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方教正出于第二次扩张期,非但在西亚与西北亚,通过向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的统治阶层长期渗透,取得了对整个世俗国家的控制权。在黑海和地中海沿岸,也凭借武力快速的扩张。特别是奥斯曼之子奥尔汗掌权之后,通过一次次血腥战争,将先后将尼亚西亚、斯库台里和米希亚地区变为“地上天国”。对于不肯改信天方教的当地百姓,或者屠杀殆尽,或者驱逐出境,将对方积累的上百年的财富则毫不客气地据为己有。对于当地人遗留下来的文明痕迹,也毫不犹豫地付之一炬。
在这种狂热的状态下,泉州蒲家不受其影响根本没有可能。无论是海上往来的大食商贩,还是从“圣地”归来的讲经人,都坚定地认为,将眼前可见世界都纳入天方教治下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将那些不肯屈服的异教徒杀死,不是罪行,而是一种受唯一真神鼓励的荣耀。
在他们的鼓动下,蒲家的长老和才俊们,也纷纷变成了狂信徒。等着猩红色的眼睛,时刻准备为真神献身。而那些相对开明与温和的长者,则迅速被边缘化,或者被强迫三缄其口,或者直接被当作叛教者,由狂信徒们联手送入火狱。
所以议事厅里的诵经声一响起,以泉州同知林祖德为首的“少数派”,立刻谨慎地闭上了嘴巴。他们虽然也算蒲氏家族的一员,但真神面前,可不讲什么夫妻之情,兄弟之义。一旦被视作叛教者,等待着他们的就是妻离子散,身首异处的下场。
“真神会保佑我们!”在一片狂热的诵经声中,大长老蒲世仁站了起来,满脸肃穆地宣布。“保佑我们击败那些无信者,夺取他们的火炮,然后将马腊加到杭州的沿海之地,全都笼罩于真神的照耀下!”
“击败那些无信者,夺取他们的火炮!纵横七海!”众长老们纷纷俯首,大声重复。
蒲家拥有这世界上最大的舰队,最大的战船,最有经验的船老大和最多的水手。在过去了七八十年里,是从马腊佳到东海的无冕之王。而最近,他的权力却受到了一群蝼蚁的挑战。那些蝼蚁们所凭借的就是,来自淮扬的六斤火炮。
如果不是忌惮火炮的威力,蒲家舰队在小半个月前,就可以直接赶赴福州港,将立足未稳的淮扬水师迅速碾成齑粉。在海战方面,他们是权威和祖宗,而那些来自长江上的淮贼,不过是群刚刚接触海洋的小杂鱼。但淮扬水师抢先占据了福州港并建立了陆上炮台之后,蒲家舰队就无法再如愿以偿了。狭窄的闽江口,严重限制了蒲家舰队的展开。而朱屠户设在陆地上的炮台,也迅速弥补了其水面实力的不足。
“淮贼主力都被陈友定堵在了庆元之北,其唯一的一支骑兵又在傅贼友德的率领下去抄陈友定的后路。据福州当地的讲经人查探,此刻朱贼留在身边的爪牙,只有区区两个千人队。所以,只要亦思巴奚兵悄悄潜往兴化集结,定能打朱贼一个措手不及!”
“惩罚那些伪信的男女和不信道者,将他们投入火狱!”
“夺取他们的火炮,装上我们的战船。向所有肉眼可见之地,传播真神的荣光!”
“惩罚他们,杀死他们,真神会奖励我们的壮举!”
“欺骗无信者不是欺骗,而是智慧!”
……
周围的呐喊声如雷,每个主战的长老,对背信弃义的结局都满脸憧憬。
双方在海上势均力敌,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陆地上,亦思巴奚战士,却不会输给任何敌人。他们不但拥有乌兹钢打造的弯刀,蛟鱼皮制造的铠甲,希腊火弹和旋风炮。还有随时都可以为真神献身的信仰。他们可以在两军交战时伤亡高达四成仍然继续呼和向前,百死而不旋踵。而朱贼麾下那群眼睛里只有钱的无信者,在突然遇袭,兵器方面优势又荡然无存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不土崩瓦解!(注1)
“福州城内,有三座寺院,里边的讲经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可以动员城中的信徒,暴起发难,为我等提供支援!”不待众人的声音降低,二长老夏严苟也站了起来,大声补充。
“怀安和长乐俱在闽江之南,只要拿下这两地,朱贼摆在南岸的重炮,就尽数落于我手!”
“从兴化往怀安有一条弛道,乃宋时所修。路面铺的是青石。可供我军的炮车快速通行。如果我军头天下午出发,第二天黎明即可抵达侯官城下!”(注3)
“我家可以将战舰从海口场后撤,以示诚意。麻痹朱贼,令其失去戒备!”
……
三长老田定客,四长老蒲天良、五长老蒲世杰、掌门女婿那勿纳等实权派人物纷纷站起身,兴高采烈地补充。
对蒲家有利的条件是如此之多,几乎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冥冥中仿佛真的有真神在指引着大伙,眷顾着大伙。只要击败朱屠户,抢到足够的火炮,江浙行省的沿海各地,都将尽归蒲家掌控。那样,蒲家就是东方的奥斯曼家族,化家为国指日可待。
一片热闹的谋划声中,只有泉州同知林祖德满脸落寞。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听了片刻,看看大伙没人在乎自己,便借着起身如厕的由头,悄悄躲回了家中。
他的长子林士奇见自家父亲脸色难看,倒了壶热茶,亲手捧上前,低声问道:“阿爷您今天怎么了?那些人又给您气受了么?”
“唉,休提!要是那些人给老子气受,忍忍也就是了。谁叫你曾祖父纯翁当年贪图富贵来呢!”林祖德从自家儿子手里接过茶壶,嘴对着嘴喝了几口,叹息着回应。“他们,他们要背信弃义,去偷袭福州!他们,他们根本不明白,淮安军的实力有多强!”
他的祖父林纯子原本为大宋的永春县丞,当年见势不妙,陪着蒲寿庚一道投降了蒙元。后来张世杰起兵来替被杀的弟兄报仇,林家上下也拼了命地替蒙元保卫泉州。过后,忽必烈赏识林家知趣,特地赐给了林纯子永春县达鲁花赤的官职,世袭罔替。
从此,林家就彻底成了蒲家的附庸,代代彼此通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是,眼看着蒲家要毁约去偷袭福州,林祖德却迟疑了。作为整个蒲家势力范围内,唯一一个曾经近距离观察过朱屠户和淮安军的人,他很难相信蒲家能笑到最后。哪怕是暂时赚了便宜,只要不能将朱屠户本人当场杀死,用不了半年,泉州蒲家就会被愤怒的淮安将士,彻底犁庭扫穴。
但是,这些大实话,他却无法宣之于口。议事厅那种疯狂的氛围,任何清醒之言,都会被视作对真神的背叛。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蒲家朝绝路上狂奔,然后自己陪着对方一道粉身碎骨。
想到蒲家势力即将面临的悲惨结局,再看看年青孝顺的儿子,他忍不住又低声长叹。放下茶壶,吩咐,“我记得咱家名下,还有十几条货船吧!你明天就直接带着船队出海去吧。甭管货物装满没装满,直接去马腊佳,等明年这时候再决定回不回来。他们蒲家发疯,咱们林家却不能全都陪着去找死!”
“这么严重?”早就猜到父亲和蒲家其他长老起了争执,却没想到事关生死,林士奇愣了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蒲家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么?上千条战舰,就是撞,也把淮扬水师给撞废掉!”
“那有什么用,半年之内,朱屠户就能再造出一支水师!而蒲家这边呢,得过多少年,才能重新攒起上千条战船?”林祖德爱怜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继续长吁短叹。“唉,道义在彼,大势亦被其掌握。蒲家,螳臂当车尔!”
“道义?”林士奇第一次听闻这个新鲜词,眼睛瞪得滚圆。
自古以来,两军交战讲究的是兵不厌诈。而天方教的讲经人口中,更是将欺骗无信者,当作了一种值得鼓励的智慧行为,根本不予以任何谴责。所以他虽然读了很多汉家典籍,心中却真的不认同“道义”这两个字。
道义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又不能卖了换钱,除了留下一堆笑话之外,有个屁用?!
“你还小,不懂!”见到自家儿子那不服气的模样,林祖德忍不住低声点拨,“打个比方吧,如果咱们爷俩到了穷途末路的份上,投降即可活命,你是愿意投降你大姨夫呢,还是愿意投降朱屠户?!”
“这……”林士奇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涌了满脸。
自家大姨夫那勿纳又贪财又心黑,林家若是真的犯到他手上,恐怕为了图谋林家的财产,他也要将所有人斩尽杀绝。而朱屠户,却素来有“迂腐”之名。从来没对任何人失过信,也没听说过他曾经谋财害命。
“唉——!”林祖宗不再说话,抓起茶壶,像喝酒一般鲸吞虹吸!
注1:希腊火弹,古代欧洲的战争利器。由原油、生石灰、硫、磷及硝石等成分按一定比例混合,装于陶制罐子内。遇敌时点燃后用小型投石机抛出,可以引发爆燃。
注2:旋风炮,小型扭力式投石机。制造精良者可以将二斤重的弹丸抛出四百米远。可以放在骆驼或者马背上移动,在两到三名训练有素的操作者默契配合的情况下,据考证每分钟可以发射两到三次。
注3:元代兴化县位于现在的莆田市北部。怀安则位于闽江南岸。两地相距不足八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