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璟给许先生诊脉,发现他的脉弦长有力,重按则实;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厚而黄,而且多芒刺。
许先生还发热。
“这些日子,都是怎么治的?”陈璟问郑姑娘,“可能把其他大夫的药方都拿来给我瞧瞧?”
郑姑娘点点头。
她转身,从桌上将药方取过来,递给了陈璟。她身上有脂粉的香,走过来的时候一阵幽风,比暮春的荼蘼还有香甜。
陈璟接过她递过来的药方,认真看起来。
“燥结,最有可能就是阳明实热,承气汤诛伐无过。”陈璟翻看药方,果然有三位大夫当成了阳明实热,开了承气汤的药方。
可许先生并不是阳明实热,承气汤并没有作用,还会导致腹胀增重。而且承气汤容易伤脾胃,胃气不合,连呼气都会变得更加困难,病情又添重。
“承气汤没有用。”陈璟心里想着,郑姑娘已经开口道,“之前在路上,大夫就是开了承气汤,吃了七八天,许先生的腹胀越发严重。”
“我知道。”陈璟道,“药是好的,但是不对症,自然没用。”
然后,他继续往下看。
“四物汤……”陈璟看到了一张开着四物汤的药方,心想,“这是当做了血虚来治。血虚则气不通,场内郁结,便难下,倒也是个法子。只可惜,也不对症。”
陈璟慢慢翻看着。
总共有九张方子。只有两张是胡扯,根本跟燥结没关系,其他的都是治疗燥结的。一病之起。必有病因。
他们的药方虽然是治疗便秘,怎奈没有找到病因,故而让许先生的病越发加重。
“巴豆、芫花、甘遂都用上了?”几个方子里,也有用狠法子的,直接用巴豆腹泻。
“是啊。”郑姑娘回答,“但是虎狼之药,不敢多用。停了药之后。许先生仍是不通便,而且伤了身子,什么药都喝不了。喝下去立马吐出来。”
诊了这么多天,最终将许先生弄到了喝不得药的地步,郑姑娘和郑公子愁死了。
于是,他们这才想起来有人举荐过的少年神医。
郑姑娘从来不相信什么少年神医。她是有见识的人。
直到许先生连药也喝不得。她才不得不请陈璟。
如今,陈璟拿着一堆药方,看了半天都不说话,让郑姑娘心里微冷。想到这孩子当初敲诈他们十两银子,郑姑娘对他的印象难以改观。
“陈神医,你可有妙方?”郑姑娘问陈璟。
许先生、郑少爷和孙大夫,也看着陈璟。大概陈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这是伏气化热证,所以之前的那些承气汤、四物汤。都是白用了。”陈璟放下药方,对他们道。“应该用白虎汤。”
郑公子茫然,不知道什么是白虎汤,“哦”了声。
许先生和郑姑娘、孙先生却同时变了脸。
白虎汤很有名气,出自著名的医书《伤寒论》,治疗肺胃实热,能清热生津,多半用于外感病发烧等。
许先生学富五车,他什么知识都涉猎,所以知道。而他是郑姑娘和郑公子的老师,郑姑娘天资聪颖,教过的都记得,自然也知道。
孙大夫是郎中,更是明白。
人家燥结,陈璟却开了治疗外感病的白虎汤。
太不靠谱了。
“许先生并无外感病,如何用白虎汤?”郑姑娘神色一敛,美眸里透出几分不悦,“你真的是陈央及?”
她说这话,讽刺意味十足。
哪怕真的是陈央及,也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亏得半夜把他请来。
“我说过了,是伏气化热。冬或者初春感染了微寒,并没有发病。寒伏在三焦脂膜之中,阻碍升降之气化,久而化热。到了暮春,潜伏之气随着春阳而化热,故而许先生脉弦长有力,重按则实,舌苔厚而黄、多芒刺。
伏热炽盛,灼伤了津液。津液少导致的燥结。我开的白虎汤,清伏热,而且生津液,哪里有错?”
许先生听了,眼睛微亮。
郑姑娘也怔了下。
孙大夫折服,看了眼陈璟,再想到自己比他年长十几岁,顿感惭愧。
屋子里微微沉默下来。
许先生看了眼郑姑娘。师徒两人目光交流,彼此明白。
郑姑娘就开口,对陈璟道:“陈神医所辩证,我们信服。方才言语中多有唐突,陈神医勿怪,还请赐方。”
陈璟点点头。
他坐下来,开了药方。
“许先生喝药呕吐,暂时不能服用汤剂。先用两天散,再用汤药。用过三天之后,再用润肠丸,七日之内可初愈。”陈璟道。
他先开了药散:生石膏二两、赭石八钱,研磨成细末。再取四两仙茅根,熬汤。用仙茅根汤送服生石膏,分两次,一日一次。
服用这种药散两天,肯定不会再吐了,到时候再服用白虎汤三天。
到了第五天,就可以用润肠丸。
“上幸,取半瓶润肠丸出来。”陈璟对魏上幸道。
“……润肠丸?”一旁的孙大夫,感觉很莫名。他是从医的,从来没有听说过润肠丸。
“是啊。”陈璟道。
陈璟的润肠丸,出自金代的《兰室秘藏》,由桃仁、麻仁、当归尾、煨大黄组成,用于脾胃伏热、大肠缺乏津液的燥结,就是许先生这种情况了。
“在下从未听闻过润肠丸。”孙大夫对陈璟道,“是宗德堂的新药?”
“不,是望县玉和堂的新药。是我们陈氏祖传秘方。”陈璟笑道,然后对魏上幸道,“取一瓶来。”
魏上幸道是。
孙大夫心里非常想要。嘴上还客气道:“这使不得……”
“送给您了。”陈璟笑道,“上次若是用得好,您可以去玉和堂进药。最近不少药铺到玉和堂买成药,都说比宗德堂的好用。”
这话,甚是狂妄。
孙大夫还没听说过比宗德堂更厉害的。
陈璟慷慨送药,孙大夫也不好太过于腹诽他,点头微笑。勉强附和着陈璟胡说八道。
他把这瓶药仔细说起来。
陈璟也把药方和半瓶润肠丸,拿在手里,对郑姑娘道:“是这样的。我明早就要赶回望县,没空等着看效果。
你们千两银子求医,不会食言的吧?”
“自然不会了。”郑姑娘回答。她对男人如此爱财,很是反感。眉头轻轻蹙了下。君子两袖清风。哪有像这人,满身铜臭?
“那先把钱给了。”陈璟道。
他的药方和药瓶,仍没有给郑姑娘。
孙大夫也大为惊讶。医出于儒,学医的人多少有点儒家的清高和廉洁。而陈璟,似乎一直把他的手艺当初买卖。
他谈钱如此直接,让孙大夫很是意外。
反正孙大夫不好意思如此,更不好叫病家先给钱。
郑姑娘眼眸微沉,道:“荒唐。若是你的药方不用管,我们去哪里讨回你的诊金?”
“这样吧。咱们折中下,你们给五百两。”陈璟道,“剩下的五百两,若是好了,亲自托钱庄转到望县玉和堂;若是没有好,下次路过玉和堂时,拆了我的药铺。我是开药铺的,人跑得了,铺子却跑不了。”
许先生看了眼郑姑娘。
郑姑娘的小手轻轻攥了攥,心道这厮无耻、贪财,简直没有半点医德。不过,人家不放心他们,怕他们不给钱,也是正常。
况且,药铺在呢。
郑姑娘权衡一下,道:“如此,最好不过了。”
她当即拿出五百两,交给了陈璟。
然后,她又让陈璟写了收据,对陈璟这个人很不放心,怕他以后抵赖。
“好啊。”陈璟很痛快,收下了银票,把药方和药瓶交给了郑姑娘,写了字据。
临走的时候,陈璟又告诉了郑姑娘一遍,如何用润肠丸。
拿了钱,陈璟就和魏上幸,回了客栈。
已经到了半夜子时。
清江仍没有安静下来。有的药商昨晚走,有的半夜走,有的仍在准备,连他们住的朋悦客栈,也是热热闹闹的。
郑姑娘让护院去买了药。
在清江,取药是最方便的。
药取回来,郑姑娘让护院,照着方子把生石膏和赭石磨成细末,又去熬仙茅根汤汁。弄好了之后,慢慢服侍许先生喝下。
许先生这几天喝什么都吐出来。
一开始喝下去,他胃里也难受,打了个寒战,这是想起了从来呕吐的痛苦。
而后,他缓缓躺下。
过了半个时辰,并没有吐。
“看来,那个年轻人名不虚传。”许先生对郑姑娘和郑少爷道,“你们也回房去歇了吧。”
郑姑娘和郑少爷却不肯走。
姐弟俩在梢间的长榻上挤了后半夜。
次日,陈璟他们离开了清江。
许先生的病尚未痊愈,郑姑娘他们没走,留下来继续给许先生养病。吃了两天的药散,呕吐的毛病就算彻底治好了。
而后喝白虎汤,也没有吐。
郑姑娘大喜。
三天的白虎汤喝完,许先生也感觉肚子有点松动。吃了一天的润肠丸,就下了便。从此,这病就好了。
郑姑娘高兴道,“我明日就拖钱庄,把剩下的银子转到望县玉和堂去,这是答应的。”
“这钱,应该我出。”许先生道。
“不,先生的事,自然就是我们的事。这一路对亏了先生照料。”郑姑娘道。
许先生不再说什么。
“那个陈央及,真的厉害。”郑公子兴奋道,“姐姐,等回了京,让父亲去同陛下说,把陈央及选入太医院。往后,他就可以在我们府上行走了……”
郑姑娘却冷笑了下:“那人贪财如命,没有医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