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郡,西曲阳,寺衙正堂,七月二十七。
曹营诸将,济济一堂,但并无热烈气氛,空气中反而透着一股压抑。
江东军走了,新野军走了,宛城军也走了。眼下,这淮上只剩下豫州军。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难题。
关羽走了,这很正常,自从马悍出现后,这位二爷就一直没怎么露面。前后只出现过两回,一次是淮上迎马悍,一次是远观决斗。现在诸事已了,他再不走,恐怕第二场决斗又要来了。
胡车儿也走了,袁术已灭,再呆下去也没了借口。刘表尚未下决心与马悍对抗,那么身为客军,自然要遵从主人的意愿。
以上两批人马走了,自在曹操预料之中,反正该勾搭的都已勾搭好了,走便走了。唯有孙策的离开,显得十分突然,让人有措手不及之感。明明两日前还与江东军重臣周瑜协商结盟来着,结果刚刚经过首轮会谈,条件还没谈妥,江东军就突然拔营回师,甚至周瑜都不及亲自登门说明原因,只派了一名从事匆匆致歉,道了声“容待后会”,便自去了。
这一下,置曹操与他的二万五千大军于孤立的尴尬境地。走吧。不甘心;不走,祸临头。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端坐上首,容色平静的曹操没有问出这句话,但在场每一个曹军高级将领,都在扪心自问。下一步,如何是好?
沉闷的气氛中,行军司马毛玠首先发言:“眼下的情况,诸君想必都清楚了,无需赘言。需要提醒一点,今日那位大将军。又派人催促了,要我军将寿春东、南二门尽快交出……”
“这是我等拚命打下的城池,他一句就想拿去,休想!”随着这声怒吼,还伴随着捶案重击声。
一旁的朱灵忙道:“仲康勿动怒。小心创口。”
曹操也温言道:“仲康身体若不适,今日之会可以不用参加,回去歇息。”
许褚摇头,坚决道:“多谢明公关爱,褚无事,愿与诸君共为明公分忧。”
许褚不愧是牛一样的男人,体格之强壮,比小霸王更胜一筹。那么重的撕裂伤。他居然只昏迷了半天,高烧两天。烧一退,休息数日。又能吃能喝,粗声大气了。
不过眼下许褚因失血过多,身体多少有些虚。而且只有一只手臂能动,半边身子缠绕着厚厚的纱布,医嘱百日之内,不可动用右膀子。否则……指不定又是一个孙伯符的下场。
许褚的声讨,也是诸将的心声。是啊。这半个寿春城可是他们拚死拚活,战死上千儿郎才打下来的。凭什么你一句放就全拿过去?
“大将军也有附加补偿。”曹操神色淡漠,慢吞吞道,“可以让出一个庐江太守予我等。”
堂上一静,随即不约而同响起一阵冷嗤声。
庐江太守?先别说这个太守自主能力如何,单是庐江隔着九江、淮水,与豫州并无接壤,这就是一块典型的“孤岛”。一旦有事,除了自救,便只有祈求老天保佑了。谁当庐江太守,便需要有当瓮中之鳖的觉悟。
在座诸将,不是每个都像许褚那样任性,至少刚督运粮草而还的曹操的谋主荀衍,所发表的言论就颇为理智:“之前我军已将西门交出,这东、南二门,迟早也是要交还的。九江,非我等逗留之地。衍之意,可以接受庐江太守……”
底下诸将一阵骚动,曹操伸手虚按,曹洪、曹昂等人本待张口反驳,见此只得乖乖闭嘴。
荀衍神色自若,继续道:“术亡于庐江,其郡乱甚,各县自立,更有陈兰、雷薄作乱。此时治庐江,事倍而功半,更不消说为九江隔断……既如此,何不以庐江为筹码,交换我等之所需。”
曹操与诸将俱是眼睛一亮。
荀衍伸手向东南一指,微微一笑:“我们不需要庐江,但有人需要。”
曹操笑而抚髯:“不错,变害为利,休若此议大好。”
毛玠也抚掌称善:“正是,下次周公瑾再来会谈,我等又将有一厚重筹码了。”
曹洪闷声道:“洪只想知道,我等在九江所募之兵,所征发的役夫,能否带到淮北?”
毛玠忙道:“此事玠已与公达、奉孝反复交涉多次,最终大将军已肯首,可以带走五千淮南兵,超过此数,一人不得过江。”
夏侯渊嘿嘿冷笑:“好霸道的大将军啊,我看,这才是真正的霸王。”
曹操望向主管征募的曹洪、曹昂,问道:“如何?”
曹昂得到曹洪的示意后,毕恭毕敬回答:“前有收降三千淮南兵,后有招募三千淮南子弟,共有六千之数。”
曹操闭目沉吟一会,方叹息道:“也罢,只能这样了……”
许褚犹不甘心:“明公,马惊龙不过只有我军六成左右的兵力,而且大半都是水卒。这寿春城里,只有二千余甲士,我军又控扼二门……”
曹操抬手止住许褚未尽之言,一手从案牍上取出一封信件,向许褚晃了晃:“仲康近日卧病,未能视事,故有所不知。这是文若的来信,内附千言,只有一句最关键——从陈国到沛国,从陆路到水泽,俱涌现大量兖州兵马。乐进,已陈兵兖、豫边境了。我们这里一有异动,豫州必遭龙狼军大肆进攻。”
许褚这下也没了言语,垂头丧气。
曹操环顾左右。见诸将已无异议,当下决断道:“既如此,我等仍按前议,联合孙、刘,伺机而动。待与孙伯符定下盟约。共图淮南,这江左,必有我等一席之地;这寿春城,早晚我们必会回来。诸君,来日方长,不争一时。这一局。便让马惊龙占个便宜。孤明日便向马惊龙辞行,全军渡江,返回谯城。”
……
次日一早,曹操带着两个儿子,前往寿春。向马悍辞行。
马悍设宴款待,席间二人谈天论地,回顾徐州往事,宛若多年老友。而对于两年前发生的下邳之战,这场改变了曹操命运的惨痛战役,二人却闭口不提,仿佛彼此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与不愉快事件。有的只是美好过往。
对于此次会面,曹操还算满意,马悍对他还是相当礼遇的。唯一的不满,就是两个儿子的表现不太尽如人意。整个宴会中,曹昂也好,曹丕也好,面对马悍,都是一付拘谨、小心。甚至有些畏缩之态,简直比面对自家老子还畏惧。
曹操看在眼里。岂有不怒之理。
其实说起来也怪不得这大曹与二曹。这两个人,一个被马悍生俘。关押了近两年;一个亲眼目睹曹营第一猛将,在这个人面前,匪夷所思地遭受重创。如此沉重的打击与强烈刺激,给这兄弟俩的内心投下巨大的心理阴影。他们远不如气场强大的父亲,试想如何能在马悍面前硬气得起来?
在曹操与马悍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之时,寿春东、南二门也在有条不紊地交接当中,主持交接仪式的是鹰扬校尉曹洪。
刚刚完成南门交接,正准备转到东门之时,一个满头大汗的驿卒挤进人群,将一封急件交给曹洪的扈从队率。
当曹洪看到封漆上印着一个“速”字,心头突地一跳,拿过封筒细看,确认是从江东发来的。当下将急件交给扈从队率,低声道:“立即交给使君,快!”
扈从队率急忙赶到寿春宫时,曹操父子还没出来,队率将急件交给曹操带来的扈从,由其转交。
酒酣耳热的曹操,在扈从耳语之下,借更衣(如厕)之机,在茅厕打开急件。这一看,差点尿了。
不一会,曹操带着两个儿子匆匆辞别,一出宫门,立即对曹丕道:“骑上快马,立刻赶到东门,告诉子廉,不管他想什么法子,一定不能将东门交给龙狼军——至少今日不能交!”
曹丕见事态紧急,顾不得询问详情,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那边厢,曹洪也隐约感觉事情不对劲,一直在拖延交接,磨磨蹭蹭。南门交接只用了不到两刻,而东门交接半个时辰还没弄好。
紧要时刻,曹丕到了。
曹洪一接令,立即对接收东门城防的张郃道:“东门守将乃许仲康,我本令他带兵符前来,不曾想方才二公子传来讯息,许仲康临出门时,旧创复发,卧病在床。请将军稍等片刻,某即刻返回西曲阳取来兵符再行交接。”说完连连向张郃致歉。
张郃也不好说什么,好在也不急于一时,只有等了。
半个时辰之后,曹操、曹洪返回西曲阳,立马召集诸将,不等诸将施礼毕,劈头第一句就是:“孙伯符死了!”
诸将先是集体一愕,三五息后,一下炸了锅。
“孙伯符死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难怪江东军走得如此匆忙,原来如此……”
“这下糟了,孙伯符一死,江东局势必乱,自顾不暇,与我军联盟之事,必起波折。”
曹操抬手,会场立即安静下来,十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于主公脸上,等待决断。
曹操目光迥迥环顾诸将一圈,说出了第二句话:“如今只剩下我们了,没有盟友,没有后援,更重要的是,我们别无选择……我决定,不撤兵,而是聚兵——进击寿春,生擒马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