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1
海光被送到小街简易医院,流血的伤口被包扎起来。
雨落得凌乱而凄凉,在海光苏醒之前雨住了。天空闪出震后的第一道彩虹。震后的彩虹与震前同样的美丽,可是没有人能够欣赏它。阳光照耀着医院废墟,帐篷顶透下一丝丝热气,蒸烤着这张年轻朝气、健康正派的脸。这个时候他觉得饥饿和焦渴,他伸手抓过床头摆着的那只水壶,使劲摇了摇,空空的,滴水没剩。海光伸长了干燥的舌头,努力舔着干裂的嘴唇,舌头在嘴唇上拉出凄凉的声音。
海光重又把眼睛闭上了,这时他满脑子都是文燕,文燕的尸体被他送走之后就昏迷了,他只记得给她裹了一条绿军毯,她那张原本漂亮的脸还沾着煤灰,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擦一擦就让她黑乎乎地走了,而且更没有好好与她吻别,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周海光和杨文燕是被一些到井下恢复生产的工人发现的。海光昏迷着,文燕已经死去了,在煤矿工人的呼喊中,海光苏醒过来了,她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文燕。文燕的脸沾着煤粉,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过去的那种美艳面目全非。海光使劲地摇着她,疯狂地呼喊着:“文燕,文燕你醒醒,是我,是我海光啊!”仿佛要把她摇醒,然而她没有醒来。工人们用军毯把文燕裹了起来,军队的卡车拉尸体的时候,海光不走,他眼睁睁地看着军人把文燕的尸体抬上了卡车。海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拼命地扑过去:“文燕!”他声音嘶哑,几次被军人拦住,几次跌到,最后他抱着军人的双腿,极力哭喊着:“文燕,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喊着喊着就昏迷过去了。
是谁把他送到小街医院来的,海光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了。
大地震造成的暂时的混乱随着各路支援大军的开进,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平复下去,社会的各种机制开始运转,这种运转一开始就体现了它的几乎没有中断的惯性,甚至以比地震前还要快的速度运转起来。向国华还没有从公交车里搬进帐篷就开始了各个系统全面恢复生产的部署。全国各地帮助恢复供水、供电,恢复铁路运输的队伍是和抢救伤员的队伍一起进入唐山的,当唐山人从废墟的下面抢救出第一个伤员的时候,他们便开始了恢复城市的生机。
向书记走进来的时候,海光慢慢坐了起来,眼前又晃动着文燕血乎乎的身影,眼里就有一泡泪,横竖流不下来。医生把向书记带进来了,后面跟着一群人。向书记紧紧握住海光的手,多皱的脸上一缩,缓缓地说:“周海光同志,你辛苦了。”
海光静静地看着向书记,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向书记,感觉他苍老得像是活了一个世纪。向书记激动地说:“你是我们唐山儿女的骄傲,在井下坚持了那么多天,救出那么多井下矿工,还拍下那么多珍贵的照片,市委决定给你请功!”海光摇摇头:“不,该请功的是井下的工人。井下抢险的照片我抢拍了一些,等我的伤好了,我要拿起笔来,将他们的事迹写出去!”向书记伤感地说:“当然,该记功的,还应有杨文燕同志。”海光眼睛一酸,颤着声音说:“别说了,她死了。”声音从灵魂里飘出,像一缕轻烟。向书记沉重地点了点头:“我都知道了。我们唐山人是珍惜生命的,可是灾难已经夺去了我们二十四万人的宝贵生命啊!这个统计数字还不完整。”
海光不说话了,因为结果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向书记继续沉痛地说:“我们正用飞机转运伤残者,伤残数目比死亡的还要多,目前查出至少有七千多户人家断门绝烟啊!”
过了一会儿,海光看了看向书记,心里似乎有一个事情被揪得紧紧的。那就是他急于知道文秀和唐生的消息。煤矿抢险的时候,他脑子里闪现过他们,可那仅仅是一闪,抢险的过程中张扬着生命的诗意和激情。当时文燕曾经命令他去抢救文秀和唐生,他不知怎么了,不仅没有答应文燕,还把文燕也带到了煤矿,把文燕也害了,现在想想真后悔。他更加觉得对不住她,唐生和文秀如果还活着,他的心情也许会好受一些。唐生和文秀到底怎么样了?他多么盼望他们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啊?
可是,海光从向书记的脸上已经看出那个不祥的信号。唐生和文秀遇难了!
向书记沉着脸,悲痛地说:“唐生走了,他和文燕去了一个地方!”海光的眼直了,嘴巴张着,默然不语。心里却在呼喊着:这都是为什么啊?向书记避开海光的眼神,身体猛烈地一颤,脸上却没有过分悲伤,眼神是麻木的。海底光半晌没有话说,向书记还告诉了他一个好一些的消息,文秀获救了,只是受了伤。这个消息多少算是给他一些安慰。海光惋惜地说:“唐生和文秀是多好的一对啊?可他?”向书记眼睛红了,刚要说点什么,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是空的,他怕别人看见就抬起大掌捂住嘴巴,一块血残留在他的手掌里,他竭力掩饰着。
海光没有看出向书记被砸成内伤。身边的医生全看出来了,看出来又能怎样?眼下老书记是为全市人民活着。向书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记住死去的人,为了让以后不再失去亲人,海光,你还要振作起来!你身体好些了,找到文秀,替我,也是替唐生,多照顾照顾她!她真的没有什么亲人了!”海光抬起头问:“向书记,文秀在哪儿啊?她是不是转院了?”向书记摇了摇头说:“这个姑娘很坚强,她带着几个孤儿,死活不走!”海光终于明白了,对着向书记发誓说:“向书记,您放心吧,我要替文燕和唐生照顾文秀姑娘。她就是我的亲人啊!”
“你这样想,我很高兴。”向书记苦涩地微笑一下,好像完成了一个心愿。对于自己的儿子,或是唐山所有的人,他都有难以言状的愧疚心理。他带着内伤组织抢险,就是替这座城市赎罪。这个时候,秘书进来报告孤儿搜集情况,他轻轻拍了一下海光的肩膀,走出去了。
海光想送送向书记,被向书记的大掌给摁住了。向书记走后,海光觉得自己的身体轻松一些,就独自走出帐篷,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海光朝着喊声望去,看见上海医疗队的一名女医生抢救伤员的时候中暑晕倒了,海光奔过去,协助医疗人员就那个晕倒的女医抬进自己躺过的帐篷,医生们抢救这个女医生。女医生还是没有苏醒。医生喊着现在缺少氧气瓶。这时一个脸上裹着纱布的小伙子跑出去了。海光心里很是焦急,抓起自己背着的相机,把这个场面拍摄下来,然后独自走了出来。
帐篷一边的死尸越堆越高,散发着涩涩的臭味。一个慈祥的妇人轻轻地梳理一个女尸长长的黑发,从老人身旁走过的人都放轻了脚步。海光想把这个高高的尸体堆拍摄下来,受伤的手臂触摸相机的时候,他浑身猛打了一个哆嗦,还是把相机放下了。不知为什么,他很不愿意将这些横七竖八摄入他的镜头。
海光怔怔地站立了一会,运送伤员的卡车又过来了。在混乱中扭头,看见刚才跟着抬女医生的小伙子弯腰扒着什么,海光过去一看,看出他在扒一只氧气瓶。氧气瓶像一颗炸弹,抗在小伙子的肩上,小伙子趔趄着走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海光上前扶住沉重的氧气瓶,那个小伙子看了海光一眼,目光里闪过一道光,海光觉得这目光有些异样,但绝对没有看出来,这个人就是死刑犯黑子!黑子已经毁容了。海光帮着黑子把氧气瓶抬进来,送到医生手里,医生感激地连说谢谢。海光抬手指了指黑子,说是这个兄弟扒出来的。医生把氧气瓶滚到床头,把气管插到昏迷的女医生鼻孔里。
黑子目光躲闪着海光,海光没有再看他,更没有引起别的猜疑,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医生苍白的脸颊。黑子走出去干他该干的事情,抢搭防震篷。女医生渐渐苏醒了,海光才放心了,稍稍镇定下来,海光最想干的一件事情是继续拍照,然后去寻找文燕的妹妹文秀。
走过一片废墟,海光看见一辆送水的军车,抱着水壶抢着接了点水,忘我地喝着。喝过了水,他的精力慢慢恢复了,这是却幻化出文燕的身影。文燕啊,真后悔不该带她去井下抢险,不该啊!无论生还是死,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文燕温柔地笑着,笑着,眼睛瞪得亮亮的。海光眼里慢慢淌下泪水,文燕的影子一闪就消失了。眼前是那片废墟,救人的解放军拼命地抢险,掀起的尘土像是浓烟。尘土飞进海光的眼睛里,他又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
<er h3">2
天空一片灰黑,雷声滚来滚去。唐山三角地埋尸场显得异常恐怖。深黑色的土地显得很凝重。一架喷药直升飞机盘旋着,不时吐出一道道白线。被惊扰的黑色鸟群在天空凄楚地哀鸣。这里原是丰南县境内的一座旧砖窑,常年烧砖取土,挖出了一个九米深的水坑。军人用水泵将水抽干,洒上一曾白石灰,就成为一个天然埋尸场了。运送尸体的卡车像运送什么货物一样,频繁地往这里运送尸体。负责埋尸的是驻扎天津蓟县的第六工兵团。一个军人站在卡车后斗,手里挥舞着一只小旗子,嘴里叼着一只哨子,他每吹一声哨子,就麻木地将手里的旗子往下一挥,呼呼一片响,百余名工兵就将尸体拖向深坑,然后洒上一层石灰和厚土,看上去就像铺了一层孝布。
每一曾是七千尸体,已经埋了五层,砸得实实的。铺完的时候,哨声响了,推土机就隆隆地开过来往坑里推土。
文燕的尸体就扔在大坑旁,哨声响起,工兵用铁钩子将她的尸体拉进大坑。这个时候,卡嚓一声响雷,雷阵雨就落下来了。天空黑黑的,就像进了夜晚。一道道的闪电,像鬼火跳动,忽东忽西,果真有死后的灵魂游动吗?直升飞机缓缓降落在公路上,军人们也纷纷跑到帐篷里避雨。这场雨对于文燕来说是救命雨。哗哗流淌的雨水冲开了文燕鼻孔、喉咙和耳孔里的煤粉,她渐渐有了知觉。她艰难地动了一下,浑身疼痛,而且自己身上裹着军毯,是海光给她裹上的。军毯被铁丝捆绑着,还渗着斑斑血迹,文燕从军毯里探了一下头,猛烈的雨水打得她透不上气来,她使劲吐着嘴里的煤粉和泥土。这个时候,他看见了自己身旁一片片的死尸。还听见了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这是什么地方?
文燕苍白的脸被大雨冲洗着。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即刻恢复的记忆还是煤矿抢险中的搏斗和厮杀。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让能让在文燕身上发生的事情都发生,如果命运有了明确的指向,那是不能更改的轨迹。看来文燕算是幸运的。文燕憋足了力气,想站立起来,几次努力都失败了,栽倒在死尸上面,显得很柔软,虽然摔得不疼,可她知道自己腰部有伤。她必定是个医生。她想喊,张了张嘴巴,还是没有喊出来,呼出了只是一团热气。负责埋尸的战士在高处的帐篷里避雨。即使她喊出声音来,也不可能有人听见的。死尸,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沿着大坑摆得满满的。素云的尸体就在离文燕不远的地方,素云没有动,她没有文燕幸运。素云在众多的死尸中格外醒目,白色的素花被子使她与众不同。文燕爬动的时候,已经碰着素云的尸体了,可她没有细看,没能够辨认出她来。她在寻着海光的尸体。
浓浓的云彩压得很低,白天比夜晚还要黑。有一个穿着雨衣的战士,走到堤上巡视,他没能发现蠕动的文燕。小战士看着无边的死尸默默无语。尽管裹着绿军毯的文燕在动,可他不相信还能有活着的人。文燕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岸上的小战士,想可劲地喊一声救救我!可她喊不出来。大雨如注,又使她很快把眼睛闭上。她扭动身躯想站起来,但是军毯带束缚着她,挺一下就栽倒了。她躺在柔软厚实的尸体上,身边还有一些石灰粉,不知是身上的血还是雨水,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湿的。大雨再次冲掉了堵住她鼻孔和喉咙的泥土,她感觉畅快多了。她断定自己真的活了。滂沱的大雨和黑暗的天空似乎让文燕执着地相信,他心爱的海光跟她一样,躺在这片死尸堆里。“海光,海光,你在哪儿啊?”她心里呼喊着,每一声呼喊都竭尽全力,她感觉海光就压在什么地方,喉咙里堵着煤粉,他不会跟她一样幸运,不会自己就苏醒过来,他肯定在等她救他,她会把他喉咙里的煤粉抠出来,他唯一能够期待救助他的人就是文燕。大雨使她清醒,也使她有了力量,她爬着寻找海光,说是爬实际上跟滚动差不多。既然喊不出来,明明看见了巡逻的小战士,却喊不出来,她想出了一个主意,索性坐了起来就会让他注意了。其实坐起来也是不容易的,挺一下腰就针扎般地疼痛,软软地跌倒下来,砸着一个短腿的男尸,男尸体的胳膊朝上扬了一下,轻轻地滑落到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文燕吓了一跳,滚开了,滚到一个白发女尸的身上,女尸的脸已经给砸扁了,满头白发一丝丝缠着扁脸。大雨在身边的尸体上砸出声音,把一张张惨白变形的面孔冲洗得格外狰狞,也把文燕的挣扎渲染得异常恐怖。挣扎了几下文燕竟然能伸出一只胳膊,她白皙的胳膊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很快就被汹涌的雨水冲掉了。
“我在这儿呢!你们看见了吗?”她心里呼喊着摇着胳膊,眼睛直直地盯着岸上的小战士,小战士往这里看了看,他看见的是尸体遍地的白雾和流水,一只女人的胳膊太不显眼了,他慢慢把头转了过去,文燕继续摇着,每摇一下都要牵引出一次尖锐的疼痛,摇着摇着就又昏迷过去了。
大雨使埋尸场变得纯粹而宁静。雨雾中的卡车又运来了新的一车尸体。没有人卸车,雨中的汽车亮着灯,文燕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竟然看见汽车的灯光,灯光闪烁着臭味的动感。文燕用一只胳膊支撑着坐了起来,尽管微微有些晃,还是坐住了。即便坐直了也没有人发现她。她彻底绝望了,她估计自己坐不了多长时间还会昏迷的,因为她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了。雨还疯下着,她不再指望谁来救她,就是雨停了,她也不抱什么希望,那时候推土机就开过来了,一片石灰土就将她的躯体埋葬在这片黑色的土地里。她的脑子出闪过文秀,文秀会不会在这里呢?唐生会不会在这里呢?如果找到文秀和海光都躺在这里,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她的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竟然脱眶而出,与雨水一起顺着脸颊扑簌簌滚了下来。
“海光呢?”文燕迷迷糊糊地喃喃呓语,“你这个狗东西,你为了充当英雄,不救我的妹妹,还把我也拉上了!”她心里这样怨着,又一次次地原谅着他。她的脑子里马上闪过煤矿抢险的惊心动魄的场景,还有海光的男人气魄。她还是爱海光的,更加爱他了,她心里想找到他跟他埋葬在一起,因为她明确意识到他也死了。所以她一点都不怕死,她唯一的渴望就是能找着他的尸体,在这个大坑里与他相遇,然后与他拥抱在一起,手挽着手胸贴着胸等待纷纷落下的石灰土将他们埋葬。想起这些,她不安的灵魂不仅超越了恐惧,而且整个身心都激动无比。
天色灰暗的时候,文燕恍惚是趴在无人的小街上。这是她生活过的小街吗?她孕了一些力气,文燕开始了艰难地爬动,身旁的尸体硬硬地阻拦她,她才知道是爬行在死亡地带。可她仍旧兴奋地寻找,摸摸这个的脸,看看那个脖子,她记得海光的脖子上长着一颗黑痣。爬着爬着,文燕被身下的什么东西给勾住了,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女孩身上的铁丝勾住了她身上的军毯。她伸手把铁丝摘开的时候,朝那个女孩望了一眼,女孩很漂亮,脸上的泥土和血迹被雨水冲走了,可以看见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鼓鼓的双腮上长着两个好看的酒窝,两只眼睛墨线似地叠合在一起。文燕伸手摸了摸这张脸蛋,解下扎在女孩头发上的黄手绢,慢慢地盖在这张稚气、生动而美丽的脸上。她闭了一下眼睛,心里一疼,继续爬动,不知翻阅了多少尸体,不知爬了多长时间,她一直爬到了傍晚时分,几乎把铺在大坑里所有的尸体都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海光和文秀的踪影。她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软软地躺在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男尸上。喘息了一阵,文燕恍惚觉得有人喊她的名字,分明是海光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没有海光的影子,一切都是幻觉。最后文燕再次坐了起来,这下子引起了小战士的注意。小战士终于看见死尸坑里立着一个东西就一愣。雨势下了许多,很难分辩是什么,但可以断定是后来立起来的。小战士很恐惧,但又很好奇,急忙喊来了其他几个战士,他们跳下水啦啦的大坑,跑到文燕跟前,终于发现了这个奇迹。战士们惊讶地问:“你是活人吗?”
文燕瞪着眼睛点点头。
战士们急忙解开她身上的军毯,惊奇地喊:“活了!活了一个!”
战士们把雨衣穿在文燕身上,把她背出了大坑。
战士们把文燕放在帐篷里。文燕的脸色更加苍白,喘息也很紧张。好像身上连一点热气都没有了。
“她伤得不轻,赶紧叫车,送机场转院!”一个小战士喊了一句。
一个战士箭一样冲入风雨之中。
过了一会儿,一辆军用救护车在风雨中风驰电掣般开来。救护车在小棚前戛然停住。几位军医跳下车来,冲进了帐篷。护士为文燕扎上点滴。医生用听诊器听着文燕的心脏。一位老军医说:“赶快抬走,转院吧!”
战士和医生们抬起文燕,战士用塑料薄膜撑开为她挡着大雨。战士为她高举着输液的瓶子。七手八脚地把文燕抬上救护车。文燕终于说出话来,她挣着身子喊:“你们把我送哪儿啊?”军人说要转院到外地。文燕的声调突然高昂了许多,情绪十分激烈:“我不走,我要救海光,我要救妹妹!”
救护车在风雨中疾驶而去。
机场的混乱局面得到了控制,但是飞机和医疗站仍然混合在一起。运输伤员的车辆来来往往。一个军人指挥飞机起降。文燕被抬到机场的时候,一架飞机刚刚降落。文燕算是幸运的,有的伤员等待几天才能被安排上飞机,她刚刚来到就给特殊安排,其实人们也并不知道她是文燕,她是什么矿山抢险女英雄?没人知道,她还是不能说话。她被缓缓抬上飞机。她不知道飞机会把她送到哪个城市,但她心里还是一酸,她借着飞机的舱口,躺在担架上向下回望了一阵,泪水马上涌盖了满脸。文燕在心里热切地呼喊着:“海光,你在哪儿啊?文秀,我的好妹妹,你还活着吗?”
飞机缓缓起飞了。
文燕又昏迷过去了。
文燕飞到了北国名城哈尔滨。她除了头部的轻伤外,左腰下肋骨骨折,医院的治疗还算及时,忍耐了一时非疼苦之后,文燕的精神和身体慢慢好了起来,与她同来的还有唐山的其他伤员。文燕穿着医生们捐献的粉色衣裳,虽然躺着,脸上和身上都亮丽了,长长的黑发也被护理人员绾得高高的,即清爽又好看,浑身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谁都看出来这是个唐山同行美人。医院为了让灾区的伤员高兴,就请来了学校的学生给文燕她们表演节目。文燕心里已久惦念的海光和文秀,心情始终压抑着。想起了海光的时候心里充满怨恨,她恨他没有拼命地抢救妹妹,而是拿着那架照相机拍摄资料。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啊?命重要还是资料重要?他对自己的爱是真的吗?现在海光知道自己死去了,他要是活着,就肯定知道,他会伤心裂肺地为我悲伤吗?小学生们慰问演出开始了好长时间,文燕的心情才慢慢好转。所有伤员与护士们都在观看文艺节目。小学生们情绪激昂地演唱、跳舞,最后还有当年流行的“对口词”。一个小学生大声喊:“唐山人民一声吼!”一个女生就接囗说:“地球也要抖三抖。”文燕心里一哆嗦,不好意思说,心想这句话太吓人了,地球别抖了,抖得唐山人多悲惨呢!后来的话还是让文燕喜欢的,男生说:“唐山人民意志坚。”女生回答喊:“泰山压顶腰不弯。”然后两个孩子就做起了顶天立地地动作。男生一举手:“天塌!”女生喊:“只手擎!”男生:“地陷!”众孩子们紧跟上来喊着:“众人填!铁胆惊风雨,红心照人寰。多少亲人含泪去,遍地英雄建家园!”
文燕和众伤员情不自禁地掌声,掌声很热烈。
但是文燕没有鼓掌,她似乎也没有听到掌声。直到一位小朋友来到她面前,她才从沉思中惊醒。她发现小朋友们已经分散到每个伤员面前。那个小女孩跑到文燕跟前:“阿姨,我为您剪剪指甲吧?”文燕眼睛一热,摇摇头,抚摸着女孩的头:“小朋友,谢谢你,阿姨不用。”小女孩从兜里摸出梳子:“要不,我给你梳头?我会的,在家里都是我给妹妹梳头。”
文燕还是摇头:“小朋友,不用。”小女孩继续说:“我给您读报纸吧。”文燕笑了笑说:“你们太累了,歇一会儿吧。”小朋友眼睛转了泪花:“我妈妈说了,唐山人活下来不容易,总得让我为您做点什么呀?我们是代表全校同学来慰问你们的……”
文燕把小朋友揽进怀里,哽噎着哭了。
孩子们走后,小护士走过来。小护士手里拿着信纸和笔,冲着文燕说:“大姐,您家里还有啥人?”
文燕想了想说:“有妹妹,可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小护士又问:“还有谁?您爱人呢?”
文燕想了想说:“我还没结婚,他只是朋友!”
小护士笑着说:“那就给他们写封信吧。”
“写信?能收到吗?”文燕疑惑地抬起头。
小护士说:“报上登了,火车通了,火车通了,邮路也就该通了……”
文燕高兴了:“是吗?”
那个女孩一直没走,眼睛瞄着文燕。她手提着书包跑过来:“阿姨,我这里有信纸,信封,邮票,这是钢笔,这是全校同学让我们带来的,如果您不能写字,我来替您写……”
文燕感动了:“谢谢小朋友,阿姨自己能写。”
文燕接过小朋友递过来的纸和笔,颤抖着手写了起来,提笔写下周海光三个字的时候,文燕终于忍不住了。脑子像是被什么挖空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只手紧握着笔,另一只手紧捂着嘴,哭出了声音。
<er h3">3
那个闷热的傍晚,海光终于找到了文秀。
海光是在银行废墟上的帐篷里找到她的。人和环境都变得不成样子,这样的速度是可怕的,简直是魔鬼的速度。风中飘荡着令人窒息的气息,空中响着飞机引擎隆隆声。他是在领救济米、救济水长长的队伍中看到了何大妈。何大妈带着他找到了受伤的文秀。文秀的额头缠着纱布,几乎不能走路,好像是砸出了内伤,最为明显的是她的尿道严重发炎,已经无法排尿了,憋得她浑身疼痛。海光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英姿飒爽的文秀。过去的文秀习惯用脚尖走路,像是走在水上。文秀沉浸在突然失去恋人和姐姐的巨大悲痛中,美丽的脸颊上刻下了灾难的印痕。部队文工团频繁地演出,可她不能参加,连唐生给她设计的舞蹈,都不能演给人看了。团长让她转院治疗,可她不想走,她身边还带着几个孤儿,孤儿里还有素云的女儿小妹。正是这几个孩子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海光过去喜欢文秀,是因为她长得很像她的姐姐,他曾经对女人的娇情嗤之以鼻,可他连文秀的娇情都当成了优点。文燕死去之后,魂魄像是被什么东西掏去了,本来不吸烟的他,常常在半夜里惊醒,在黑暗中摸出烟来吸着,望着夜空的一粒粒星光,星光里有文燕的倩影,直到星星全部消失,文燕也跟着消失了。后来海光只想找到文秀,仿佛文秀就是文燕一样。
“文秀!”海光朝她喊了一声。
“姐夫?”文秀坐直了身子看着狼狈不堪的海光。她想扑过去,扑在海光宽厚的胸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她忍住了,因为她听说,是海光把姐姐拉去煤矿抢险的。她恨海光,这种怨恨也许永远不能改变了。
海光消瘦了许多,而且显出一副经历磨难的憔悴模样来,说话走路都强打精神。他躲闪着文秀的目光。他是个聪明的男人,而且还很侠义。可是在文秀面前显得很软弱,仅仅是没有及时救助文秀吗?
“文秀,你姐姐的事,都知道啦?”海光沉痛地说。
文秀使劲摇着海光的胳膊,抽泣着喊:“你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海光僵硬地站着,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文秀海在摇着,仿佛要把他撕碎。
何大妈上前抱住了疯狂的文秀:“孩子,别这样,海光不比你难受吗?我的儿子何亮不也走了吗?能愿谁呢?天灾哩!”
文秀被何大妈紧紧抱住,慢慢将心静住。何大妈站在一旁抹眼泪。
海光转脸看着何大妈,眼睛红了,嗵一声跪在何大妈脚下说:“何大妈,何亮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为救我死的,往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
何大妈抱着海光的头泪脸涟涟:“海光,大妈听见你这句话就知足了!”
三个人呆呆地望天,没有多余的话了。夜晚的时候,海光陪着文秀,他怕她的身体挺不住,劝她转院她又死活不走。果然被海光猜着了,医生给文秀注射的消炎药几乎没起多大作用,文秀依旧不能排尿,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文秀就会憋死的。海光在文秀痛苦的呻吟声里焦急地转悠着,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找到导尿管儿用嘴巴将文秀的尿嘬出来,这样文秀就会好起来的,等到炎症退去就能够排尿了。海光太天真了,这个非常时期去哪里找导尿管?医生痛惜地摇了摇头。海光绝望了,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问秀憋死吗?他已经对不住她了。为了她死去的姐姐,海光也要想办法救文秀。何大妈告诉了海光一个土办法,那是黑子干出来的,眼下黑子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海光来完成了。他在柳树上折下一根细细的柳条,精心地将柳条里的木棍抽去,这样这出现了一根柳条管儿,海光就用这根柳条管给文秀导尿。柳条管插进文秀尿道的时候,文秀疼得惊叫了几声。何大妈扶着文秀,海光用嘴巴嘬出文秀的尿,嘬一口就急忙吐出去。海光感觉恶心,可他不能停止,再唑一口,吐出去的哪里是尿?那是有尿和血相杂的液体。“姐夫!”文秀感动了,眼睛噙着泪水,她此刻轻松多了,像是一下子从地狱里走出来一样,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她看都不敢看海光嘬尿的样子。这一刻,她原谅了海光。
第二天上午,军人和医生都走过来,医生是冲文秀来的,军人是冲简易棚来的。医生查看文秀的病情,听说海光给她吸了尿都很感动。海光又给文秀吸了两天,文秀的炎症渐渐好了起来。军人们帮助何大妈、文秀搭起了简易棚。这个简易棚占地是临时医院占用的。医疗队要撤了,医院的废墟上突然平整了。五颜六色的帐篷全部拆除了。医疗队的人们正在装车,他们要撤走。海光背着相机给军人们拍照,他要抢下人间最珍贵的镜头。
在新搭的简易棚里,医生正在与文秀进行最后的谈话。文秀的脸上隐隐约约有沧桑的痕迹,去日的鲜艳都被灾难吃掉了,可是她的心非常聪颖,神经网络像新做的珠网那样敏感,就知道医生动员她转院。她身边站着几个孩子。小妹眼睛的绷带已经拆掉了,但是她已经看不见东西,她紧紧拉着文秀阿姨的手。医生给文秀检查完身体,淡淡地说:“文秀同志,铁路这一开通,伤员全部外运,我们也就得撤了。”文秀眼圈红红的,有一抹光亮从她好看的眼睛里透出来:“大夫,感谢你们救了我。”医生有些担忧地说:“文秀,听说你是舞蹈演员,我们盼望你重新返回舞台!所以,我还是建议你到外地住一阵院。”文秀愣了愣问:“眼下我没有异常反应,还有这个必要吗?”医生想了想说:“我们医疗队大型设备不能带,无法作全面的检查。你的身体虽然现在看没什么问题,但作一下全面检查,在体力上,精神上全面恢复一下,总是必要的。”文秀看了看身边的孤儿,苦笑了一下:“谢谢大夫的好意,我不想走!”医生明白了:“你为了这些孩子?”文秀没有说话。
何大妈和海光走了进来。何大妈风风火火地说:“哎哟,我说大夫,说声走,立马就走呀?也忒急了点。”
医生说:“是呀,昨天晚上送走最后一个伤员,就接到了转移的命令,来得急,走得也急。”
海光感激地说:“这条街,多亏了你们呀,我们唐山人不会忘记朋友的。”
医生说:“大妈,还得感谢你们街道对我们的帮助。”
何大妈大咧咧地说:“一家子,来,把这个带上。”何大妈递过一篮子煮熟的鸡蛋。
医生摆着手说:“哎呀,这可不行,大妈……”
何大妈急红了眼睛:“地震啦,啥都砸啦,我们也没啥好东西送你的,你也知道,如今唐山就这东西金贵,没处淘换去,这还是农民弟兄送来的慰问品呢,你们带上,道儿上吃吧!”
医生说:“大妈,您的心意我领了,这个可不能收。”
文秀插着腰说:“这东西你要不带上,你们这车就别想开,你也知道大妈的脾气,大吊车我都能截下,别说你们这车……”
医生接过鸡蛋,走出去。
何大妈、文秀和孩子们送出来。医生把海光悄悄叫到一旁,询问清除海光与文秀的关系,不放心地交待说:“海光同志,我跟你说啊,文秀的病情很不稳定,还是劝她转院,实在不愿走,你们要多照顾她,千万别让她累着!啊?”海光听出了医生的话中话,担忧地说:“大夫,她会瘫痪吗?”医生摇了摇头:“有这个危险,但也不能排除奇迹的发生!”海光明白了,心里马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海光望着文秀的身影,文秀正在跟孩子们说话,她不再是文燕了,只不过是她很像文燕罢了。往后自己该怎样面对这个文秀呢?逃开她,他也许会从怀念文燕的旋涡里走出来,陪伴她,将是很尴尬无奈的日子。因为他还不能说爱文秀,而且文秀也不会爱他,她心里想着死去的唐生,使文秀成为一朵好看不好摘的花。可是人生是有阶段性的,谁也不能为谁割断自己的历史,即便是大地震。海光犹豫地想,我该怎样对待文秀呢?
海光用排子车给文秀和孩子们拉了一车水,水缸没满,他继续拉水走了,文秀望着车子远远离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也在想海光想过的问题,姐姐死了,自己还要拖累这个男人吗?她的心不可能马上把海光接纳进来,更不可能忘记唐生。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带着小妹和这群孩子,去走好以后的路,爱已经死去了,书上说死去的爱不不能复活的,文秀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在身体完全康复以后,把唐生编排的舞蹈跳到舞台上去,让阴间休息的唐生能够看到她的舞姿。文秀正痴呆地想着,何大妈拿着一张白纸走进来了:“文秀啊,大妈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文秀放下手里的活计。这个时候,文秀感觉自己的脊椎撕裂般地疼了一下,仅疼了一下就闪过去了,胳膊和手臂还麻酥酥的。她没有在意,摇了摇胳膊,扭头朝何大妈看去。
何大妈急着说:“指挥部下了通知,要各街道把地震孤儿收拢起来,由市里统一送到石家庄,那里专门为咱唐山建了一座孤儿学校。这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很懂事地依偎在文秀身边。
文秀摇了摇头说:“这几个孩子不能走,他们不是孤儿,她们有我。”
“唉,我的傻闺女!”何大妈叹息着:“你对孩子们有感情,可想过没有?你还要成家,还要嫁人过日子,带这几个孩子……”
“大妈,您错了,我不会再成家了!”
“年纪轻轻,不嫁人咋成?”
“我跟唐生已经结婚了,我就是他的人啦!”文秀眼睛湿润了。
何大妈说:“唐生是死了的人啊!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得按活着的法子办事儿啊!大妈都是为了你好!”
文秀说:“大妈,别说了,我会把孩子们带好的。特别是小妹!”
何大妈叹息着说:“你身体吃得消吗?”
文秀倔倔地说:“我能行!”
她走了。她走路具有羽毛般轻盈的形态。
<er h3">4
海光对死刑犯黑子产生了怀疑。
那天黑子来了,他说自己跟着路北区民政局的干部收集孤儿去了,心里放心不下文秀和孩子们,他发誓要好好照顾文秀和小妹。然后就拉起水车要走,黑子见到海光,眼神里有一丝恐慌,海光没有看出他的表情,可是海光觉得黑子面熟。可是又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两个男人尴尬对视的时候,文秀热情地把黑子介绍给了海光:“海光,这是刘二猛,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他带领解放军给扒出来的!”海光朝黑子伸出手来:“二猛,谢谢你了!我叫周海光!报社的记者!”黑子很腼腆,仓促地回应道:“哦,幸会幸会!”然后推着车子走上废墟一旁的小路。
走了很远,黑子眯起了小眼睛贼贼地笑着。黑子是一个充满雄性气息的男人,海光的出现使他产生了一种危机,甚至还带有深深的醋意。黑子脸上的纱布拆掉了,除了眼睛,脸上布满了疤痕,特别是左腮上印着一只蝙蝠形状的伤疤。如果不往深里追究,看着丑陋之外,确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凶狠和邪气。死刑犯黑子就这样混迹于文秀和孩子们身边,他敢于毁容,为的就是小妹,看见双目失明的小妹,黑子胸中有了希望。小妹的妈妈素云为他而死,他要治好小妹的眼睛,要把小妹扶养成人。对于文秀的罪恶,他也慢慢悔悟了,这样天使般的女人曾经被他奸污了。地震夺去了唐生的性命,文秀与小妹走到了一起,这是上苍给他黑子安排好了的。可是,自己必定与海光交过手,海光的出现会不会粉碎了他的梦想呢?黑子拉车的双臂非常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他恶狠狠地想,谁也不能剥夺他赎罪的权力,谁挡住了他的去路就跟谁拼命!
海光望着黑子拉车的背影叹了囗气,觉得黑子有些面熟,想了好半晌,终于想起他是那个给军医挖氧气瓶的小伙子。他看着文秀问:“二猛怎么救的你?”文秀的头发一下子就散开了,漫不经心地回答:“这得问何大妈,大妈亲眼看见的!大妈说当时挺险的,所以我很感激他!”海光眼神里有奇异的东西:“文秀,我看他的脸相挺凶的,感激归感激,你可别给我上演的故事啊?”文秀被他的话激怒了,拧眉瞪眼地吼:“那又怎样?我就是要当爱斯梅拉达,他就是伽西莫多,面容丑的人怎么了?心肠好,有勇气,不像有的人沽名钓誉,见着亲人压在废墟里都不救!”
海光被文秀的话给噎住了。
如果文燕还活着,他也许不会在意文秀的讥讽,文燕死了,这个事情常常折磨着他,无论怎样都抹不去,地震留给他的不仅仅是生死离别的故事,而是对整个灾难的记忆,心灵的余震似乎要永远颤动着,似乎成为他生命中最深的隐痛。回想当时的场面,确实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出现在大坝抢险现场,他带着文燕煤矿救助,虽说想留下珍贵资料,可是自己也有私心。他想在这场灾难中显示自己个人的价值!可他得到了什么呢?文秀看见海光的脸色很难看,觉得自己刚才的气话言重了。她的语气变得柔缓了:“海光姐夫,虽说你和姐姐没有结婚,我知道姐姐是多么喜欢你。我刚才晕了头,不该这样说你!”
“不,我对不住你的姐姐,更不对不住你!”海光一副痛惜的样子,“如果我救得及时,也许唐生不会死的!我很我自己啊!”
文秀赶紧收回自己的话:“姐夫,我不恨你,我也不该怨你,那么多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怨的呢?你走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就靠那个二猛?你真的疯了!”
“我没疯,疯了到好啦!”
“为了你的姐姐,我不准你胡来!”
“我没有胡来!”
文秀又告诉海光刘二猛的一些其他情况。刘二猛原先是银行的锅炉工,农村户口的临时工。海光问:“就凭这个,他为啥对你这样好?”
文秀说:“人心换人心!他对我好,二猛不光对我好,对小妹和何大妈更好。因为,他和素云追逃犯黑子的时候,压在了金库里,是素云救了他。我撵过他,他不走,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海光惊讶了:“他跟素云抓过黑子?”
“是啊,你看他的脸啊!”
“对了,他的脸不像是砸的。”
文秀说:“是火烧的,听说黑子也给烧死了!”
海光点点头,心里并没有消除对黑子的怀疑。
文秀看着海光,猜不透这个男人要干什么。海光想了想说:“文秀,也许是我多疑了,咱不提那个二猛了!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文秀说:“你说。”
海光眼神里透着情:“我和你姐姐在矿井里压着的时候,你姐姐留给我一句话,如果你海活着,让我好好照顾你。”
文秀眼里有了光,但还是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我不需要你照顾!”
“这可是你姐姐的意思!”
“我的姐姐死了!”
“当然,也是我的心愿!”
两个人短时间的沉默。
迟疑了一会儿,文秀问:“你爱我的姐姐吗?”
海光看了看文秀:“我这个人嘴拙,不会说爱啥的。可我的心是属于你姐姐的。可是遗憾的是,她活着的时候,从没听我对她说过一个爱字。我想心到就够了,我会永远怀念着她!”
文秀眼睛湿润了:“我替姐姐高兴。”
海光继续说:“文秀,往后我就你的亲人。你也是我的亲人,我们共同搀扶着走过明天的生活,你姐姐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不,我自己能够生活!”文秀只是感动,没有回应他,她简直弄不清这场冷酷的灾难到底为谁而降?她慢慢从一个红布包裹里掏出那半张火车票,朝海光展示着,并讲述了这张火车票的生死情缘,表明了她有唐生做伴并不孤独。海光看着车票,心里一阵颤栗,那半张火车票把唐生攥进坟墓里去了。可能就因为有它的存在,他要是留在文秀的身边,是肯定得不到满意答案的。这就是典型的灾难后遗症,活过来的单方恋人要把最强烈的愿望用最残酷的坚守稳住。在短时间内,文秀将和他一样,无法从那个深渊里爬上来。
文秀从海光手里接过车票,定定地看了一阵说:“姐夫,等我的病好了,我会有让你吃惊的决定!你可别怪我啊!”
“什么决定,难道你现在就不该跟我说吗?”海光焦急地看着她。
文秀收起了半张火车票,轻轻地摇了摇头,感觉自己虚弱得像一朵棉花。
不多时候,黑子吃力地拉着水车走过来。海光心里正在猜测着文秀的内心,却听见黑子的水车叮哐哐响过来,他急忙奔过去,弯腰将黑子的水车推上了小街的废墟上。到了简易棚旁边,黑子朝海光笑了笑,海光被黑子的怪笑吓了一跳,他不敢看这张烧灼后麻麻的脸。文秀在给孩子们做饭,走出来递给黑子一条毛巾,黑子憨厚地擦着汗,笑囗里露出一颗黄黄的门牙,使海光的脑子里咕咙一声冒出了别的想法。好熟悉的牙齿啊?在哪儿见过这颗丑陋的牙齿呢?他总是习惯看人的牙齿来判断人的善恶。
文秀看看海光又看看黑子,感觉到了某种不妙。饭菜做熟了,文秀让孩子们把何大妈叫来,人们围在一张砸折了腿的桌子旁吃饭。有了大家庭的气氛,海光对黑子的那颗黄门牙就不怎么在乎了。文秀给黑子的碗里夹了一块肉说:“二猛哥,你不是说要回丰润王官营老家看看吗?你快回去吧,光顾照顾我们了,家里还不知怎样吧?”黑子咧了咧嘴,将嘴里的饭菜赶紧咽下去说:“我没有爹娘了,我是哥哥嫂子带大的,大哥捎信儿来说,房子没有全部趴架,人也就没伤亡!”文秀轻轻一笑:“这就好,这就好!”海光和何大妈也给黑子祝贺,大难不死的人都是有福之人。大家都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文秀坚定地说:“二猛,你的单位不找你了吗?回单位吧!”黑子摇了摇头:“银行不会雇佣我了,我是临时工!”文秀看见黑子脸上的疤痕一红一跳的,心里也有些担心,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大妈心直口快地说:“你年纪还不大,怎么说也该找个媳妇过日子吧?”海光说成个家还是必要的!黑子悲观地叹息着:“就我这样的,谁还肯跟我过日子呢?”他抬眼看了看文秀:“我想好了,就在这儿搭个棚子,给你们当长工,行吗?”文秀默默地拿起筷子,给几个孩子夹菜,看也不看黑子就说:“二猛哥,你不是说你要走吗?”黑子犹豫地唑着牙说:“文秀,我又不想走了。”
“为啥?”文秀问。
黑子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家里没人了。”
文秀想了想说:“那你就留下。何亮没了,你救给何大妈当儿子吧。”
黑子偷眼看着何大妈:“何大妈能愿意吗?”
文秀笑了:“大妈白捡个大儿子,还不乐死啊?”
何大妈抚摸着小妹的满头黑发,眼睛泪流了。这个话题显然勾起老人对儿子和老板的思念。老人失去了两个亲人,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无助和虚弱,再就是内心说不出来的孤寂无依。但是,把黑子这样的残疾人收过来,她还是不情愿的。大妈泪流满面地说:“按说二猛这孩子,我挺喜欢的,可是大妈不能拖累你呀!”
黑子脸色很难堪,木讷的表情和麻木的语言,使海光很反感,他抢话说:“不,二猛,你的心意很好。可是,何大妈不用你照顾,我是何亮的朋友,何亮是为我而死,我会对何大妈尽儿子孝心的。”
黑子愣了愣,狠狠盯了一眼海光。这目光里有兽性的东西,只是强压制着愤怒。如果海光阻拦他,他会一刀砍了他,他敢说敢做。海光没有注意黑子凶恶的目光,继续说着:“文秀都跟我说了,我也感激你。你比我强,是你救了她,我是她的姐夫,我愧对于她,你该做的都做了,后面的机会留给我周海光好吗?哥们儿!”
黑子心里舒服一些,尴尬地一笑:“既然这里不用我了,我会走的。”
文秀一愣:“你真的走?”
黑子坚定地咬了咬牙:“嗯!你们有海光哥,我也就放心了,放心了。”
“你去哪儿?”文秀问。
“不知道!”
“往后你常来,我们就是亲戚了。”文秀热情地说。
黑子表情很复杂,好像有满腹话要说。
文秀看出来:“二猛,还有什么话你就说!”
黑子鼓起勇气说:“我找好地方,安顿下来,就把小妹收养过来。”
小妹往文秀怀里一扎,呼喊着说:“文秀阿姨,别丢下我,我哪儿也不去!”
文秀应着:“咱们不分开,阿姨怎么能舍得小妹呢?”
何大妈说:“小妹不会跟你走的。再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家咋带孩子?”
黑子急了:“不,我答应素云的。”
海光说:“有何大妈,有文秀,女人带孩子,总比咱男人强,你说是吗?”
文秀的心软了:“让小妹认你做个干爹,可以了吧?”
黑子用双手抱住脑门蹲下了,像个女人似地抽泣着。过了一会儿,黑子抹了抹眼里的泪水,伸手去抱小妹,小妹使劲地挣脱着身子。不知为什么,小妹虽说看不见黑子,可她就是不喜欢他,听见他的声音都发怵,泪花在眼眶里滚动。
“叔叔会常来看你!”黑子亲呢地拍了拍小妹的头,站起身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