明台的后心就是一枪,“麻醉”子弹让“血”从“血袋”内冒出,大功告成。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拍照和检查死囚是否咽气,是否需要补枪。一切程序严格执行完毕,殡葬车直接拉走了五具抗日分子的“尸体”。
阿诚跟梁仲春一起默默目送殡葬车的离去。
“千万别出纰漏。”梁仲春说。
“放心。”阿诚拍了拍梁仲春的肩膀,给了他一把银行钥匙,告诉他,“上海银行保险柜127号,我给你存了五十根‘黄鱼’。”他说完就往前走。
梁仲春一把抓住他,说:“你答应扶我上位的。”
“当然,你等着吧,76号马上就能改地换天。”阿诚自信满满,一脸春风。
房间里静悄悄的,和煦温暖的风中夹杂着一屋子的药香,阳光柔和地照在明台的脸上,无比温馨、甜美。
76号的行刑室里他承受了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昨夜的乱坟岗上他再一次经历了生死轮回。
奇迹终于诞生了。
明台睁开了双眼,他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剔透的泪,他有些疑惑,这泪水从何而来?他模模糊糊中看见了锦云秀丽的面庞,他惊疑,他难以置信,难以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锦云?”他试探着,生怕下一秒“幻觉”消逝,重新跌落到万丈深渊。
“明台。”锦云应着声,声音明显带着哽咽。她的手指缠绕着他伤痕累累的锁骨,明台开始不自觉地战栗,这是酷刑遗留给他的后遗症,他的身体认为这是上刑的前奏。
锦云心疼地抱起他的头。
“明台,没事了,你得救了。明台,你活过来了。”
明台感觉一切恍若隔世。
“锦云。”他的泪水终于洒落在锦云的肩头,“我以为我们今世无缘了。”
“我爱你。”锦云哭出声来,“我真心爱你。”她想着这无关“策反”,自己原来一直深爱于心,自己要让眼前的男人明白,自己是十足真心。
“我也以为,我今世的爱彻底死了!谢谢你,救活了我的爱!”锦云说。
听了这话,明台心暖如春。
“人都说,死过方有重生。”锦云抱着明台低语,“爱情也是一样。”
她的双唇紧贴过来,由于锦云刚刚替明台尝过中药,那一瞬间,沁人心扉的药香流于唇齿之间,裹挟得明台顿时感觉双唇像着了火一样的滚烫。
他们热烈地缠绕在病榻前亲吻。
“你能活过来,真是生命的奇迹。”锦云喃喃地说。
“世界上没有奇迹,至少,我不相信奇迹,因为奇迹都是人创造的。”明台说。
“说得真好,爱的奇迹也是人创造出来的。”锦云的眼睛里充溢着感动的泪花。
“真好。”明台对着锦云给予自己的爱和温暖,贴心贴肺的舒适,他深情地说,“你的爱让我流连,我要终老斯乡。”
锦云破涕为笑。
沉香火暖,病榻情牵。茶几暖壶,素瓷药盏,明台深深陶醉在美人在侧的幸福中,情愿时光静止,再没有战火,再没有厮杀,再没有恩怨。
有的只是纯美的真爱。
汪曼春差一点就被气疯了。
梁仲春居然瞒着她,一夜之间,拖了五个重刑犯去乱坟岗,包括明台,一口气全都毙了。连尸首都连夜送了火化场,一股脑儿全烧成了灰。
偏偏昨夜梁仲春无法无天的时刻,自己却陪着明楼去上海大饭店开了房间,自己的手下根本就没有办法联系到自己。而明楼整夜喝酒,自己也陪着他烂醉如泥。第二天清晨,她醒来的时候,明楼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等她满心郁闷地回到76号时,她看到的是梁仲春一副鄙夷不屑的面孔,以及一张执行枪决的执行单。汪曼春勃然大怒。
“你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杀了我的人?”
“谁是你的人?我杀了谁?你的人全都在这里,少了谁,你给我指出来。”梁仲春铁口钢牙,根本不买账。
“你杀了我的犯人。”
“笑话。犯人就是犯人,还分你的我的?这里是76号,你以为你在海盗船上坐地分赃啊?”梁仲春冷笑起来,“你不就是怪我杀了你未来的小叔子吗?我是替你着想啊。我替你杀了他,你省心又省事。明长官,他是不会怪你的。”他放出撒手锏。汪曼春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76号每天都在杀人,每时每刻都在消灭抗日分子。难道杀一个我就要向你汪大处长汇报一个?”梁仲春说,“我是接到日本特高科课长冈田芳政的命令,枪决抗日分子明台。我也想跟你知会一声,可是,昨天晚上,我满大街地找你,就是找不到啊,汪大处长。我帮你完成了任务,你不但不领情,还跑来指责我?你是不是精神上有点不正常啊?”他言之凿凿,说得振振有词。
汪曼春心底落了虚,头顶冒着汗,总觉得发生的这一切都怪怪的,犹如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台死了。她看了现场照片,询问了在场特务,都说是梁处一枪一个,当场击毙。汪曼春不知道该如何对明楼开口,自己答应了他,让他送明台一程的。自己失言了。
汪曼春反过来央求梁仲春暂时不要把明台被执行枪决的事情公布。梁仲春巴不得她说这一句,立即就同意封锁消息。
汪曼春开始不敢接听明楼的电话。只要办公室电话铃声骤响,她就不由自主的一哆嗦。好在明楼忙于工作,无暇分身,似乎是无暇顾及汪曼春,也没有电话来,所有的情形都让汪曼春感到不自在。
她让自己沉浸在繁忙、劳碌的工作中。
她认为,也许自己和明楼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面对,克服困难和心底的魔障,她始终相信明楼是爱自己的,正如自己爱明楼。
汪曼春日夜工作,整理出了截获第二战区最新军事部署的重要情报,上报给日本特高科军事长官。她据理分析,一丝不苟,从查获的上海站A区行动组来往电讯密码记录到秘密胶卷,从郭骑云、于曼丽携带重庆第一作战室作战计划部署的真假情报,到王天风为军统分权,受排挤而反水,到“毒蝎”明台为了取回真情报,冒死自投罗网,一一叙述,内容翔实,情报丰厚,终于得出了一个正确结论,于曼丽身上携带的“第二战区军事最新部署”秘密情报完全属实。
日本军部很重视汪曼春的这份紧急报告。经过日方情报专员的连夜分析,确认了情报属实。汪曼春功不可没!
日本中国派遣军总部很快根据这份重要情报,调整了摧毁中国第二战区的根据地,进攻常德的计划。
很快第二战区风云变幻,战旗纷飞。第7集团军傅作义、第18集团军朱德,以八个步兵师、十四个步兵旅、两个骑兵师的兵力,挟制住日军的左肋,粉碎了日军的阴谋。在一场狭路相逢的战役中,以四千人的代价歼灭日军两万人。
跌饱了跟头的日本军方,此时此刻才发现,他们所获得的第二战区军事部署计划是伪造的,他们正如一群乌鸦被农夫设下的天网给吞噬了。
他们爬起来后,直如掉进黑洞洞的旋涡里,逃都逃不掉。丧钟真的敲响,一路相随。
形势急转直下。日本特高科课长冈田芳政为了脱罪,急切要洗脱自己误判的嫌疑,他把明楼接到了特高科。明楼替冈田芳政分析了汪曼春提供的情报,果然,被明楼发现了伪造的蛛丝马迹。原来这些所谓从明台面粉厂起获的大量密码底稿,都是伪造的。
明楼对冈田芳政说:“这些伪造的情报都是为了把目标指向于曼丽身上的那份假情报。目的只有一个,坐实了假情报,导致皇军在第二战区的战场上彻底失利。”
“汪曼春为什么要这样做?”冈田芳政十分疑惑。
“很简单。第一,为了摄取权力。汪曼春是一个权力欲望十分强烈的女人,76号二春争权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汪曼春为了压倒梁仲春,有着强烈的立功愿望。所以,伪造部分情报来证实自己获取的情报的真实性,也是一种升官的捷径。”
“还有第二呢?”
“我怀疑她本身就是重庆政府的人。”
“哦?”冈田芳政比较感兴趣了。
“汪曼春自出任76号情报处处长以来,从未遇到过袭击,一次也没有。她常常独来独往,无论白天、黑夜。像南云造子,出入前呼后拥下,尚且遭到厄运。汪曼春何以毫发无损,来去自如?此为一疑。王天风此人,据查为戴笠股肱心腹,即使是为了分权,也不至于反水,纵然反水,他也应该找梁仲春,毕竟梁处长是中统反水过来的,二人有同病相怜之处,而他却找了汪曼春,为什么?除非本是一家人,关门好做事。此为二疑。”
“明楼君,为什么当日竟无一语?”
“当日,我家小弟被捕,被汪处长认定就是军统‘毒蝎’,我被皇军监控起来,秘密调查了我将近半个月。而我家小弟,据说是在进了76号三天后,就被汪曼春秘密枪决了,至今犹然封锁消息。当然,我家小弟是罪有应得,但是,有没有必要杀得这样快呢?此为第三疑。”
“听说,你与汪曼春曾有私情?”
“是爱情。”明楼毫不避讳,“美好的爱情,为家族所不容的爱情。所以,她非常仇恨我的大姐,仇恨我的家庭。”
“我理解了。”冈田芳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是太不了解中国的女人了。
“汪曼春很可怜。”明楼很自然地流露出情感深处一点点深曲隐微,“女人常常意气用事,欠缺理智。说实话,当初我真的是为了避嫌,不便参与此案的情报分析。真是有负于冈田君的信任了。”
冈田芳政真是无一语可言。当日,他的确防范明楼参与此案,对他怀疑甚深,没有动他,是因为周佛海的关系,现在看来,自己一招失误,步步惊心。于今,却如何收场呢?
他想到了汪曼春。
“如果,我说如果汪曼春是重庆政府的人,那就太可怕了。”冈田芳政明显是在投石问路,毕竟让一个女人来替自己背黑锅,太过卑鄙无耻。
“冈田君,有道是‘无毒不丈夫’。”明楼给出了一个最具中国式的台阶,“人是最危险的,失了控的女人尤其危险。”
明楼轻而易举地把汪曼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给掐断了。
“冈田君,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明楼君,请讲。”
“‘孤狼’现在何处?”
冈田芳政被问住了,想了想才说:“‘孤狼’是南云造子的人,自从南云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需要这个人为我工作。”明楼说。
冈田芳政看着明楼,意味深长地说:“有的时候放一个敌人在身边,可以更好地警醒自己的所作所为。”
“问题是,‘孤狼’不在我的身边,而藏在我家人的身边。我需要‘孤狼’变成一匹真正能够撕咬人的狼,而不是变成一只抓破主人家沙发的猫。您应该懂我的意思。”
“好,我把‘孤狼’的资料给你,我只有她的特务编号,没有照片,没有简历。”
“有业绩就成。”明楼说。
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天衣无缝的骗局,在一个超然的棋手临场出色发挥下,得以完美结局。
汪曼春很快被拘禁起来。她整个人瞬间彻底沦陷、轰塌。
她提出要见明楼,她写了很长很长的有关第二战区情报得失的报告,但是,她的报告没有任何人理睬,也没有人来探望她。
只有梁仲春来看望过她一次。隔着一扇铁窗,梁仲春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汪曼春自己伪造的。要么就是她太想往上爬,不惜伪造文件来加固资本;要么就是她彻底疯了。
她几乎崩溃了,她嘶哑着嗓子喊要见明楼。她深信明楼会救自己。她继续写信,给明楼写情书,写过去的点点滴滴。
她的纸和笔都被没收了,她就在衣服上写,咬破了手指写在衬衣上,她疯了。
没有人要杀她。同样没有人来看她,过问她,关心她。最后,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她解衣为带,吊死在一间地牢里。
她死的时候,连月光都没有光顾一下。她死在黑暗里。
汪曼春死后的第七天,明楼叫阿诚买了些纸钱去焚化了。明楼什么也没说,他无话可说。
明台是在一个多月前的报纸上读到与自己工作有关联的消息。
《南京新报》上刊登一则“离奇自杀殉情事件”的消息。
光明电影公司的女演员李小凤于乱坟岗中替情郎郭骑云收尸。郭某与李小姐已有长达五年的地下情,郭某表面上是一位摄影师,其实,是重庆一名亡命匪徒。郭某被76号击毙后,弃尸荒野。李小姐陷于情网,不能自拔,收尸后,竟然自缢于家中,实为憾事。
郭骑云的女人竟然是一名小有名气的电影明星,无党无派,一个小资,她却毅然决然地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从未公开过的情人,自缢身亡,选择了一起奔赴死亡。可见,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里的力量。
明台的眼前浮现于曼丽那娇媚玲珑的姿态,她妩媚地笑着,明台的心情被想象中的画面搞得乱糟糟的。他的视线总是很模糊,凡触及过去,就会眼眶湿润。他甚至怀疑自己蜕变了,变得多愁善感,也变得宽容通达。
《平报》上刊登,大日本皇军在第二战区受到第7集团军傅作义、第18集团军朱德的顽抗。
明台想起了整个“敲响丧钟”的计划,他刹那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苦肉计”三个字涌上心口,他想起了王天风的脸,他心里一阵狂跳。
他想见见明楼。当然,他认为这是妄想。
他希望能够证实一些事情,又怕自己的推断“被证实”,现实太过残忍,太黑暗无情。
明台一直都住在黎叔家,他很想出门,但是,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所以,黎叔和锦云都禁止他外出,让他等待命令,准备去延安。
他每天都站在小阳台上,看着过往的行人,看着坐在门前织毛衣的老妇人,他眼里充满了羡慕。他恨不得自己就是楼下卖菜的菜农,或者拉车的车夫。能够在阳光下走走停停,多么美好。
这天,锦云出门去了,要他好好地待在房间里休息,他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戴上一双塑胶手套,把脏衣服、床单都拿出来洗了,跑到阳台上去晾衣服,偏偏少了两个衣架,他想起来,锦云经常在黎叔的一个大木箱里取日用品。他跑到房间里,打开木箱,果然有衣架在里面,刚刚拿出衣架,他就看见底下放着一个婴儿的摇铃,很眼熟。明台错愕了一下,甚至有些糊涂,隐隐约约感到害怕。
他不太明白内心的纠结情绪从何而来。他立即关上了木箱。但是,他控制不了内心某种探知的欲望,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生身父母,他都想去探究清楚。
他心底曾经有过寻找生身父母的强烈欲湿,虽然母亲死了,父亲应该还在,父母姓氏、家庭背景,这些都是自己想知道的。但是,他自小生活在明家,受明镜宠爱,他少年时提及此事,明镜的眼光里总有一丝落寞。他很懂事,他知道大姐从前是怕失去他,失一个养了多年的孩子。他不敢再问。
明台站在阳台上,把衣服挂起来。心里依旧很乱很烦,他凝神想了一想,又跑回房间里,重新打开那个大木箱,他把摇铃拿起来,仔细看看。然后,他看到一个压在箱底的用红色绒布扎起来的旧相框,他拆了布条,翻转了相框来看,老式相框里放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是一张全家福。
黎叔和他的妻子,还有孩子。
明台傻了。
家里有一张母亲的素描,是明镜让画师照着母亲的遗容后画的。自己从小到大,都看着那幅素描,几乎闭上眼睛都能浮现母亲慈爱的面容。
于今,照片里黎叔的妻子与自己母亲的素描合二为一了。
这就不难解释,当年明镜为什么找不到黎叔的原因了。他们夫妇用的都是假身份,他们都是地下党。
明台不禁潸然泪下。
他可以想象,当年的生父是如何的痛苦、无助、彷徨。妻子为了救人被当场撞死,他居然不敢去认尸。儿子被人抱走,他也只能默认。二十年前父亲与母亲的生死诀别,历历如在眼前。
忽然,他听见有人拿钥匙开门,他知道是锦云回来了。明台来不及把相框包好,就直接关紧木箱,转过身来,打开帘子走出去,他脸上挂着笑,掩盖着自己的不安。
锦云说:“明台,你看谁来了!”
明台一抬头,就看见了明镜和阿诚。阿诚手里还抱着一个纸盒子。
明镜穿了一件很朴素的旗袍,却依然风华绝代,她走进房间的一刹那,明台就像迷途的孩子看见了亲人一样。明台心里震颤着,别有一种滋味涌上心间,他想回“家”。
明台就在屋子中间给明镜跪下了。他说:“明台不肖,让大姐担惊受怕,受了无数的委屈。明台该死。”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明镜一把揽在怀中,她紧紧地抱住明台,仿佛失而复得的一件宝贝,泣不成声,只哭得肝肠寸断。
明台见她伤心难过,难以自控,愈加觉得自己对不起明镜,他伸出手来,想替明镜拭泪,却被明镜看见他的手,明镜哽咽着说:“让姐姐看看你的双手。”
明镜坐在竹椅上。
明台跪着,他把一双手缓缓递到明镜眼前,修长的手指上伤痕累累,断甲初生,像嫩嫩的新芽,明镜的泪水直落,滴在明台的断甲上,明台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明镜赶紧捧在手心里,问:“疼吗?”
“不疼。”明台忍着疼,笑着说,“已经好了。”
“起来,起来坐着。”明镜说。
阿诚赶紧替明台递了一个小凳子,让明台坐在明镜的膝下。阿诚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放下来,锦云立即就配合地打开房间里的小灯。
昏黄的灯光下,明镜仔细看着明台的双手,她眼中闪动着盈盈泪光,她叫明台把上衣解开来,明台不敢解,怕她看了会哭出来,他笑着说:“没事了,都好了。”他越是这样遮盖,明镜越是要看。
明台只得解了上衣扣,褪了半截衬衣在臂腕处,借着昏暗的光线,明镜看见明台肌肤上斑驳的伤痕,她突然抱住明台,大哭起来,她用拳头砸他的肩膀。“我叫你读书、读书。我叫你好好念书来着。你个不孝的东西!你要死了,我怎么跟你死去的母亲交代?好好的,你怎么也走了这条路?啊!你以为我疼你,你就骗我!你们都这样骗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很蠢啊?死到临头,你想过姐姐没有啊?”她身心交瘁,积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她原本想好了,她要过来好好看看他,安慰他,疼爱他,坚决不发火,不哭。可是,她一进门心里就泛了酸,一看见明台的伤疤就彻底忍不住了。
明镜就是一个喜怒哀乐挂在脸上的人,一个不染沉渣的人。
明台见她这样伤心难过,满心都是歉意。锦云被明镜的情绪感染了,也站在一边垂泪。明台握住明镜的手,说:“姐姐您别这样,您别哭了。我一看见您哭,我心里就难过得受不了。姐,您别哭了。”他乖巧地摇着明镜的双膝,还从口袋里递了一张手帕过去。
明镜接过手帕,揩了揩泪,说:“你看见姐姐哭,你心里就难受。姐姐看见你被人折磨得不成人样,姐姐该当怎样啊?”她恢复了平静。
明台低下头。
明镜抚摸着他的头发,明台索性就把头埋在她的膝头。
“黎叔说,过段时间就送你走。将来,咱们姐弟要是再见面,就难了。”明镜哽咽着,“我把你养这么大,我没想过要你去扛枪打仗。我总想着护着你,让你不受战火的殃及,让你好好读书,做一个学者,或者做一个科学家。”她说到此处,满脸的美好憧憬,“谁知阴差阳错……”
“姐,等抗日胜利了,我一定回来,好好孝顺姐姐。而且,我一定活着,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我跟锦云结婚,为明家开枝散叶,我生好多孩子……”
锦云脸红了,阿诚在微笑。
“不害臊!”明镜拨弄他的头,“你这样蠢,这样犟,现如今落得一身的伤、一身的病。人家锦云才不肯嫁给你呢。”
“她吃了我们家的茶,拿了我们家的礼金。她凭什么不嫁啊?”明台不依不饶。
屋子里的人全笑起来,锦云红着脸说:“他就会耍嘴皮子。”
房间里的气氛总算好转了。明台问阿诚:“那个纸盒子里是什么东西?”阿诚马上回答说:“都是您的‘遗物’。”
明镜马上拿眼睛瞪他,阿诚恍然醒悟,明镜跟前开不得这种玩笑,他马上自己掌嘴,赔笑说:“该死,该死。我说错话了,小少爷是吉人自有天相。”
明镜冷着一张脸,说:“该死的是你主子。一个没人性的混账东西。”
阿诚淡淡一笑,把纸盒子递给明台。
明台看盒子里全是自己当日被76号逮捕时随身携带的东西,有打火机、香烟、领带夹、戒指,还有那块王天风送给自己的瑞士表。
明台略微低下头去,问:“大哥最近好吗?”
明镜说:“他有什么好不好的。”
阿诚说:“先生其实心里挺挂念小少爷的身体,但是,他不方便到这里来。他叫我给您带话,养好身体,身体好了,才有将来的事业。还有,先生说,您‘遗’……”他把“物”字给吞了回去,“……您盒子里的那块手表,先生说,让您终生戴着,切勿遗失。”
明台心中大震。
他知道了,乱坟岗前,他骂死的依旧是自己的战友兼恩师。他们都是“死间”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明台心有所扰,一时恍惚起来。
明镜却叫锦云去烧热水来,要替明台洗头,说:“这次别后,就不知道将来何时再见了。”锦云和阿诚在厨房里烧了热水,拎出来。
明镜把带来的柠檬洗发膏打开,她是有备而来的。一想着分别在即,就心酸欲碎。她说:“这一秒在我的跟前乖乖地坐着,我哼一声,你就能答应。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个战壕里厮杀了。我就算大哭大叫,你也是听不见了。”
明台不敢回话,想着这一去路远山遥,要想回家真是做梦了。他极其温驯地低着头,让明镜给他洗头。
“明台小时候最怕洗头,每一次桂姨把热腾腾的水一端上来,他便觉不妙。”明镜一边洗,一边跟锦云说着话,“他手里无论拿着任何好玩具,他都会马上丢掉,两只小脚急急地往前跑,被我一把捉住,拎小鸡一样拎到热水盆前,他就会哇哇地哭着跟我抗议。”明镜一边叙述,一边眼角泪光盈盈。
明镜手上全是洗发膏的泡沫,锦云在一旁帮忙冲水。
“他每次受了教训,都会跟我保证,要做一个乖孩子,不淘气。可是,一脱离了我的视线范围,他就像野马一样撒了欢地乱跑乱驰。楼梯上总能听到他咕终、咕咚滚下去的声音。摔疼了,他也不哭。”
明镜用梳子替明台梳理着头发。
“桂姨时常问他,你怕姐姐吗?他说,怕。桂姨说,姐姐打你吗?他用小手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她洗我头。”明镜说到此处,破涕为笑。
锦云说:“大姐疼他,是他的造化。”
“是啊,我就是太疼他了。”明镜想着想着,气又上来了,用牙梳狠狠地敲了一下明台的头。明台叫“疼”。明镜说:“有汪曼春敲你敲得疼吗?”
明台不说话。明镜的性子是一贯如此,时常反复。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渐暗了。阿诚心中有些急,硬着头皮催明镜回家,说怕路上遇到戒严。
明台也怕路上不安全,叫大姐回去了。
明镜又千叮咛万嘱咐,叫明台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延安,好好地生活。明镜走到门口,实在是万分的难舍,含着泪硬了心肠走了。
明台呆立了一会,跑到阳台上看明镜。他看到明镜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抹着眼泪,阿诚紧随其后而去。
他们都没有再回头。
明台很想再叫一声大姐,始终没有喊出口。
明台的心境很凄凉,忽然感觉失去了什么,心里揪痛得厉害。
“有你的地方,我就会觉得安心。这就是亲情。”黎叔不知何时回来的,他静静地站在明台身后说。
“有人说,父母是你这一生最珍贵的人。对于我来说,姐姐和哥哥就是我最亲最敬爱的人。”明台说。
“父母给了你生命,他们给了你成长。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
“因为我生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家庭。”明台心里在挣扎,他还没有想清楚如何面对黎叔。
眼前事了犹未了。
大约过了两分钟,黎叔沮丧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朝屋子深处走去。
明台突然觉得自己筋疲力尽。
他很想叫住黎叔,叫他一声,却依旧没有叫出口。
阳台外,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开始肆意地扯开幕布,天要黑了。
阿诚开着车,载着明镜从石库门出来,很快开上了大街。一路上,明镜都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渐渐冷静。
汽车开到明公馆。
明镜看到小楼里灯火辉煌,她心里却是空空的。阿诚停放好车,追上来说:“大小姐,您,您能让先生回家吗?”他看着明镜的脸色。
“他有家吗?”明镜反问。
阿诚有些尴尬地说:“大小姐,先生真的很累。”
“那是当然,他天天都在算计人,连自己亲人的性命都拿出来赌,他能不累吗?”明镜说,“你告诉他,他别想就这么过去了,我说过,我绝不会饶他!”
“那,大小姐,您、您到底要先生怎样啊?”阿诚有些着急。
“怎样啊?我不敢把他怎样!我倒要问他,他想怎样!”明镜赌气地向前走去。忽然,她一愣,明楼精神抖擞、衣冠楚楚的就站在门廊下。
他笑吟吟地叫了声:“大姐。”
脸皮够厚,明镜想。她站在那里,看见阿诚从草坪走上台阶。她转对阿诚,厉声厉色地说:“谁放他进来的?你们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吗?”
阿诚心虚,不敢吱声,当即在台阶前跪下。走廊上的老妈子和丫鬟都往后一缩脖子。在客厅里忙碌的桂姨也安静了下来。
明镜冷笑连连道:“谁要是不想干了,谁就尽管跟我对着干。”
“大姐!”
“明长官,您没走错地吧?不,是您肯回来了?小老百姓有失远迎啊。我记得一个多月前,我给您的办公室打电话打得翻天覆地啊,您都没回一声。明长官,您日理万机啊,勤政爱民啊,明长官!”
“大姐。”
“不准叫我。你是什么人?你是罗密欧,家族所不容的恋情,汪曼春才是你明楼的恩人。你会成为经典爱情小说上的点睛之笔。你太伟大了,你是个情圣,我是巫婆——”
“大小姐,汪曼春已经死了。”阿诚果断地插了一句话,他知道,有些讥讽对于明楼来说,太过无情。
“是吗?”明镜微微一笑,“那真是一场乐观主义的悲剧。”她恨恨地转身向前走去,明楼跟上她的步伐。
“别跟着我!我看不得你耀武扬威的样子!”
“大姐,您受苦了。”明楼看着明镜的眼睛说。
他突然说了这一句,明镜居然一下就哑了。
“我知道,您受了很多苦,我也很苦。没人倾诉,没人理解,满腔的委屈一腔的痛。”明楼瞬间就把自己和明镜的心境巧妙地掉换了。
他语气笃定地说:“您知道吗?姐姐,有许多劫数是无从把握的,某些事情,我根本就没有可回旋的余地。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你尽了最大的努力,一手遮天。”
“可是我现在束手无策。”明楼诚恳地说,“我需要姐姐的支持和帮助。”
明镜心底有数,愈加对明楼嫌恶起来,说:“明长官,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明楼压低了声,说:“知弟莫若姐。”
“你要不怕被我打残废,你就跟我进小祠堂。我们有话当着爹娘的面说。”
“好。”明楼说,“您放阿诚起来吧。我回来,他并不知情。”
“阿诚也做了新政府的长官吗?”明镜问。
明楼哑口无言。
“那就是还没在新政府混上个一官半职了!他是没有错,错就错在他跟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主子。我就拿他杀杀明长官的锐气,怎么啦?”
所有的人都很畏惧地低下头去。
“明长官,小祠堂,你进还是不进?”
“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