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梦初醒,在残酷的现实中等待时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晓磊 本章:第五章 美梦初醒,在残酷的现实中等待时机

    一、天之砥柱

    李世民对武照说,等飞山宫建成要带她在邙山住上几日,这诺言终究没有实现。或许连老天都觉得李世民巡游东都、大起宫室、纵情射猎又有美人相伴,这半年实在太过惬意,接连降下灾祸给这个志得意满的天子一些警示——先是留守京师辅佐太子的宰相温彦博病逝,继而中原连降暴雨,那条前不久还潺潺怡人的洛水竟闹起洪灾,毁坏民房无数,洛州百姓溺死者六千余人,洪水甚至溢入洛阳宫内,冲毁皇宫左掖门,包括含元殿、飞香殿在内的十九座殿阁被水侵泡。

    苍天示警君德相系,李世民不得不自省,并摆出求言姿态。早就筹谋进言的魏徵率先响应,将一篇谏书摆到了龙案前,李世民览奏感慨良多,当即下令拆除修建中的飞山宫,用那些砖瓦木料为百姓修缮房屋,并亲临受灾最严重的白司马坂探望灾民,蠲免课税开仓赈济。洛州出了这么大事,又在天子巡幸之时,地方官自然难脱干系。但洛州都督杨恭仁毕竟是两朝宰相关陇名臣,又年至古稀,于是明升暗黜,加授正二品特进头衔,责令致仕——武媚的这位堂舅被朝廷委婉地打发回家了。

    可是善举并未感动上苍,洛阳灾情没处理完又从关中传来消息,陕州黄河泛滥,河北县城池被毁,灾民遍野,继而洪水又波及临近的怀州。李世民再也无心在洛阳驻足了,率领百官宫妃踏上视察灾情、回归长安之路。

    武媚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这场无休无止的梦就开始了。先是入宫路上的紧张,初奉天子之夜的痛苦,受到宠幸的甜美,如果到此为止这场梦还算圆满,但是接下来就变味了。

    半月前那个洪水袭来的夜晚,她吓得几乎叫破喉咙,溢入宫中的洪流与西苑海池汇为一体,若不是竹楼建得甚高,她可能要葬身水中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遭遇大水,朱儿、碧儿、范云仙也都没遇上过,主奴四人抱成一团缩,转天清晨禁军赶来救援时,四个人八只眼都哭肿了。

    后来发生的事更乱无头绪。掖庭整个不能住了,所有宫女都搬到后宫各个厢房,她也与崔才人暂时住到一起。又不知发生何事,听说堂舅的官被免了,继而突然得到命令,火速准备行囊离开洛阳,然后她就被搀进一辆跟来时差不多的马车,糊里糊涂踏上行程。武媚恋恋不舍,虽然她在洛阳的时间不长,但这座城市给她留下了美好印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故地重游……

    严冬十一月,圣驾来到陕州地界。洪水刚退道路还很泥泞,车马颠簸摇摇晃晃,哪怕卤簿威严的皇家队伍也现狼狈之态。禁军开道,官员侍从拱卫皇帝,后宫女人们的马车在最尾,也有侍从宦官护卫。在等级森严的皇家,哪怕嫔妃出行也要按品阶列队,妃、嫔、婕妤、美人……轮到武媚的马车走时,本就凹凸的道路早被前面的车马压出一道道辙埂。

    拉车的马仰着脖子发出惨痛的嘶鸣,任凭赶车的宦官挥鞭狠抽,依然拔不出深陷泥淖的蹄子,一次次挺身向前,又一次次退回原地。范云仙拽着辔头与马一起使劲还是无济于事,又踉跄到车后抓住泥泞的车轮,死命往前推;折腾了半天,他的衣衫下摆早就沾满了泥污,可眼瞅着其他才人的车从旁而过,这辆车却偏偏动弹不得。

    “等等,等一下……”范云仙老着脸拦下辆车。

    “干什么?”坐着横木上的宦官一脸不耐烦。

    “高大哥帮个忙,我们武才人的车陷住了。”

    那姓高的宦官把眼一瞪:“云仙啊,你倒仔细瞧瞧,这是王美人的车,已经落在后面了,你还拦我们的路,去找护卫帮忙啊!”

    范云仙急得直咧嘴:“护卫们巴结高枝,都去帮娘娘们推车啦。”

    “那没办法,我还急着往前赶呢……”

    “您就搭把手吧。”

    “你这小子怎偏寻我晦气是不是?”

    范云仙还欲央求,却听身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嚷道:“少要啰唣,快给我回来!”不知何时武媚紧蹙蛾眉从车里钻了出来,站在轼木上作势要往下跳。

    “哎哟我的亲娘!”范云仙吓一跳,“您可别下来!留神摔着!”忙跑去阻拦,可是早弄得两手黄泥,搀也不敢搀,扶又不敢扶,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从车上跳下来——“扑哧”一声,一双做工精巧的绣花缦鞋浸在了污泥里。

    “您若伤着冻着,奴才可吃罪不起啊!”范云仙诚惶诚恐。

    武媚全没在意脚下,兀自数落道:“人家不管便放他们去,何必低三下四丢我的脸?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咱万事不求人,跟着皇帝出行,还能在这儿陷一辈子?”旁边车里的王美人听见啰唣本想命宦官帮一把,却又听她说出这狠话,气得重重哼了一声,催促宦官头也不回地去了。

    “才人,快请上去吧,冻坏身子奴婢担待不起啊!”朱儿、碧儿也慌里慌张跳下车——武媚这几天确实吃了苦,她入宫时天气尚暖,尚衣局没有给她预备寒衣,启程以来皇帝归心似箭,日夜赶路也不便讨要衣物,只得把衫子套了又套抵御凉气。但这点儿难处对于饱经磨难的武媚娘不算什么,真正苦恼的是她已经半个月没见到皇上了。

    “不要紧,颠簸这么久,出来透透气也好。”她虽这么说,还是冷得有点儿打颤,放眼向前张望——漫长的队伍无边无际,车马纷纷旌旗绵延,哪望得到皇帝的踪影?

    车上仨人都下来,分量倒是轻了,赶车的一阵挥鞭,马儿立时将车轻轻拖出了泥坑;范云仙还在后面闷头使劲呢,不留神手上一松,摔个大马趴,整个人直直拍在泥洼里,浊水飞溅;武媚只顾张望躲避不及,连裙子都溅湿了。

    这情形正被旁边一辆车瞧得分明,也不知里面坐的是哪位才人,竟呵呵大笑,与侍女议论道:“活该弄一身脏水,也叫她清醒清醒!”

    “是啊,才人您哪点不及她?不就是皇上宠她两天么,眼睛都快长到脑袋顶上去了。入宫三天便闹了水灾,我看就是这狐媚子妨的!这才真叫红颜祸水……”话未说尽马车已擦肩而过。

    武媚恨得直咬银牙,便要不顾体统追上去骂,朱儿赶忙拉住:“这等闲话不听也罢,叫她一会儿也陷在泥里没人管!若是纠缠起来淑妃娘娘要问罪的,惊动皇上就更不妙了。外面太凉,还是上车吧。”

    范云仙好半天才从泥里爬起来,见武媚浑身湿漉漉的,立刻又跪在泥坑里:“奴才瞎了狗眼,弄您一身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边说边不住磕头。

    “哈哈哈……”武媚见这情景反倒乐了;范云仙在泥里和弄半天,又摔跤又磕头,早就没个人样儿,浑身上下都是泥,一张白嫩面皮也全脏了,就剩两只小圆眼一眨一眨的,“瞧你那腌臜模样,旁人不知还以为我买来个昆仑奴呢!”说着掏出锦帕为他擦拭。

    “脏!脏!别……”范云仙哪敢劳她?

    “别乱动。”武媚还是亲手帮他擦干净脸。

    赶路要紧,主仆都上车,这次连范云仙也不得不上去了。武媚扒了他肮脏的衣服,眼下没得换,竟扯过一匹御赐的锦缎叫他裹在身上御寒。范云仙见主子待他这般好,眼圈都红了:“才人是活菩萨……”

    武媚把沾泥的鞋也脱了,顺手往外一丢,笑道:“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人,伺候我效忠我,我自然待你好;换了旁人便死在泥里我也懒得管。”这便是她的处世之道。又转而对朱儿碧儿道,“那帮嫔妃袖手旁观说风凉话,还不是因为嫉妒我?等着瞧吧,等到了长安我向万岁告她们一状,倒要看看谁吃亏!”

    二婢只尴尬一笑,默然无语。

    说话间马车渐渐停下来,这次不是陷在泥里,而是前面驻马了。武媚跟婢女说话,却听外面声音嘈杂,似乎有呼喊万岁的声音,低低的隆隆的,终于忍不住向外张望——队伍已经离了官道,百十辆拥拥簇簇,所有的官员、士兵乃至宦官都陆陆续续下车下马;西面是一片泽国,灰蒙蒙的浑水漂着乌七八糟的东西,碎木头破门板,还有死去的牲畜,一股恶臭扑鼻,那沼泽边一扇扇草席里卷的是……武媚一阵恶心,赶忙扭过头来,却见枯草簌簌的湿地上影影绰绰围拢来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

    是百姓吗?武媚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面色乌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一眼望不到边际,像黑压压的乌云。他们颤抖着、蹒跚着,甚至在泥里匍匐着,向皇家队伍涌来,那声音已不知是呼救还是哭泣,简直像阿鼻地狱中众饿鬼的呻吟——这都是失去家园的陕州灾民。

    又一阵更强烈的喧哗声起,皇帝的御辇从队伍中独自驶了出来,竟然迎着灾民而去。

    武媚一阵激动,她看见李世民那黄袍大袖的雄伟身影屹立车前,只有陈玄运、张士贵以及少数禁军跟随,虽然远远瞧不清面目,想必此刻皇帝脸上一定写满肃穆和悲痛。

    “万岁……万万岁……”伴着参差不齐的呼叫声,灾民们涌到了近处,有些胆大的甚至爬到御马边。

    李世民站在御辇上,低头环顾这些挣扎在死亡线的百姓,许久才开口:“你们受委屈了!”他雄浑的嗓音既沉重又有力,传得好远好远;一时间所有呼喊、哭泣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头仰视他们的君王。

    “天降灾祸乃是朕的过错。”李世民这一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虽说儒家皆道“天人一体,君天同德”,但灾害非人力所能左右,各官吏也有修堤治水的责任,李世民不迁怒于下,不推卸责任,所有怨咎一肩承当,这就是贞观天子的气魄。

    “朕德行不足,致使苍天降罪洪水肆行,你们都是无辜的,朕向你们谢罪……”

    说到此便有百姓呼道:“皇帝无罪!”“对!黄河决口,怎是您的罪过?”“都怪这该死的秋雨,呜呜……”

    李世民扬手止住众人的呼喊:“无论谁的过错,只要朕在,绝不准你们受冻受饿!朕宣布,蠲免陕州三年赋税,调河南之粮赈济你们,自今日起鳏寡孤独皆由朝廷赡养,放府库之金给你们重建家园。”

    “谢陛下……”谢恩之声震耳欲聋。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李世民仰视苍天森然道,“若朕不德,愿速降天雷毙朕于此,莫罪百姓。若朕无过……”说到此他低头扫视百姓,几近声嘶力竭道,“哪怕血雨妖风,天塌地陷,神鬼作祟,朕也要带领你们改天换日,共谋我大唐国泰民康!”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更响亮的呼喊声响起,当真是震天撼地神鬼难当。

    李世民说罢大袖一挥,禁军将士们早捧着绢帛、干粮以及各州县贡献的财货来到御驾前,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散给百姓。武媚早已心驰神往,那一刻不仅是对皇帝气魄的敬佩,她甚至幻想自己也站在御辇上感受万千黎庶的爱戴,这种感觉定是世间最快意的。

    天苍苍,野茫茫,李世民屹立于天地之间,宛如一根擎天砥柱,支撑着这个世界,也支撑着武媚的心房。此情此景令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生命的太阳,也是整个大唐、整个人世间的太阳。除了爱意她对这个男人更多了几分神一样的崇拜……

    散发的东西虽多,无奈百姓无边无沿,刚开始还仅在御驾前流泪叩谢,继而有人跪爬着涌向整条皇家队伍,官员们也很动容,都拿出随身的干粮分给他们;继而士兵宦官也慷慨解囊。宫妃们就大不一样了,她们或是名门闺秀或是娇弱女流,哪见过这么多灾民?忙不迭避开他们肮脏的双手,躲在车里不敢露面,胆小的甚至隐隐啜泣。

    武媚却一掀车帘挺身而出,赤着脚站在车前:“阿朱、阿碧,快把咱的绢帛锦缎都拿出来!”

    “武才人,那可都是其他嫔妃送您的……”

    武媚赤足一顿,不容置疑:“少要多言,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咱们岂能藏私?快把东西散给灾民!”说罢她当先解下套在最外面的长衫,向百姓抛去——天越来越冷了,多一层布就多一分温暖,可能就会挽救一条生命。

    朱儿、碧儿伺候她也有段时日了,情知主子又“犯晕”,偏生十头牛拉不回的脾气,只得从她的意,把车里的料子往外搬。武媚不问贵贱,一匹匹往外抛。饥寒交迫的灾民像是看到了活菩萨,纷纷争抢着聚拢过来,连赶车宦官都被挤翻在地,附近所有宫人都吃惊地望着这位特立独行的新才人——秀丽的容颜、和蔼的笑靥、灵巧的身姿、愉快的欢声,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织锦绸缎,这莫非是散花的仙女?

    “才人,不能再散了!剩下的是尚衣局分给您做衣服的!”朱儿碧儿苦口婆心劝道。

    此刻武媚娘哪还听得进去?父亲活着时天大的福她都享过,父亲去世后天大的苦她也吃过,这些东西在她眼里本就是过眼云烟,况且皇帝既然舍得,她又有什么理由舍不得?到最后已车内已经空空,连范云仙裹在身上的那匹布都扯下来丢了出去,她早已陶醉在百姓的感恩和赞美声中,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悦耳?

    李世民满载百姓的称颂离开了陕州。燕妃早看见表妹一掷千金,只剩几件单衣,于是派人给她送来一件狐裘,杨婕妤也将手笼让给她;可是武媚对两位表姐实在没好感,行至怀州又把这两件衣物舍给灾民了。

    贞观十一年腊月,天子一行回到长安。不过期盼这里已久的武媚早已没心思张望京都的繁华景象,只是抱着母亲给她做的石榴裙,在寒风中颤抖着、微笑着……

    二、美梦初醒

    长安作为大唐的都城要比洛阳更加气势恢宏,太极宫也比洛阳宫更为雄伟宽阔,但武媚住的地方远不及蓬莱竹楼那么浪漫风雅。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理解在洛阳时杨淑妃动不动就说“这里不是长安”究竟是何含义——东都时宫妃侍女乃至宦官还算少,广阔的宫苑都空着,所以众嫔妃都能住进去;太极宫却是森严的皇宫大内,承天门以北的皇城虽大,却是帝王所享,四妃各有居所,婕妤以下就要住到西北的掖庭宫了。

    众才人住处在掖庭永巷靠北,临近嘉猷门,虽然相比一般宫女的住处宽敞许多,有各自的院落,却哪比得上仙山碧水赏心悦目?所能望见的不过是院里的几株草木,还有东面一座座巍峨宫殿的顶子……皇帝究竟在哪座屋檐下呢?

    朱儿、碧儿仍是贴身伺候她的人,可以登堂入室,外面依旧由范云仙张罗,另外有几个低级宫女负责洒扫之类的粗活,平日并不住在一起。他们的头一件差事就是帮武媚安置东西,这差事极其容易,因为这位武才人的东西早在赈灾时散得差不多了。即便与想象的差距很大,武媚在长安的第一晚还是睡得很甜,毕竟她算回到了那个男人为她准备的家……

    翌日清晨她是被朱儿、碧儿强行拉起来的——姜尚宫和王公公已来到她的院中。

    “怎么回事?”她慌里慌张从被里爬出来。

    朱儿急急渴渴,边帮她穿衣边解释道:“才人怎生忘了?今日要拜见没见过面的贵妃娘娘和几位婕妤啊!”碧儿也端着水进来,强行为她洗脸梳头。

    “衣服?我还没有寒衣呢。”

    姜尚宫默默走到帘边:“嫔妃衣物皆有定数,听说才人把尚衣局供给的衣裙散给了百姓,虽是一片善心,却也不能坏了规矩。我已经给您取来新衣,但明年的定例就不要再领了。还有……麻烦您快些,大伙都在外面等着呢。”

    武媚听她口气冷冷的,心里有气——什么明年的定例?到那会儿说不定我已经升到婕妤、宫嫔了,你敢不给我!

    一阵混乱之后武媚总算草草收拾完,顾不得戴珠翠饰物就跟他们出了门,到外面才知还有好几位御女采女也候在院外,疑窦不解,忙问尚宫太监,王公公笑道:“万岁东巡一趟,哪能只召纳您一位佳丽?她们也是在洛阳入宫的,只是家世不能与您相媲,品位低些罢了。”

    武媚一阵不悦,却来不及多想,见姜尚宫当先而去,忙快步跟在后面,其他宫人也紧随其后,各按身份品阶不敢乱行一步。过了嘉猷门景色豁然,虽说已是天寒地冻海池结冰,也看得出秀美怡人,不及洛阳别致精巧,却多几分宏大之气。武媚左右瞻顾,盼着能侥幸见皇上一面,可宫苑广阔哪有李世民身影?却望见北面远处的山坡上零零落落一大片修建一半的宫殿,连围墙都圈好了,规模似乎比整个掖庭还大,又问王公公缘由。

    “那是龙首山,咱大唐皇家命脉所系,原本自宫苑以北要给太上皇修大安宫的,哪知他老人家无福消受,开建不久上皇就宾天了。”

    “太上皇驾崩快三年了,怎还没建完?”别的武媚不知,但李渊驾崩的年月却记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太上皇的死她父亲才随之而去,对她来说这三年真是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一座皇城还修不起来吗?

    王公公自帮她沐浴便知她是直脾气,不问明白终究没个完,索性告诉她:“天下的事拉拉杂杂一大堆,怎顾得上?再说前朝有那么多大臣,建个小小的飞山宫魏徵还再三谏言,何况修这么大的宫殿,简直另起一座皇城,群臣岂会不问?”这两句说的声音大些,姜尚宫在前听见,重重咳了两声;王公公赶紧闭嘴,媚娘再问什么都不答复了。

    就这么默默无语行了好一阵,路过延嘉殿、鹤羽殿,终于来到韦贵妃的住处——凝香阁。

    凝香阁无愧名字中有个“香”字,一进院就觉香气扑鼻,也不知里面种了什么四季长青之草,寒冬腊月竟也绿油油的,在这金碧繁华的皇宫中显得格外雅致。有宫女迎接出来,说贵妃一早就候着呢。

    贵淑贤德四妃唯有这位韦贵妃还没见过,却早听朱儿他们提及:韦妃乃前朝名将韦孝宽的曾孙女,与韦昭容是堂姐妹,她早年曾有过一段婚姻,还生了个女儿,守寡后再嫁秦王,又生皇十子纪王李慎和临川公主。或许因为是再嫁之女,韦妃虽才貌出众位列四妃,却为人谦和不问世事,更是极少陪驾出宫。

    果不其然,当武媚众人向她行礼时,她起身半礼相还,还给她们赐座,对她们讲了几句话,无非是恪守礼法、侍奉好皇上之类的官样文章,连一炷香的工夫都不到,就打发他们出来了。武媚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不住揣测——淑妃多涉后宫之事也罢了,似韦贵妃、阴德妃还有表姐燕贤妃,一个个年纪也不算轻了,恐怕已不大受宠。

    出了凝香阁姜尚宫又领她们原路折回,去拜会其他嫔妃——本来挺近的,顺路便可串过来,却因贵妃位高要先去拜见,兜个大圈子,这便是皇家礼法。

    贵妃之后是韦昭容以外的几位嫔,嫔之后是婕妤,婕妤之后又是美人……刚开始媚娘还有些兴致,后来便昏天黑地搞不清谁是谁了,她们都很漂亮,穿得都很美丽,说的话也都大同小异,从东走到西,从南绕到北,媚娘烦了累了,也有些怕了——难道这些女人都是跟她分享一个丈夫的?

    好不容易拜过所有该拜的人,姜尚宫立刻催她回住处用饭,因为再过一会儿拜她的人又该上门啦!

    转了半日早已迷路,若非王公公领着,她连自己住处都找不到;进得门来范云仙早备好了吃的,稀里糊涂用完,刚抹了抹嘴,来拜见她的宝林们就迈进门槛了。宝林是正六品,满额二十七名,当今天子后宫不满,却也有十几位,媚娘现学现卖,也学着上午训教她的那帮人的口气对她们讲了几句;宝林转身刚去,七品御女接踵而至,也是十几位;之后又是十几位采女……到最后武媚已懒得说什么,扬扬手便叫她们去了。可老天偏不饶她,该拜的人拜完了,拜她的人也走了,却还有几位与她平起平坐的才人。

    才人们可不是行个礼就告辞,坐下来叽叽喳喳聊这聊那,虽说都一副嘘寒问暖的模样,却没几句实在话。都住在左邻右舍,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武媚也不能失了礼数,只好强作笑颜……所有人都打发走已是掌灯时分,草草用过晚餐,淑妃又来了——倒不是特意来探望,而是摄宫中之事,隔三差五就要来掖庭看看。

    “第一天在宫里住,还习惯吗?”杨妃依旧那么和蔼。

    “还好吧。”武媚答得很含糊,“多承姐姐关心。”她对杨妃的印象实在不坏,在洛阳时是杨妃让她很快见到了皇上,而且给她送了那么多东西,虽说都散给百姓,但这份人情总需念着,至少比表姐们贴心多了。

    “妹妹且听我一言。”杨妃紧紧握住她手,“子曰‘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在洛阳咱是陪驾出游,为的是哄万岁高兴,即便过分一些也不在话下。可此处乃帝王家城,宫人众多礼法森严,似你先前种种放浪之举可要收敛了。”

    媚娘心头一紧——难道洛阳的那种快活日子全是例外?

    杨妃瞧出她神色黯淡,又道:“不必担心,本宫已知会尚宫局,明早起你便去那里习学宫中礼法,还有各种规矩。当才人可不是整日游手好闲的,还要分司宫中许多事务,这些你也得学。渐渐习惯就好了。”

    媚娘的心越来越沉。

    “对啦!我还给你带来样东西。”杨妃说着招呼随行宫女过来,那宫女抱着厚厚一大摞书,她随手拿起一卷道,“这是文德皇后所著《女则》,凡宫中女子都要诵读。”

    媚娘双手接过,方欲道谢,却见那宫女把怀里那一摞全摆撂在了案头——原来这书共有十卷之多!

    “妹妹你读书识字不少,应该不至于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吧?要不要请人为你讲解一遍?”

    “不必了,我看得懂。”武媚赶紧阻拦。

    “那就好。你把这书从头到尾抄十遍,尽快交给我。”

    “啊?!”

    杨妃的口气依旧那么温婉,表情依旧那么和蔼,却隐隐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慑:“叫你抄书是为你着想,好让你尽快适应这宫廷。你年纪还小,许多事还不清楚,学通《女则》才会明白如何与众嫔妃和睦相处。圣德皇后生前不但被圣上称道,也为满朝官员敬重,圣上称道她的书足以垂范后世,你可要用心学啊!”

    “多谢……多谢……淑妃娘娘。”不知为何,媚娘想像先前那样亲切地唤她为姐姐,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杨妃不厌其烦讲了一堆大道理才告辞,武媚恭恭敬敬送到大门口,不禁倚门叹息。朱儿悄悄伏到她耳边嘀咕道:“才人还不知吧?听说昨日皇上特意表彰了淑妃,说她待新入宫的才人关怀有加,先前她儿子吴王毁坏民田罢去安州都督的官,趁这次机会圣上又将其官复原职了。”

    武媚没心思听这些闲话,更不明白这些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喃喃道:“不知万岁今晚会不会来,你去把卧榻收拾收拾。”

    朱儿笑了:“不会的。这里不是蓬莱宫,皇上绝不会到这儿来。”

    “为什么?”武媚不解。

    “掖庭乃宫女所居之地,卑微下等,皇上贵足不会踏此贱地。若是万岁有意指定某位嫔妃侍寝,会专门派宦官召幸的。”

    “你说万岁今晚会召我吗?”经过这一天所见所闻,武媚已不那么自信。

    “不会的。”朱儿毕竟久在宫中,了解得多,“万岁刚回来,有许多大事处理,恐怕没心思召幸谁侍寝。即便有意,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宫中那么多没跟去洛阳的嫔妃,轮不到……”她话说一半已发觉主子脸色不好,赶紧改口,“不召您也好啊。这几日连着赶路,今天又忙忙碌碌,趁着清静您刚好睡个好觉。”

    武媚愁眉不展,天已经渐渐转黑,嫔妃宫女都回归各自的住处,偌大的掖庭只有几盏零星孤灯。她忍不住抬头向东望去,依旧只能看见一座座殿顶,趴在屋檐上的鸱吻正朝她龇牙咧嘴,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

    她不太喜欢这个新家……或许该说是一点儿也不喜欢。

    三、无路可退

    贞观十二年的大唐帝国是在繁忙中开始的,先是百济国王遣太子扶余隆来长安朝觐——辽东海疆之地有高丽、百济、新罗三国并立。处于北部的高丽实力最强,又控制契丹、靺鞨等游牧部落,昔日隋炀帝三征不克,反逼得中原百姓造反,改朝换代后高丽表面向唐称藩,实则心怀敌意,在边界构建夫余城,以备开战;新罗领土较小,居于东南一隅,几度与高丽发生战争,因而结好唐朝倚为靠山;百济则地处西南,与另外两国都曾有过争战,朝秦暮楚摇摆不定。

    李世民鉴于前朝之失,早有拓定东北根除隐患之意,故而对扶余隆来朝十分重视。可接见百济使者的事还没忙完,又传来松州、丛州地震的消息,继而又是夔州夜郎獠反叛,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也率师寇边……李世民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也享受着掌控天下的快乐。

    掖庭中的武媚也很忙碌,不过她并不喜欢这种繁忙却枯燥的生活。遵从杨妃的安排,每日清晨她都要到尚宫局应卯,坐在一群普通宫女中间学习礼仪。正五品才人在后宫中地位也不算低了,但她毕竟只有十五岁,又自洛阳入宫不知礼仪,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教诲宫人的是一位典言女官,她本来负责后宫传奏之事,规范宫女礼仪乃是奉上所差。这位老姐姐在太上皇当政时便在宫中任女史,如今年过四旬,两鬓斑白神态严肃,加之绿袍乌纱,讲话又低沉,简直像是个男人:“民有妻,帝有后,和合齐家,外治天下……”

    武媚身子枯坐在那里,心思早不知飞到何方,在她看来这种陈词滥调的说教毫无意趣。或许是没有同母兄弟的缘故,从小母亲就把她当半个儿子养,勇于任事、热情洋溢;尤其在文水度过的岁月,如果仅是逆来顺受,恐怕她早被哥哥嫂嫂随便寻个人嫁出去了。不过现在想来,若是当时依从他们的安排,现在又会怎样呢?是不是会有一个随时举案齐眉的丈夫?是不是可以时常探望母亲?是不是再不必瞧别人脸色?

    这是武媚第一次隐约感到后悔,但她马上拼命摇头,赶走这可怕的念头——无可改变的事情不能多想,侍奉天子是女人最大的荣耀,我拥有一个世上最伟大的丈夫,更复何求!

    她努力集中精神聆听教诲,但这些礼仪的讲解反而令她更烦躁、更无聊,哪里听得进去?

    “宫中之制,见圣人、皇后当以大礼参拜,面尊者施万福,四妃以上呼娘娘。尊者坐,则旁立……”

    和煦的阳光射在尚宫院子的大堂上,暖融融的,武媚娘早已无视这暮气沉沉的讲解,阵阵困意泛起,不禁哈欠连连,刚忙举袖掩住了嘴巴——这也是宫中的规矩。

    “行礼之时双手在右腹畔,掌心向下,与男子作揖正相反,右手要搭在左手之上;收颔垂首,目不斜视,双膝微屈,就像我这样。”典言官亲身示范,侧过身子,对着空座位行了个万福礼。她双目低垂轻屈腰身,那张原本严肃的脸上显出浅浅的笑容,却又不失虔诚敬重之态,仿佛眼前真有位娘娘。哪知旁观宫女们却一阵窃笑。

    “笑什么?此乃宫中礼仪,人人需当如此,有什么可笑?”典言官教诲宫女十余年,自视无可挑剔,这样的嘲笑对她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可宫女依旧在笑,典言官莫名其妙,揉揉昏花的老眼,这才发现坐在正中间的武媚娘耷拉着脑袋,早睡着了,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武才人……武才人……”

    媚娘倦意未消,依旧瞌睡不止。

    “武媚娘!”典言提高了嗓门。

    媚娘终于从昏睡的迷梦中醒来,又回到这个现实的迷梦。

    典言官面沉似水:“本官讲解礼仪,你为何瞌睡?”

    “抱歉。”媚娘打了个哈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典言官见她这般懈怠,执意要叫她清醒:“请你起来,像我方才那样道个万福。”

    武媚不情不愿起身,懒洋洋走到厅堂中央,向她施了一礼。

    “喏喏喏,哪像个样子?”典言官啧啧摇头,“腰要弯下去,背却不能驼,两只手不要乱摆,再做一次。”

    媚娘勉勉强强又做了一次。

    “还是不妥。”典言官的批评的口气变为挖苦,“听说武才人乃国公之女,怎这般随性?无论皇家宫廷还是公侯世家,都讲究端庄,难道应国公府与外间风俗不同?你就不能稍微笑一点儿么……”

    媚娘岂不明道理?平常行礼自然规范,只是这会儿懒得做这等无聊示范,听典言官语带讥刺,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冷道:“笑与谁看?叫我笑与你看吗?”

    典言官一愣,她还没见过有人敢向她顶嘴,而且顶嘴的竟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禁也有些挂火:“你自可不对我笑,难道参见圣上和各位娘娘也不笑?”

    “哦?你也敢自比圣上和娘娘?”媚娘拿定主意要羞辱她,故意小题大做。

    典言不禁皱眉:“我自不敢僭越,只是微笑施礼乃宫中礼法。”

    媚娘轻轻哼了一声:“如此说来,典言您一定是谨遵宫女礼法,行端履正喽?”

    “那是自然。”

    “那小妹倒要请教请教您了……”媚娘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却是坏笑,“您方才说‘执务奉上,勿失礼数’,敢问何为奉上?”

    “这有何不解?奉上者,内则奉主上差派,外则奉位尊之人。”

    “说得好!”武媚倏然变脸,“我问你,是你这七品典言位尊,还是我这五品才人位尊?若我位尊,你怎敢斗胆让我向你施礼,而且还要向你笑呢?”

    典言官哑口无言——她见武媚年少,未免有轻慢之意,一时间竟忘了她是才人,更没想到武媚年纪虽小气性却大,偏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宫女们再次哄笑,却是笑典言官的窘态。武媚得理不饶人,偏要问个分明:“我且问你,你到底失礼没有?”

    “卑职是请才人演示礼仪,并不敢命您向卑职施礼。”典言连忙解释,语气却已不似先前那么强硬。

    “话是如此,但我既向你施礼,难道你便安然受之吗?”

    “这……”典言官额角渗出一滴冷汗——尊者施礼,卑者即便未能及时下跪,也要马上还礼,这也是宫中规矩。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失礼没有?”武媚声音陡然严厉,响彻尚宫大堂,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呆呆瞅着这意外的一幕。

    “卑职失礼了……”典言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那你还敢咄咄逼人,妄论我的家世?”武家出身商贾,因攀附李渊而骤贵,媚娘母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取笑她家门第。

    “卑职错了。”典言也被她教训得服服帖帖。

    “你承认便好。”武媚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我也不怪罪你,只要你把刚才我向你行的两个礼补回来便可。”这不单是报复,还是不折不扣的羞辱。

    典言官四十余岁,教诲宫女十余年,并无纤毫之失,今日不但要认错,还必须当着众宫女的面向这个小姑娘施礼赔罪,一世的名声都毁了。这武媚娘哪里是个小姑娘,分明是粉面罗刹!可人家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不赔礼是万万不行的。典言痛心至极,却只能强忍羞辱,在无数目光注视下向她躬身施礼。

    武媚还不罢休:“听说典言自先朝时就在宫中,怎这般没规矩?你就不能笑一笑吗?”

    典言官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哪里笑得出?

    “笑!我叫你笑!”媚娘扳住典言的下巴,用力掐典言的脸——此时此刻在她眼中这个人早已不是典言官,而是善氏大嫂,是嘲笑她的其他宫妃,是所有曾对她冷言作践的人!

    众宫女早已悚然,对她小小年纪却睚眦必报感到震惊。

    “哎哟!放手,求求您放手。”典言官疼得叫出来。

    “笑……你给我笑啊……”媚娘死死掐住她喉咙。

    伴着滴落的泪水,典言官终于艰难地笑了。媚娘这才罢手,犹自恨恨道:“你若再敢讥讽我父母,便是这等报应!”说罢傲然转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而去。

    离开尚宫局媚娘并没感到舒心,这场发泄反而使她愈加茫然。她这场无名火并不仅针对典言官,更是到长安以来的郁闷心情的发泄。她讨厌这种沉闷无聊的日子,这种生活仿佛是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看不到目标,也看不到希望,那走与不走又有何区别?

    在这沉闷的地方,到底该如何生活呢?她在掖庭中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试着却窥望其他宫人的生活——似乎每个人都很闲,除了做些针织女红便无所事事,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日暮,等待明天,等待皇帝的召唤,甚至等待苍老乃至死去,这就是她们注定的命运吗?那她自己呢?

    武媚思考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晚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然而眼前的变故却大出她意料之外:朱儿、碧儿直挺挺跪在院中,正被王公公及几个宦官劈头盖脸训斥,范云仙则哼哼悠悠趴在地上,臀后的衣物早被鲜血染得殷红,不知被打了多少棍子。

    “怎么回事?你们为何在我这里撒野?”武媚厉声质问。

    王公公转过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没人敢在您面前撒野,我等乃是奉淑妃娘娘之命处罚这三个奴才。”

    “他们身负何罪?”

    “才人明知故问么?羞辱尚宫局女官的事这么快就忘了?”典言官岂能白受这场作践?媚娘走后立刻向姜尚宫哭诉,尚宫也奈何不了才人,又一五一十告诉了掌管后宫的淑妃——位高一级压死人,媚娘既能压人家,也就勿怪人家隔山拜佛,搬来身份更高的来压她!

    “我教训一个对我无礼的奴才,有何不对?”

    “典言即便有错,才人又岂能咄咄逼人当众羞辱她?何况她只是请您示范礼法,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才人行事未免过头。”

    武媚自知理亏,转而道:“我惹的祸我自承当,为何处罚他们?”不由分说推开众人,扶起朱儿、碧儿,又查看云仙伤势。

    王公公被她推了个趔趄,叹了口气道:“武才人,您年纪还轻,尚在学礼之时,这三个奴才理应循循善诱,今日您行出荒唐事来也因他们辅导不力,故而罚掉二婢半年俸钱,责太监五十板子。娘娘如此处置也是一番好心,为的是要保全您颜面。”

    “打了我的人,却还道保全我颜面,天下岂有这等道理?”

    王公公乃是上指下派,不愿与她口角,推诿道:“奴才不过奉命行事,才人若不服自可寻淑妃娘娘和姜尚宫……另外娘娘还有吩咐,命您将《女则》加抄十遍以示惩戒。”

    武媚越发火大:“什么破书?竟要抄二十遍?”

    王公公大惊失色:“才人不可乱言,《女则》乃文德皇后所著,随便辱骂宫正司是要过问的!”宫正司听命于皇帝皇后,专门负责处罚嫔妃宫女,倘若他们接手,可就不是打打奴才这么简单了。

    三、无路可退

    武媚即便在文水时也不曾甘受兄嫂欺凌,这会儿气壮脑门,哪管什么宫正商正,破口大骂:“你等少要狗仗人势,姑娘我天不怕地不怕!我受天子宠幸,谁人敢欺?”

    王公公实在没法跟她讲理,索性不再多言,带着手下人出门便去。武媚怎咽得下这口气,兀自叫嚣:“你们等着瞧!我见了皇上自会好好发落你们!”见他们走远怒气兀自未解,便要去找淑妃理论。

    朱儿、碧儿连忙拉住,范云仙也顾不得屁股生疼,连跪带爬抱住她大腿:“才人息怒,若再惹出祸来,奴才非得被活活打死啊!就忍了这口气吧。”

    “呸!你们忍得,我自不能忍!那些贱人嫉妒我受皇上宠爱,若不压压他们气焰,真以为我武媚娘是好欺负的。”

    朱儿、碧儿双双堵在院门口,连连叩首:“才人不能去啊……”

    主奴四人尚在纠缠,忽听外面喧嚷:“贤妃娘娘到!”

    媚娘听说表姐驾到,更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好当着她面啰唣,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把头一扭不再言语。燕贤妃也听说了掖庭发生的事,料想妹妹这般火性必要闯祸,连忙赶过来。

    “参见贤妃娘娘。”二婢和云仙匆忙施礼。

    燕妃微微点头,却见表妹气鼓鼓坐在那里,胸脯一起一伏的,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耐着性子劝道:“妹妹也是大有身份之人,这么吵吵嚷嚷不怕惹人笑话?”

    媚娘头也不回:“被笑话总比被欺负的好,这宫中到处都是嫉恨我之人,她们疏远我、挤对我,派奴才来羞辱我,还来瞧我笑话。”

    燕妃听出这话里带着三分敌意,却只淡淡一笑——她跟随李世民十几年了,先后产下两个儿子,次子李嚣夭折,长子李贞排行第八,自小读书好文,已被封为越王,领扬州都督;皇后之位自不敢窥觊,但眼下也算母荣子贵,还有什么宠可争,又有什么好嫉妒的?

    “妹妹这话说得不通情理,你若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何必与你作梗?总归是你羞辱人家在先,淑妃才会惩罚你。”

    媚娘自小读书,绝非不懂道理之人,只是这口气实在难忍,扭过脸愤愤道:“她辱我父母,焉能容她信口胡言?”

    “在讲习礼法之时瞌睡又是何人之过呢?”燕妃早打听清楚。

    媚娘理屈词穷——平心而论她自己都觉得今日有点儿借题发挥故意刁难,其实那些嫔妃说什么她并不太在意,归根结底是因为数月不得皇帝召幸。可唯其如此她就更觉得别人因此嘲弄,她强烈的自尊就更不容许别人轻视!她纯粹是拿典言撒邪火。

    “不错,我是不慎睡着,那是因为她讲的我都明白。”媚娘强词夺理,“这帮嫔妃也好、女官也罢,都把我视为冬烘贱民。表姐,你也是弘农杨氏所生,难道咱们这等人任由她们小觑?”

    燕妃泰然自若:“清者自清,尊者自尊,哪管旁人说短道长?若凡事都计较,在这宫里真要活活气死了。你这般颐指气使睚眦必报,纵然不怕宫正,传到皇上耳朵里终归对你不利……”

    武媚恨的就是这句话!她信誓旦旦道:“传到皇上耳朵里又如何?皇上对我宠爱有加,定会偏袒我。”

    贤妃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你真觉得皇上对你一往情深?”

    “不错!他说他只宠我一个,要升我为美人、婕妤、妃嫔!他还对我说了许多心里话,那些话恐怕姐姐你都不曾听他说过吧?”武媚不想说假话,但面对表姐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些谎言就像决口的洪流般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贤妃长叹一声,摇摇头——不信?不屑?不解?或者是……怜悯?媚娘不清楚,但这一刻她隐约感到表姐并不嫉妒她,反而很关心她——只是这种关怀看似无情,而且透着一种令人不解的悲凉感,为什么呢?谁是真正怜爱她,谁是别有用心的敷衍,经历了这些日子她似乎看得更清楚了。

    燕妃默默无言环顾着这个被帝王遗忘的角落,简陋的房舍、孤寂的花朵、遭受打骂的奴仆,半晌才把目光投回表妹身上:“妹妹既然深受万岁宠爱,就更该宽厚待人持盈保泰,仗势欺人不是咱的家风。就算我求求你,别再闹了。好吗?”她的口气简直像哄孩子。

    媚娘不就是孩子吗?虽然她早经风霜性情倔强,依旧是个看不清世事的小女孩,面对表姐竭力维系她自尊的说辞,她终于无言以对,无奈地点点头。

    燕妃又道:“淑妃罚你抄二十遍《女则》,你乖乖把它写完,好吗?”

    “可……”媚娘的眉头又皱起来。

    燕妃温存地拍拍她肩头:“抄录《女则》并非坏事。你自幼读书见识渊博,这十卷书所写的道理在你看来浅薄得很,但它毕竟是文德皇后所作。当今圣上最牵念的就是文德皇后,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究竟是何等样人吗?你不想知道万岁因何对她情有独钟吗?”

    “长孙皇后……”媚娘果真动心了——她还记得在洛阳的第一个夜晚李世民对长孙后怀念的眼泪,那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燕妃见她似有所思,又趁热打铁道:“你虽然已得万岁恩宠,但要保荣宠不衰,还需用心研读《女则》,你多抄一遍便可多悟一层,岂不是坏事变好事?以后本本分分守规矩,若真有人欺负你也无须你出头,我自会找淑妃理论。”

    武媚听燕妃一口咬定她“已得万岁恩宠”,心头热乎乎的,既觉安慰有些惭愧——表姐这是竭力维护她那可悲的自尊啊!

    “谢谢……姐姐。”媚娘终于从心里承认了这个姐姐。

    燕妃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自家人,有什么好谢的?我小时候你娘对我也很关照,至今我还时常想起她……”说到这儿她低头凝视媚娘,“希望你在冲动之时也想想母亲。”

    母亲?!

    是啊,自从她来到这个“新家”,心灵被那个男人占据,一时间竟忘了含辛茹苦拉扯她长大、至今还在文水艰难度日的母亲!是啊,她在宫中一举一动不但关乎自己命运,还关乎母亲的幸福。无论发生什么事,就算为母亲也要忍啊……

    四、弃捐箧笥

    春天来了,春天又去了。来得悄然,去得匆匆,除了坠落满园的花瓣,什么都没留下。

    媚娘始终未得李世民召幸,心绪却比先前平静不少,或许是习惯了这种枯燥的生活。白天她依旧到尚宫局学习礼法,也依旧昏昏欲睡,女官铭记教训再不敢轻易责她瞌睡,她也不再耍脾气。每天傍晚她都专心抄写《女则》,在字里行间寻找长孙皇后俘获君心的秘诀。

    不过随着春天的远去,媚娘也渐渐感到不便,她的衣物实在太少了,当她看见其他嫔妃都换上绚丽多彩的衣服时,她才明白那场只图一时之快的施舍损失有多大。绫罗锦缎虽然漂亮,到底不及粗布苎麻结实,半载时光下来不少衣服已开始缝缝补补,她甚至害怕某一天皇上召幸她时没有漂亮的衣服穿。

    更重要的是,无聊的日子使她重新想起了母亲,如果当初珍视那些东西,找机会送回文水孝敬母亲该多好。虽然女儿入宫半年多未得升迁,但能替老人家分分忧该也是安慰啊!

    不知是老天可怜她还是作弄她,就在她为一旦面君没有新衣服而发愁时,这难题却简简单单解决了——皇帝再次出巡,并且没带嫔妃,她不会被召幸了。

    夏夜寂静,明月清亮,因为天气转热即便到了晚上也不必关门,只垂下一层细密的纱帐。范云仙在院中点燃艾草驱赶着蚊蝇,朱儿、碧儿在帐边缝补着衣物,媚娘则点上盏灯默默抄写着文章——她自己也记不清已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斌斌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纳侍显得,谠对解份……”武媚边抄写边低声默念,渐渐领会。这说的是前汉成帝时的班婕妤吧?班婕妤容貌秀美,又有诗文之才,本受汉成帝宠幸,可自从赵飞燕入宫,渐渐专成帝之宠,班婕妤几度遭赵飞燕谗害,为了避祸自请入长信宫侍奉太后,写下一首流传千古的《怨歌行》。武媚在母亲督促下曾读历代诗文名作,还牢牢记得: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想到这最后两句,武媚心头一震——“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难道我也似班婕妤一样?秋凉已至被皇帝弃捐箧中?

    她攥着笔呆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忽而一阵夜风吹过,她不禁打个寒战——不会的!一定不是这样!当今天子不是昏庸无道的汉成帝,他是有情义的男人;再说我也不似班婕妤入宫日久渐渐失爱,这话说贤妃、德妃她们还差不多,怎会应在我身上?真是胡思乱想。

    她不敢再想下去,甚至连“班婕妤”三字都不敢再瞧一眼,连忙将这页翻过去,抄录后面的文字。

    “体乾坤之德,齐踪虞妃。孝悌慈仁,允恭节约。正位内朝,流化四海……”武媚想了想,“这说的是和熹邓皇后。”这位奇女子本名邓绥,是后汉和帝后宫中一位寻常嫔妃,却因恭敬体贴日渐受宠,继而汉和帝废掉原来的皇后,立她为后宫之主;汉和帝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继位的汉殇帝早夭,邓绥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十六年,将天下治理得海晏河清百姓安乐,堪称千古贤后。

    武媚笑了——我应该是这样才对!

    她轻轻抚摸着《女则》,不禁随之畅想:我定会像邓绥一样,由普通嫔妃起家,日益受宠,最后晋升皇后母仪天下,成为大唐最幸运、最荣耀的女人。举案齐眉,相得益彰,就像文德皇后一样,我读懂了她的书,将来一定会成为她的继承者……

    刚想到此处武媚的笑容又凝固了——这部书后宫嫔妃人人皆有,连寻常宫女也在诵读。

    “我与她们不同。”武媚面对孤灯怔怔出神,不经意间自言自语出来,“他向我吐露了那么多心事,还承诺过给我一个家……他对别人没有过……”

    “才人有何吩咐?”朱儿听见她说话,轻轻凑近纱帐。

    “呃,没什么。”武媚什么都不想说。

    朱儿好心劝道:“夜深了,您快休息吧。抄书的事不忙,您天天熬夜留神熬坏了身子。”

    是啊,是该歇歇了,胡思乱想有何用?即便抄完二十遍《女则》还不知又有什么差派等着呢,如今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学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罗衾铺就,孤灯熄灭,媚娘静静躺下。不知是否时逢十五,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恰如玉盘悬于天际,皎洁的月光洒满院落,也从窗子倾泻进房内,直至纱帐。

    夜已经深,阆阆无垠四下寂寂,连喧闹一整天的知了都不再叫。媚娘依旧没有睡意——好一个月圆之夜!就跟在洛阳侍奉天子的头一个夜晚一模一样,屈指算来不到一年光阴,却好像上辈子一样遥远。

    天子的恩宠就仿佛纱帐阻隔的月光,朦朦胧胧似真亦幻,看得见却摸不到,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究竟何日能解相思之苦?自从陪他度过那三个夜晚,媚娘便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奇妙的变化,似乎开始渴望那双粗劣的大手,渴望那针刺一般的胡须在她鬓边厮磨,甚至睡觉时也会梦到那个男人压在她身上,一切从痛苦开始,而这种痛苦现在却成了渴望,使她脸红,使她燥热,使她忘记羞耻,使她情不自禁癫狂……

    武媚辗转反侧终不能入眠,唯有呆呆注视着屋顶,等待麻木的困意将她淹没。夜已三更,万籁俱寂,一阵低沉的话语声传入她耳轮。

    “姐姐,你睡着没?”那是碧儿的声音。

    “唉……气闷得很,睡不着。”朱儿轻轻答道——二婢睡在厢房内,媚娘本无意偷听她们私语,只是天气炎热所有门窗都敞着,故而听得清楚。

    朱儿似在半寐半醒间,声音甚是倦怠:“才人这会儿八成睡熟了,你也快睡吧,明早还要伺候她呢。”

    碧儿打个哈欠:“反正万岁不在宫里,淑妃也没兴致多管闲事,早起晚起有何打紧?我听皇城那边的宫女说,皇上此去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除了西巡还去庆善宫、九成宫……”

    “那是什么地方?”朱儿轻声地问。

    “庆善宫是皇家未发迹之前的旧邸,后来改为行宫别馆;九成宫就是先朝的仁寿宫,听说可漂亮呢。”

    朱儿话中充满向往:“若能跟着去开开眼该有多好。”

    “你以为那就是寻欢作乐?我听那些宦官私下念叨,吐蕃有侵犯我朝之意。皇上可能要再度向西用兵,此番西巡实是布置兵马,与李世勣、侯君集等将商议战略。”

    “唉!万岁这一去,只苦了咱们主子,除了抄书就是唉声叹气!”

    碧儿忽然压低声音,可武媚屏息凝神还是隐约能听见:“皇上这次并非单独出巡,他把杨婕妤带走了。我都没敢告诉咱那位,若是知道还不打翻醋坛子?”

    武媚陡然一惊——难怪这两日不见杨婕妤,原来跟皇上走了。为什么?为什么带那个窝窝囊囊的哑巴,却不带我?

    朱儿接茬道:“恐怕不单咱的主子吃醋,整个宫里的嫔妃都要吃婕妤的醋了。就是淑妃娘娘又如何?照样不得宠。”

    “我的傻姐姐,她那等年纪、那等地位跟皇上也没什么卿卿我我的事了。不过是想以德服人,捞文德皇后留下的位子。其实她跟长孙后一点儿都不一样,人家是一视同仁,她却见风使舵,皇上宠谁她就买谁的好。武才人受宠时瞧她那副屈就的样子,又送东西又嘘寒问暖的,等回到长安深宫隔绝,也就板起面孔来了。细想起来究竟是谁得了好处?表面上武才人得了几天宠,实际上呢?皇上夸淑妃不嫉妒不拿大,她儿子吴王不是立刻就官复原职了吗?咱这位主子别看脾气大,才是真正没心眼的!”

    “淑妃虽然心机不浅,不过我看她也是瞎忙一场。人家文德皇后那么多孩子,朝中还有国舅,能让她坐上后位吗?这两年来官员们给皇上推荐美女,还不都是分她的宠?等着瞧吧,过不了多久这宫里还要再添新人。”

    朱儿叹了口气:“看来咱的主子算是失宠了。”

    “宫里嫔妃那么多,皇上也不过玩上两天就去寻别人了,当年比武才人更风光的也有的是,韦昭容、萧婕妤现在又如何呢?皇帝这把年纪了,又不是无道昏君,岂会一门心思都花在女人身上?咱们才人年轻,皇上不过领她打一次猎,顺便见见亲戚,她就信以为真。唉!别抱希望,就不会失望,日子还不是照样这么过?其实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女人,有什么宠可争?”

    朱儿却不以为然:“正因为闲着没事儿才要争,若不然在这寂寞深宫干些什么呢?人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干吧……咱们武才人运气就算不错,也没人故意给她小鞋穿,先前惹出这么大乱子,换作别的嫔妃不知要遭多少罪。”

    “还不是因为她有个当宰相的堂舅,淑妃也要忌惮三分?”碧儿咋舌道,“这皇宫说封闭也封闭,千军万马杀不进;说通外也通外,从来后宫的事都与前朝连着。”

    朱儿甚是不屑:“有宰相舅舅又怎样?驴粪球外面光,家底薄着呢。这些天日子越发俭省了,她说是要为她娘存点儿钱。”

    “唉……都是当奴才的,人家的主子出手阔绰,赏赐起来不眨眼,偏偏咱的主子这般拮据,自己尚要省,咱就更没油水了。好几回德妃屋里的阿翠唤我去樗蒲,手里没钱我都不敢陪她们赌。”

    “早知家底穷先前就不该乱花。”朱儿不忿道,“陕州赈灾时谁不是量力而出?偏咱们这位傻娘子散个干净,现在又哭穷。不是自找苦吃?”

    “唉!好赖也就这样吧,咱又没生得狐媚子的貌,没个攀高枝的本事,也不巴望赌钱吃酒,将就着陪她混呗……”

    “咱们天生苦命啊……睡吧,明天还不知什么样呢……”

    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两人似是就此睡去,又恢复了孤寂的黑暗,武媚却再无睡意,她们的话句句诛心痛入肺腑。自己人尚如此,其他嫔妃又如何笑话她呢?其实任何人笑话她都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皇帝的心。然而事实那么残酷,仿佛老天跟她开玩笑,皇帝根本就没在乎过她……

    不!这都是骗人的!是那些嫉妒之人和无知奴才编的鬼话!

    皇帝是爱我的!否则她不会把我从文水召来,不会给我改名字,不会教我骑马,不会在蓬莱宫和我共度三个夜晚!他们全都嫉妒我,编出这些鬼话气我。皇后推荐我入宫是因为我才貌出众,绝不是为了分淑妃之宠;洛阳游猎遇到舅父只是巧合,不是皇帝特意安排;这次出巡不带我乃是心疼我,带那个哑巴一样的表姐只是皇上需要人伺候,又不想听人多打听军务。总之一切都是有原因的,皇上对我的爱从未改变过……她辗转反侧,自己鼓舞着自己,试图解释这一切,维护那可怜的自尊,然而眼泪却已无声无息滚落在枕上。

    天蒙蒙亮时武媚终于不再挣扎,无论如何自欺欺人,事实无可辩驳——她不是邓绥,而是班婕妤,甚至还不如班婕妤;她没失宠,因为她从没有真正受宠过,顶多是在东巡时陪皇帝解了解闷。

    现实残酷宛如噩梦,或许比噩梦还要无情。梦还有结束的时刻,这却是一条不死不休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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