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郭靖宇 本章:第三十七章

    吴家客厅的灵堂已经设置停当,偌大的“奠”字挂在帐幔的中央,两边是用彩纸扎的童男和童女,桌子上供奉着鸡鸭鱼肉和各种各样的面塑。香炉里香烟缭绕,肖老道带着他的四个徒弟口中念念有词,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不断制造出许多的庄重和神秘。

    披麻戴孝的吴乾坤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吴若云冲进灵堂,不管不顾地对吴乾坤说:“爹,您赶紧去帮我杀了他!”

    吴乾坤举着泪眼问:“谁?”

    吴若云余怒未消:“海猫!碎尸万段!”

    吴乾坤眉头紧皱:“先跪下给奶奶磕头!”

    春草儿闻听,连忙带着两个婆子走上前来,匆匆为吴若云披孝服,穿孝鞋。春草儿还亲自帮着系孝带,穿戴停当,春草儿又推着她的后背跪在吴乾坤身旁。

    吴乾坤说:“娘,儿子不孝,一直没给吴家传宗接代,这一把年纪膝下只有这一女,现在我带着闺女若云,一起给您老人家磕头!儿子发誓,一定给您老人家报仇!”

    吴乾坤说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吴若云也跟着磕了三个头,当她抬起头时,已泪水盈眶,喉头哽咽。

    吴乾坤瞅一眼吴若云:“海猫不能死……”

    吴若云一愣:“爹,你怎么向着他说话!你也不问问他怎么欺负我了!”

    吴乾坤再次申明:“用不着问,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能死!等咱们爷儿俩让你奶奶入土为安以后,一切从长计议!”

    吴若云哭了:“爹,我咽不下这口恶气啊!”

    吴乾坤见若云哭了,赶忙劝道:“若云,就算想让他死,也用不着咱们动手,日本人会替你出这口恶气的……”

    一听这话,吴若云反倒紧张起来:“您说什么?爹,日本人?对了,今天早上您跟他一起都商量了什么?海猫会有危险吗?日本人真会杀了他?”

    吴乾坤摇了摇头:“看你风一阵,雨一阵的,丫头大了,就会口是心非!我可告诉你,这几天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儿好好给你奶奶守灵,替我尽孝!”

    吴若云想到刚才的失态,只好点头。

    吴乾坤看着灵堂,叹了口气:“唉,还是有孙女好啊,知道给她奶奶把设灵堂的地方腾出来。哎?闺女,我听说是你把那些人轰走的?”吴若云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悄悄低下了头。

    吴乾坤明白吴若云当下的愧疚,便边起身边说:“不管怎么样,他们也都算是为了咱们家受的伤,我得去看看他们,尤其是天旺,为了救你,真是不怕死!呵,真是个忠心的奴才。他是咱们家的人,不能让他在别人家养伤,让人笑话。”

    这父女俩的一言一行,都被肖老道收进眼底,他眼珠一转,摇动手中的铜铃,他的四个徒弟像被蜂子蜇了似的,急忙蠕动嘴唇,乱哼一气。

    吴乾坤径直走进吴八叔家的卧房,拉着他的手说:“兄弟,让你受苦了!”

    吴八叔赶忙说:“您哪儿的话,这点儿小伤算不了什么!”

    吴乾坤看着吴八爷的眼睛说:“好样的!老八,我问你,要是小鬼子来了,你敢跟着大哥冲锋陷阵吗?”

    吴八叔头一昂:“那有啥不敢的?我这身膘可不是白长的!小鬼子不是会什么拼刺刀吗?嘿,我前两天净在家练我那把大斧子了!我就不信他刺刀能拼得过我斧子!”

    吴乾坤哈哈大笑:“你以为你是李逵啊?还练上斧子了!哎?老八,刚才我可不是跟你说笑话,我是铁了心要跟小鬼子干了!”

    吴八叔当了一辈子渔霸地主,突然觉得要杀敌立功,报效祖国,他顿时精神抖擞:“我也没跟你说笑话,咱吴家的老祖宗是干啥的?小鬼子不就是倭寇下的小崽子嘛!祖宗杀倭寇,咱们杀鬼子,正对路子!”

    吴乾坤拍了拍吴八叔的肩膀:“好兄弟!还是咱们吴姓子弟靠得住啊!哎?对了,伤员在你家哪个屋养伤?领我去看看,还有,吴天旺是我家的人,怎么能在这里麻烦你呢?”

    吴八叔说:“大哥,您这说哪儿去了!什么你家我家的?都是吴姓子弟!”

    吴乾坤到吴八叔的上房看过伤员后,就命吴管家带人把吴天旺抬进自家大院。槐花抱着一大堆东西跟在后面,吴管家扭头对她说:“槐花,族长大老爷交代了,给天旺单开伙!”

    槐花点头如捣蒜。吴天旺被送到了自己的房间,槐花让下人们退出后,双手端一碗水递到吴天旺面前,吴天旺将碗推开:“不喝!你老腚前腚后地跟着我干啥?”

    槐花心疼地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总得有人伺候你啊!”

    吴天旺心烦:“我用得着你伺候?你是干啥的你不知道?你老跟着我,小姐谁伺候啊?你眼珠子是俩玻璃球啊,啊?当着管家大老爷的面,你叫我天旺哥,你成心想害死我吧?”

    槐花惶恐万分:“不是,天旺哥……”

    吴天旺大吼:“滚滚滚,赶紧去伺候小姐!你要想让我多活两天,就少到我面前来!”

    槐花急忙点头。槐花说着便将水放在床边,刚转过身要走,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她强忍着跑到门外,扶着墙角便干呕起来。肖老道正好从此经过,他一见这个情景,忙对槐花竖起单掌道:“无量天尊。”

    槐花吓了一跳,匆匆整理着衣衫说:“道长,您来了?”

    肖老道亲切地问:“你是槐花吧?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槐花一个劲地掩饰,逃也似的走了。

    肖老道看一眼槐花的背影,紧皱眉头走进吴天旺房里。肖老道开门见山地说:“兄弟,你傻啊?有枪子儿的地方你不躲远点儿,还往前冲?你忘了大哥跟你说了什么了?吴家这么大的家业,你说你要是丢了小命……”

    吴天旺抢过话尾:“大哥,家业再大关我屁事,小姐看不上我,她要嫁给海猫!”

    肖老道伸出手指比量个“八”字说:“海猫?我听说他是这个……”

    吴天旺问:“您咋知道?”

    肖老道洋洋得意:“我肖老道上得了天庭入得了地府,什么事还能瞒得了我啊?我告诉你,当八路掉脑袋是早晚的事!吴若云就算嫁给他,也得成个寡妇!只要你忍得住,这份家业迟早是你的,大哥还等着分你一杯羹呢!”

    吴天旺丧气地说:“我?老爷根本不拿我当人!就算海猫死了,我看也轮不到我!”

    肖老道阴险地说:“谁说的,刚才我在灵堂还听吴乾坤夸你来着!兄弟,你的机会来了,吴乾坤不是认过你当干儿子吗?你现在就去给吴乾坤的老娘守灵去!”

    吴天旺指着自己的伤腿说:“我的腿都这样了,怎么去?”

    肖老道看着吴天旺:“就算是爬,你也得爬到吴乾坤跟前,这时候说一句话,顶你平时说一百句!”

    吴天旺咬咬牙,一翻身滚到地上,一步一步向灵堂爬去。他腿上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顺着裤脚淌下来,浸湿了好大一片地皮。春草儿腋下夹着几刀纸钱,正好从吴天旺身边经过,捏着鼻子,嫌弃地尖叫:“哎呀呀,吴天旺,你这血赤呼啦的干啥?赶紧滚回你屋去!”

    吴天旺理都不理,倔强地向前爬着。吴管家听到春草儿的尖叫,急忙赶过来问:“天旺,你这是干啥?”

    吴天旺喊着:“管家大老爷,我要见老爷,让我见老爷!”

    春草儿连声抱怨。这时槐花也闻讯赶来,她看到吴天旺腿上淌出的鲜血,心疼不已,想上前扶他,又怕挨骂,只好眼泪汪汪地看着吴天旺继续在地上爬。

    吴天旺终于爬进灵堂,正为奶奶守灵的吴若云见了,不禁惊讶:“天旺,你干什么?”

    没等吴天旺回答,已经回到灵堂的肖老道竖起单掌:“无量天尊……”

    仿佛得到肖老道的提示,吴天旺对吴若云说:“大小姐,您别嫌我脏,我给老祖宗磕头!”吴若云连忙上前要搀扶。

    “大小姐,您可别扶我,别沾您一身血!”吴天旺拼命挣扎,好长时间才站起身,可他的腿根本无法撑起,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吴天旺就势来了一个五体投地,整个身子扑在地上,磕了一个很响很大的头。

    吴若云和吴乾坤见了很是感动,春草儿却不屑,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

    吴天旺又要起身磕头,吴乾坤说:“行了天旺,磕一个就行了,你的心思老太太领了!”

    吴天旺问老祖宗哪天出殡,还说出殡的时候,他想扛幡!吴乾坤反对,说这幡应该他这个做儿子的扛。肖老道和吴天旺串通一气,说吴乾坤这么大年纪扛幡不吉利,于是只好同意吴天旺扛幡。

    站在一旁的槐花听了,又惊又喜。她忙把吴天旺扶出灵堂,边走边说:“天旺哥,以后我得管你叫少爷了!到时候他们也得管我叫少奶奶了!”

    吴天旺掩饰着内心怒火,回到自己的屋就翻了脸:“槐花,不准你胡说八道!”

    槐花委屈地说:“天旺哥,你当了干少爷就烦我了,你想反悔是不是?”

    吴天旺眨了眨眼:“我没反悔,但你也不能太着急,我是说老太太归西了,等老爷办完大事,倒出空来给咱们成亲的时候……”

    槐花突然含羞地说:“可是,恐怕等不到那时候了。”

    吴天旺问:“你啥意思?”

    槐花吞吞吐吐:“天旺哥,我八成是……有,有喜了……”

    吴天旺一惊:“有喜了,什么喜?”

    槐花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就是有了你的孩子了!我最近老恶心,身子也不对劲儿,快两个月了……”

    吴天旺吓得张大了嘴:“这……这事你都告诉谁了?”槐花摇头。吴天旺长松一口气,并告诉她谁都不能说。

    真是无巧不成书,槐花说她有喜了,春草儿也说自己有喜了。那是因为春草儿眼气吴天旺扛幡,怕他继承了吴家的家业,就和吴乾坤争吵起来。吴乾坤一气之下,抬手抽了春草儿一巴掌,为此,春草儿拍着自己的肚子说:“打,往这打!先打死你儿子吧!”

    吴乾坤一愣:“你说什么?”

    春草儿这才说:“我自己有喜了还不知道?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可是胎没坐稳当我没敢说!今儿早上刚找郎中号过脉,郎中说是儿子,有本事你就打!”

    吴乾坤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春草儿哭了:“我根本就不想跟你说,咱娘刚走,我怕我说出来不吉利。再说了,我这么多年都没怀上,说了你也不信!”

    吴乾坤温柔地看着春草儿:“哎?这是好事,你早说才对!”

    春草儿哭了:“什么好事?我好不容易怀上了,你却让那个死瘸子扛幡,这不是抢我儿子的福分嘛……”吴乾坤想哄,可是春草儿哭得更厉害。

    吴乾坤紧板着脸,却绷不住笑了:“我吓唬吓唬你,你还哭个没完了!行了,我当年娶你没看走眼,你还真争气!我乾坤老来得子啦!听着,你赶紧收拾你值钱的东西去!”

    春草儿问为什么。吴乾坤告诉春草儿虎头湾不安全,得给她找个安全的地方。

    听后,春草儿哭道:“我不去,我不能离开老爷!娘刚走,我知道老爷伤心,这个时候我咋能离开你啊,我得在你身边伺候!”

    吴乾坤欣慰地说:“有这份心就行了,但是你必须走,这里很快就要血雨腥风了,为了我儿子,你得给我找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养胎!”

    吴乾坤说罢,立刻就让吴管家备好马车,他亲自将春草儿送到城外的一套私宅,嘱咐说:“春草儿,这儿太平,没小鬼子!你就在这儿给我好好养胎,我儿子出世之前,你哪儿都不要去!听见没有?”

    春草儿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那老爷呢?”

    吴乾坤说:“我这就往回赶,天快黑了,我得回去给娘守灵去!”

    春草儿问:“那明儿老爷还来吗?”

    吴乾坤摇摇头:“这可就说不好了……”

    春草儿“扑通”一声跪在吴乾坤面前:“求老爷别走!我知道老爷肯定要杀了吴江海给娘报仇,可是吴江海是日本人的大队长啊!老爷,您可不能跟日本人玩儿命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可咋办啊?”

    吴乾坤想发火,可这生死离别的心里又不是滋味,他严厉的目光中饱含温馨:“你个傻娘儿们,小鬼子想占你家老爷的便宜,没那么容易!我回去不跟他们玩命,可总得让咱娘入土为安吧?等给咱娘出了殡,我就来陪你过小日子!”

    吴乾坤说罢,走出门来坐上马车,一路上对吴管家反复交代:“管家,现在这边有徐婆子伺候春草儿,你不用操心,等我娘出殡那天小鬼子就来了,到时候你躲远点儿……”

    吴管家忙问:“老爷,您这是说啥话呢?”

    吴乾坤回答:“后话!我要是被放躺下了,你得活着,把这娘儿俩给我照顾好了!”

    吴家长廊被挂在天边的弯月亮照着,显得更长。吴若云披麻戴孝地走在长长的长廊上,突然被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的林家耀叫停了。

    吴若云转身说道:“我不是让你滚了吗?这天都黑了你怎么进来的?来人!”

    林家耀忙说:“等一等,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请若云表妹再给我一个单独解释的机会。”

    吴若云用蔑视的眼光逼得林家耀半晌才说:“都是我的错,我负了表妹的情意……如果你一辈子不肯原谅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只想告诉你,我做错的那一切绝非我的本意,是封建的枷锁捆绑了我!我奶奶和母亲以死相逼,父亲扬言登报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当时实在没办法……我抗争,一直在抗争!那是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若云表妹,我向你发誓……”

    吴若云冷笑:“不必!高家小姐一定系出名门吧?比我漂亮多了,对吧?留学过欧洲?还是东洋?比我这个乡巴佬洋气多了吧?恭喜你们呀!你们结婚的时候,她穿的是西洋婚纱吧?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不过,你已经娶了媳妇,还来找我干什么?是,我嫁不出去了,可是难道我会给你做妾?你别以为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告诉你吧,当年我也没看上过你,我心里早就有别人了,你忘了?你见过我穿大红喜袍的呀!”

    林家耀木讷地说:“海猫?”

    吴若云点头:“对,就是他,他是个孤儿,从小要饭,可他比你这个大少爷强多了!”吴若云说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林家耀满心惆怅,两脚踩棉花似的,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进虎头湾的小酒馆,要了一壶大嵩卫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

    正当林家耀喝醉的时候,睡在捻匠铺的苏菲娜也睡醒了。她坐起来伸着懒腰说:“今天早上我来你这睡觉,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海猫有些尴尬:“噢,稍微有点儿。你也真是,你没看屋里有俩女的吗?”

    苏菲娜点头。

    海猫埋怨道:“那你还为什么进门就上炕啊?好像轻车熟路似的。”

    苏菲娜调皮一笑:“我故意的。”

    海猫双脚直跳:“啥?我还以为你没点儿眼力见儿,什么都没看出来呢!”

    苏菲娜撇撇嘴:“我是假装没看出来,老斧头同志不是说,如果我不来,她们俩就打起来了吗?我帮你解了围了,你该谢我才对啊!”

    海猫惊问:“什么?连这个你也听见了?”

    苏菲娜承认:“听见了,可我假装没听见,这是老斧头同志教给我的。”

    海猫嘴张得老大:“好个老斧头,你这是出卖我啊!”

    苏菲娜不想和海猫再纠缠下去,突然大声喊道:“海猫同志!”

    海猫习惯性地双脚跟一碰:“到!”

    苏菲娜忍住笑:“你来虎头湾是执行任务的吧?但是,有你这么干的吗?两个女人在你的家里争风吃醋,还有个地主家的大小姐!我一定把我的所见所闻汇报给政委!”

    海猫央求道:“别啊,我跟那两个女人是参加革命之前的事,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苏菲娜疑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你只有同志间的革命互助和革命友谊……”

    海猫愣了半晌:“噢,那就太好了,我还怕你……说实话,小苏……就那两年吧,苏队长不是对我有托付吗?那时候我想我这辈子肯定不会再回虎头湾了,我就……同志们不是也老拿咱俩开玩笑吗?那玩笑开的,有时候我心里也美滋滋的。可是后来我发现就是个梦!你有文化,上过大学,都被选送到延安去了,我哪儿高攀得上啊?再说啦,接到了任务回到虎头湾我才明白,虽然当年稀里糊涂,误打误撞,可我不知不觉已经……”

    苏菲娜接过话茬:“已经欠下了债?而且是女人的债,对不对?”

    海猫心悦诚服:“大概是这意思吧。我还想着要跟你说对不起呢,没想到你从来就没那个意思,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苏菲娜勉强挤出笑容,那是多少有些尴尬的笑容。

    海猫也有些尴尬,但他不愿表现在笑容里。海猫起身整理着炕上的被子说:“苏医生,这个家我就让给你了。睡觉时别忘了插门,虎头湾情况很复杂,尤其是我住的地方。噢,我把枪也给你留下,以防万一!”

    苏菲娜问道:“你把家让给了我,你住哪儿?”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哪不能对付一宿啊?你别管了!”说完,海猫放下枪,逃也似的出了屋。海风吹拂,虽说有些凉意,但他心里却感到暖烘烘的。海猫信马由缰,在镇里转了一圈,没见着能睡觉的地方,便又折转身,蹑手蹑脚回到捻匠铺外,他也是困极了,钻进倒扣在墙根边的破船,倒头就睡。

    海猫正在睡梦中游走,一只大手突然掐在了他的脖颈上。海猫险些窒息,他看到原来是满脸通红的林家耀,抬脚就踢。不料林家耀顺势抓住他的脚腕,像提条口袋似的把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抡个圈儿,再一松手,海猫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林家耀紧攥拳头,在海猫眼前比画来比画去,冷风嗖嗖。海猫大叫:“你想打架是吗?偷袭算什么本事?你让我起来,咱俩好好打一场!”

    林家耀恶狠狠地看着海猫:“你个骗子,无耻之徒!当年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勾搭我的未婚妻!你说,你怎么骗走了她的芳心?因为你她居然从来没对我动过情!你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那就让我的拳头告诉你吧!”海猫说着,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以在部队上练就的擒拿格斗,招招拆散林家耀的西洋拳法。林家耀仗着人高力大,劈头盖脸,打得海猫头也抬不起来。

    两人正难分难解,门突然被拉开了,一支乌黑的枪口突然对准了他们:“都不许动!”

    端枪的苏菲娜发现是林家耀和海猫,顿时诧异:“林医生?海猫?你们这是干什么?”

    林家耀不禁愣怔:“苏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海猫大叫:“小苏,开枪,这个混蛋差点儿没掐死我!”

    苏菲娜却把枪指向海猫:“海猫,他是国际反法西斯组织派来的医疗顾问,你让我对他开枪?你还是不是我的同志啦?”

    海猫连忙举起手来:“对不起苏医生,我糊涂了。”

    林家耀一步跨到苏菲娜面前:“把枪给我!”

    没想到苏菲娜迅速将枪口转向林家耀:“林家耀,虽然你来头不小,可海猫同志是侦察排长。咱们离开根据地的时候政委同志找你谈过话,你对胶东的抗战形势不了解,到虎头湾以后一切要听从他的命令!如果你想抢我的枪对付我的革命同志,我会毫不犹豫地消灭你!”

    林家耀喘着粗气,他累坏了,扶住身后的船帮,一出溜坐在了地上。海猫瞪着眼,他也累坏了,见自己已经安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打了?”说着,苏菲娜收起枪,抬脚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我去看看伤员,你们都在这儿好好检讨!上级要求我们在这里建战地医院,第一步还没有走成,你们俩有什么权力打架?”

    苏菲娜走了。月光惨淡而明亮。半晌,海猫说:“苏医生说得对,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啥?什么表哥表妹男情女爱的,以后你少跟我说这些!”

    说实话,刚才林家耀是借着醉酒才和海猫交手的,眼下酒劲已过,他清醒了许多。没等林家耀回话,海猫继续道:“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未经组织批准,就向吴乾坤泄露了咱们要在虎头湾建战地医院的想法!我真就不明白了,在哪儿建战地医院的事为什么要征求你的意见,你算老几啊?”

    林家耀气鼓鼓地说:“我算老几且不论。但是,我的家在南洋,我是在欧洲加入的共产党,可我就生在胶东!在提出建议之前,我认真地分析这里的抗日形势,以及每一个村镇的地理位置。作为东京大学医学部的优秀毕业生,我的专业水准是毋庸置疑的!我凭什么就不能提出我的建议,你们本来就应该尊重我的建议!”

    海猫一愣:“你……等等,你刚才说你在哪儿学的医?东京?对吧?小鬼子的地盘!那你鬼子话一定说得不错吧?”

    林家耀白了海猫一眼:“当然。”

    海猫突然来了精神,他在林家耀对面盘腿坐下:“太好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正缺个会说鬼子话的呢,就你了!林医生,你知道吗?我要给日本人唱出戏,唱出大戏!你配合我,这出戏唱好了,战地医院的事保准能成!还不光是医院,这样……”

    海猫想说这样还能解放整个海阳,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他警觉地四下观察着,一把拉起林家耀,说:“走,咱俩到屋里说去!”

    屋里很快点起了油灯,灯尖跳动,一直送走了黑夜。

    清晨,林家耀离开捻匠铺以后,老斧头一脸焦虑地走进来说:“真没想到,赵大橹以前挺听话的小伙子,现在竟变成刺头了!道理我讲了大半天,我劝他们忍下这一时的气,将来就会打得鬼子狗啃地!可他赵大橹不依不饶,偏偏要附加个条件!”

    海猫问:“什么条件?”

    老斧头说:“要枪!”

    海猫又问:“唱秧歌就是唱秧歌,要枪干啥啊?”

    老斧头说:“我也是这么问的呀!可赵大橹说,手里没家伙,等着日本鬼子突突啊?除非我们手里有枪,到时候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打个痛快!”

    海猫深思半晌:“他们一群打渔汉,有枪他们也得会用啊!”

    老斧头纠正道:“哎?海猫,这话你说得可就不对了,虽说他们平时打渔,可这虎头湾附近自古海盗猖獗,吴赵两家都有乡勇,不能出海的日子里,小伙子没有不练枪的!”

    “对呀,他们有枪啊,有枪还跟我们要啥?”

    老斧头说:“那枪哪是穷人的呀?枪是族长大老爷家的!自从赵洪胜当了汉奸,赵大橹他们这些愣小子就琢磨着砸开仓库,抢了族长家的枪。可是没等他们下手,就在赵大橹和九老爷被抓走那天夜里,赵洪胜派他的管家把所有的枪都运到县城了。”

    海猫双眉紧蹙,一副为难的神情。

    老斧头试探地问:“要不,你跟政委请示请示?”

    海猫叹息:“请示政委有什么用?赵大橹他们又不是八路军战士!随便给老百姓发枪,政委也犯错误!再说了,你当咱们政委是大财主啊?我告诉你,我当兵前一年都拿个木棍子练瞄准!队伍里哪有富余下来的枪啊!”

    老斧头难为情道:“都怪我跟你说话说得太满了,我答应你赵家的事包在我身上,可现在……哎,要不然算了吧,你的计划本来就悬乎,一大堆弯弯绕,都把我绕糊涂了。”

    海猫一脸的严肃:“老斧头同志,你是个老党员,怎么遇到点儿困难就当缩头乌龟呢?”海猫决定会会这个赵大橹!

    虎头湾的前海滩有一块巨大的礁石,看上去瘦骨嶙峋,却很是了得,任凭海浪千年撞击,岿然不动。赵大橹听老斧头传话,海猫约他在这里见面,便早早地来了。他见了海猫便开门见山地说:“咋着?啥时候给枪啊?我要二十条!”

    海猫笑了:“好大的口气,二十条在我们的队伍里能武装一个排了!”

    赵大橹撇着嘴:“我们赵姓乡勇打海盗的时候,五六十条枪呢!跟你要二十条,还是便宜你了呢!想要我们给小鬼子唱秧歌,你就麻利地给枪!”

    “大橹兄弟……”

    赵大橹打断海猫:“少套近乎,我知道你小子嘴皮子好使,死的都能说活了!我今天琢磨了一天,你就是在糊弄我,香月压根儿没求过你,你说瞎话就是为了让我信你,听你调遣,带着姓赵的兄弟们替你们共产党八路军堵枪眼儿!”

    海猫急了:“你说啥?让老百姓替我们堵枪眼儿?你拿我们当军阀啊?”

    “啥叫军阀我不懂,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反正你们当兵的没好人,打不过小鬼子就巴结人家,让我们给小鬼子演老祖宗传下来的大秧歌,你缺不缺德?”

    “你怎么骂人啊?”

    赵大橹不理会:“我骂你咋了?我还打你呢我!你个撒谎撂屁的东西!煮烂鸭子煮不烂你嘴,害得我在香月面前净丢人现眼了我!”

    赵大橹说着,一拳打在海猫的脸上,海猫重重地倒在了沙滩上,嘴角都流了血。但他躲都不躲,只是冷眼看着赵大橹。

    赵大橹慌神了:“哎?你……你咋不躲啊?”

    海猫抹着嘴角的血:“行,你恩将仇报,我这就告诉香月去,我让她知道,你是怎么对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像你这种人还想娶我小姨?连我都不答应!”

    海猫说着爬起身就走,赵大橹连忙阻拦:“海猫,别呀!我求你了,你可千万别去告诉香月,她虽然是个女人,可最讲义气了,她要是知道我把我的救命恩人打了,我就更没指望了!”

    海猫反客为主:“那你还敢对我动手?”

    赵大橹无奈,抓过海猫的拳头说:“海猫,你给我一拳,打回来还不行吗?我让你打三拳!”

    海猫甩开了赵大橹的手:“我先饶你一回,我问你,为啥非得要枪?”

    赵大橹说:“吃大烟,拔豆棍——一码归一码,这事含糊不得。要枪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我们姓赵的父老爷们儿一起商量的!吴家族长把枪都发下去了,可我们赵家的人一个个都赤手空拳,小鬼子来了我们得先躺下。再说啦,小鬼子不来姓吴的早晚也得灭了我们呀!只要你给枪,我们赵姓族人以后就听你的!没枪,我也没办法,虽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我做不了那么多人的主儿!”

    海猫问:“有了枪你就能动员大伙儿配合我?”

    赵大橹拍着胸脯:“那是,虽然我赵大橹穷,可就因为上回的事,大伙儿现在可信我了!”

    “好,一言为定!”

    赵大橹伸出俩手指头:“二十条!”

    海猫摇头:“太少了,你不说你们打海盗的时候有好几十条枪呢嘛,你就要二十条,那些没枪的给你堵枪眼儿啊!”

    赵大橹傻了:“不是,海猫,你啥意思?你能给我们多少条枪?”

    海猫高深莫测地笑了:“那要看你自己!”

    海猫说着,便和赵大橹蹲在巨大的礁石旁边,把一块块鹅卵石、海螺皮、牡蛎皮,还有海星和螃蟹盖摆来摆去,移东挪西,好一阵子推敲商议。他们计划连夜潜入海阳县城,奇袭赵洪胜的巢穴,就像三国里的诸葛亮东风借箭,出其不意,空手套白狼。

    说干就干,海猫和赵大橹来到海阳县城,先打探到了赵洪胜藏枪的偏院,然后又找王大壮备好一辆马车,三人趁黑夜摸到了偏院门外。门上落着一把特大号的大锁,赵大橹从腰里拽出一把斧子,运足气,举手就要劈下去。海猫急忙拉住赵大橹:“你干吗?”

    赵大橹双眼一瞪:“劈锁,锁不劈了,你怎么进去抢枪?”

    海猫低声说道:“你没看见大门口有站岗的狗腿子呀?你闹出动静来,还能抢枪?”

    赵大橹问:“那咋办?”

    海猫说:“这里肯定归管家管,找他要去!”于是,两人旋即翻墙破门,双双冲到赵管家床前。赵管家刚要起身,被赵大橹一把摁住。

    赵管家惊恐万状:“赵大橹,你们想干什么?”

    赵大橹低声吼道:“要你的命!”

    “他现在还不能死!”海猫忙扯扯赵大橹的衣角,又转身对赵管家说,“你把偏房的门钥匙交出来,我刚去问过我舅舅,他说钥匙在你这儿。”

    赵管家眼睛一亮:“怎么,是县长大老爷……”

    海猫点头:“没错,就是我舅舅让我来找你的!快点儿,我要那些枪有正经用处!”

    赵管家狡猾地转了转眼珠子:“好好好,钥匙在柜子里,我给你们拿!”说着赵管家从赵大橹的手里挣脱出来,他走到柜前,打开柜门找出一串钥匙,递给海猫。赵大橹兴奋坏了,抢过钥匙转身就要走。

    “等一等!”海猫边阻止赵大橹,边说,“赵大橹,你真是白长了这么大个子,他骗你呢,你没见过那把大锁吗,这几把小钥匙根本打不开!”

    赵管家慌了,夺路而逃,边逃边喊。赵大橹一把捂住赵管家的嘴,摁着他的头就向墙上撞去,只听“咚”的一声,赵管家顿时头破血流,一翻白眼就死了过去。

    海猫俯身摸着赵管家的脉:“死了!赵大橹,你下手也太狠了!”

    赵大橹一想:“死了活该!这些年被他逼死的穷苦族人可不少!这老东西还好色,为了娶人家的黄花大闺女,连人家的亲爹亲娘都逼死了!”

    “既然是作恶多端,咱们就算是为民除害了!”说罢,海猫和赵大橹急忙四下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特大号的钥匙。两人欢天喜地,跑到偏房就打开了门上的那把大锁。他们叫来王大壮,二话不说,把码放整齐的枪,一一搬到马车上。海猫这才说:“你们俩先走,我去跟我舅舅说一声!”

    赵大橹不明就里,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王大壮捅了他一鞭杆说:“快走呀!你放心,海猫就是个猴精,一根猴毛的心眼比你满头的头发都多!”

    海猫轻车熟路,返身来到赵洪胜的卧室。他摸出赵洪胜枕头下的枪,嬉皮笑脸地说:“舅舅,你应该醒醒了。”

    赵洪胜“腾”地坐了起来:“海猫?怎么是你?”

    “是我,你的亲外甥。”海猫笑着说。

    赵洪胜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海猫掂着手里的枪说:“不用摸了,在我手上呢!你别着急,我把我的给你!”

    说着,海猫“啪”地翻腕将枪把递给了赵洪胜。赵洪胜刚要接,又突然感到不妥,他用手指着海猫:“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啊?!你还偷走了我的枪你?”

    海猫看着手里的枪:“王八盒子?这可是好枪,日本人给您配的吧?我没打算偷走,就是想看看我舅舅用什么防身。给……”

    海猫说着又将枪把向前递了一下。赵洪胜将信将疑,瞅准机会一把抓过枪来。枪在自己手里,赵洪胜一下子踏实了很多,但他却将枪摁在了炕上,并没有对准海猫,他心里明白,海猫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赵洪胜恢复了自信:“说!你来干什么?”

    海猫套近乎道:“外甥想舅舅了,还不兴来看看呀?”

    赵洪胜无奈地说:“吴赵两家的人都放了,连你提出来的老斧头都放了,你还来干什么?对了,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让皇军去虎头湾看演的秧歌的,你可不许反悔!”

    “不反悔,已经说好了,吴家秧歌队的乐大夫我扮演,您看咋样?”赵洪胜见海猫挤眉弄眼地模仿乐大夫,脸阴着,没接话茬。海猫又说:“可是你们赵姓子弟不听话,非要附加个条件。”

    赵洪胜气急败坏:“哼!什么条件?”

    海猫假装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想要你二十条枪,所以,事先我也没告诉您,就到您府上拿了二十条,不,大概不止二十条,我这人太好说话,一高兴就全让他们拿走了。”

    赵洪胜气急了,抓起炕上的枪,突然对准了海猫。海猫吓了一跳:“别,舅舅,当心枪走火儿!”

    赵洪胜大叫:“谁是你舅舅?你个孽障!那几十条枪是我赵姓族人的全部家底,你居然都分给了穷鬼!你们共产党就该挨枪子儿!哼哼,今天你送上门来了,枪毙了你,在皇军那儿我也算立了功了!”

    赵洪胜说着,连连扣动扳机,可是枪根本没响。赵洪胜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海猫的当了。他把枪扔在地上,连忙哀求:“啊!外甥!对不起,你饶了舅舅吧!”

    海猫捡起地上的枪,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弹夹,“咔嚓”一声顶上子弹,举起枪就对准了赵洪胜:“小鬼子真是笨蛋,既然给你配了枪,也不教教你怎么使,现在我就来教教你吧!”

    海猫说着就把枪口抵在了赵洪胜的太阳穴,吓得赵洪胜双膝跪地,鸡啄食似的磕头说:“外甥饶命,外甥饶命,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海猫慢慢地说:“还有个事我要告诉你,刚才出了点儿岔子,你那个管家不肯交出钥匙,又不经打,头一碰到墙上就死了。不过,我听说他作恶多端,还好色,他是死有余辜!”兔死狐悲,赵洪胜闻听,号啕大哭。

    海猫说:“行了,行了,你别哭了,他该死!告诉你,是我宰了他!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你的日本主子去虎头湾看大秧歌的时候,你赵洪胜得陪着一起去。”

    赵洪胜面如土灰:“什么?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海猫斩钉截铁:“我什么也不说,你不去,我就让你跟你的管家做个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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