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荒凉的滩涂,到处是蓬乱杂生的芦苇水草,混浊的泥水,漂浮的杂物,一艘搁浅的中型客船,随着浪花翻涌而疲惫地晃动。河岸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圈人,其他人倒没什么,被环护在中间那人,当真令人大跌眼镜——竟是汉室大将军,马悍。
这是什么情况?
说来也不复杂,马悍挥师渡过长江,进入江东之后,驻军于宛陵。
不久,关于江东军的情报也传来了。孙权、周瑜将兵力沿浙水一直布置到海湾,富春、余暨、山阴、上虞、余姚、句章,处处设防。而且孙权显然不甘心被困于会稽,此前他已派遣一支偏师程普、韩当所部,潜入豫章郡的彭泽,袭击江夏军,差点俘杀黄射。
战胜江夏军后,程普与韩当各领一军,兵分两路。程普向西,攻略柴桑,卡住江夏军东侵入口;韩当向东,驻于江夏军留下的彭泽水寨,监视下游的龙狼大军。
从这个举动来看,孙权、周瑜显然将下一个目标锁定了豫章。此时豫章太守华歆虽奉朝廷号令,但郡兵战力软弱,肯定抗不住江东军全力一击,而龙狼军势力也一时延伸不到这里。
综合以上种种,马悍考虑到下一步的战场将转到长江,决定亲自乘船溯流而上。考察长江水文及沿途地貌,做到心中有数。如果身为统帅,对未来的战场地理都迷迷糊糊的话,还怎么指望他胸有全局,并能合理布署、从容指挥。把仗打好?
由于是以考察为主,马悍并未大张旗鼓,否则就不是考察而是开战了。他只带百余将军卫队及近百丹阳兵,乘坐四艘中型客船,一船前导,一船殿后。两船居中,溯流而上,沿江考察。
马悍于十月中自芜湖出发,沿途遍访渔民,了解水讯。详细记录,整理成册。至下旬抵达庐江的枞阳,一路波澜不兴。直到昨日,江上风云突变,雷鸣电闪,狂风怒号,大雨倾盆,浊浪排空。相距三里。首尾相望的四艘船全部失联。马悍所乘之船,则被狂风暴雨吹打到长江的西岸。
当众人都缓劲来后,陈到第一个蹦起。迅速发出两道指令:“清点人数;卫队布防方圆五里警戒。”
全船乘员连船工在内共五十四人,其中将军卫队二十人,丹阳兵十八人,记录官二人,鹰奴二人,船工十人。清点之后。发现除了一个船工与一个丹阳兵在昨日风暴中坠江失踪之外,余人俱在。
虽然没有马。但在警戒方面,将军卫队远超丹阳兵。所以将十五悍骑与十名丹阳兵一齐派出警戒。丹阳兵多为本地人,可以起到与乡人沟通的作用。
陈到安排得差不多后,才向马悍禀报:“咱们的船搁浅了,得找当地船夫,用渔船与纤夫一起将船拖至深水处,方能重新启航。”
马悍点头:“等会咱们找村子住宿,可以顺便打听。”
阿苏问道:“是不是现在就放鹰讯,把失散的船只召集过来?”
马悍望望天色:“时近黄昏,视线不良,明日再放。”
计议已定,休整一番后,马悍吩咐留下十名丹阳兵与所有船工在此守船,其余三十二人,分为三批,间距二里,整队而行。
他们这一行人,都是乔装考察,此前所有兵器、盾牌、铠甲、箭矢,俱藏于舱底。此时登岸,除了长兵器不便携带而置于船内,所有弓矢短兵骑盾铠甲俱打包,背负于身,浩浩荡荡进村。
晚秋之季,天黑得很快,不到二刻,天已擦黑。
这时打前哨的陈到派人带来消息:前方有一个小村庄,约有二十户人家,经过打听,得知这里属于皖县地界,距皖三十里。
皖县,距他们出事的枞阳约百余里,若是水路的话,则不过几十里,这样算起来,也属正常。
等马悍一行抵达村子时,陈到已经打点好一切:租下农舍,烧开热水,放米下锅,并铺好了十几个简单的床位。他们虽有三十余人,但只需十几张床足矣。因为有一半人必须守夜,而到下半夜,另一半人再轮换,永远都保持只有一半人在休息。
这二十户人的小村庄,总共不过五六十口,这一下涌入近半个村的人口,而且全是精壮的汉子,着实令村人惶恐不安。好在这些汉子模样虽凶,举止尚和善,而且还分肉脯与村人分享,这才渐渐消除惊惶。
过得一会,陈到带来一老者,道是本村耆老。
马悍请老者入席,和言悦色:“长者有礼,我等乃淮上水客,至巴蜀经商。昨日逢江上暴雨,行船搁浅,故滞留此地,多有打扰,勿怪。”
耆老连连拱手:“方才这位客人已做说明,老朽代表本村,欢迎诸位尊客。”
马悍再次表达谢意,并表示一旦找到人手拖船就会离开。
耆老闻言叹息不已:“尊客怕是找不到足够人手拖船了。”
马悍剑眉一轩:“哦,怎么?”
耆老苦笑:“尊客没发现我们这村里只有老弱幼童么?”
马悍倒没来得及参观全村,以目示意陈到,后者点点头,表示耆老所言不假。
耆老心有余悸:“前些日子,来了一伙灊山贼,围攻县城多日,并四下抄掠城郭亭邑。不只本村,便是方圆百里的青壮俱已闻风而逃,有些逃得慢的则被抓去劳役。唉……”
灊山贼?陈兰、雷薄?这正是马悍下一步要打击的目标,没想到他们竟跑到数百里之外的皖城。嗯,此城是庐江郡治所在。亦是有名的富县,钱谷甚多,上次程普偷袭刘勋,就曾攻破此城,俘获数万。看样子。灊山贼是趁皖城遭到重创,防卫虚弱,趁机捞一把。
听闻三十里外有贼人,陈到不由略感紧张,他肩负保卫重任,不得不分外小心。于是向马悍请示后。快速出门,召来卫队,重新安排守卫及分派哨探去了。
马悍又与耆老交谈一阵,没有得到更多有价值的情报,便让阿苏礼送耆老出门。
一个时辰后。哨探回报,皖城西北面的潜山(即天柱山)脚下,的确有一个贼军营寨。根据目测营寨的面积,营旗的多少,帐篷的数量、大小,以及进出贼人的人数,大致估出人数约在五千到六千之间。辕门前竖起的牙旗显示是“庐江都尉”以及“雷”等字样。
“原来是雷薄。”马悍淡然道,“就只有雷薄么?”
“是。只见一人旗号。”
“嗯,雷薄攻皖,陈兰守寨。分工倒也明确。”马悍又问,“皖城的情况怎样?”
“回大将军,黑暗之中难以探明。不过,城头巡卒举火虽多,但远远观之,巡逻时队形不整。火把散乱,当为新卒或壮丁。”
马悍与陈到对视一眼。缓缓道:“如此看来,皖城又要遭殃了。”
陈到伸出五指。虚空一抓:“大将军,我们是否应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将雷薄所部灊山贼一举歼之。如此,陈兰亦将独木难支,必不能持久,早晚或降或溃。”
阿苏也恨恨地握拳一挥:“就是,调大军来,把贼人全抓来给我们拖船去。”看来阿苏对贼人把附近村庄亭邑的青壮全吓跑抓走,以至无人拖船而耿耿于怀。
马悍沉吟道:“调兵围剿不难,就怕贼人闻风而遁。这些可都是地头蛇,熟悉山川道路,而我们人生地不熟,如果不能围歼,势必打成击溃战,将来清剿更麻烦啊……嗯,得好好谋划一下。”
这一夜,马悍睡得倒是踏实。而陈到、阿苏等几乎没怎么合眼。五十里外(潜山在皖城以西二十里)就有五六千贼兵,而他们只有三十人,一旦走漏风声,被贼人杀上门来,纵是狼王也架不住群犬啊。
越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天刚透亮,村口的暗哨就发出信号,一伙不明身份的来人正从西面接近村子,人数在三十左右。
三十?陈到对这伙人倒不担心,就算来的是三十个淮南最强的悍卒,即所谓的“庐江上甲”,他都不放在眼里。他真正担心的是,这伙人是不是前哨队?后面还有没有大部队?
当所有护卫打开包裹,取出弓矢兵刃,准备着甲时,哨探却发现村子的耆老陪着那一伙人走进村子,向马悍等所住的农舍行来。
马悍一摆手,除陈到与阿苏外,所有护卫全部隐入各个角落、屋顶、树梢等处。
来者多为民壮,布衣、裹头,带着粗制的长矛。只有一个戴幞头,着青衫,看上去有点身份的人,耆老正是陪此人一同进屋。
阿苏应门,来人一进屋,就自我介绍,并道明来意:“在下乔义,字季信,乃皖城望族乔氏族人。今有灊山贼寇皖,屠我父老,掠我赀物,荼毒地方。家主乔公,急公好义,召集子弟乡邻,聚于乔氏坞壁,拒贼击寇,恳请四方豪杰助之,必有重酬。”
陈到与阿苏大眼瞪小眼,搞了半天,原来是拉人助拳来了。只是,你们有没搞错,拉人拉到大将军头上了!
马悍不答,只淡淡问了一句:“是本村耆老告之你们的吧?”
耆老惶恐长揖,想说什么,那乔义却抢先道:“此事尊客勿怪耆老,此为非常时期,但有生人,必会通报。”
马悍点头表示理解,却很干脆拒绝:“我等尚有要事,并且已联系同伴拖船,这就要离开,对于剿贼之事,爱莫能助。你们可以等朝廷发兵相助。”
乔义苦笑:“朝廷……唉,只怕远水难救近火啊。尊客看上去就是一位豪勇之士,若肯相助,乔氏愿以高出市价三成,收购尊客船上的所有货物,事后尚有重金相酬。你看,既不用千里迢迢跑到蜀地,便可将货物脱手,又能得到重酬,何乐而不为?”
这乔义倒是很善于以利诱人。说实话,如果马悍当真是跑商运的水客,还真就会动心。因为这年头的水客,为了保护货物,不被沿途山贼水寇劫掠,多多少少都有一定的武装实力,其中不乏好勇斗狠的亡命徒。这也是乔义看到马悍他们有几十个精壮汉子却并不奇怪的原因。一般来说,这些水客只要给钱,当看家护院也没问题。
马悍面无表情。陈到立即上前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苏伸手按住刀柄,一旦对方有异动,他一刀就劈过去,顺手把那通风报信的老家伙也砍了。
乔义还想说什么,但望见马悍的漠然眼神,不知怎地,心里发毛,竟不敢再言,只得长揖告罪而退。临出门时,摇头叹道:“连朝廷尊使,太中大夫刘君,途经皖城,都义不容辞相助,足下却……唉!”摇摇头,正要离开。
“等等。”马悍抬手阻止,盯住乔义,“足下说的太中大夫刘君,可是成德刘子扬?”
乔义喜道:“正是,莫是尊客识得?”
马悍笑了笑:“没错,我与刘君很熟……好吧,既然刘君也在,那我们是非得走一遭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