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官道,沿着泥泞的小径,就到了史家庄。
庄子前头第一家,修建了高高的院墙,不同于其他人家的土墙或者篱笆墙。高大树木从院墙里探出头,光秃秃的虬枝被雨水打湿。
春意尚浅,枯木未发。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小厮上前去敲门。很快,大门打开,史家的人把陈璟迎进了院子里。
一路到了正院,史老爷夫妻皆在,屋子里还有几个丫鬟。
“这位就是陈神医了。”小厮介绍陈璟。
史老爷连忙起身,和陈璟见礼。
陈璟原以为,乡下土豪,应该是脑满肠肥,一脸傲气。不成想,这位史老爷面容和善,气度儒雅,像个读书人。
“鄙人史炎然,久仰陈神医大名。”史老爷对陈璟道。
陈璟也客气一番。
然后,史老爷就领着陈璟,进厢房去给他儿子瞧病。
“小儿莘文,今年九岁。除夕守夜没有人不防备,他吃喝不留心,当夜腹痛难当。这一个月来,请了不少大夫,始终不见成效。”史老爷把史莘文的情况,仔细和陈璟说了。
陈璟点点头。
他坐下来,给史莘文诊脉。
常见的腹痛,一般是虚寒所致。寒为阴邪,其性凝滞主痛。陈璟取史莘文的脉象,见他的脉细,乃是阴虚有寒。
可是再深取,却见脉沉数、弦滑。
这是郁热内结。
又是个真热假寒的案例。
沈老爷也说了孩子的病因:除夕那夜吃得太多。以为进了风,染了寒气。其实不然。这孩子是除夕那天吃得太多,导致消化不良。脾胃受损。
脾胃有了损伤,气机受阻,积滞不化,郁而化热。热结肠胃,腑气不通,不通则痛。
因为气机受阻,凝滞郁结。脉像反而有点像受寒,此乃真热假寒。误作寒症治疗,用温热的药把寒气散发出去。
史莘文之前应该服用了不少温热的药。
此乃热证。又添服用温热的药,热结更甚。
“这是真热假寒。”陈璟跟史老爷解释,“内热郁结,阻碍气机流畅。气机不畅。越发导致体表感觉不到热。故而脉细;但是深按,脉却沉数、弦滑。”
然后又解释了怎么导致的真热假寒。
史老爷听了,点点头,丝毫不惊讶。
“之前也有大夫这样说过,对吧?”陈璟笑着问他。
史老爷叹了口气,蹙眉道:“的确有两位大夫如此诊断。可是药服用了,仍是无效。陈神医不同寻常,敝人相信您的医术。也请您次方。”
陈璟就开了药方。
像史莘文这样的热,应该用大凉的生石膏。
陈璟开了生石膏二两、知母五钱、花粉四钱、玄参五钱、生杭芍五钱、甘草二钱、没药四钱、乳香四钱。
史老爷瞧着生石膏二两。心里发憷:“这位大夫用药如此重!这样寒凉的药,一口气用二两!”
史老爷读过些医书,觉得陈璟这个方子有点不妥。
但是陈璟名声在外,史老爷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笑了笑。
“这方子先服用一剂。我明日上午再去复诊。要说这种腹痛,两三剂药就可以痊愈的。”陈璟道。
史老爷点点头。
诊断好了之后,陈璟和魏上幸乘坐马车,又回到了城里。
已经快黄昏,陈璟去了趟铺子,看了看情况。今天没什么大事,到了下市的时候,铺子关门。
仍在下雨,屋檐下雨滴如瀑。
雨水砸在地面,掀起了一层青烟。春上很难得有这么大的雨,把整个世界的尘埃洗净,街道树梢都晶莹干净。
清筠拿出两把伞。
陈璟却只撑了一把。他搂着清筠,踩着木屐回锦里巷。
路上,清筠照例询问陈璟:“今天出诊,可有什么事么?”
“没有。”陈璟回答。
清筠轻轻笑了下。
两人回到家,用过晚膳就歇下。
一场欢愉之后,清筠轻轻靠在陈璟怀里,柔声对陈璟道:“东家,婢子过些日子给您做件中衣。”
贴身的衣物,不可能交代外人做。
从前陈璟还小,又没有通房丫鬟,他的衣裳都是大嫂帮忙做。如今他正式有了通房,就算大人了,大嫂就不好再替他做中衣。
“你忙得过来吗?”陈璟轻轻搂着着,手在她玉臂上轻轻摩挲。
她肌肤温热软滑,让陈璟爱不释手。
“嗯。”清筠道。
“那多谢啦。”陈璟道。
说罢,他亲吻了下清筠的额头。想到清筠为陈璟做过很多,而陈璟似乎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陈璟心里顿了下。
他想了想,对清筠道:“下次去清江药市,还是你跟着我去。咱们早半个月出发,路上多停船,到处看看。”
清筠长这么大,唯有上次跟陈璟去过清江。
将来,她仍是困在内宅。
假如有机会出去玩,看看不同的城镇村庄,见见不同的人,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清筠其实蛮有心思的。
“好啊。”清筠笑起来。
陈璟又吻了她一下。
半夜的时候雨停了,整个世界安静下来。陈璟睡得香甜,却隐约听到了耳边有哭声。他倏然惊醒。
漆黑的帐内,伸手不见五指。
枕边的女人,悉悉索索哭着,嘴里不清不楚念着什么,隐约听到她哭:“娘,二哥,娘……”
清筠的娘和兄长去世多年。
“清筠!”陈璟伸手去抱住清筠。
“东家?”清筠声音透出几分懵懂。她被陈璟紧紧抱住吓醒了。她并不是在哭,而是在做噩梦。“怎么了,东家?”
她自己摸了摸脸,一脸的泪水。
陈璟下床。把灯芯捻亮。
清筠哭得枕头都湿了。
“做了什么噩梦?”陈璟问她。
清筠摸了眼泪,却不太想说。她搂着陈璟的腰,把脸贴在陈璟胸膛,低声对陈璟道:“东家,真是对不住,吵醒了您。”
“……没事。”陈璟缓缓抚摸她的秀发和后背。
清筠好半晌,情绪才平复下来。
重新吹了灯睡下。陈璟让清筠枕着他的胳膊睡。见她也没有睡着,陈璟低声对她道:“你方才哭娘和二哥。你很想念你母亲吧?”
清筠身子陡然僵了下。
她半晌才接话:“嗯。”
“改日我陪着你去上坟,烧点黄纸给他们。”陈璟道。
清筠却笑了。
“婢子不敢让东家去烧纸。我们做下人的,哪敢恃宠而骄?”清筠道。
陈璟吻了下她的额头,紧紧抱着她。
第二天到了卯初,陈璟和清筠都醒了。
屋子里点了灯。
清筠批了件小袄。先把陈璟梳头束发。然后去打水给陈璟净面。服侍好陈璟更衣,她才自己去梳洗。
两人去正院用了早膳。
早膳的时候,陈璟对李八郎道:“今天我去看个病家。等复诊之后,我抽空去寻访先生,争取早日聘好先生。”
李八郎点点头。
“二叔,从前族学里的先生,动不动就打人。咱们家的先生,不能有戒尺。”陈文恭趁机对陈璟道。
“我也怕现在的戒尺。”陈文蓉小声道。
陈璟哈哈笑。
李氏也笑了。对这两个小鬼道:“若是好好用心,先生岂会打你们的?偷懒不学。自然要挨打,戒尺还是要有的。”
两个孩子就委屈低了头。
用过早膳,清筠和陈璟去了药铺。
陈璟让魏上幸背好药箱,又取了复诊可能要用到的药物,乘坐马车去了史家庄。
天终于放晴,朝阳悬挂在远处的树梢,温暖的光普照众生。淡柳始发,青翠欲滴。
到了史炎然家里,小厮给陈璟开门,把陈璟引到了正院。
“令郎的病,吃了药之后如何了?”陈璟问史炎然。
史炎然今日脸色不太好,不如昨天那么和善,陈璟心里料想病情没有好转,可能还有点恶化。
“……昨夜又疼了一夜。”史炎然对陈璟道。
他那个语气,俨然在责问:什么狗屁神医。
“我今天请了徐大夫,一会儿就到。不如,到时候请陈神医做个辅证吧。”史炎然对陈璟道。
他不再相信陈璟了。
“好吧。”陈璟笑道,“史老爷,昨日煎药的药渣,可不可以给我瞧瞧?”
史炎然心里不快,对这个孩子颇有怨气,不太想和陈璟说话。若不是他有点气度,此刻该把陈璟轰出去了。
昨日就觉得那二两生石膏用得太过分了。
而后孩子腹疼如绞,比以往更加严重,足见陈璟果然开错了方子。
“药渣早就倒了。”史炎然道,声音又冷了几分。
药渣其实并没有倒,只是不想和陈璟多说话。说罢,史炎然吩咐小厮:“请陈神医到中堂喝茶。”
不再给陈璟复诊的机会。
“我药铺里还忙,就不喝茶了。”陈璟笑道,“告辞了史老爷,请把出诊的钱结算给我。”
史炎然气得一个倒仰。
什么人如此无耻啊?把病家治坏了,居然还敢要出诊银子。
“这话该如何说?”史炎然顿时冷了脸,“犬子原本还好,吃了你的药突发急病,后半夜才好些。我尚未找你寻个说法,你反而要出诊银子?简直不知所谓。”
“药方没有任何问题。”陈璟笑道,“你若是想知道为何令郎突发急病,应该请后面的大夫,查看你们家昨天煎的药药渣,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出诊银子还是要给的,五两,劳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