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多事之秋
李世民大宴魏王府不仅出于对李泰的偏爱,更是对群臣的试探。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偏爱魏王已表达得如此明确,那么肯站出来支持此事,岂不是赢得君心、升官富贵的好机会?
但事实并非这么简单。李承乾固然不才,但东宫之中尚有张玄素、于志宁等德才兼备的官员依旧支持太子。朝廷之上魏徵依旧心如铁石不肯妥协,更重要的是长孙无忌也不同意换太子。从国舅的立场上看,一动不如一静,无论李承乾还是李泰都是他亲外甥,绝对不希望看到兄弟阋墙的局面出现;而且他也不能容忍房玄龄父子以辅弼潜龙之功挑战他的权势,于公于私他都要反对。
皇帝当然不能得罪,但魏徵和国舅又岂是能轻易得罪的?魏徵高举礼法道义的大旗,又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挑战他不怕被扣上奸臣的帽子吗?国舅权倾朝野又是皇亲,挑战他还有好日子过吗?即便真的扶立起魏王,舅甥血脉是割不断的,他左右朝局的能力不会变,他能让扶立之人有好日子过吗?恐怕熬不到魏王承继大统,撺掇废立之人就被无忌踢出朝廷了!
这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即便想置身事外也不容易,魏王长史杜楚客带着丰厚礼物到处游说,这可给群臣出了难题,收还是不收?收馈赠等于站到国舅的对立方,不收礼物又得罪魏王,左右皆是为难,只能虚与委蛇不即不离。
支持李泰的人还是渐渐出现了。黄门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都曾私下表示,如果皇帝执意坚持废立,他们不会反对。这样的表态并非因利益驱使,只是着眼于朝廷大局。既然李承乾不成器,魏王才华横溢,皇帝与太子的矛盾又几乎挑明,不如当机立断更换太子,迁延只会耽误更多朝廷大事。相较强势的魏徵、长孙无忌而言,李泰的支持者实在是人微言轻,表态也缺乏力度,始终无人敢公然倡议,连最有可能倒向李泰的宰相房玄龄也态度暧昧。
李泰仍在不遗余力表现自己,他在人前大谈自己的《括地志》、搜集书画名作呈献入宫,奏请在龙门山建石窟佛龛为文德皇后追福,这些举动无疑是在讨好父皇。
李世民因此接二连三赏赐李泰,鉴于他身材肥胖,准许他在宫内乘坐小轿,甚至打算让他入居武德殿。魏徵虽年迈病重,不能日日上朝,但还有其他忠直敢言的谏臣。褚遂良竟在朝堂上公然上奏:“今四方无虞,唯太子、诸王宜有定分为急!”
一代英主李世民这次真的办了蠢事,驾幸魏王府没能引起群臣的共鸣,反而挑起更多争议,自己也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子孙的长治久安和李泰的个人才智,究竟哪个更重要呢?经过反复权衡和对群臣的观察,李世民不得不做出违心的决定。他任命魏徵为太子太师,并下诏恢复被他杀死的哥哥李建成的太子身份,称“隐太子”,又提升同样死于玄武门之难的弟弟海陵郡王李元吉为巢王——这一系列举动不啻向天下人释放讯号,他不希望皇家再重演当年的悲剧,太子不换了。
然而李承乾本人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这次风波并没让他清醒,反而越发摆出任性姿态——整日歌舞宴饮,进而爱上太常寺一个歌童,将其改名“称心”,与其同吃同住同榻安眠,醉心于断袖的云雨。又招揽道士秦英等人,祈福消灾书符念咒。李世民得知太子宠幸娈童、结交术士,震怒不已,派人至东宫捉拿称心、秦英等当即处死。承乾怀疑此事系李泰告发,越发衔恨弟弟,甚至还迁怒父皇,以生病为由拒不上朝,并在东宫偷偷祭奠称心,为其立碑塑像,整日痛哭悼念他的爱人。
偏偏这一时期国事也很烦乱。平定高昌的大将侯君集在当地大肆掠夺金银财宝,纵容士兵胡作非为,还大言不惭地将后汉西域都护班超的记功碑磨平,擅自书写自己功劳;北部薛延陀涉过大漠侵犯边疆,李世勣已受命入京接任兵部尚书,没来得及启程又统帅兵马仓促应战;太史令李淳风又上奏,星孛太微天象不利,原定的封禅也不得不取消……
内政外事纷纷扰扰,李世民心力交瘁,从来对朝政乐此不疲的他竟也感到厌烦了,于是将政务交与众宰相,再度开始了巡游,去洛阳、去武功、去庆善宫,甚至到骊山泡温汤,又在终南山修建翠微宫,大半年的时间都不在长安,仿佛是在躲避繁杂的朝局。当然,皇帝出游不能缺少美人相伴,可惜从来没有媚娘的份。
日月如梭往往复复,这已经是媚娘入宫的第六个年头,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如既往的静谧,她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寂寞。春看杨花飞舞、夏听夜雨虫鸣、秋观落叶如蝴、冬围锦被酣睡,从正月到腊月,从清晨到日落,明天只是昨天的重复。太子魏王之争已延展到掖庭,人人都在传言,某位婕妤收了魏王多少贿赂,某位才人与魏王府某位幕僚是亲戚,但这场储位之争对媚娘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甚至她连被收买的资格都够不上,除了一只客套性的金钗她什么也没得到——有谁会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呢?
尚仪局那种近乎玩笑的宴席还在天天进行,才人们不是百无聊赖地说长道短,就是捂着嘴打瞌睡,只有徐惠兴致盎然,媚娘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位妹子能天天沉浸在一模一样的事情中毫无厌烦,那认真的表情、孜孜不倦的态度,仿佛皇帝真坐在那个空位子上似的。因为两人年纪相差最少,徐惠对媚娘格外亲近,时常与她谈心,有几次还一脸忧愁地对媚娘说:“万岁近两年巡游过多,又到处修建离宫别馆,远不及以前勤政爱民了。这样下去劳民伤财,又于龙体无益,可如何是好?得上书劝劝万岁啊……”身在苦中却还一心为那个男人乃至他的社稷忧心,媚娘真不知该佩服她还是可怜她。
如果早晨一觉醒来,发现外面阴云密布,那尚仪局也不必去了,只能待在屋里自己解闷。媚娘从小不是个精于女红之人,相较针线,她更热衷于读书。圣德皇后的《女则》,已读了千遍万遍,并非因为喜欢读,而是掖庭之中找不到别的书。但是经过这些年,读起来的感觉已不一样,媚娘虽然眼睛看着长孙皇后朴实的语句,灵魂深处却抱着反抗、甚至是吹毛求疵的心态,品味着长孙皇后的人生: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吕后弄权,汉室几危……
难道吕雉是十恶不赦之人?或许在那些男人看来是这样,可是作为女人没必要这么看。秦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天下,自称为天子,却没立皇后——在他看来天子是至高无上的,世间不能有任何人可以与他同等地位,哪怕只是深居宫中、仅名义上母仪天下的女人。扶苏、胡亥大名鼎鼎,可他们母亲是谁史书都没记载,这就是那个时代女人的命运。吕雉是世上第一个皇后,她的尊贵不仅因为嫁给刘邦,更多是因为她所经历的磨难。当她在项羽手里当人质之时,那位光耀千古的汉高祖正把亲生儿女抛下车,忙着自己逃命。是她含辛茹苦在楚国一边当俘虏一边伺候公爹,维系着刘邦那点儿可悲的孝道;是她诛杀韩信,替刘邦背上残害功臣的骂名。她的功劳和所受的苦决定了她的皇后地位,从此才有这么个位子世代传承。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没有这个饱受唾骂的奇女子,恐怕世上不会有皇后,世间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及现在好过。那些自诩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可以批判吕雉,身为女子的文德皇后何必人云亦云?《女则》啊《女则》,名为女子之则,其实是替男子而书,是世间男子强加女人的法则。这种书不读也罢!
媚娘一次次把它丢开,又一次次重新拾起——因为没有选择,能看的书没有选择,她的生活也没有选择。
除了读书便是反反复复临摹《兰亭序》,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临写的作品已有厚厚一沓,这还多亏表姐燕妃的帮助——才人房里配备的东西很少,一切都按森严的品阶制度定时定量,就凭尚宫局分给她的那点儿纸根本不够,每个月燕妃都派宦官把自己宫里的纸给她送来。
气定神闲,心无旁骛,援笔则张,落毫须弛,媚娘自豪于自己的笔体越来越像王羲之。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不是褚遂良,不是屹立于朝堂的大臣,她只是皇帝操劳国事之余的玩物,不想玩就收起来,收起来日久也就忘了。
一帖临罢媚娘住笔,每逢这时碧儿则会轻轻捧起墨迹未干的纸,小心翼翼搭到廊下晾着,朱儿随后奉上一盏清茶。但是今日不同,俩贴身宫女一早就不见踪影。
“阿朱……阿碧……”媚娘颇有些不耐烦——她始终难以释怀两个宫婢深更半夜议论自己的那些话。
连唤两声,才见朱儿仓促地捧着一盏茶走进来:“才人,请。”
媚娘板起面孔:“大清早便偷懒,小心你的皮肉!”反正闲着也闲着,发作宫女也是解闷。
阿朱始终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主子,媚娘对她们的态度与洛阳时大相径庭,整日冷言冷语;见她又有愠色,怵怵忐忐回道:“小的不敢偷懒。”
“不敢偷懒?”媚娘白了她一眼,又想起她议论自己的话,反唇道,“你是觉得我不受宠,没人为我撑腰,还是嫌我平日不给你们赏赐?”
“不敢不敢,”阿朱连连摇头,“启禀才人,阿碧病了,我怎么唤她都唤不起。我一人忙不来,才迟了……”
“哦?”媚娘细打量——朱儿果真气色大异,衣裙不整神色焦急,两只杏眼凹陷,似乎很疲惫,想必昨晚伺候碧儿一夜。
“怎不早说?我去看看。”
主子恩宠,奴才风光,似媚娘这等帝王遗忘的嫔妃,宫女则更加落魄,二婢居住的厢房里除了两人的卧具衣物几乎没别的物什。阿碧蜷缩在粗布卧榻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一副昏睡的样子。媚娘轻轻呼唤,碧儿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努力挣扎,想回应主人的呼唤,却终究没能睁开眼。媚娘在碧儿额头上摸了摸,只觉触手发烫,连其呼出的气息都有些灼手。
“怎会这样?”媚娘也有些慌张。
“她前几天就有些不适,不敢跟您说,忍了些日子,昨天又受了点儿凉,哼哼哟哟一夜,今早就……就叫不醒了……”朱儿话未说完已泪水盈盈。
媚娘连忙起身:“云仙,快去奚官局寻医官来。”奚官局是负责宫女医药治病乃至死后丧葬的。
哪知朱儿闻听此言,竟直挺挺跪倒在地:“不可啊!才人莫惊动奚官局。”
“病成这样岂能不医?”
朱儿抱住她大腿,哭道:“才人有所不知,宫女若得重病便不能侍奉贵人,要住到奚官局病坊。那里皆气息奄奄之人,治病的宦官皆庸碌之辈胡乱用药,非亲非故的,哪管我们死活?阿碧住过去,只怕这条命就没啦!您是念佛之人,发发善心。常言道‘有病不治,常得中医’,容我和云仙用心伺候着,或可痊愈。”
媚娘心头一震——她自小无病无灾身体强健,入宫多年从没闹过病,全然不晓奚官局内情。听朱儿一言不禁毛骨悚然,难道宫女病重竟是这般凄惨?
朱儿磕头如捣米:“求求才人,别把她送走……别……”
“好了好了,我不送便是。”媚娘即便铁石心肠也软了,忙将朱儿搀起。送往奚官局固然死路一条,但碧儿病情严重,若不加医治实难挽回,媚娘思虑半晌才有主意,快步回到正室,取过纸笔便写:
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僤君,今有一疟鬼小儿骂僤君作黑面奴,若当不信,看文书急急如令……
朱儿虽不识几个字,却也猜到她写的是什么,大惊失色:“才人不可,这是犯忌讳的事。”书符祛病乃民间常用之法,可皇家颇为忌讳,宫禁中不得皇帝准许私自书符念咒皆视为“厌胜之术”,有谋害尊者之嫌,比附大不敬罪,在十恶不赦之列,必遭重罚。媚娘的母亲崇佛,同时多少也有些信道,媚娘受其熏染,又读过不少书,自然记得这些祛病符咒。
“别怕。我是为救人才行此下策,快快烧了,莫要声张。”
朱儿与碧儿自入宫就在一起,堪比亲生手足,见媚娘肯为她们冒这么大风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接过符咒,忙在炭盆里点燃,主奴二人双双跪地祈祷,求神佛保佑。但这等办法怎治得好病?半日工夫碧儿沉疴愈厉,媚娘见她气息越来越微弱,也很焦急:“这终究不是办法,难道就没有可靠的良医?”
“有倒是有,不过……”朱儿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人命要紧,但说无妨。”
“太医署有良医。”
媚娘有自知之明,太医署主要侍奉皇上,但宫中身份较高的嫔妃也仗着皇帝宠爱找他们看病,无非赏赐些钱财。可是就凭媚娘的地位,莫说请太医给宫女诊疗,就是自己病了恐怕也请不动人家!
但事不宜迟,她也顾不得考虑这些,忙呼唤范云仙道:“你速去燕妃宫中,请她帮忙疏通,设法找位良医来。”
范云仙愁眉苦脸:“奴才跑跑腿倒也无妨,但要搬请太医署的人还得靠‘孔方兄’之力,咱求贤妃娘娘帮助,岂能叫人家替咱破费?才人能不能……”他也知日子艰难,这话不便出口。
媚娘毫无迟疑,连忙翻箱倒柜,无奈囊中羞涩——自入宫伊始在陕州赈灾,她把东西都散出去后,便开始寅吃卯粮,这些年省吃俭用也没余下几匹彩绢,不得皇帝召幸便得不到额外赏赐,她哪有钱富余?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魏王妃赠的金钗拿出来。
范云仙一溜小跑地去,终究燕贤妃面子大,不到半个时辰便来了位太医署的司药宦官。范云仙却把金钗又拿了回来,表姐也知媚娘日子难,替她花钱打点了。这司药宦官身材胖大满面油光,虽够不上御医资格,岐黄之术也属上乘,不过进了门听说是给宫女看病,嘴就撇起来,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对媚娘也不甚礼敬。朱儿费尽半车好话,打躬作揖千恩万谢,才将他请至榻边。哪料那司药仅在碧儿腕上轻轻诊了片刻,便起身道:“赶快把她送奚官局。”
媚娘实在瞧不过:“我大费周折请你过来,就为图个安好,若送奚官局我早就送了,还找你做甚?”
司药颇不耐烦:“她患的是疟病伤寒,绝非一剂能愈。这病又易传与旁人,留在您这里是祸害啊!一传十、十传百,若是传上您或者其他才人,奴才可担待不起。”说罢草草施过一礼,迈步便往外走。
“留步!”媚娘赶忙阻拦,“这宫婢随我多年,尽心尽力,实在不忍她这么死掉……”
那司药毫不动容:“黄泉路上无老少,她既染上这病,怨得谁?送过去也未必就是个死,全看她的造化了。”
事到如今媚娘虽是才人之尊,也不得不软语相求:“话虽如此,但总得尽力医治。恳请您留下个方子,让奚官局照方抓药,才不至于性命有碍。”无可奈何又把那金钗递出来——到底免不了破财。
司药宦官总算有点儿笑模样,讪讪把珍宝收了,就着朱儿捧来的笔墨写写画画留了张方子,这才谢恩而去。媚娘见那方子笔迹潦草,凌乱无体,只勉强识得麻黄、柴胡等字,虽不怎么放心,却也没别的办法,一只价值不菲的金钗如同扔到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就没了。
范云仙满头大汗又跑奚官局。那里的人都是慢性子,任你性命垂危都不着急,直磨蹭到天色将黑才派来一个赶着牛车的宦官,多亏朱儿跟着搭把手,将碧儿平平稳稳弄到车上,把一根金钗换来的药方交与宦官,再三叮嘱……然而媚娘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不知是药方不管用,还是奚官局抓错药,或是根本就没按方下药,仅仅过了两天碧儿就一命呜呼——谁在乎一介无权无势的宫女死活?
奚官局人声嘈杂,时气不佳恶疠纵横,这些日子病的不止碧儿一人,在简陋的病坊里满地都是肮脏半旧的病榻,无数深受病魔折磨的宫女在呻吟,在没有人精心照顾的情况下几乎就是等死。只要断了气,宦官便把她们拖到外面来,用她们躺的被榻一卷,再也不看一眼,等着运出宫埋葬。这里离皇城不远,却完全是另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朱儿和云仙哭得死去活来,媚娘也不顾劝阻跟着来了,却没有落一滴眼泪。她看见奚官局院子里沿墙根码着大大小小许多石碑,不禁走过去细看——原来这些都是给宫女预备的,按品阶不同碑的大小也不同;碑文却是早写好了的,无非“温柔素俭,恭顺守礼”等考语,这时宦官过来搬取了八品宫女的一块碑,是给碧儿的。
“就写阿碧么?”杂役宦官挥动凿锤便刻。
“别!”朱儿忙拭泪阻止,“碧儿她姓马。”
宦官刻完搬起石碑放到牛车上,似乎还是前天拉她来那车,既拉死人也拉活人。又有病坊的宦官把碧儿搭到车上,媚娘她们也没什么可以用来陪葬的,只把碧儿生前用过的衣物、器皿乃至梳子、胭脂打了两个包袱,算是最后一点儿心意。
宦官牵着牛车缓缓出了奚官局,转而向西,出掖庭西北的小角门,往龙首山的后面的山坳埋葬,媚娘她们不能出宫,只能目送其远去。朱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碧儿,媚娘默默无语——一条破被,一块烂碑,一条性命就这么打发走了,幽幽荒山无亲无故,日后谁将她祭奠?所有碑文都一样,只是刻着不同的名字,我将来也是这样的结局吗?不!别看我身为才人,可能还不如碧儿。至少她还有块碑,我身为天子的私物要陪葬昭陵,死的早些或许能埋进去,若死在皇帝之后,绝不可能为我开启皇陵,顶多在昭陵左近找个地方埋了,也许连碑都没有,我的名字只会写在尘封的名册里……
范云仙擦擦眼泪:“回去吧……朱儿,人都死了,哭也无益。”
媚娘也怆然劝道:“我知道你们情同手足,节哀吧。咱已经尽力了,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让她无牵无挂地去吧。”
朱儿倏然跪倒,连连叩首:“才人对我等天高地厚,甘冒风险,又破费钱财。阿朱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你既是我的人,又何言恩德?”生死相别媚娘感触极深,忆起以前苛待她俩,有些过意不去,摸着朱儿的头道,“若非她死,我还不知她姓马,那你又姓什么?”
“回禀才人,我姓刘。”
“别叫才人,从今往后咱们姐妹相称。”媚娘拥着朱儿和云仙,在这落寞深宫之中,或许只有他们能算得上亲人吧。
“道喜!天大喜讯!”一个宦官快步奔进奚官局院子,“杨婕妤怀孕了……杨婕妤怀了龙种啊!”
所有宦官闻言都是一怔,石碑也不刻了,病人也不管了,都围拢过来:“快快快!准备安胎药,给婕妤送过去,顺便道喜。多说好话嘴要甜,讨来赏钱大家分啊!”
媚娘长叹一声——有人来,有人往;有人笑,有人哭;有人身荣子贵,有人寂寞潦倒。这就是皇宫,这就是大唐,这就是人世间。
二、母女重逢
杨婕妤怀孕的消息如一剂良药治愈了皇帝的郁闷。四十五岁的李世民又当了父亲,自然值得庆幸,为此他停止巡游,回到长安与婕妤朝夕相处,宫中之人也竭力奉迎,九个月十天瓜熟蒂落,杨婕妤产下一个男孩,李世民欣喜若狂,给儿子取名为李明。
李明的诞生使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的春节充满喜气,连太子似乎也安稳不少;适逢李世民最亲睦的皇弟汉王李元昌入朝贺岁,兄弟重逢欢喜不尽;李世勣以六千兵马巧设埋伏,在诺真水(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大破薛延陀二十万大军,李世民大喜,征其入朝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了挂名宰相;趁此大好之时钦定的两段姻缘也将完婚,巴陵公主出降柴令武,最受宠爱的高阳公主出降宰相房玄龄之子房遗爱。大唐国运峰回路转,似乎又走回辉煌之路。喧嚣中的武媚娘依旧落寞,自从碧儿死后她那里更冷清,新春到来又不得不到各处拜贺,对她而言这一年与往年别无二致。
首先要拜贺的是四妃。
韦贵妃依旧那么温和谦恭,媚娘向她施礼,她以半礼相还,客客气气请媚娘落坐。凝香阁摆了不少箱礼品,多是名贵玉器,是她儿子纪王李慎献上的。
李慎比李治还小几个月,却已出任襄州都督,未得准允不能回朝,给母亲送来好几箱璋琮瑶璧以表孝心。荆山出玉果真名不虚传,韦妃向媚娘耐心解释:“才人莫怪,你来拜年,本该送你些东西。可这些玉器尽是民脂民膏,虽系皇儿进献也不能收,我已向圣上奏报,将遣人退回襄州。皇家子弟以仁德为本,不可纵其奢靡!”
媚娘连连点头——不愧是韦贵妃,这么谦卑谨慎。玉器没收,儿子这份孝心也够令她开心了吧?
韦妃又笑道:“早听孟姜说,才人也很喜欢书法。我这儿有不少上等笔墨、精细纸张,今后你若需要知会一声,我派宦官给你送去。”媚娘千恩万谢,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转而去拜淑妃。
杨淑妃的精神不是很好,虽说穿着新年喜服、满头珠翠,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鬓边白发添了不少,额上明显有几条皱纹——皇帝公然表示不再考虑立皇后,她的希望落空了。
媚娘曾经亲睦她,继而憎恶她,不过事到如今只有同情——这个女人勤勤恳恳,她付出的不比长孙皇后差多少,终究不能如愿,好在还有个好儿子吴王李恪孝敬她……
按序下一个该拜贤妃,但媚娘与她是亲戚,晚一步无所谓,转而先拜阴德妃。
“哈哈哈……哈哈哈……”阴妃宫中总是充满欢笑声,离着老远就能听见,即便她已不再受宠幸,身材愈加发福,但她依然很快乐,掖庭中人都说她“没心没肺”。不过在媚娘看来,没心没肺也无甚不好,至少不会痛苦——单就出身而言,她父亲阴世师杀了李世民的兄弟,她父亲又被李渊处死。若非“没心没肺”,如何面对这残酷的命运?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她驭下宽纵,大过年的宫女宦官都不知哪玩去了,竟连个迎接的人都不见。媚娘自己进去,还没屈身施礼,阴妃已笑着迎过来:“快来,你也是念佛之人,叫你开开眼!”媚娘糊里糊涂被她拉到案前。
“这是我儿子抄的佛经,说孝敬我的。快看看吧……”
媚娘一看也忍不住笑了——这笔字实在太差,写得乱七八糟的,有的地方甚至串了行,而且还将“阿弥陀佛”写成了“阿弥驼佛”。阴妃之子齐王李祐自幼淘气,不爱学习,近年来更是顽劣任性,比起太子承乾有过之而无不及。李世民也多次下诏训斥,可他就是不改,或许是随了母亲的性,大大咧咧粗疏率性。
阴妃丝毫不以儿子没才学为耻,反而大感欣慰:“佛祖不骑金翅大鹏,改骑骆驼了,祐儿啊,你可真能逗娘开心……”字虽然不好,毕竟是孩子一片心。笑过之后阴妃又开始摘身上的珠宝往塞给媚娘,这次媚娘笑嘻嘻地没拒绝——她越来越喜欢阴妃了,跟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打交道最是愉快,媚娘甚至觉得自己的性格与阴妃有些像,可人家入宫甚早,即便与李家有仇也升到了四妃的位置,还生下个儿子可以帮忙保住富贵,自己却生不逢时!
媚娘笑够了,辞别阴妃,这才往燕贤妃处去,新年之际姐俩说说知心话,也算一点儿慰藉吧。她刚到宫门口,就见表姐的婢女笑呵呵迎来:“武才人,娘娘派人到处找你,您去哪儿了?”
“各处拜拜。”
“快来快来,您看那是谁来了?”
媚娘懵懵懂懂被婢女拉扯着入殿,见燕妃穿着端庄华贵的礼服,却没坐正位,而是斜踞胡床,恭恭敬敬陪着一位座上客。
那是一位老妇人,身材瘦削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穿一身外命妇的礼服,略有些旧的礼服依旧衬托得她气质出众;那葳蕤的锦绣花钿、光华的刺绣腰带仿佛长在她身上,超凡脱俗的贵气似是与生俱来,并未因衰老而消减,反而因岁月的沉淀越发庄严。
媚娘从门口看不到她正脸,但那精干的身影、乌木鎏金的发钗,还有腕上的檀木念珠媚娘记忆犹新,在无数个夜晚曾梦到过。
“娘……”媚娘颤颤巍巍地叫了出来。她想一头扑倒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但强烈的执念还是将她攫住了。
杨夫人轻轻扭过头来——真是令人意外!岁月虽然把她满头青丝染得灰白,却并未在她脸颊刻下多少皱纹,甚至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看到女儿的那一瞬间她脸庞微微颤动两下,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泪光,却随即恢复平静,只是轻轻呼唤一声:“照儿……”
千言万语凝噎在喉,母女俩无声对望着,直至一旁的燕贤妃轻轻道:“媚儿,坐下慢慢说。我还有事,不陪你们了。”说完慢慢踱出房门。
媚娘这才缓过神来,当即跪倒在地:“孩儿给娘叩头。”
“起来,你如今是皇帝内宠,不必施此大礼。”
媚娘依旧重重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道:“深宫隔绝不能尽孝,女儿平日便是想给娘磕头又岂可得?”
杨夫人脸上绽出一丝无奈的微笑:“你平平安安,娘便知足了。”
媚娘紧靠着母亲坐下:“我还以为自己做白日梦呢!娘怎逢机会进京?”母亲毕竟是应国公夫人,国之命妇,入宫相见倒不成问题;但这种机会只有逢年过节皇帝准许后宫探亲之时才有,而且无法入掖庭,只能在贤妃这里相见。令她不解的是,长安文水道路相隔,母亲一介女流怎会来到京城?
“难道元庆、元爽他们升了官,入京朝觐携您而来?”
“哼。”杨氏脸上的慈祥全然不见,露出不屑的微笑,“你指望那帮无才无德之人升官?等下辈子吧。前两年你两位伯父武士稜、武士让相继过世,门庭冷落越发不成样子。娘想念你,搬到长安来了。”
媚娘蓦然想起:“是先皇赐给父亲的那所宅邸?”
“正是。”
“原先他们不是不让咱住吗?”
杨氏笑道:“你入宫侍奉天子,他们哪还敢得罪为娘?以后娘就住在京城,咱母女多些相见的机会,岂不更好?”其实住京城也未必如何,宫禁森严重重阻隔,今日这等机会实在少之又少。
即便如此媚娘已很庆幸,她拉住母亲的手:“您这些年过得可好?”
“好!”杨氏笑得越发爽朗,“吃得饱,穿得暖,事事有人伺候,闲来佛前祷告,有什么不好?前几日我说要到京城来住,元爽吓坏了,生怕我找你告状,特意派十几个仆人侍奉,一路上……”
真的吗?虽然杨氏说得轻巧,可她骗不了女儿,媚娘正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曾是一双多么绵软的手!除了脂粉、笔墨和佛经,几乎什么都没摸过,它仿佛天生便是高贵的,充满暖意、充满温柔、充满檀木佛珠的香气。如今它却生出老茧,皮肉干瘪、骨节凹凸,这绝非享福之人的手。拥有这双手的人分明吃过苦、受过累,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饱经风霜才对!
“您千万保重身体。”这是媚娘唯一能说的。
“放心,为娘硬朗得很。好歹还有几个仆人,老宅已叫他们打扫干净,你堂舅也送来缗钱。这两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没什么不妥,昨天我还去了会昌寺,拜佛烧香替你祈福。”
媚娘听她说一个人生活,倏然想起:“小妹……”
“去年出嫁了。”
“妹夫姓字名谁?”
“姓郭,叫郭孝慎。”杨氏的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
媚娘继续追问:“是何等人家?”
“宫中的树真好看啊……”杨氏顾左右而言他,却见女儿直勾勾望着自己,只得如实道来,“郭家是文水本土之人,虽未仕官,倒也算书香门第。”
开国公爵之女、弘农杨氏所出,竟然沦落到嫁与乡绅之子!媚娘深感不忿,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又问:“这桩婚事莫非又是善氏那婆娘中间作保?”
“不错。”杨氏无奈点头,“不过女婿我提前相过,仪表堂堂,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你妹妹受不了委屈。他虽没有祖上恩荫,在县里乃至州里也小有名气,已被地方推荐,今年要来长安考科举。”
媚娘算是彻底明白母亲的处境了——她们三姐妹皆已出嫁,母亲留在文水武家也没什么意义了。自己身在宫中,无论受不受宠在元爽他们看来都需顾忌,他们和继母的关系早已破裂,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心里都别扭,索性放继母来长安,既圆了继母的心愿,他们也可眼不见心不烦。再者妹夫要来京城应举,母亲这时入京未尝不是想请堂舅杨师道从中关照,实是一举两得。
正说到此处燕妃回来了,还亲自为姨母奉上香茶。杨氏轻轻咂了一口,又道:“这半日光说我的事,你在宫中又如何?”
如何?媚娘微微怔了片刻,随即开朗地笑道:“很好啊!”
“真的吗?”杨氏的眼中充满怀疑。
“当然是真的,皇上很宠爱我,还给我改名叫‘媚’。”
“武媚……媚儿……”杨氏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
媚娘滔滔不绝道:“女儿很舒心,吃得好,穿得好,皇上几次巡游都带着我。读读书、练练书法,皇上可喜欢我摹的《兰亭序》呢!有一次我向皇上提到您教我读的那些书,皇上还夸您老人家了不起,能教出这么多才多艺的女儿……”她唯恐母亲不信,转而对燕妃道,“表姐,皇上夸赞母亲的话你也听到了,是吧?”
“是,媚儿很受皇上宠爱。”燕妃明白表妹心思,忙帮着圆谎。可这确实是漏洞百出的谎言,如果武媚受宠,又怎至于入宫七年依旧是个才人?
也不知杨氏是否真的相信,只是连连点头。燕妃拍拍媚娘肩膀:“你不是还有好东西要给姨母吗?”
“这……”媚娘一阵错愕。
不待媚娘说什么,燕妃已捧出两匹金丝织就的锦缎,还有一小盒珠玉,乔模乔样笑道:“这些都是皇上赐给妹妹的,放在我这儿多日,托我派人送出去,一直没得空办。今日可好了,姨母进宫来,你还是亲自献给娘亲吧。”说罢推到她身前。
媚娘手捧锦缎,胸中又悲又喜——她哪有这些东西?分明是表姐拿自己的东西让她尽孝心,表姐待她这般好,怎能不喜?而母亲独自过日,自己在宫中七年依旧无力周济,要靠表姐相助才拿得出东西,又怎能不悲?
杨氏连连推辞:“娘一把年纪了,哪里用得着这些?你在宫中要舍得赏赐宫婢,结好其他嫔妃,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媚娘惭愧得无地自容,她确实没有多余之财赏赐婢女,更谈不到结好他人,无论对范云仙他们还是对徐惠,她能付出的只有这颗热忱的心,可是面对生活穷困的母亲,她只能咬着牙坚持,“我有的是好东西,不在乎这些。娘难得进来,让女儿孝敬您一点儿吧。”
杨氏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其实她何尝不想要这些东西?她在长安度日多承杨师道关照,可总不能安心吃人家的?武士彟去世,家中无三品高官,住在长安御赐的宅子里有逾制之嫌,这几天她正筹划着在府里隔出几个小院,招几家租客,不过要办成这件事也有开销。拿这些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去换些钱,正可解燃眉之急。
媚娘见母亲接过东西爱不释手的样子,颇觉安慰。可就在杨氏悉心摆弄锦缎之时,一张字条从折叠的锦缎中轻轻飘落在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媚娘仓促间只看清楚“扬州”二字,当即明了——原来是表姐之子、担任扬州都督的越王李贞进献的礼物,恐怕表姐都没细看就拿过来了,礼单还在锦缎里夹着呢。
眼见露出马脚,媚娘和燕妃都很尴尬,杨氏却安然自若,伸手将它翻了个面,无字的背面朝上,如丢弃废纸般轻轻扔倒一旁,笑道:“为娘谢谢你这番好意,我的照儿总算是长大了。”说罢又望向燕妃,感激地点了点头。
顷刻间,媚娘明白了——母亲早看穿她们的把戏。杨氏何等精明,当然感觉得出女儿并不受宠,日子过得不顺心,但她身在宫外帮不上女儿半点儿忙,何必问个究竟令女儿伤心?索性装糊涂。她们母女的性格实在一模一样,自尊自负,多少苦自己默默承受,却不忍叫对方为自己担心。母女俩善意地互相欺骗着,也善意地成全对方的谎言。
眼见已到午时,燕妃张罗奴婢备下丰盛的菜肴,三人同坐而食。席间还算欢乐,她们都不再提彼此的生活,只是回溯早年间的往事。杨氏还聊到大女儿武顺,前几年给贺兰家生了个女儿,近来又生了个儿子,取名贺兰敏之,他们一家倒是很和睦。
媚娘微微叹息,抱怨命运不公——姐姐的脾气媚娘很清楚,武顺小时候正赶上武家春风得意之时,父亲去世后她又出嫁了,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父母纵容至极。这样的骄小姐嫁出去,不跟夫家闹别扭才怪,何况武家已经没落,谁甘心一味骄纵她?可武顺的命运便如她的名字,实在是顺!丈夫贺兰越石的官当来当去,最后竟调任为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恰是燕贤妃之子,谁不知燕家和杨家的关系?贺兰越石身为越王下属,自然不敢“忤逆”与顶头上司攀亲戚的老婆,对武顺可说是百依百从,连小妾都不敢纳。武家三姐妹,二娘入宫苦苦度日,三娘委委屈屈嫁个乡绅之子,所有福气都叫老大占了,老天实在不公平。
一餐饭和和气气吃完,也已过了未时,入见的外命妇该离宫了。分别的时刻这么快便已到来,任谁也无可奈何。媚娘一直送到晖政门,再往前走就是宫人不能涉足的外朝了,一路上她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却一句话都没说,便如母亲送她离开文水那天一样。
但这次泰然自若的是杨夫人,分别之际她只是满脸欣然地对女儿说:“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要用心侍奉皇上。若逢节庆之日,娘再进来看你。”
媚娘眼见母亲转身要去,顿时难耐心酸:“娘!您一定好好保重身体,将来……”将来又怎样呢?将来她又能为母亲做什么?见天子庸知非福,而七载光阴已过,她还是个不受宠的才人。媚娘连自己的命运尚不能自主,又能给母亲什么承诺?母亲已经六十五岁了,这样的会面恐怕已机会不多,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老去。
杨氏手捻佛珠颂起了佛经:“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说罢微微一笑,出宫而去——烦恼皆由心生,只有忘却烦恼,找寻超然心境,才能真的快乐。这等禅机或许正是杨氏多年来自疗的秘诀。
三、梦醒之际
送走母亲,媚娘回到自己的“家”,自从朱儿死后她的小院越发冷清,然而旁边的院落却喜气洋洋——徐惠晋升了。
薄薄一道院墙根本阻挡不住欢笑,武媚倚在一株树旁,早把宦官半阴半阳的报喜声听得清清楚楚,是陈玄运亲自宣谕,晋封徐才人为婕妤。晋升的原因也说得很明白,徐惠上书劝谏皇帝减少游幸,忠君体国,有后妃之德。
武媚只能苦笑了。徐惠上书之事她早知道,甚至徐惠想拉她这个亲近的姐姐一起上书劝谏,可她全没当回事,委婉拒绝了。换谁都会拒绝,先前皇帝被太子魏王之争扰得愁眉不展,莫说是小女子的话,就是朝中大臣的话也未必听得进,身为终身兴衰托庇于天子的后妃,聪明之人谁会在这时候去触霉头?
可世事就像玩笑,偏偏杨婕妤产下皇子,西北战事又连番告捷,天子的心就像是三月的天气,不知何时会阴何时又晴。只要皇帝的心情畅快,一切都不成问题,逆耳忠言又成了好东西。
武媚还痴痴愣在院子里,徐惠已风风火火出来到她面前:“媚儿姐姐,圣上升我为婕妤了。这掖庭所有人中姐姐待我最好,我第一个就赶来告诉姐姐。惠儿谢谢姐姐,多谢您三年来的照顾!”说到激动之处,拉着媚娘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武媚同样不知该哭该笑——徐惠真是个天真姑娘,竟急着把喜讯告诉我这仍要苦守寒宫的人,这算是感激还是刺激?她强作欢笑道:“傻妹妹,这是你应得的。”这句称赞媚娘出自真心,却带着深深苦涩。
徐惠带着欣慰的笑容离开了,隔壁院中越发热闹,宦官忙着搬箱抬柜,宫女窸窸窣窣收拾东西。媚娘站在墙下倾听,听着时而传来的欢笑、嬉戏、诀别,直至那些声音越去越远,最后一把大锁“咔擦”锁住了院门,再也无声无息——人家走了,脱离了这鬼地方;而她的出头之日呢?还会不会有那一天?
她默默回到案前,展开笔墨继续临摹书法,想以此寻求平静:
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渐渐地,她笔锋停住了。
这帖《兰亭序》她不知临摹了几千几万遍,费尽心机欲求神似。每每运笔之时,她都幻想自己宠冠后宫,幻想被天子拥在怀里,甚至幻想自己像文德皇后一样母仪天下。正是这痴念支撑她日复一日坚持枯燥的练习。她眼中看到的只是王羲之的“媚若银钩,刚则铁画”,却不曾真正留心这是怎样一篇文章。
“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不知不觉,一滴泪水落在纸上,将“陈迹”二字染成一片黑。
人生若白驹过隙,何其快!大多数人至少曾经快然,可她武媚娘又何尝“自足”过?她何尝拥有过什么?宫苑深深,无声无息,哪怕她死了,又有谁会记得她曾到这世间走过一遭?
“可恨!可恶!”她抓起字帖,三两把扯得粉碎,继而又像疯子般把数年来临摹的字帖、文章,还有那十卷《女则》都扯成碎片——在漫天飘洒的纸片中,媚娘放声大哭,自她记事以来从没这样彻彻底底哭过,声嘶力竭,仿佛要把心肝都吼出来。朱儿和云仙听到动静赶来,却苦劝不住,只好陪着掉眼泪。
“妹妹……”燕妃不声不响走了进来——杨夫人出宫,她怕妹妹心情不好过来看看,哪知一进门就目睹这样一幕。
媚娘见表姐来了,猛地扑过去,一把攥住燕妃肩膀:“你知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燕妃被妹妹弄蒙了:“你怎么了?我知道什么?”
“从洛阳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便有不忍之色,其实你从那会儿就知道我肯定不会得宠,对不对!?”
燕妃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媚娘一头扑进表姐怀里:“皇帝从没爱过我,也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对文德皇后是愧,愧疚自己在皇后活着时没有珍惜;杨淑妃曾受宠是因为她酷似文德皇后;杨婕妤受宠是因为她是个唯命是从的哑巴,除了顺从还是顺从;徐惠受宠是因为她给了皇帝一次表现自己虚怀纳谏的机会。他从没真的爱过她们,除了江山社稷他谁都不爱!”
这话也刺痛了燕贤妃,虽说她为李世民生儿育女,其实也未见得拥有过真情:“别说了……咱后宫女子本就活在虚妄里……真爱不过是苛求。”燕妃的眼泪倏然而下,不仅哭妹妹,也哭自己。
“可恨!可恶!”媚娘边哭边咒骂着,“我讨厌这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男人……”
燕妃赶紧捂住她嘴:“别胡说,他是皇帝。”
皇帝又如何?对皇帝就要无怨付出吗?武媚娘的人生不为任何人而活,要为自己活——她想喊出自己心声,却被表姐死死捂住嘴。
燕妃抽泣道:“即便他不爱你,你也不爱他,皇帝还是皇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知道皇帝一旦晏驾,后宫女子是怎样下场?似我这样有子女的还算好,若无子女只两条路可走,要么出家,要么就是死!即便你厌恶这一切,也得讨好他,想方设法为他生个孩子,将来才有依靠,才活得下去!你懂吗?我是为你好啊……”姐妹俩抱头痛哭。
媚娘沉浸在痛苦煎熬中,并不知晓,刚刚到来的新一年对她命运影响巨大,甚至关乎大唐王朝每个人。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正月,郑国公、特进知门下省事、太子太师魏徵薨,终年六十四岁。李世民亲临吊祭恸哭,为此废朝五日,赠司空、相州都督,赐予最高荣誉的谥号“文贞”,准许陪葬昭陵。
李世民回忆往昔魏徵的劝谏,感慨良多,对群臣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朕亡一镜矣!”亲自为魏徵撰写碑文,又加赐郑公实封九百户,预定魏徵之子魏叔玉为驸马,许以最小的一位皇女、长孙皇后所生新城公主。魏徵之死令李世民悲痛不已,回溯登基十七年来风风雨雨,许多功臣似河间王李孝恭、宰相杜如晦、猛将秦琼等皆已过世,房玄龄、李靖、高士廉、尉迟恭等也都年迈,为表彰对大唐社稷有功之臣,他诏令阎立本给长孙无忌为首的二十四位功臣画像,悬于皇宫凌烟阁中,向后世彰显功绩。
可李世民万没想到,用以表彰功臣的凌烟阁并没带来福祉,反而成为他晚年的一个魔咒,从此开启无限烦恼——就在图画功臣后不到一个月,山东传来消息,齐王李祐造反!
这场叛乱就像闹剧。李祐的顽劣任性与太子承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幼娇生惯养,又身在外藩缺少君父管教,越发肆无忌惮,沉溺于游猎嬉戏,并在府中招纳一群宵小。负责教导李祐的长史权万纪是有名的严厉之臣,早年曾任吴王李恪的长史,因李恪毁坏民田一事险些获罪,转而辅佐齐王。权万纪吸取教训,对齐王的管束可谓严上加严,整日诤谏不止,动辄向皇帝汇报李祐的胡闹举动,甚至还禁止李祐出城——纨绔膏粱遇上严苛管家,两人越闹越僵。
李世民下诏责问,权万纪又趁机逼李祐遣散宵小,写悔过书承诺改正。李世民怒气稍解,嘉奖权万纪一番,命其先回齐州,继而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召李祐入朝。
李祐得知父皇对权万纪大为嘉奖,又要召自己入朝责难,以为万纪出卖自己。权万纪深感情势危险,连夜逃出齐州,李祐愤恨不已,竟派心腹党徒二十余人追赶,将其乱箭射杀。
权万纪既死,李祐才从怒气中清醒。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诛杀掌握齐州兵权的典军韦文振,封舅舅阴弘智等心腹党徒为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大肆征兵扩军,举起了反旗。
李世民得知儿子造反,一边命兵部尚书李世勣统领齐州左近九个州兵马讨伐叛军,一边亲自写诏罪责李祐。
当李世民写到“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一句时更是悲不能抑,潸然泪下,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十七年前他发动政变,弑兄、杀弟、囚父、屠侄,犯下人伦大罪夺得皇位;十七年后他的儿子又造他的反!这字字诛心之言不仅是痛责李祐,更是对自己良心的审判。
然而李世民还不知,李祐叛乱仅仅是个开始,他的家族还将面临更多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