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陈仓暗度
大唐与高丽旷日持久的战争再度停止,帝国又恢复了祥和稳定。可对于李世民来说,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廉颇老矣,不复神勇,能做的全都做了,做不到的操心也无用,躺在病榻上除了打发不尽的无聊时光,还剩什么?
从夏至冬,这半年时光中李治用行动诠释了“孝子”两字的真谛。帝国之大政务纷纷,李治无不挂心,哪怕他无权过问,也会仔细聆听国舅无忌的教诲;在他精心筹划下,长安城南的晋昌坊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取名慈恩寺,不但为了追念她的母亲长孙皇后,还礼聘玄奘法师为主持,将其作为翻译梵文经卷的皇家道场。
刚开始李治每月到终南山两次,后来次数逐渐增多,频繁时三五日就来一趟,而且通常会住上一夜,然后天不亮就忙忙碌碌赶回去忙国事。不但秋高气爽时如此,哪怕狂风暴雨,他也艰难跋涉来往奔波。父皇病势沉重心情烦闷,时而对他冷语相向、动辄斥责,但李治永远和颜悦色好言好语,端水喂药不厌繁琐。
因而所有人也都尊敬太子、体恤太子。李治说他来回赶路很累,夜里不希望有人打扰,而他睡觉又很轻,于是太子别宫中不再设任何宦官奴婢,大家在经过他住的院落时都蹑手蹑脚,有时宁可绕着走,谁都不忍心惊扰这位劳碌奔忙的孝子。
可是有谁会想到,就在那座僻静漆黑的院落中,在那个本应孤独的寝帐内,这位孝子和他的庶母度过了好几个销魂之夜。鳗行蛭步,品玉吹箫,昏天黑地,颠鸾倒凤,他们爱得炽热爱得疯狂……
腊月的夜晚,凛凛狂风忽然停息,飘下鹅毛般的雪花,不多时便把整座终南山覆盖。虽是深更半夜,白雪却散发着光芒,将天空映照得如黎明。起伏的山峦化作洁白的丝绸,本已经萧瑟枯干的树木挂上了琼枝玉叶,楼台殿宇粉妆玉砌,翠微宫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神圣之境。
媚娘撩起卧床的闱幔,透过明亮的窗纱望着外面的美丽雪景。而李治依旧紧闭双目,如孩子般慵懒地趴在她怀里,时不时调皮地舔吮着那两颗粉嫩茱萸。媚娘勉强坐起身,却还紧紧拥抱着她的小男人,在这浪漫的雪夜里,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取暖方式吗?
“嗯?下雪了?”李治这才微微睁开眼,“明日山路难行,我可怎么下山啊?”
媚娘幸灾乐祸道:“那就再留一晚。”
李治急切地爬起身,赤裸着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雪还不小呢,这可不妙了。”
见此情景媚娘不禁大笑:“你可是太子,留神被人瞧见。”
“你还笑得出来!朝中多少大事,在此耽误一日,来日便多辛苦一分。为了你,我来来去去辛苦跋涉,容易吗?”
“为我?”媚娘秀眉一挑,“难道不是为你父皇?”
李治脸上泛起一丝愧色:“既为你,也为父皇,他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而且好像越来越糊涂。上个月又要召术士给他炼丹,正赶上右率府长史王玄策出使天竺归朝,带来一名婆罗门僧,叫什么那罗迩娑寐……”
“哎哟哟,好一串的拗口名字。”
“那胡僧自称年逾百岁,还进献了一颗丹药,说是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吹得神乎其神。我向三藏大师打听过,他说在西域多年根本没听说过这人,外道头陀全都是‘野狐禅’。袁天罡、李淳风也都跟我说,无论佛道,任何丹药不能吃。可父皇偏偏迷信这玩意儿,催了我好几次,要看看那丹药。”
媚娘顿时紧张起来:“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样?敷衍搪塞呗!我真怕了,父皇征战一生无往不利,昔日王世充、窦建德数十万大军都没把他怎么样,可咱们中原的道士用几颗丹药就把他害成了这样,只怕这外来的和尚再一折腾,父皇就……唉!”李治的心情是复杂的,虽然严酷的父亲压得他很难受,但他无疑是希望父亲活下去的。
媚娘也希望李世民活下去,如果死了,她就不得不与李治分离。可是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无常迫命,终归会有那一天,她与李治的这段孽缘似乎注定是露水之情。媚娘满腹惆怅:“圣上千万不能有闪失,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不想!”李治转过身,倚在窗棂上望着媚娘,“天长地久,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媚娘心头泛起一阵悸动——难道这不仅仅是一团情欲之火,还是一团希望之火?如果他执意留我在身边,岂不是不用给那个老男人当未亡人了?我的运数没到尽头,还有希望,还有转机……但想到这儿又觉不切实际,他毕竟只是二十岁的大男孩,各种诱惑多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再者他性格柔弱又珍视名誉,怎会离经叛道,把个庶母留在身边?即便他豁得出去,朝廷百官能同意吗?帮他当家的国舅能同意吗?
李治瞧出她神色犹疑,急切道:“我没骗你!我真的不愿和你分开,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他垂眼瞟着窗外的白雪。那么美,那么白,便如媚娘的肌肤一般可爱,他甚至有和她一起赤身裸体到雪中奔跑的渴望。只要媚娘在身边,他就不再怯懦不再彷徨;只要有媚娘陪伴,他没什么不敢干的!
媚娘虽不敢把这些话当真,却十分欣慰,爱便爱了,做便做了,哪怕只剩片刻的温存,好好珍惜就是了,何必费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机呢?想至此她张开双臂,娇笑道:“快过来,你别冻着。”
李治才意识到自己赤裸着倚在窗前有多滑稽,转过身,便如燕子归巢般扑到她身上,两人就这么黏在一起。媚娘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简直像一场梦。”
“什么?”李治不解地问。
“一切。一切都像是做梦。”媚娘喃喃道,“一开始亲近你时,我何曾想过你会动真情。毕竟我大你四岁……”
“因为……嗯……我也说不清。”
“你不是有妻有妾么?你喜欢你那个王妃吗?”
他俩虽然已暗里幽会了许多次,但始终回避这话题,媚娘第一次郑重其事问出来,李治也第一次认真思考,想了许久才回答:“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就像是普通亲人?”
“不对。”李治很干脆地否定了,“只是在一起生活的人……不,可能连生活都算不上。平常见了面,她朝我施礼,我朝她点头,然后我就忙自己的。”
“她不漂亮么?”
“还可以,只是……”李治摇摇头,“我们没有很深的感情。”
“其他姬妾呢?你有不少姬妾吧?”
“六个。”李治毫不隐晦,“一群不懂事的小女孩。”
“哈哈哈……”媚娘又笑了——你不也是个小男孩吗?
“我不在乎他们,不过……”李治抬起头望着她,“有一个兰陵萧氏的侧室挺招我喜欢,她给我生了女儿,父皇还封她为良娣呢。”
媚娘心头升起一团阴霾,不过话题是她挑起来的,只好忍着醋意接着聊:“那她肯定很漂亮。”
“漂亮!而且很活泼,胆子也很大,我们一起弹琴,一起喝酒,还一起骑马。”李治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我俩骑一匹马,东宫最烈的一匹。那次真是玩疯了!那马受惊,把王伏胜都给撞伤了,奶娘吓得直哭。”
媚娘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也想和李治一起游戏、骑马,想和他到处去玩,甚至想为他生儿育女,可他们注定只能在黑暗中偷情,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见人。即便李世民能活一万岁,他们可以永远偷情下去,他也终会有厌烦的那一天。
可是……
李治笑容渐渐收敛,口气突然变得严肃:“我第一次遇到你时觉得你很像她。可后来咱们在一起我才明白,其实是她像你,她不过是你的影子。”
媚娘的双眼湿润了:“为什么?”
“她不能与你相比。首先,她也从不真正明白我的心,而你我却心有灵犀。再者她不及你知冷知热会照顾人。还有,她也不如你……”话说一半李治的脸突然红了。
“不如我什么?”
李治却不再说下去,转而道:“我想起咱俩第一次在林子里的时候,那晚雀儿的叫声真是好听。”
媚娘噗嗤一笑:“亏你记得分明,羞死人。”
“等冰雪化尽,春天暖和了,咱们还去那里吧。”
媚娘戏谑地在他额头上一戳:“你这登徒子。”
李治攥住她手:“你不知道,雀儿叫得虽然好听,但春莺的鸣叫更是悦耳,咱们一起去听。”
“春莺啭……那一定很美,我陪你。”媚娘不禁浮想联翩。
“好。”李治忽然大笑着把她压在身下,“那咱们先预想一下。”说罢狂乱地亲吻着她。
虽然今夜已有过一次交媾,媚娘还是被他搞得欲火难抑,抱住他脖子,两条腿自然而然地紧紧缠住他腰身。这一瞬间,媚娘突然悟出李治羞于出口的那第三个原因——她的身体。那萧良娣虽年轻漂亮、性情直率,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女孩,没有她这样成熟风韵的躯体,更没有她积蓄已久的对爱的期盼。
十年的孤独寂寞使媚娘对男人的身体充满渴望,何况现在她拥着的还是梦寐已久的那个男人,她怎能不炽热,怎能不癫狂?李治表面上是个温顺的男孩,可他内心充斥着压抑,充斥着无奈,只有在床笫间他才可以任意爆发,任意挥洒。一个久旱逢雨贪得无厌,一个兰芽正茁欲罢不能,金风玉露干柴烈火,无论什么奇异花样,他俩都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床上没有名分,没有廉耻,有的只是纵情奔放,他们彼此纾解着郁闷,传递着爱意,齐声对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发出轻蔑的嘲笑……
“有人!”跨马驰骋的李治忽然一声惊叫,萎顿到床榻一角。
媚娘也吓一跳——方才观看雪景,收起的帷幔忘记放下,若有人从外窥望,床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李治方寸已乱。
“你是不是眼花了?不是早有命令么?谁敢随便跑到这儿来?”
“雪天这么亮,我怎会看错?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窗前停了一下,一溜烟就逃了。一定是看清楚了,去禀告父皇啦!怎么办?”
“别慌别慌。你是太子,这宫里除去皇帝谁比你大?即便看见了又能如何?敢出去乱说,就不怕你杀他吗?再者圣上重病在床,要是跑去奏报,若把皇帝气坏担待得起吗?别怕,没事的。”媚娘虽竭力安慰李治,可自己心里也怕得要命——宫廷人心难以忖度,未尝没有嫉恨他俩的人,难保不闹得沸反盈天。李治身为太子倒还值得庇护,她乃后宫才人,胆敢与人通奸,而且是乱伦,她还活得了啊!
“此地不可久留,我得趁着天没亮赶紧走。”她起身穿衣服,“你千万别怕,慌慌张张反倒容易露破绽。”
“是。”李治战战兢兢道,“若真有人报知父皇,我就矢口否认。这是诬陷!是诬陷!可、可是……我怕我会……”
“唉!”武媚娘长叹一声——她太了解李治,也太了解李世民,这对父子的性情都在她心里装着。只要那个穷凶极恶的老爹一恫吓,这个畏父如虎的儿子准保咬不住口。
事情已经这样,还能怎么样?媚娘也坦然了,缓缓系好腰带,又抱住李治的脸深情一吻:“没关系。即便圣上都知道了,也不会舍得废你这个太子,至于我……我就是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说罢冒着大雪出门而去。
虽有情人的安慰,李治还是难忍忐忑,也没有心思再睡了,胡乱穿好衣服,在殿里踱来踱去,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绕了几千几万圈,外面已天光大亮,一点儿声息没有,这才渐渐稳住心神,昨日远路奔波,两番“恶战”加上那番惊吓,实在疲惫到极点,仰倒榻上昏昏然打起呼噜……
也不知睡去多久,只觉有人摇晃他肩膀。
“殿下,快醒醒,快醒醒。”
李治乏得要命,挣扎着睁开眼,见是大宦官陈玄运,立时清醒:“陈公公,怎、怎么了?”
“都快午时了,亏您还睡得下去。万岁动怒啦!”陈玄运急得直跺脚,“您快过去吧。”
“因、因为什么?”李治明知故问,却还抱着一丝侥幸。
陈玄运竟也结巴起来:“这、这……这等丑事,您叫奴才怎、怎好出口?总之您快去吧!”
“啊?!”李治的心彻底凉了。
他是抽泣着走向含风殿的,不仅因为害怕,更因为惭愧——通奸内乱十恶不赦,聚麀(yōu)同牝禽兽所为;宋之刘骏、齐之高洋皆因乱伦遭史家口诛笔伐,隋炀帝趁父卧病逼奸宣华夫人,至今还被世人唾骂,他一个温良恭谦礼让的好太子,怎会糊里糊涂地跟那帮人走上同一条路呢?且不论会不会被废,若把父亲气个三长两短,他还有什么脸做人啊!母亲在天有灵该多痛心呐!
李治浑浑噩噩脚步踉跄,所幸地上积雪甚厚,宦官宫人们瞧见却也不以为怪。他一步步走向殿门,离得甚远已看见里面情形——卧病甚久的李世民已有些脱相,昔日健壮的臂膀渐渐枯瘦,圆鼓的两腮已凹陷,头发大半已白,额头爬满沧桑的皱纹。而这位憔悴的病人此时正斜倚在靠枕上,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狂躁地呐喊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咳咳咳……”满地都是他摔的杯盘碗碴,徐惠慌里慌张地一边安慰,一边收拾着。
早晚要过这一关——李治咬咬牙,走进殿内。李世民兀自咆哮:“混账!通奸淫乱,不知羞耻,朕没有这样的孩子,把皇家的脸都丢尽了!”他如同一头身受重伤穷途末路的老虎,吼得那么哀痛,那么无奈,因为坐不起身子,两只手剧烈地颤抖,撕扯着身上锦被。
“父、父皇……”
“朕要杀了他!朕要杀……”李世民吼了一半,突然气力不接,继而身子猛然一挺——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陛下!”徐惠、陈玄运都慌了,“快传太医。”
“父皇!”李治一声悲鸣跪倒在地,“孩儿错了,你打我吧!骂我吧!废了我吧!我不该……”最关键的话便要出口,哪知一个身影快步奔入殿内,不由分说拦住他——薛婕妤。
“太子,此事与你何干?”平素温和的薛婕妤此刻竟满脸惊恐,重重怕打着李治脸颊,“你胡说什么?清醒清醒!高阳公主与人通奸,与你何干?是高阳!是高阳!你一定是吓糊涂吧?别怕……”
“高阳……高阳妹妹?”李治喘了几口大气,渐渐领悟——原来是个误会。
薛婕妤长出一口气,把他搀起来:“别害怕,你是个好孩子,是最好的太子……千万别怕……”
李治猛然醒悟——原来窥见丑事的就是她!自己的师傅!
漫天乌云尽散,薛婕妤是绝不会泄露天机的——身为太子的启蒙老师,受长孙皇后遗命教养太子十余载,待李治像待亲儿子一般,若李治有个闪失,岂不是活活心疼死她?何况她侄儿薛元超自小就是李治伴读,两人关系亲密,薛家的前程都寄托在李治身上,怎可毁掉这条潜龙?
吐血的李世民上气不接下气,只顾大口喘息,徐惠等人也都忙于照顾皇帝,竟没人留心他俩的举动。李治身子一软,扎进薛婕妤怀里哭出声来:“师傅……”这是绝处逢生的庆幸!
薛婕妤抚着他的背,将李世民动怒的缘由娓娓道来:
高阳公主通奸完全是另一段公案。这位公主自幼就被李世民宠爱坏了,娇生惯养性情乖张。李世民把她指婚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嫁进房家后不侍奉公婆,与丈夫也不甚亲近。
房遗爱虽有些纨绔子弟的性情,但还算是个有抱负的男儿,惜乎相貌粗犷,显然不被高阳喜欢。新婚后不久,高阳游览终南山散心,无意中遇到了真正令她心动的人——执笔《西域记》的那位辩机和尚。
辩机堪称佛门奇才,是大总持寺道岳法师的得意弟子,少年早慧悟性过人,二十出头便已修行有成,才华横溢通晓梵文,更难得的是他还相貌英俊、谈吐文雅,俨然一落了发的风流才子。高阳一见怦然心动,这不正是她一心钟爱的“龙树菩萨”吗?
高阳当即便以休息为名要入辩机的兰若草庐。辩机区区一僧侣,岂敢开罪公主?虽觉不妥也只得应允。哪知这位公主再三调情引诱,辩机避不敢避躲不敢躲,又见公主娇艳美丽,半推半就,竟成苟且之事。此后两人几度幽会,如胶似漆难以割舍。房遗爱虽知自己绿帽盖顶,却也不敢得罪公主;高阳为表弥补,买了几名美女塞给丈夫,自此房遗爱竟不再过问。
后来辩机投会昌寺居住,又助玄奘译经撰文,颇有些作为。哪料有穿窬之徒夜入会昌寺,从辩机禅房中偷得一宝枕,后被官府抓获,查验赃物,发现宝枕竟是宫中样式。县府不敢擅断,上报朝廷,刑部详查此案,盗贼从实招来勾出和尚,继而急捕辩机查问,招出是高阳公主所赠。事情闹到这地步,倘若房玄龄还活着,大可上终南山私告李世民,君臣亲家一同遮掩,各教训各的孩子。可房玄龄已死,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巴不得房家出丑,严刑拷打逼问辩机,通奸之事就这么暴露了。事情虽然弄清,事涉皇家无忌也不知如何决断,一大早就派人报知李世民,于是才有这场乱子。
得知细情,李治哭笑不得——喜的是自己“一身清白”;悲的是高阳丑事暴露,气坏了父皇。
李世民喘息良久才缓过这口气来,再也无力发作,颤抖着传令:“辩机立即腰斩,凡与此事有关的房家奴婢都处死,高阳……唉!”父亲李渊、三个兄弟、三个儿子、十个侄子,或杀、或贬、或囚,他这辈子处置的亲人实在太多,难道最后还要再添上个女儿?
李治不得不说话了:“家丑不可外扬,况且高阳年纪尚小,您就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罢了!罢了!”李世民哀叹数声,“你去告诉高阳,朕没有她这个女儿,朕不想再看见她……”说完这句话,他紧锁眉头双目紧闭,昏昏沉沉似是睡了过去。
李治不禁冷汗直冒——方才父亲痛骂高阳那些话若放在自己身上也是一样,倘若自己偷情之事暴露,父亲是否也不认他这个儿子,不要他这个太子?可畏啊!
薛婕妤虽屡加暗示,毕竟没对李治把昨夜的事说破,这会儿见李世民已无大碍,忙又攥住李治的手:“太子仁孝天下尽知,千万不可辜负圣上厚望。来往奔波太操劳,不如把太子妃接来,替夫行孝以尽儿媳之道,太子再来翠微宫时也不至于太寂寞。好吗?”
“这……”李治不愿意。
“好吗?”
李治依旧不应。
“好吗?”薛婕妤死死攥着他手,声音已几近恳求。
李治凝望着师傅。十余年来含辛茹苦,跟亲娘也差不多了,见她鬓发苍苍满面忧色,何忍再让她老人家为自己担心?情人至爱与自己的前程祸福哪个更重要?李治万般无奈,沉痛地点了点头——以后有妻子在侧,他与媚娘的这段孽缘恐怕要断了!
二、命运之搏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终南山翠微宫弥漫起绝望的气息。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熄灭,然而高阳主公与和尚通奸的丑闻更似刮过一阵无情的烈风,把本已微弱的火苗几近吹熄,只剩下一团苟延残喘的余烬。自从那日动气吐血,李世民昏昏沉沉昼夜不分,似乎浑身精气都在那场咆哮中耗尽了。除了太子李治,在京皇子、宗室公侯、公主驸马也纷纷来探望,大伙心思都一样,只怕忽然某日就再也见不到这位伟大君王了。
武媚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没想到平安无事,不免暗叫侥幸。可是自那之后,太子妃王氏堂而皇之住进翠微宫太子别院,与李治一起服侍皇帝。薛婕妤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李治身边——她虽然看到丑事,却也不清楚与太子偷情的是谁,但从李治惊恐的态度上足以断定是与父妾乱伦。翠微宫中嫔妃十几个,离着甚远隔着窗纱,脱得光光溜溜的也辨不出是哪个,李治又不肯说。三灾八难都已闯过,眼瞅着皇帝油尽灯枯,岂能在这最后时刻出问题?薛婕妤怕李治再做蠢事,只好对所有妃嫔都加提防。
春天到来了。林木抽芽青草茵茵,终南山上春莺啭啼,媚娘却与李治断了联系,别说幽会,连偷偷说句话的机会都不再有。哪怕含风殿中偶然遇见,只能惆怅对视,而四目相对也只可一瞬,必须立刻将目光移开,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如今食髓知味倾心已深,咫尺天涯情何以堪?
心志坚强的武媚也承受不了这种煎熬,她索性效仿徐惠,整日守在皇帝病榻前,并非对李世民还存一丝留恋,而是借伺候病人使自己忙碌,不至于闲下来痛苦相思……
春天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走到了尽头。初夏的一个深夜,温和无风,翠微宫一片寂静,李世民浑浑噩噩睡着,唯有武媚和徐惠灯下无眠。其实两人都很疲惫,却满怀心事,肩并肩坐在殿阶上,望着黑黢黢的宫苑。
这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所有嫔妃中唯独徐惠一日未离皇帝身边,日夜辛劳衣不解带,不知受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忧、流了多少泪。这个原本活泼美丽的少女如今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身体枯瘦,却兀自将满腹深情倾注在皇帝身上,谁看了都觉可怜。
而媚娘对徐惠不仅有同情,更多了几分愧疚。当初她欲求宠幸,徐惠千方百计想办法让她接近皇帝;后来她欲求欢爱,也多亏有徐惠时刻在病榻前伺候,她才能偷空去与李治幽会。徐惠真诚待她,而她这个朋友却当得有些不地道。
见徐惠日益憔悴,媚娘心中不忍,对徐惠说了句真心话:“妹妹,我对不住你,你这么辛劳,我却没怎么帮到你,实在惭愧。”
徐惠坦然道:“你我所受圣眷不同,我先升婕妤,后又升充容,颇得圣上恩泽,受恩就要报恩啊。倒是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姐姐,本想帮你晋升受宠,哪知白忙一场,你仍旧只是才人,委屈你了。”
“哼。”媚娘干笑一声,“我的傻妹妹,皇帝都快去了,名分还有何用?”依照朝廷的老规矩,新皇登基后先皇嫔妃不能留在宫里,诞育过皇子公主的要随子女生活;无儿无女的只能到皇家寺院出家。名义上是修行,其实是圈禁在庙里直至死亡。她们俩虽名分有别,却都未曾生养,注定要去当未亡人——在佛前等待死亡的行尸走肉。
徐惠叹息不已:“昔日圣上何等英武,虽然早年的事我没赶上,但从小就听爹娘讲述。虎牢关,美良川,征河北,战突厥,他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当我入宫见到他时……”说到此处她脸上露出微笑,眼中焕发出奕奕神采,“他牵我的手,那双明亮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就习惯了。他带我去打猎,带我去巡游,看我写的诗文……往昔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媚娘没说话,只是摇头——我们何尝有往昔?我们同天子的往昔只是逢场作戏,何必去追忆?
“可是……”徐惠的眼神又渐渐黯淡,“现在他却病成这个样,没几天可熬了。我伺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白发一根根增加,看着他的臂膀一天天萎缩,看着他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喊着‘有鬼!有鬼!’,我的心都碎了……”徐惠潸然泪下,“没有他,我们怎么办?将来该如何?”
媚娘还是摇头——我们岂会有将来?我们的将来注定是曲终人散了无声息,又何必去想?
徐惠投入地讲述着自己,误以为媚娘与她皆是一样想法,她哭泣了一阵,继而抹去眼泪,神色坚毅道:“想这些也没用,我决定了,皇上若是驾崩,我就和他一起死!他是我的男人、我的生命,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生前骑的宝马都画像陪葬昭陵,我岂能不如那些畜生?我就陪他长眠于地下,在地下再续前缘。”
媚娘简直想扇她一个耳光,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摇晃——徐惠!你是大傻瓜!大傻瓜!凭什么为他而死?他何尝真的爱过你?他不过用你的身体释放欲望,借你的文章沽名钓誉,晋你为充容不过是为自己树立纳谏的美名!他对不起文德皇后,对不起杨淑妃,对不起阴德妃,也对不起你我!或许他是个好皇帝,但不是个好丈夫,除了他李家的江山社稷,他谁也不爱。你何必要为一个不爱你的人殉葬?
这些话已冲到喉咙,媚娘却又把它们生生咽了回去——不!人与人是不同的,哪怕此生只是戏、只是梦,有人愿意入戏入梦,我何必非要把她唤醒,给她平添新的烦恼呢?她无怨无悔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遵循着她笃信的道理,她活得简单,活得虔诚,活得专一,这也未尝不是好的选择……
可我的选择呢?媚娘不禁问自己——我偏偏是不入戏的人,佛曰六道轮回,可谁知那缥缈的来世究竟有没有?母亲年逾四旬尚嫁,我刚刚二十六岁,凭什么向命运低头?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待,何问过去未来,只要现在!命运已走到关键的时刻,岂能畏缩不前?我不但要让情欲之火烧下去,也要让希望之火蔓延,凭着我对雉奴的一片真心,更凭着他对我的不依不舍,这道难关一定可以冲破!一定可以……
“咳咳咳。”李世民的咳嗽声打断了媚娘的思绪。徐惠听到动静早就忙不迭过去看,她也跟着凑过去。
“又是恶梦?”徐惠爱怜地揉着皇帝的胸口,软语探问。
这次李世民似乎没做恶梦,只是呆呆望着徐惠,沉默许久才道:“掌灯,去叫雉奴过来。”
“现在?!”徐惠不禁皱眉。李治倒是恰巧在山上,可深更半夜的怎好去折腾太子?
“把雉奴叫来。”李世民又重复一遍。
徐惠斗胆劝说:“还不到四更天,只怕这会儿……”
李世民的口气严厉起来:“马上叫他过来,这是旨意。”
徐武二人不敢违拗,只得把宦官通通喊来,殿里殿外十几盏宫灯全部点亮,派人去传太子。没一会儿工夫,李治就到了;他以为父皇大限将到,顾不得收拾利索,披头散发,趿着鞋便跑来了,一见父皇无异样,不免有些疑惑。太子妃稍迟片刻也到了,媚娘见此情形不禁冷笑——有先有后神色不一,他俩肯定没睡在一起。方思及此处,薛婕妤旋踵而至,媚娘忙收起笑容退到徐惠身后。
“雉奴……”李世民缓缓开口,“朕方才做了个奇怪的梦。”
李治微微蹙眉,露出一丝不耐烦之态,却又马上恢复诚挚的神情:“又梦见鬼魂了吗?天亮孩儿就去请玄奘大师为您作法祈福。”
“不,这个梦并不可怕。刚开始朕看到建……”李世民顿了顿,“朕看到几个鬼魂向朕袭来,险要时刻李靖将军来了,护在朕驾前,那些鬼魂便纷纷遁去。”
李治不禁颜色大变:“李卫公梦中救驾?”
“是啊。朕原先梦到的都是死去之人,李靖怎么也到梦中救驾?难道……”
李治见瞒不住了,只好实言相告:“父皇,儿臣怕您伤心,一直没告诉您。李老将军半月之前已经……儿臣和舅舅、褚令公商议后,追赠其为司徒,还赐了东园秘器,准其入葬皇陵。”李治觉得这件事实在诡异,难道人死后真会有灵魂托梦?
其实不是灵魂托梦,而是思虑所致。李世民虽然病卧在这里,但脑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忖他的国家、他的大臣,有所思自然会有所梦。证实李靖确已亡故,李世民倒没责怪李治,只是叹道:“老天不公,为何要让他们一个个都先朕而去,一次次让朕受这痛失良臣之苦?”
李治安慰道:“卫公年事已高,七十九岁寿终正寝,也算有寿有福了。正是怕您悲伤,舅舅才不让我禀报您的。”
听他说隐瞒此事是长孙无忌的主意,李世民半晌不语,沉默许久忽然道:“朕有事吩咐太子,其他人退下。”徐惠、媚娘乃至薛婕妤等人都退出殿去,李世民这才接着说,“你替朕写一道圣旨。”
“我?!”太子并无擅修敕诏之权,即便皇帝授权,又岂能不经中书起草、门下审核?
“事情紧急,所有繁文缛节全部免去,你立刻便修。”
“是。”李治只好顺着,“是何内容?”
“贬李世勣为叠州刺史。”
“什么?!”李治怀疑自己听错了——李世勣位居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挂宰相之名,真正位高权重,平白无故为什么把人家贬为小州刺史?
李世民做出解释:“李世勣精明过人才智甚高,但你对他无恩,关系亦不甚亲密,现在朕将他贬官,等你即位后可授其为尚书仆射,让他当实职宰相,那时他定会领你情,一门心思效忠于你。”
李治似有领悟——三省宰相虚位,唯以舅舅和褚遂良执政,难道真是朝中无人吗?不!似张行成、高季辅、宇文节、于志宁,不都是德才兼备的老臣吗?父亲不用他们,原来是要留到我继位后再提他们为宰相,使他们感激我、报效我。父亲病势沉重困卧在床,尚能有此深谋远略,果真厉害!
可稍加深思,李治又觉得对李世勣似乎不必玩这手。昔日他遥领并州大都督,李世勣任都督府长史,后来他当太子,李世勣又任太子詹事,这关系还不够亲密?甚至可说比其他大臣亲密得多,何需再贬一次官呢?李治不禁蹙眉。
李世民猜出儿子的想法,心下暗喜——这小子表面傻内里机灵,谁是应该重用的人,心里清楚着呢!虽然如此,却执意道:“朕叫你贬,你就贬。”
“好吧。”李治只得顺从,“不过贬官总得有个借口吧?”
“没借口。”
“没有借口?”李治愈加迷惑,“无缘无故怎好……”
“嘿嘿。”李世民竟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君命不可违,朕就是要试试他,看他对朕、对咱李家是否无怨无悔满腹忠诚。他若奉诏便是日后的宰相;倘若不服不忿上书抗辩,或者滞留不去心怀侥幸,我立刻将他杀了,以除后患!”
李治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太……”
“太歹毒?太险恶?太无情?”李世民瞪了儿子一眼,“这便是驭臣之术。”
李治不敢违拗,怀着忐忑的心情代修手诏,加盖天子之宝。一切就绪天刚蒙蒙亮,李世民心急难耐,立命陈玄运回城向李世勣宣旨。李治为父亲掖了掖背角:“天色尚早,您再睡会儿。”
“不。”李世民一脸决然,“此事不仅关乎他李世勣生死,或许还关系到你日后祸福,咱们就静候这场赌局的结果吧。”说罢,再不发一言,静静注视着殿外。李治虽摸不清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隐约猜到李世勣必是曾受过什么嘱托,何况此事牵涉生死祸福,不禁也紧张起来。
他父子便这样默默无言候在殿中,等待李世勣的抉择。渐渐地,天光大亮,徐惠张罗宦官献来汤饼等物,李世民却未吃一口,连药都不肯喝,他倚着靠枕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全部心思都纠结于这件事的结果……直到日至中天已交子时,陈玄运一路小跑奔上殿来。
“如何?”李世民心绪激动,想马上坐起,却忘了自己病入膏肓已没有那气力,身子猛然一歪,若非李治及时搀扶,险些栽下床榻,“李世勣是否奉诏?”
陈玄运上山下山奔波半日,早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李、李公他、他……奉诏了。”
李世民继续追问:“他接诏时神色如何?”
陈玄运总算缓上这口气:“神情如常,并无异样。”
“他可言明,何日动身启程?”
“他已经启程。”
“什么?!”
陈玄运提高声音道:“英公接到诏书,自朝堂而出当即启程,连家都没回一趟,就西出长安赴任去啦!”
“哈哈哈!”李世民仰天大笑,“朕赌赢了,朕果真没看错人!”
李治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恭喜父皇。”
“哈哈哈……该恭喜的是你,我儿是有福之人呐!”但这声欢呼之后,李世民身子一沉,颓然躺倒在榻上——他强自支撑半日,得知事如所愿,心愿已了,所有精神顿时泄了。
“父皇保重身体。”
李世民已面色苍白,喃喃道:“朕赐李世勣龙须,使其安心;他也承受朕的诏书,让朕安心。雉奴……你牢牢记住,倘有朝一日你被朝局所困力不能伸,就去找李世勣问计,他定会助你扭转乾坤……”
“是!孩儿记住了。”
“好孩子……”李世民艰难地点了点头,“去把胡僧进献的丹药拿来,朕要试试。”
“不可!”李治断然拒绝,“玄奘大师说过,那药不能吃。”
“拿来吧。”
“父皇身体虚弱,不能再服丹。”
“拿来!”李世民固执地瞪了他一眼,“难道你敢不听朕的话?”
自严父恫吓下长大的孩子,即便再聪明,终究还是匍匐在严父的脚下,不敢违拗半分。李治明知道不妥,却被父皇严厉的眼神吓得战战兢兢,含着泪答应了一声:“是……”
听说皇帝又要服丹,翠微宫中所有的嫔妃都惊动了,皇帝是她们的希望,是她们命运所系。以徐惠为首的十几个嫔妃纷纷上殿,众人齐刷刷跪倒,哀恳皇帝不要服用。
李世民却丝毫不为所动,炯炯望着李治捧来的那颗灵丹——外来和尚的药果然与中土之物不同,竟然有鸽卵那么大,其色殷红,宛如要渗出血!
这是婆罗门(印度种姓)僧那罗迩娑婆寐所制,据说耗时数载才炼成,有延年益寿起死回生之功效,究竟是真是假?李世民颤抖着伸出手,把它攥在掌中。
所有嫔妃都焦急地围到病榻前。徐惠呕心泣血般哭着:“陛下,别……别……”
李世民却没理睬,只顾仔细端详着这颗红丸——是真是假还重要吗?时至今日我已经是个废人啦!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了,所有心愿都了结,就让我来赌一赌这丹药的真假吧!如若是真,当谢老天庇护,让我恢复往昔之威,定要扫平高丽、吞并西域,为我华夏更创辉煌;如若是假,倒可速绝性命,省得再受病痛煎熬,省得再受建成、元吉的阴魂折磨,也省得再给雉奴添麻烦。我一生运气都很好,赢了太多次,赌赢虎牢关,赌赢玄武门,也赌赢了李世勣的这一步,现在就让我赌这最后一次吧!
李治眼睁睁看着父亲拿起丹药往口中送,真想劈手夺过,但心头一阵罪恶的欲望却把他攫住了,动弹不得——这又有什么不好?父亲已经病成这样了,就任凭他去吧!我已长大成人,已是太子,却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他活下去只会继续压制我、管束我。只有他死了,我才能成为大唐新主,才能大展我的抱负,才不怕乱伦之事被揭穿……这丑恶的念头冲击着李治的心灵,与善良的本性激烈搏斗着,眼看父皇把那血红的丹药吞下,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强烈的负罪感使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就在这一刻,一只纤纤素手从下面悄悄伸来,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这感觉太熟悉、太亲切,李治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他毫不犹豫地把那只纤细温暖的手紧紧攥住——只有牢牢抓住这只手,他才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他才有勇气面对磨难和风霜!
病榻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世民身上,竟无人发觉太子的宽袍大袖下正牵着一位庶母的手。所有人都心情紧张不发一语,只有徐惠那苦痛的呜咽声回荡在耳畔……
三、贞观日落
胡僧的丹药非但未能延寿,反而成了最后的催命符。红丹入腹,如刀割火烧,李世民周身疼痛上吐下泻,勉强折腾至次日清晨,百脉俱坏气若游丝,显然已是大渐弥留之际。
他命人将自己搭上胡床抬至殿门外,想再看看这巍巍终南、看看他的锦绣江山。宰相长孙无忌、褚遂良得知消息,快马加鞭赶至翠微宫承受遗命。在这最后时刻,没有嫔妃,没有宦官,哪怕忠贞如徐惠也不能在旁聆听,唯有两位宰相和太子李治、太子妃王氏。
李治跪在胡床前,早已悲不能抑眼泪汪汪。李世民垂眼凝望儿子最后一眼——这些日子辛苦尽孝,也把儿子折腾得不成样子,或累日不食,或连夜侍奉,仅仅二十二的俊秀晚生,额边竟也生出几许辛勤的白发,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不知流过多少泪水。李世民既慰且怜,低声安抚道:“你如此孝顺,为父死又何恨?”
李治虽知父亲不喜自己软弱哭泣,但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孝顺”,心下越发凄然,哪还矜持得住?顿时抽泣不止。
“雉奴莫哭。”李世民强打精神,“还记得为父对你的期望么?直起腰板,挺起胸膛,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是。”李治强咬牙关。
“为君王者最根本之道是什么?”
李治噙住泪水,哽咽着回答:“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
“很好。”李世民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有无忌、遂良在,你勿忧天下。”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虽是历练半生、心志如铁的堂堂宰相,面对这父子离别的一刻也不禁老泪纵横。听到皇帝提及他们,二人忙擦去眼泪,跪倒在地以膝当步,爬到胡床前。李世民努力提高嗓音,嘱咐道:“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诸葛,朕今悉以后事托付尔等,太子仁孝,天下尽知,尔等当善辅之。”
二人领受顾命,重重叩首异口同声:“臣等必效死以报。”
长孙无忌抬起头,看着这个皇帝兼妹婿兼朋友的男人,在这生死离别之际,虽有无数言语却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李世民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艰难地抬起手臂,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总角之交,郎舅之亲,相识相知近四十载,千斤重担万语千言皆在这轻轻一拍,无需再说什么。更何况……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褚遂良,厉声道:“无忌尽忠于朕,朕有天下多赖其力。朕死后,你当处处留心时时戒备,勿令谗人间之。”
褚遂良初以书法博得圣眷,既而跻身朝堂,性情坚毅操守廉洁,慷慨亢直不亚魏徵,是后进之臣中的典范。在此悲怆的时刻、在皇帝严厉的注视下,他再度叩首郑重立誓:“陛下放心,臣一定循循善诱防微杜渐,确保太子亲贤远佞,保我大唐长治久安。”
“嗯……”李世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非常遗憾,这不是他要的回答。
后来者就是后来者,没有过同袍奋战的洗礼,也没经历过玄武门的惊心动魄,即便褚遂良德才兼备悟性过人,到头来还是未能窥破李世民的帝王心术——长孙无忌虽然是李世民最宠信重用之人,但身居外戚权势忒重,他以国舅宰相之尊加上过人的才能,固然可以帮外甥掌控江山,却也有能力行操莽之事;即便不会那样出格,当个桓温、宇文护一样的跋扈权臣,李家子孙也好受不了。李世民本身便以政变夺取皇位,父子兄弟尚且如此,怎会相信亲情?托孤之言俱藏机锋,既言“太子仁孝”又为何顾虑李治会被谗人所间?无忌与李治,一个是居凌烟阁首位的功臣,如今又成了统摄三省的顾命大臣,一个是年纪轻轻、册立仅五年又性情柔顺的新皇帝;该被适当约束的人是谁?昔董昭谄曹操,而魏篡汉统;郑译助杨坚,而隋代北周,该防止被小人蛊惑恣意而为的人究竟是谁?褚遂良未能参悟,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当着长孙无忌和李治的面,李世民无法把话挑明,他想再把那番话重复一遍,让褚遂良用心体会,但油尽灯枯心神衰竭,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算了!李世民不再徒劳——没关系,时光能验证一切,让褚遂良慢慢去参悟吧。即便无忌日后真的跋扈不轨,即便褚遂良执迷不悟,他还有暗藏着的另一颗棋子。这颗棋子深藏不露,隐于台面之下,不啻为一支埋伏的奇兵,此子一出足以化险为夷扭转乾坤。当然,若三驾马车共保李治自然最好,但若不能如此,也只好出杀招了。善恶忠奸生死祸福,让他们自己去选择吧。
定鼎安民、重振华夏,功劳何其大?弑兄杀弟,囚父屠侄,罪业何其重?无论上天台下阴司,此生志得意满无怨无悔,是非功过任凭后人自说。李世民迷离的眼神从众人身上移开,仰头注视着终南山。恍恍惚惚地,山林草木间隐现出一个个身影,长孙皇后、父亲李渊、李建成、李元吉、房玄龄、李靖,他们或悲或喜或怒或笑,来迎接他到另一个世界再续爱恨恩怨……
山之大者,莫如终南。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天下之阻,九州之险,层峦叠嶂千岩万壑,道路崎岖逶迤百转。
山之玄者,莫如终南。曲径通幽境,云雾掩迷踪,巅峰居仙隐,幽谷结兰若;张子房对弈赤松子,钟离权解印入深山。
山之乐者,莫如终南。春望百花似锦,冬观瑞雪纷纷;山川锦绣,白云悠然,群鸟争鸣,清泉潺潺。
山之悲者,亦莫如终南。朝露如泪,晚霞似血,风若唏嘘,雨似幽咽,一代英主天之可汗,永诀社稷便在终南。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公元649年7月10日),大唐皇帝李世民驾崩于终南山翠微宫,终年五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