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东北方大鲜卑山的雪暂时停下,阴山脚下河套平原却沉浸在一场暴风雪的洗礼中。朔方郡迎来第二批移民,依然是十万,依然来自关中,他们有老秦人的后裔,有楚人的军功集团后裔,也有近几十年迁来的关东豪强子弟。
不管是欢喜还是忧愁,朝廷的诏令要无条件执行。
“更何况,朝廷给予的照顾和补助摆着,无权无势的人可以获得出头机会,他们很乐意接受。”朔方太守公孙贤侃侃而谈。
公孙贤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平凡的相貌并不影响他的自信气质,自从朝廷子啊入秋前定下朔方郡的计划,他就被视作朝廷的最佳候选人。
公孙这个姓氏非常普通,至少可以说明他的祖先曾经是春秋时代某个公族的后裔,战国时代是地道的魏国人,周显王三十九年(前330年)魏国失去河西郡,他的祖先以士的身份归顺秦国,奋斗一百多年逐渐步入秦国的中高层。
秦始皇统一六国,决定将北方边地的各国长城连接起来,于是他的先祖就成为九原郡的首批居民,到他曾祖父一代兄弟四人在长城军团当过基层军官,其父在咸阳担任中层官僚,叔叔则是秦将蒙恬配下的都尉,属于正儿八经的秦军高层将领。
先祖在灭秦战争中曾归属五大夫王离、少府章邯,在巨鹿之战逃过项羽的坑杀,对章邯的无能失望透顶也对项羽的残暴恨之入骨,就像关中五百万老秦子民一样转投攻破武关的沛公刘邦旗下为将。以他为典型的老秦子弟在还定三秦之战中立下大功,特别是公孙贤的先祖跟随曹参击败三秦的诸侯王。兵临城下逼死章邯,从头算起还是曹家的老部下。
曹时和公孙贤也算比较熟。他父亲病死时来吊唁的宾客里少数在职官僚,早年曾在边郡从基层军官一步步提拔起来,吴楚七国之乱立下点功劳进入都尉一级,前几年曾在雁门郡当过两年多郡都尉,前几年被调到北地郡做太守,常年呆在北部边疆有很老的资历。
出身在九原郡,常年在边郡生活担任军官只是优势,朝廷里类似他这种条件的人至少有几十人,但是他的条件好就好在他的先祖对九原郡很熟悉。早在汉初立国太祖刘邦决定对北方旧秦失地做详细勘察,本意是腾出手来把失去的领土夺回,公孙贤的祖父就是第一批被派到九原郡故地的人。
当时做的事类似测绘,描绘不精确的地图,并记录下向西的文字,乔装打扮成普通牧民在漠南失地万里行走近十年时间,知道太祖驾崩也没完成朝廷给与的任务,尔后朝廷风向大变转为保守姿态,打匈奴也成为朝廷里随便提提的笑话。他的祖父和父亲并没有放弃目标,近五十年坚持在边郡和漠南匈奴勘察,几次死里逃生躲过草原狼的袭击,付出惨重的代价完成任务。
他早年也曾徒步走过阴山山脉。曾渡河偷偷潜入河南地记录白羊王部的迁徙习惯,就凭这份执着几乎没人能比他更合适,所以立郡得到通过第一时间就通知公孙贤做好相应的准备。二个月准备又经过一个月履新,赶在春暖花开之前把车骑将军请来。
“将军您看此地。河水九曲最富饶之地,闾里设在河水两岸最丰沃的地方。河边的耕地可以满足两岸百姓的耕作需要,两岸多设渡口来往舟船备齐,在西部和北部设下烽火台驻扎郡国兵,每个闾里都设有报警的铜钟,闾里阡陌之间修建驰道保持联络通畅,通往云中郡的沿途设立烽燧和驻军,匈奴人若南下一时半刻无法得手,烽火及时通报云中郡搬运救兵,若云中不及换雁门郡,雁门不及太原郡,逐级传递直至长安城。”
车骑将军的仪仗来到黄河边,曹时心不在焉的听着,心里却想着黄河水患的千古难题,他的模糊记忆里忽然想起田蚡的一则故事,好像是刘彻称帝的前期发生一次史无前例的黄河大决口,身为丞相的田蚡不但没有组织封堵决口,反而为了一己之私放任决口泛滥。
虽然经过几番争执朝廷决定封堵,但那时被冲开的大口子已经很难堵上,堵口失败造成黄河水在大平原上泛滥二十多年才堵上,田蚡的黑历史中就属这条最是丧尽天良,十几万人死于突如其来的水灾里,几百万人家园被冲毁良田成为沼泽,流离失所几十年不得安身,几乎是从普通百姓沦为贱民一等的赤贫者。
那次大决口恰好是在汉匈战争前夕,失去几百万人的税收,又失去几十万顷良田,几个关东最富饶的人口大郡变成汪洋泽国,给大汉帝国的财政系统带来巨大损失,而彼时汉匈战争迫在眉睫,皇帝不可能耐心的等待堵上决口,清理淤泥和沼泽地再恢复生产力,耗费十几年重整残破的郡县。
所以汉匈战争开打,顶着国内几百万赤贫子民无家可归,顶着国内惨重的水患损失强打匈奴,只用几年时间就把国库财政系统玩崩盘,皇帝为了打赢战争拼命的征税以至于鼎盛的国势山河日下,他本人背负千古的赞誉和千古的骂名作古。
而始作俑者田蚡,早就拍拍屁股下地狱了,百姓们只记住大汉江山的残破,反而没人会在意首恶田蚡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田蚡这颗老鼠屎坏掉的可不是一锅粥,而是坏掉大汉帝国的大好局面,没有他多方阻挠封堵黄河决口也不会让黄河泛滥二十多年,没有他的一己之私就不会让朝廷损失几百万百姓的税收,损失几十万顷良田的收成,朝廷不但收不到税还要想办法安置难民,二十多年的河患打乱国内的造血系统,赶上战争爆发商业发展陷入停滞,社会治安下降,加税又一次进入恶性循环,一来一回付出的代价惊人,每年无形中的损失何止百亿钱!”
曹时盯着黄河心情十分复杂。
黄河水到此地就变的浑浊不堪,河南地的黄土高原蕴含惊人的泥沙,河水从两岸流过自然裹挟着泥沙南下,河套平原西北侧是裹挟泥沙的起始点,并不用担心过量的泥沙让河道淤塞,湍急的河水经过河套平原把泥沙带入中下游,到壶口瀑布就变成纯黄色的河水。
经过河道的传递,在长安以东的渭河汇合口急转弯向东,那个地方名叫风陵渡对岸是朝廷设立的船司空,向东继续奔流的黄河水流速明显放慢,河水裹挟的泥沙逐渐沉淀在函谷关北部河道(三门峡)以东的区域,从雒阳往东河道逐渐抬高,那一带也是河患泛滥的地区。
在春秋时代及以前,河水在河北泛滥成灾,赵地的大片平原都曾是巨大的沼泽,战国时代初期关东各国忙着建造堤坝围堵湖沼,一点一点把河水重新推到正确的河道里,从战国初期到现在三百多年黄河始终稳定在河道里极少有泛滥趋势。
他不知道黄河会再什么时候会泛滥,但是他一定会设法封堵河患,因为他知道黄河一旦泛滥成灾,注定将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并不是损失几十万顷粮食,损失几百万人税收那么简单,更是关东的经济发展连续性遭到破坏,占据大汉帝国十分之一的人口流离失所,人口增长就损失了十分之一的份额,吃不上饭的百姓不会考虑生儿育女,因为他们自己都没办法养活自己。
恶性循环一起,十年乃至二十年多难以抚平创伤,皇帝愿意把大好青春的十年时光浪费掉吗?不可能,他一定会坚持发动战争,哪怕国内的损失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也会坚定的发动战争,击败匈奴是他一生的理想,为此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皇帝的坚持他是很理解的,尤其是此刻,匈奴陷入短暂的危机之中,大汉帝国必须要抓住机会伺机北上讨伐匈奴,尽快消灭匈奴的主力清除掉北方外患,皇帝才有心思转向西边或者南方完成其他目标。
曹时也很支持皇帝的伟大理想,不管未来被称作汉武帝的天子会变的多么专横霸道,他都不介意为了实现大汉帝国称霸的理想奋斗,他可以暂时不去计较个人的政治得失,只要能够完成几代人的毕生追求,起码对得起这辈子不要留下遗憾。
现在看来击败匈奴不是难题,难就难在击败匈奴,自己不要身受重伤,他很担心皇帝的执着会让大汉帝国碰的头破血流,可惜的是皇帝对他不在言听计从,除了叹息就只能叹息。
天子终究会长大,纵然他留在长安常伴左右也无法长久影响他,亦师亦友的关系早晚会被终结,妄想长期控制天子一定会落得家破人亡,如现在这样保持表面亲密关系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不知不觉间念头飞到远方。
“……将军,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