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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了两个月黑子突然出现了。
没有预兆的北风咆哮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风停的时候,黑子来到文秀的简易房,依然朝文秀一笑,笑出那口丑陋的黑牙。过去看这张变形的脸,文秀你感觉出什么来,今天这张脸似乎让她感到惊恐不安的东西,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文秀气得骂了黑子,骂他是个不讲信用的坏蛋!还用扫帚将黑子撵了出去。文秀嘭地一声关上了门,黑子躲在外面央告,说他这些天出了事儿,致于什么事情让他进屋再说。文秀依旧不给他开门,后来黑子把同伙眼镜拉了来给黑子作证,眼镜说黑子负了工伤,养伤就用了两个月。文秀听说是这样,心里有点感动才让黑子进了屋。
黑子的神秘失踪是有缘由的。黑子和眼镜在邯郸建筑工地背砖,他是为了挣更多的钱,钱这东西,少了它会丢了尊严,多了又能买到魔鬼。黑子心中想着小妹,急于想挣到更多的钱给小妹治病,然后尽快把文秀接过来,让她们过得好一点。那天傍晚,黑子看见工地发工钱的女会计了,就跟眼镜商量抢钱的阴谋,眼镜吓得劝告他,别再惹祸了,可是黑子手头又痒了。这是黑子最瞧不起自己的一件事情。那个多雾的黑夜,他还是独自干了,去简易工房偷那些钱,可他没能得手,没被工人抓着,逃跑的途中摔伤了脚脖子,眼镜把他背回来,藏了两个多月,养好了伤就来找文秀看小妹。黑子鄙视自己的反复无常,在一个夜晚,他躲在暗处使劲抽自己的嘴巴,竟然无颜相见文秀和小妹了。
文秀看了看黑子脚脖子上的伤,又重新商议原先说妥的事情。然后黑子就赖着等小妹放学回来,傍晚的时候,海光把小妹带回来了,黑子看都没看海光,他亲呢地抚摸着她的脸蛋。小妹摸着黑子的烫伤的麻脸说:“二猛叔,你去哪啦?我和文秀阿姨找你好多天了!”
黑子说他受伤了,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纸包钱。黑子哀求着塞给文秀:“这是我背转挣的钱,我想给小妹眼睛。”海光和文秀等人很感动。文秀说:“小妹,给二猛叔唱个歌。”小妹黑着眼睛问:“二猛叔,你爱听啥歌?”黑子点点头说:“只要是你唱的,什么我都爱听。”小妹天真地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升——”黑子眼睛红了。文秀说:“等我姐的病好了,她就要给小妹换眼角膜。”黑子想了想说:“换我的吧。”海光插话说:“那你可就瞎了。”黑子咬了咬牙说:“我不怕。”他晃悠悠地走了。黑子走后不久,文秀把自己要嫁给黑子的想法跟海光说了,海光惊讶地半天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海光大声说:“原来是这样,我刚明白你为什么找二猛。我不能答应你!”文秀问他什么?海光生气地说:“我看着他不像个好人!你说,他为什么总惦念着小妹?”文秀说:“是素云姐救了他的命。”海光的疑惑又涌上来:“我怎么瞅他面熟啊?”文秀一愣问:“面熟?”海光诡秘地说:“他像一个人。”
文秀问是谁?海光直截了当地说出了黑子!文秀使劲地摇着头:“黑子?不可能!黑子死了!”海光警觉地说:“年前公安局来人调查过,说黑子没死在监狱,他逃了出来,刘二猛很可能就是黑子!他虽然烧坏了脸,可我从他神态上看,他很像黑子。”文秀一百个不相信:“他是银行锅炉工二猛。我就是他扒出来的。别胡思乱想了,黑子是死刑犯,他能这样好嘛?”海光依然疑惑地望了望夜空,心想一定要调查清楚。两个人争执的时候,小妹静静地听着。
其实就在这个暗夜里,黑子和眼镜蹬着三轮车给副食品公司拉货。远远地传来他不成调子的歌声,很凄凉。过了两天,拉车的黑子到了小街,看见蹦蹦跳跳上学的孩子们。小姐姐领着弟弟妹妹们走出家门。黑子请他们上车,小妹不上他的车,还很严厉地质问他是不是黑子?黑子一惊:“小妹,我是你二猛叔啊!”小妹气得鼓着嘴巴喊:“不,你是黑子!”
黑子慌恐地问:“你,你听谁瞎他妈说的?”小妹说海光叔叔。黑子咬牙切齿地说:“他娘的胡说八道!”小妹和孩子们走了。黑子唉声叹气地站着,眼睛有了凶光。
尽管海光怀疑黑子,文秀并没有按照海光猜测去做。她感觉黑子是值得信赖的,但不是她所爱,他那里只能是个躲避场所。文秀决定去医院找姐姐,然后去“三角地”埋尸场跟唐生说一声,自己就想搬到黑子那里去,安顿好之后,再把自己的一个肾器官移植给姐姐。那个春天的上午,风和日丽,春天并没有因为文秀的心情不好而沮丧,黑子拉着板车送她来到埋人场的时候,坟场的柏树已经长成一人高了。原来的大坑已经变成了一片平展展的土地,这个春天又栽上了大片的小树苗。文秀和黑子在这里走着。走到了一个地方,文秀蹲下来,点燃了一堆火纸。文秀眼睛红了,喃喃着:“唐生,我来看你了。”柏树摇着脑袋。黑子站在那里偷看着她的倩影。文秀已经不如从前了,更不如他对她实施非礼那时滋润俊美,但是对于他黑子,她依旧是个美人。他除了要报答小妹,还有对文秀的喜欢,最初的时候,他常常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出一些看上去比较正常的理由来看她,有时候睡在工地上,他与眼镜谈论文秀,眼镜知道他又想文秀了,想得不行,想得胡说八道,然后获得可怜的一点快感。
文秀哽咽着说:“唐生,你有吃的嘛?你那里是不是也到了春天?我又要跟你商量事情来了,姐姐回来了,我要离开这个家,跟一个叫二猛的人生活!不,当然不是真的嫁给他,我这一辈子除了你,不会真正爱一个人了,包括我的姐夫海光,你相信我的话吗?”她的话密不透风,黑子怎么也插不进一句嘴去。
天空是一片纯净的蔚蓝。黑子背靠着板车,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文秀的眼睛。她的眼睛充盈着泪水,而且身体几乎伏倒在地。黑子有些担忧,有些害怕,问她你怎么了?文秀使劲挣了挣身子,身体一点不停使唤,她也有点惊惶:“我怎么了,真的,我这是怎么了?”黑子要来搀扶她,她说让她再呆一会儿。文秀说:“我好象在做梦。梦里见着了唐生,有梦多好,为什么让我醒呢?”当她独自沉浸在梦幻里的时候,黑子点燃剩下的那一捆火纸,一缕青烟慢慢升上天空。
黑子坐在纸钱的旁边,他的眼睛也充溢着泪水,感觉脚下的黑土散发着苦涩的香气。对于黑子来讲,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天,世上竟有这样的一天。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文秀想慢慢站起来,她吃力地一站,忽然身体一软。她赶紧往前扑了两步,被一块石头绊倒,她抱住棵树干,但是她没有站起来,身体缓缓跌落在坟场。她惊慌地喊着:“二猛,二猛!”黑子急忙奔过来,抱起文秀:“文秀,你怎么了?”文秀浑身酥软,恐惧地喊着:“二猛,……我疼……”黑子使劲拽着她:“试试,能站起来么?”文秀憋足了力气,做出站立的样子,感觉脊椎处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喊了一声:“不行……哎呦……”她重新跌到在黑子的怀里。文秀的脑子里忽然打了一个闪,惊恐地意识到,哪个恐怖的时刻到来了:“我的脊椎病发作了,我站不起来啦!”黑子背起了她,连忙说着:“别害怕,我送你去医院。”他赶紧把她背上了板车,猛蹬着板车穿过“三角地”朝市里奔去。
送到医院的急救室,果然不出文秀所料,那个悬在她头顶随时都能降落的恶魔还是不期而至了。文秀紧紧抓着黑子粗糙的手:“如果我永远站不起来了,你还会收留我吗?”黑子果断地点点头:“我会的,我会的!”文秀满意地闭上眼睛,泪水一行行淌下面颊,理智和胆怯统统陷落在那个不确定的地方。
黑子不知道文燕也住在这个医院,他要到废墟上找海光。海光把全部资料都整理完毕,他被派到了地震纪念馆工地,清理废墟的时候,他要把自己的想法融入施工中去,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市里的资金很紧张,他还要常常到外地募捐一些资金。海光心里的煎熬不会显在脸上,更不会影响日常工作,面对一张张珍贵的资料,他的情绪还会很饱满。这个时候,他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预测纪念馆外来的模样。挖掘机把一铲铲废土装进卡车。无数的人们挥动铁锹、铁镐平整着废墟。黑子骑一辆自行车飞快赶来,毫不客气地直呼周海光的名字,使海光听来很不舒服。海光一直不喜欢这个丑陋的家伙,对黑子的到来显得很冷漠。黑子把车子一扔,急切地说:“嘿,到处找你,就差把废墟翻过来了。”海光冷冷地看着他:“你找我干什么?”黑子说:“文秀在三角地埋尸场犯病开,她住进了医院。”海光心里有预感,但还是问了一句:“怎么回事?”黑子很悲观地说:“医生说怕是瘫痪了。”海光心里一颤,半天没有说话。
海光和黑子焦急地走了。
文秀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并没有多少惧怕情绪,因为她早知道会有今天。海光不让她离开这个家,不准她走进黑子那里,是觉得黑子配不上她,今天她瘫痪了,也许就将她与黑子的距离拉近了。她可以离开这个家了。她长大了,该懂事了,她不是震前一个只顾眼前开心的女孩了,该要面对的她必须面对。海光急急忙忙闯进来的时候,文秀脸上并没有悲伤,只是微笑着,说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海光盯住她要挺住,安慰她会站立起来的,会战胜病魔的。文秀让海光放心,她会自己走出这个阴影。海光问文秀:“你的姐姐文燕知道了吗?”文秀说摇头说,千万别告诉姐姐。海光答应了她。文秀脸上是微笑的,可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她由此想象得到海光的孤独姐姐的孤独,她决定去黑子那里,去那里干什么,未来的生活怎么样,她连想都不敢想了。海光看着文秀细弱的背影,她才二十四岁啊,就这样躺在床上孤独地活着吗?这让海光心潮难平,站在他面前的是面带着得意和嘲讽的黑子。
海光缓缓地走出来了。黑子紧紧地跟了出来,呲着黄牙一笑。
海光无奈地看了黑子一眼,说:“你……给我一支香烟。”
黑子十分友好地为他点上一支香烟。
海光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冷冷地说:“文秀的事,谢谢你了,你可以走了。”
“走?我走?”黑子一愣,“好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
海光大声地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子穷凶极恶地扭曲了脸:“你为什么诬陷我?”
海光一愣:“我诬陷你?”
黑子说:“你跟小妹说,我是黑子。”
海光目光锐利:“二猛,既然你挑明了,咱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跟我说,你到底是不是黑子?”
黑子吸着烟不回答。
“你说!”
黑子咬着牙,狠狠掐灭烟头。
“是爷们儿就敢承认!”
“黑子死了!往后少跟我提他!”黑子冷笑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海光追了出去,他对黑子的疑惑和愤恨竟然达到了极点。黑子掺和进这个家庭,使他的心情产生新的混乱。他追到百货大楼的废墟前,海光一把揪住了黑子的衣领,吼着:“黑子,不管你是不是黑子,我就把你当成黑子!我警告你,以后不准你打文秀和小妹的主意!否则我轻饶不了你!”
黑子定定看了看他,丑脸哆嗦了几下:“你放开我,轻你放开我!”
海光依旧没有松手,目光充满敌意。
黑子呲出黄牙一笑,抬手狠狠地一拳,朝海光的脸上打去。海光的鼻孔就流淌出一线血来。海光嗅到了一股腥气,这是地震中常见的气息。这种腥气激怒了他,他使劲扑向黑子,两个男人强烈地厮打起来。海光一脚将黑子勾倒在地,黑子一把拽倒了海光,两人滚在地上,滚到废墟上去,又从废墟上滚下来。黑子出手太黑了,他最后的一拳将海光击昏了。黑子鄙夷地朝昏迷的海光狠狠啐了一口:“你找死!”然后悻悻地走了。海光在百货大楼的废墟下躺了多长时间,自己都不知道了。
不知是有什么心理感应,刚刚病愈的文燕心里发慌,她的眼皮突突跳着。文燕问过文秀,海光去了哪里?文秀说海光跟着“二猛”走了。文燕急忙走出去找海光,当她找到海光的时候,海光自己正一点点往回爬着,身后拖着斑斑血迹。文燕抱起受伤的海光,使劲把他背了起来,一点点背回了医院。文燕问海光出了什么意外?海光闭着眼睛喘息,没提黑子一个字。
过了几天,文秀坐上了轮椅,她在出院之前就跟海光商定,出院后带着小妹跟黑子走了。请他和姐姐走到一起来。海光的阻拦毫无效果,这个时候,海光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把黑子的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他找到了小街派出所,带来两个公安人员来找何大妈核实,调查黑子的情况。其实,海光的行为被黑子料到了,黑子躲在一旁惊惶地瞧着这一切,他昨天打昏了海光,今天想杀死海光的心事都有。在一间阴暗的简易房里,黑子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狰狞的脸。他将一把菜刀掖在腰里。他嘴里恶狠狠地嘟囔着:“周海光,你他妈跟老子过不去,我就杀了你!”说完就溜出了房间。海光骑车走在街上,黑子躲在一旁瞄着海光的影子,紧紧地跟着他,海光是去医院给文燕送饭。
海光悄悄过来了。黑子慢慢拔出腰里的菜刀。
海光在慢慢逼近的时候,黑子举起了菜刀。可是老天没有赏给黑子一个行凶的机会,这个时候,文秀摇着轮椅从小街胡同里出来了。傍晚的小街很安静,文秀的喊声显得很亮:“海光,你丢了一样东西,我姐姐最爱吃的烤红薯!”海光扭回头来,推着自行车紧走了几步,接过文秀手里的饭盒。
黑子赶紧缩回了头,把刀藏在怀里。
海光感激地看着文秀,让她回去休息,自己重新骑上了车子走了。
黑子看着远去的海光,双手在颤抖。他想追上去,一刀劈了海光那该是多么快活的事情啊!他刚要抬腿的时候,忽然听见小妹甜甜的喊声:“文秀阿姨!”文秀扭过头去,抚摸着小妹的黑亮的小辫子:“小妹,阿姨跟你商量个事,咱们就要走了,你愿意跟着阿姨走吗?”小妹问她去哪儿?文秀高兴地说:“我们到二猛叔叔那里去好吗?”小妹笑着点了头说她愿意。然后两人说笑着走了。
天色黑了下来。黑子强忍着内心巨大的痛苦,十分矛盾地靠着墙壁,脸颊淌着汗水。他朝着海光走过的地方望了望,他已经没有踪影了。小妹无意间回望了小巷,黑子感觉心里一热,那瞬间的回望让黑子眼前掠过一道耀眼的光,光影里文秀和小妹的面容夺目地一闪,把黑子闪得全身发麻。失魂落魄的黑子傻了半天,他的脑海闪现素云救他的场面,还有他跪在素云尸体旁发誓的声音。“狗娘养的!”他把刀狠狠扔进废砖垛里,慢慢蹲在地上,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狠狠抽打自己的嘴巴,暗暗骂着:“你他妈的,是鬼,还是人?你鬼还是人?”他伤感地哭了。过一会儿,黑子站立起来,看了看黑夜,黑夜不笑也不怒,永远无法捉摸。
文秀没有马上走到黑子身边,真正实施这个方案的时候,文秀心里既犹豫又难过。她还是想跟唐生说说心里话。她摇着轮椅来到阔大的坟场,那里空寂无人。她愣一会儿,目光直直地朝一棵小树走去。她抱住那棵小树,使劲摇着。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伤心地大哭。文秀哽咽着说:“唐生啊,是你吗?是你吗?我来啦,我来啦!”小树在阴风下剧烈抖动着。文秀手里紧攥那半张火车票。文秀终于大声地哭了一阵:“唐生啊,你先我走了一年了,你知道吗,我多么想你。”她攥着小树的手缓缓滑落。文秀的声音有些嘶哑:“唐生,你别恨我,你别扔下我,我把车票带来了,除了这半张,我还补了一张,带我上车吧。我们到阴间结婚。永远不再回来。我再也不愿留在唐山了,我是多余的人啊!你走后,姐夫海光待我好,他是为了照顾我才结婚的。你没怪罪我吧?姐夫是个好男人,姐姐回来了,她是好姐姐,这个家,本来是姐姐和姐夫的。他们为了我,苦苦煎熬,不能走到一家来。我这不是造孽吗?”
文秀使劲摇着小树,小树索索抖动。
黑子躲在小树林里,吃惊地看着文秀。这几天他一直偷偷跟随着文秀,他感到从没有过的紧张和不安,不是为了自己,如果没有小妹,他会毫不犹豫地投案自首。可他丢不下小妹和文秀,他还本能地做出了这样的预测,他可能被重新逮捕、判刑、枪毙,但是也不排除侥幸的可能。这样隐姓埋名能够挺多久呢?
文秀继续哭诉着:“唐生啊,当初在废墟里,你为啥不把我带走?留下我受这一年的罪。你知道,我是好强的人,我给你跳舞的时候,跌倒了,都是自己爬起来。我没让你扶过一下。如今我成了废人,靠别人帮助,这比死还难受哇!我瘫痪了,我不能去完成你的舞蹈了。我就会拖姐夫姐姐一辈子啊!他们越是对我好,我心里就越难受!我不能等了,唐生,你快带我走吧!我走了,姐姐和姐夫就可以团聚了。你快带我走吧,把我带走吧!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文秀哭得气絕,扑一声栽倒在地,她手中的车票缓缓落在地上。
文秀慢慢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是在小街的简易房里。她听见黑子呼呼的喘息声。黑子惊喜地看着她:“文秀,你醒啦?”文秀几乎失去了记忆:“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儿?我不是跟唐生在一起吗?”黑子缓缓地说:“文秀,你死过一回了,是我把你背回来的。”文秀艰难地抬手说,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唐生走?黑子硬硬地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文秀狂暴地说:“二猛,我关你什么事啊?你为啥老救我?你是在害我啊!你是在坑我哩!”黑子倔倔地说:“你就让我最后坑你一回吧!”文秀连连说:“我还会死,还会死!”黑子赖赖地说:“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文秀,为了你姐姐,可你非得死才能把事办喽?我们不是约定好了骂?”文秀说:“二猛,你不懂!”黑子咧着嘴:“我是不懂,可我知道,老天爷让咱活一回,肯定有他的道理,不管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就死心踏地地活,好也罢,歹也罢,享福也罢,受罪也罢,一边儿活着,一边儿吧唧这活着的滋味。”文秀说:“我的滋味,你知道吗?”黑子说:“你活着活着,负不起责任了,自各儿去死,那不叫勇敢,那叫忪,逃跑,没出息。”文秀吼道:“想不到,你还来教训我。”黑子耐心地说:“这是好话还是坏话?”文秀不说话了。黑子想了想说:“我只是不让你死。”文秀愣了愣问:“你真想让我活?”黑子点头说当然,我二猛既然救你,就愿意帮你!文秀闭上眼睛,咬了咬牙说:“我们假装结婚,为的是帮我跟海光离婚!不过,事情完了就完了,你可别缠着我没完!”黑子说:“明说,你不爱我!不跟我结婚!放心吧!”文秀脸上渐渐有了笑容。黑子紧紧地叮嘱道:“小妹你要带过来!”文秀点着头。
文秀正视与海光公开这个事情,两人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文秀故意气他说:“你以为,只有你能救我?你能帮我?你能给我幸福?我觉得,你是个书呆子,一个没有生活情趣的人!”
海光恼怒地喊:“文秀,你今天是怎么啦?啊?吃错药了吗?你姐姐不会答应的!”
文秀说:“往后,我没好脾气了。你就担待着点吧!我的事情自己作主,我问你,你明明不爱我,为什么还要拢着这个家?”
海光说:“你疯了,你疯了!”
海光气愤地走了。
文秀看着他的背影,趴在桌上痛哭。
万般无奈的时候,文秀逼着海光把离婚手续办了。文燕的病情越来越重,何大妈给文燕带着孩子,这个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文燕知道。那天黑子来来,海光把黑子叫住。黑子赖皮赖脸地喊海光姐夫!海光严厉地问:“二猛,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黑子?”黑子还是那句话:“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黑子死了,你总怀疑我,告诉你我是二猛。”海光冷冷出训对他:“你小子跟我说实话,文秀为什么要嫁给你?”黑子笑出满口黄牙:“她爱我,我也爱她。就这么简单!”海光摇着头说:“不,笑话!他怎么会爱你呢?”黑子硬硬地说:“周海光同志,你别狗眼看人低!我就没有优点了吗?这个世界上就你们识字的人能说媳妇吗?”海光狠狠地揪住他的脖领:“你别给我贫!说实话!”
黑子嘿嘿一笑:“看咱们是亲戚了,我不还手!你说,一个男人救了一个女人两次命,这个女人能不能爱他!”
海光紧张地问:“什么?”
黑子说:“文秀到坟场自杀过。我又救了她!”
海光一惊,没什么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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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华灯齐放。
唐山人用它特有的方式纪念 “7·28” 这个恐怖之夜。几乎所有的唐山人都涌到街头,他们在十字路口,在马路两侧,烧起一堆堆的纸钱,一堆堆燃烧的纸钱连接起来,形成蜿蜓盘旋望不到头的红色长龙。天空黑得耀眼,黑色的纸灰象雪花,象蝴蝶,象无数黑色的精灵在夜空狂舞着。哭声,哭声如海潮般汹涌。在大地震中流干了泪水的唐山人,此刻全都跪伏在地,祭奠死去亲人的亡灵。
马路中央和十字路口燃起纸钱,黑色的灰片漫天弥散。
夜空半黑半红,有些雾气,雾气不仅在天上,仿佛也弥漫进了人们心里。海光、文秀、何大妈、黑子也都默默地走着。他们盲目地走着,在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里,他们的步态显得迟钝、蹒跚、漫无方向。活着的人啊?究竟应该往哪走呢?
没有哭声,一切都是静静的。纸灰飘散之后,路灯显得灿烂而华丽,使这座刚刚遭受劫难的城市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和信心。
第二天上午,文秀与黑子结婚了。黑子没有披红戴花,文秀也没有怎么打扮,她和黑子只是到医院看了看垂危的姐姐,在病床前跟她说了实情,文燕的体力衰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默默地流着泪水。文燕并不责怪黑子,黑子给她的印象一向很好。在文燕的眼里黑子虽然丑陋,心底是善良的。但是她心里难过的是,自己让文秀精神重受一次更大的打击。幸福无从谈起,不知她与黑子生活得是不是和谐?黑子的新房布置得匆忙阔气又俗气。第一个夜晚,文秀瞪着眼睛呆坐着,忙里忙外地鼓捣着铺盖。文秀坐在床上默默无语。黑子铺好被子,扶持着小妹睡下来,就端进一盆水来给文秀洗脚。文秀说:“你先洗吧。”黑子看了看警觉的文秀说:“我先洗就我先洗。”他坐在沙发上,脱下袜子,抖一抖,习惯性地放在鼻子下闻一闻,放在一边。文秀脸上露出一丝嫌恶。摇着轮椅走到外间屋,看墙上钉着的黑子的画像。黑子一愣,他洗完脚,踢里踏拉地出去倒水。文秀感觉这里的房间很压抑,仿佛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灵魂扼杀在自己的躯壳里。黑子问:“你洗么?”文秀说:“不。”黑子说:“睡觉吧。”他高兴地走出去了。
文秀在入梦之前显然希望一个人独处,她静静地说:“睡吧。”就摇着走进里间屋,看了看小妹熟睡的脸颊,轻轻笑了笑,黑子跟进来,轻轻掩上门。文秀问:“你在哪儿睡?”黑子指了指外屋:“我在外屋啊。”文秀迟疑了一下说:“我在外屋吧!”黑子说:“你和小妹住里屋好,那里不潮。”文秀不好意思看着他:“你看,二猛,委屈你了。”
黑子转身走出去,回了一下头说:“别说了,有事喊我!”
文秀“哎!”了一声,忽然笑了,她的笑声很响亮,这笑声让黑子心静如水。黑子转身出去了。后半夜了,黑子依旧睡不着,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吸着烟,想着事情。
文燕的病情越来越重了,文燕是医生,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长了。看见疲惫和痛苦的海光,她流泪了,每个人在绝望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为心爱的人流泪。这种情形给人留下的印痕往往很美。那天文燕昏迷了,海光、黑子、文秀和何大妈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医生的消息。医生走出来了。文秀和海光迎了上去。海光不敢问,文秀问大夫,我姐姐怎么样?医生痛惜地摇摇头:“她的左肾衰竭了,没有多长时间了,你们当家属的要有思想准备。”
海光急切地摇着医生的手:“大夫,她还能治好吗?求求你,一定把她治好啊!”
医生又摇了摇头。
文秀惊讶地问:“难道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医生说那就要换肾了。
文秀果断地说:“我给姐姐换肾!”
文秀回家后连连做着恶梦,梦见自己的姐姐就要死去了,临死之前向上苍呼救着。她忽然觉得人还没有向上苍呼救之前,先要反复向自己呼救,能够救亲人的只有她文秀,文秀舍命救姐姐当然也是为了报答海光。
文燕昏迷的几天里,海光手拉着她的手,不吃不喝,精心地守候着她。本来就残疾的文秀要把一个肾摘下来给姐姐,使海光既感动又伤心。而且换肾的成功率也是极低的。文秀的意志是无法违抗的,海光拦不住,文燕挡不住,黑子更不能说服她。文秀壮举遮掩了某种伤感和忧愁。文燕这个侥幸存活的生命就快走到人生喜剧的最后一幕了。房间的表停了,海光的“上海牌”手表也停了,这是什么不好征兆吧?海光的心头一紧,看了看当顶的太阳,感觉时间依然在悄悄流逝。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每个人至少都死去过一回,像文燕这样的人都死过几回了,震后活过来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信念,活一天都是白捡的,为了将来死得像个人样儿,先得活个像个人样。
文秀给文燕捐肾的手术很成功。医生是从北京请来的,设备特是新添置的。文燕的手术的成功给唐山医学界带来了欣喜。也给海光带来了新的希望,他看见文燕渐渐红润的脸庞,内心冲动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他决心动员自己全部的热情和持久的耐心,去感激和照顾文秀,他永远不伤害这两个好姐妹。经历了不幸的人最懂得珍惜未来的幸福,他坚信自己是给文燕带来幸福的人。走进医院病房里,海光看见文燕斜躺在床上,她看见海光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豁然一亮。她说她想看看文秀,文秀现在怎么样了呢?她轻轻叹息着,惦念着,又像是低声呼唤。海光告诉她说,文秀的状态很好,黑子在守护着她,她在另一个病房里静养,很快就能够过来看她。
“文秀,我的好妹妹!”文燕再次抽泣起来。
海光安慰着她说:“你的病好了,我们结婚吧!”
文燕生气地说:“你就想着这个,我们现在没有比结婚更重要的事情了吗?就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劲儿,没人跟你结婚!”
海光不气不恼:“我,我只有你了,别,别离开我!”他在她的床头做了下来。
文燕抚摸着他的头,哽咽了:“海光,没有人比我们更苦啊!本来,我们就该过上好日子,可这好日子在哪儿啊?”
海光说:“我们会有好日子的。我们结婚吧!”
文燕想了想说:“是啊,文秀走了,我的病治好了,我们还有啥理由不团圆呢?可是当我从手术台上醒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头顶亮了一方天!我想了好多好多。”
海光说:“想我了吗?还是想文秀?”
文燕伤感地说:“你知道吗,文秀根本不爱二猛,他是为了我们才委曲求全的!”
海光心里也明白,可他能做什么呢?
文燕变得严肃起来,语气还是温柔的:“我听小妹说,文秀自从嫁过去,就没与二猛同床。是假结婚,她是想在我们结婚之后,离开二猛!文秀,她不该呀!”
海光泪流满面:“我要把文秀接回来。”
文燕说:“文秀在二猛那里,心里一定很苦,还要在我们面前装得快乐!”她泣不成声了。
海光默默流泪,文燕竟然能够坐了起来,依偎在他的怀里。文燕长叹了一声:“老天啊,别再折磨人了。”
与其说文秀被折磨着,还不如说她被爱着。那么多的人都爱护着她,她比文燕提前出院回到黑子简易房里。姐姐的病治好了,她好像格外高兴,眼睛清澈黑亮,像一双美丽的鹿眼。黑子都不敢正眼看她的眼睛。她好像完成使命似的,想象不出后面还有什么紧迫的事情了?如果有的是治好小妹的眼睛,还有站立起来,跳一回唐生给她设计的舞蹈。后一个愿望恐怕要在轮椅上完成了。文秀艰难地转动着轮椅,轻松地越过一道门坎,穿越最后一道门坎的时候,她的轮椅歪倒在地。文秀本人也从轮椅里摔倒在地,她一声没吭,艰难地挣扎着往轮椅上爬着。黑子从门后跑出来,抱起了文秀。一股强烈的脂粉香气和女人的体香包围了他,两只饱满的乳房顶着他,使黑子一阵晕乎,费劲地烟了一口唾沫。他将文秀轻轻抱上轮椅,这才知道文秀是取那件没织完的毛衣。几天之后,文秀灵巧的手终于织好了这件棕色毛衣,拿出来递给黑子。黑子受宠若惊了:“文秀,你——”他又露出了那口黄牙。文秀瞪了他一眼:“拿着!”黑子抓着脑袋嘿嘿地笑了:“你对我真好。”他接过好看的毛衣。文秀笑了一下,又严肃起来说:“你别乱想,这是对你的酬劳。”黑子停住笑:“我没想别的。我没别的奢望,真的!”过了好半天,文秀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二猛,我有话跟你说。”黑子茫然地看着她。文秀淡淡地说:“这几天,我姐姐和海光就要结婚了。”黑子看着她:“你高兴吗?”文秀点点头:“当然高兴,我是说,我也该走了。”黑子一惊:“啊?你要走?”文秀伤感地摇着头:“你别装了,我们一走你也就省心了。真正找个对象,过日子吧!”黑子眼睛红了:“我不让你们走!”文秀瞪他说:“你看,你又赖了不是?当初咋说的?”黑子说:“当初你没说,他们一结婚就走哇!”文秀摇头说:“不,当初是当初!”黑子板起了脸说:“就是凭这,我也不让你们走!”文秀担忧地说:“二猛,我站不起来了,你别自讨苦吃啊!”黑子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愿意。文秀感动地看着他:“你跟我说句真话,当初帮忙,是不是为了小妹?”黑子抓着后脑勺说:“有这层意思。不过,我是真心对你好!你还是让我帮忙就帮到底吧!”文秀没有答应他,她想告诫自己,别太当真了,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快乐也是一种智慧。
第二天傍晚,海光带着东西来看文秀。这间小房子窗明几净,临时拼凑的几件家俱摆在那里,歪歪扭扭的有点寒酸。文秀正在给小妹做衣裳,看见海光就问姐姐的病情,还说自己不是故意躲着姐姐,是怕姐姐看了她伤心。海光面对这样好的女人,心里有点六神无主了:“文秀,是你姐让我来看看你。”文秀很客气地一笑:“谢谢你,姐夫。”海光有些不好意思:“你还是叫我海光吧!”文秀任性地说:“你就是我的姐夫嘛!我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海光无可奈何地笑笑。他不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真的不好回答,因为文燕能不能跟他结婚还是一个渺茫事情。海光看了看房间问:“文秀,你和二猛行吗?”文秀装得很惬意的样子一笑:“挺好的。”海光说:“你别骗我,听说你跟本不爱二猛。”文秀笑了笑说:“我这样的,还谈什么爱不爱的?有个能养老送终的窝儿就够啦!我真的很满足了!”海光说:“你别自欺欺人了。我和你姐结婚后,你就会离开他!是不是?”文秀一愣:“谁说的?”海光眼光很毒,继续问:“你别管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儿”文秀果断地说没有!海光抬手指了指她的鼻子:“你呀,就是跟我不说真话!”文秀瞪着眼睛说:“是真话,姐夫,只要他一天不轰我和小妹,我们就永远跟他!”海光眼睛红了:“你不喜欢他,何必折腾自己?你都瘦了!”文秀说:“姐夫,你走吧!你想多了。”文秀将手中的毛衣给海光看,连连笑着说:“谁说我不喜欢他?你看我给他织的毛衣?”海光沉沉叹息一声。文秀哽咽着说:“姐夫,我能看见你和姐姐走到一起,心里比啥都高兴!姐姐是个好女人,你好好待她吧!你好好待她吧!”海光眼睛涩涩的发酸了:“只要她还有一囗气,我就让她快乐。”过了一会,海光看看天已经黑了,问小妹怎么还没有放学回家?文秀说黑子去接她了,可能带小妹到医院看看,听说北京来专家来会诊了,黑子一定要把小妹的眼睛治好,说得海光对黑子没了成见,即使他真是死刑犯黑子他也不会追究了。
这个时候,外面一阵踢踏踏的脚步响,小妹被黑子送进来了。海光看见黑子微微一笑,小妹听见海光的气息,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喊着:“海光叔叔,海光叔叔!”黑子拉着小妹的手,看着海光:“海光,你来了?”文秀问黑子:“二猛,你和小妹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到工人医院给她会诊了?”黑子说:“我带小妹去医院了。”文秀急切地问怎么样啊?没等黑子回答,小妹扑进文秀怀里高兴地说:“文秀阿姨,医生说,我的眼睛能好,能写字,能画画儿。”文秀和黑子很高兴,海光嘴里连连说着:“好,好,真好,太好了。”
屋里的人都笑着,只有黑子一人担心,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天的时间?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太紧迫了,对于小妹治疗不知道该怎样一步步地深入,怎样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下去?黑子在接小妹的时候,看见何大妈了,何大妈向黑子报信说,公安人员又来找过她,还找了银行和街道。公安人员可能已经查实,刘二猛就是黑子。何大妈一百个不心想相信,还替黑子求情,偷偷告诉黑子到外地躲一躲。看着何大妈走远了,黑子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受伤的动物的表情。往哪里躲呢?他躲了,谁来给小妹医治眼睛?谁来照顾残弱的文秀?他几乎不敢想下去了。
海光和文秀没有看出黑子此时此刻的心情。黑子自己浑身颤抖,眼里的光有些散乱。镇静下来之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走进了工人医院眼科室,说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一个叫小妹的孩子!在场的医生都吃惊地看着他:“你是孩子的父亲?”黑子摇了摇头说:“不,我是她的叔叔。”医生说:“你再好好想想,你这样就会瞎的!”黑子忽然抱住脑袋哭了:“孩子小,他比我更应该看见光明。”黑子知道等待他的是死亡,一个该死去的人要眼睛还有什么用呢?医生还是不懂这里的秘密,让他的单位出示证明。黑子说他没有单位,医生不答应,黑子就赖在那里反复纠缠,这家伙嘴皮子练得不善,编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说得医生产生恻隐之心。
黑子带着小妹换眼角膜的时候,是偷偷进行的,他甚至连文秀都不想通知,可是后来一想,没有文秀的支持是不行的,他与眼镜背砖挣来的钱都在文秀手里。他就把文秀推来了。文秀和黑子把自己积攒的一些钱给医院押上,文秀就坐在轮椅里等待着,他不知道黑子捐献角膜之后就会双目失明。黑子给她编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说他不仅让小妹眼睛亮了,自己也没有什么问题,她感觉黑子这个家伙挺可爱了,这些日子,她对黑子的表现很满意,看见他甚至有点兴奋,那种满足使他充足和快乐,即便如此,她和他之间也不会最终产生爱情,更不会产生认真的有结果的爱情。尽管人们把她看成是黑子的妻子。如果有情份的话,那就是他想成全她,她想塑造他。
在医院手术室门前,文秀和黑子先把小妹扶上手术车。文秀看见小妹的双臂有些颤抖,黑子拉了拉她的手劝说道:“小妹,别害怕,啊?”文秀说:“我们的小妹是最最勇敢的人,是不是啊?”小妹咬了咬牙说是。手术车缓缓行进着,黑子做着最后的准备,小妹忽然扭头朝文秀扬了扬瘦弱的胳膊:“二猛叔,文秀阿姨,你们等着我。”黑子眼睛湿了,不顾一切地追了几步,双手捧住小妹圆圆的脸:“让叔叔再看你一眼。”他定定地看着,仿佛要把小妹的模样永远记在心底。再过一个小时,他黑子再出来的时候,将面对黑暗的世界,再也看不见小妹和文秀了。小妹摸着黑子的头。黑子使劲握了握小妹的手鼓励她说:“小妹,你会成功的!”他看着小妹被推走了。然后黑子走到文秀的跟前,同样深情地看了看文秀,问秀被他的眼神看红了脸,他朝文秀挥了挥手,文秀也向他摆了摆手,黑子自己也躺在手术车上。医生缓缓推着黑子走进了手术室。
谁也不知道这个走向黑暗的男人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
只有黑子明白,当他被推出来的时候,他就会被公安人员抓走,即使不被抓走,他也想投案自首了。隐姓埋名的日子终于有了报偿,那就是小妹的眼睛亮起来,那就是得到文秀的原谅。别的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试图明确地告诫自己:就当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一个痛苦的梦,这个梦醒来的时候一无所有满天皆空。唯一有的,是他还知道人应该有更高尚的活法!
文秀静静地等候着,她在内心祈祷自己的两个亲人手术顺利成功。没有想到,文秀看见海光和三个警察匆匆上楼来。海光没有问什么,就知道黑子和小妹走进了手术室,晶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对今天特殊的手术有了预感,所以就把警察拖住了,他想给小妹赢得手术时间。所以他没有说什么,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文秀对警察的到来十分惊讶,问海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海光还是没有说话,警察跟文秀说:“经我们多方调查,你的丈夫刘二猛,就是死刑犯黑子!而且他曾经想强奸过你!”文秀感到压抑难受,呆呆地看着警察,又看看海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拼命地摇头:“不,不,这不可能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刘二猛啊!他把自己的眼角膜献给了小妹。”警察也感动了,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海光对着警察说:“小妹就是女警察素云的孩子。她的眼睛是地震砸伤的!”警察点点头:“我们等他出来。祝小妹好运!”
海光焦急地站着,看都没看文秀一眼。
文秀艰难地摇着轮椅走着,嘴里嚷着:“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啊?”
海光和警察静静地站着。
文秀怎么也无法把刘二猛与黑子合二为一,她头脑中留下黑子的景象,却真的是一片脉脉温情。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了。一个女医生扶着黑子走出来。黑子的头上缠着白布,白布上有红红的血迹,黑子不知道警察已经等待着他,他嘴里喃喃着:“小妹啊,小妹怎么样啦?”医生说小妹的手术很成功。黑子欣慰地笑了笑,笑出一颗黄牙。海光率先迎上去,感动地抓住黑子的肩膀,使劲拍了两下:“黑子,你他妈好样儿的!”黑子听见海光的话一惊,还想否认他叫黑子,这时候,文秀尖声尖气地喊道:“二猛,二猛快跑!警察抓你来啦!”黑子听了一愣,收住了双脚。警察急忙走过来,严厉地吼道:“不,他不是二猛,刘二猛是他的假名。他是黑子!”
黑子不动了,呲着黄牙嘿嘿冷笑两声:“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的,我知道!你们就是不找我,我也会找你们的!”然后伸手摸着:“小妹呢?大夫,小妹呢?”
医生说:“她正在手术中,很快就出来了。”
警察给黑子戴上了冰凉的手铐。
黑子淡淡地说:“别急,看我这个样子,我能跑哪儿去?求求你们,让我等等小妹,让我等等小妹,好吗?”
警察重新给黑子摘下手铐。
“二猛!”文秀摇着轮椅过来了。
黑子努力躲避着问秀。海光问他:“黑子,你为什么隐姓埋名?”
“为了良心!”
海光不说话了,只感到头有些胀大。
警察喝道:“你不配讲良心!”
黑子抬手摸了一下眼睛上的纱布,脸上很平静,他一板一眼地说:“是,我这个死刑犯,本该早他娘的吃枪子儿了。可他娘的大地震,给我活的机会了。我他娘的活了!我要找王素云报复,我要杀了她!是她把我送进大狱的!我要得到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当我和素云大姐压在废墟里的时候,我才明白啥叫良心!大灾大难的时候,容易让人晕,也让人醒啊!在这个世上,我明白你无论追捕什么,在你的身后还有追捕者!我隐姓埋名,没有别的目的,我要让小妹眼睛亮起来!我的眼睛瞎了,可我的心里亮堂了。今天我如愿以偿了!我死而无憾啦!”
文秀哭泣了:“二猛,你成了瞎子!你为什么骗我?”
黑子说:“我知道,早晚会败露的,你们就是不抓我,我也会走进监狱听候处理的。可我得做完两件事——”
海光一愣:“两件事?”
“是的,我有两件事!”黑子挺了挺胸脯,“我对不住文秀,她是个天使。差点却让我给糟蹋了,我照顾她,是为了赎罪,我知道,我的罪是赎不完的!”
海光说:“那你就赎罪吧!唐山人等着你!”
“你满意了吧?你小子高兴了吧?”黑子对海光说。
海光没有回答,目光是复杂的。文秀尖利地喊:“你真是黑子?”
黑子一愣,摸着什么:“文秀,我是黑子,我有话跟你说,你在哪儿?”他朝她的声音摸过去。跌倒了,爬起来,直到抓着了她的轮椅,深深地跪了下去,忏悔万分地喊着:“文秀,你打我吧,骂我吧!我就是那个无恶不作的黑子!震前是我害了你,我有罪啊!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原谅我,我是为死而生的人,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自己欠着别人一条命,也欠着自己一条命,没有你和小妹我早就是个死人,一个死去两回的人还怕什么呢?所以我求你忘记我黑子,我不配让你记住!”
文秀抬起了手,又慢慢放了下来,大声吼道:“冤家!你为什么这样啊?”
黑子跪在轮椅旁,使劲扇着自己的嘴巴。文秀看见黑子的麻脸上流淌着两行红红的东西,那不是泪,是血,或是泪与血的混合物。
黑子使劲抽打着自己的嘴巴。
警察把黑子架了起来,严厉地说:“把他带走!”
黑子竭力往后挣着身子:“不,不,我要等小妹。”
门开了。小妹被慢慢推了出来。
医生说她的手术十分成功。海光和文秀都迎了上去。
黑子使劲喊着:“让我最后摸摸小妹的脸。”
海光搀扶着黑子去摸小妹。黑子抚摸着小妹的脸,轻轻地说:“小妹,你疼嘛?”
小妹轻轻一咧嘴:“二猛叔,我不怕疼,你说过,让我做一个最勇敢的孩子!大夫说,是你的眼角膜给了我。二猛叔,你还能看见东西吗?”
黑子迟疑了一下:“能。”
文秀哭泣着:“小妹。”
警察把黑子带走了。
黑子挣脱着:“小妹,叔叔走了。”
小妹和文秀同时喊:“你去哪儿?”
“到我该去的地方!”黑子又呲了一下黄牙,疯狂地大笑起来,“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黑子被警察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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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子被处决的最初几天里,文秀常常半夜三更就突然醒来。海光想瞒着文秀,可是警察背着海光来找文秀,通知家属领取死刑犯的尸体,并交上五毛钱的子弹费用。文秀虽说没有与黑子正式结婚,还是以家属的身份去了,掩埋了黑子的尸体,还委托朋友给黑子竖了一坐坟。小妹的眼睛拆线以后,特别地明亮,文秀带着小妹去了黑子的坟上,烧了几张火纸,把小妹眼睛复明的喜讯告诉了黑子。
文秀往后的日子靠谁呢?文燕出院以后,让海光把文秀接回家,海光找了好几次文秀,文秀都不答应海光和文燕的请求。她既然迈出了那个家门,就再也不准备回去了,她每天都在斟酌自己该去哪里,以便尽早结束这种狼狈不堪的日子。不幸的婚姻可能是个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好像都没有出路。文燕去黑子的简易房看文秀,姐妹俩相见就抱成一团痛哭起来。
分担痛苦比分享欢乐更难忘,文秀心里除了唐生,还多了一个死去的黑子。她清理黑子遗物的时候,看见一张并不规整的包货纸,纸上画着一个女人的头像,从装束和头型来看,就是画的文秀,那文秀跳舞的姿势。文秀猛然想起来了,黑子曾经劝她跳舞,那就到截瘫病院去吧,那里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她把这个想法说给姐姐的时候,文燕反对她这样,文燕让她马上回到海光的身边。
“姐姐,你和姐夫赶紧结婚吧!我不用你挂念!”文秀恳求地说,“你和姐夫都别说什么了,小妹可以送到省城育红学校,我也就放心了!”
文燕没有办法说什么,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妹妹不回到海光身边,她也不想回去了。唐山还有那么多的孤儿,她想带着孩子们成立孤儿院,为最后在唐山建立国际SOS儿童村做准备。
文秀同样反对姐姐的做法,说她纯属自找苦吃。文秀使劲摇着姐姐的肩膀,大声嚷着:“姐姐,你必须爱海光,他值得你去爱,他真的不容易!”
文燕没有承诺什么,脸上挂着惺松的倦意。她陪伴着妹妹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她操办孤儿院去了,手术后的文燕竟然没有一点排异反应,她跟海光一样忙碌起来。文燕和文秀谁也无法改变谁,只有各走各的路了。那天何大妈来看小妹,正赶上秋天的最后一场雨,文秀没有在家,何大妈把小妹领回小街的简易房了。
文秀的心思不在小妹身上,她摇着轮椅去了截瘫病院,到那里报了名,截瘫病院同意收留文秀,截瘫病院的领导说,这个文艺宣传队正缺少文秀这样的人才,领导还说震前看过文秀跳舞,很为她的现状惋惜,又为她的精神感动鼓舞。文秀摇着轮椅回来,赶上雨了,头发上挂着湿润的水珠,雨丝落在脸颊上显出微微冷意。她清醒了许多,看见震后兴建的场景,更觉得身上有一股力量。大街上显得很热闹,人们打着雨伞匆匆走着,自行车和汽车涌动着,这些人的家里多数是破碎的,或是破碎了重新组合的,或是正在苦苦寻找的。谁家不是这样过的?
文秀使劲安慰着自己,可是面对热闹的人流还是凸现了她内心的孤独。她静静地停在一棵树下,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她看见一队残疾人摇着轮椅走过来了,马上认出是截瘫病院的队伍,她也就跟着过去了,她不知道这些同病相怜的人要去哪里?摇过了建设大街,文秀看见残疾伙伴们去了抗震纪念碑建设工地,他们给那里义务劳动呢!她猛地醒悟了,她的孤独是因为一步步地往前走,却找不到目标。
文秀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紧张地干起活来。海光看见了文秀,不由一阵惊喜,他朝着文秀跑了过来,把自己身上的塑料雨衣披在她的身上。文秀一扭头,看见海光心态竟然是那样平静。这个时候看海光跟过去怎么就不一样了呢?如果有一点尴尬,难过,或是左右为难的话,那他就得逞了,就回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海光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头发蓬乱,但浑身透出使不完的力气。这个男人在自己的劳动中找到了快感,找到了心灵的支撑。纪念馆将是他一生中的杰作,那满展厅悬挂的将是他周海光的照片,那是他用生命换来的东西。牺牲和收获都能让他体会到成就和壮烈。“文秀,你怎么来了?”海光微笑地问。
文秀坚定地说:“姐夫,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我跟你说,我是截瘫病院宣传队的一员了!”海光吃了一惊,感动地笑了笑:“你真的要离开我们吗?”文秀说不是离开,是永远在一起。我们谁也没有走出唐山啊!海光心里一阵感动:“文秀,我明白了,我支持你,你记着,我们永远爱你,别忘记我们,常回家来看看!”
“嗯!”文秀的眼睛一热,满脸的泪水不断线地淌了下来,“我也会想你你们的。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对我的帮助!”
海光从她的身体上尝到到融为一体的滋味,她身上温柔的气息和湿润的亲吻,都好像还在眼前,如果他在帮助她,那么文秀未必没有拯救他。当时他也正是最痛苦的时候啊!与她共同度过的一段难忘的日子,渐渐模糊了,他没有能力把那种天真无邪的生活维持下去,他这才发现她并不属于自己,也永远不属于自己,这个时候海底光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他曾经爱过她,一种特殊的疼爱。海光说:“我也要谢谢你啊!”文秀从海光的语气里感觉,她们真的结束了,在这个细雨绵绵的季节结束缓慢结束。她早知道这样的状态早晚有一天会结束,结束得有点悲壮。
傍晚雨停的时候,文秀摇着轮椅回家。她感觉很累,这时她发现小妹不在了,听邻居人说何大妈领走了小妹,她就摇着轮椅朝小街来了。文秀摇着轮椅走来,孩子们围着文秀,显得很亲热。文秀感激地看着何大妈:“何大妈,多亏您了,小妹咱们走吧。”何大妈留她们在这里吃饭,吃过饭之后,文秀一想,就把小妹暂时留在了这里,自己也住下了。第二天一早,文秀就摇着轮椅去截瘫病院正式工作了。院长说过几天有一场演出,想让她在轮椅上表演唐生生前设计的舞蹈《万紫千红》,还问文秀的身体能不能挺得住?文秀爽快地答应了,她拼命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文秀独自拿出唐生设计的舞蹈图纸,纸上染着暗红的血迹。
文秀对着镜子梳头,眼中依然饱含热泪:“唐生,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啊,我能够演你的舞蹈了,我一定演出来,你能看见吗?我想你会看见的,会看见的。”
文秀摇着轮椅走到外面的广场,过去这里是文化宫的公园。鸟语花香的地方,清新的阳光穿透树伞,大自然的地气沁入心肺。在轮椅上练习着舞蹈,弄得房间里发出肆无忌惮的回响。她舞动着胳膊,身体拉长的姿态又让她自己心潮涌动。她相信爱的力量,有唐生的爱,还怕什么呢?她练习舞蹈的过程很缠绵,在花园里练舞的每一分钟,她那怕是一点点的时间缝隙,她仿佛看到周围树冠上长着眼睛,那是唐生的眼睛,他多情的眼神都很缠绵。
姐姐文燕来看望文秀的时候,文秀练得十分投入,文燕走到跟前了,她都没有发现。文燕抚摸着她的黑发,艰难地笑了笑说:“你跳得真好看。”文秀看见姐姐就不练了,拉着文燕的手说话。文燕消瘦了许多,文秀问她的孤儿院建设得怎么样了?文燕拿出一张图纸给文秀看,筹躇满志地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市里领导不让叫孤儿院了,直接上马儿童村,将来与国际接轨,叫SOS儿童村,把震后还没能转移走的孤儿,都集中这里来。文秀为姐姐高兴。
文燕感动得流泪了:“我要把我们的宝宝带去,把小妹带去,把孩子们都带去,我们组成一个大家庭,那多好啊?”
文秀高兴了一阵,但是还是有点担忧:“姐,我听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海光结婚啦?我不允许你这样做!你们有了孩子,海光为了你,等待着,奔忙着,他多不容易啊?你就这么无情吗?”
“文秀,正式为了我们的情感,我才这样选择的!”文燕激动地说。
“为什么?我可跟你说,我听说国际SOS儿童村的妈妈,是要宣誓的,终生不能结婚!”文秀语气有些激烈,“这场灾难你们吃的苦还少吗?你们应该团圆,应该得到应得的那份幸福!姐姐!”
“文秀,你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海光同意吗?”
“他会理解我的!”
文秀不说话了,感觉姐姐身上多了内涵,一个女人的内涵比外表重要的多。
过了三个月,文燕的儿童村开村了。文燕竟然当上了村长。文燕感觉很新鲜,很充实,和由这种新鲜充实带来的某种兴奋。文燕等待着国际儿童村来人验收,可是海光却与她的心情整整相反,他希望文燕不要宣誓做国际SOS儿童村的妈妈,他要与文燕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可是海光也知道,那种普通的、认真的,有结果的家庭离他们越来越遥远了。他常常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理由让文燕回心转意,可是都没有进展。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文燕才会想起与海光的美好日子,实际上他特别渴望见到海光,特别渴望能够躺在他宽厚的胸怀里尽情地撒娇,让他有力的手掌轻轻地安慰和爱抚。天亮了,文燕这种感觉消失了,她投入了新的生活。
文秀练舞的时候,竟然忘记自己的生日了,海光和文燕记着她的生日,他们带着孩子们给文秀过生日。这是震后文秀过的第一个生日,文秀激动地说:“我今年一岁了,真的一岁了!”海光听后感觉有道理,那么所有经历地震的唐山人今年所过的都是第一个生日。孩子们纷纷围在一块生日蛋糕旁。海光让小妹把生日蛋糕上插上许多小蜡烛。蜡烛的火苗映照着孩子们的脸蛋儿,也映照着文秀和何大妈的脸。文秀用尽全身力气吹灭蜡烛的时候,泪流满面地说了一句话:“谢谢你们,我好幸福,我求你们别忘记我!你们千万别忘记我啊!”然后星星点点的蜡烛骤然间熄灭了。
不知是这句话有什么不吉利的征兆,还是奇异的巧合,文秀的生命悲剧悄悄逼近了她。没有人知道,那场出色的演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更没有人料到那场精彩的演出竟成了她们之间的永别!
红色的大幕缓缓拉开了。一些坐着轮椅的残疾人表演舞蹈。文燕、海光、何大妈和小妹等孩子们很有兴致地观看这场残疾人的演出。一个女报幕员款款走到前台,声音那样缠绵:“下面由杨文秀表演独舞《万紫千红》。我所要向大家说明的是,这个舞蹈的设计者靳唐生,是杨文秀的恋人,地震中,他为了救杨文秀遇难了。”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报幕员继续说:“这是杨文秀对唐生的纪念,也是对唐山二十四万死难者的纪念。”
没有掌声的情况下,大幕依然徐徐拉开了。
文秀穿着白色舞裙,摇着轮椅缓缓上场。在优雅动人的旋律中,她向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忧伤地飘出。她仰头无声呼唤着真情,呼唤生命和勇敢。她优美地旋转着身子。忽然她的翅膀折了。她不屈不挠地勿动双臂,重新振动翅膀,翩翩起飞。在这生命的瞬间,白天鹅对崇高的追求,以残废的生命对生命永恒歌颂。音乐与舞蹈水乳交融,文秀走进梦幻里去了,梦见她和唐生一起快乐地生活,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幻觉,总是听到唐生喃喃的说话声,逗起她天籁般小笑声。这是震前她们拥抱时的情景,睡去了,安静了,忽然有一道霞光穿透人心,唐生与她的初吻并不热烈,那么温情有度,但是文秀的心跳却是强烈的,甚至窒息了自己的呼吸。
文燕眼睛模糊了:“文秀跳得真好!”
海光眼睛红了,心里终于有了安慰。
白天鹅要飞起来了,文秀用发抖的双手呼喊着,他与唐生搀扶着走进北戴河的海边。一道雪白的浪花喷溅出天空一样的景观。白天鹅真的飞起来了,也不知从哪里鼓起了一股力量,文秀竟然从轮椅上站立起来,她昂着头,脚尖频频挪动,轮椅被甩出很远。海光惊讶了,问燕惊讶了,所有人都站立起来为文秀的奇迹鼓掌。台下满堂喝彩的时候,文秀应该最为风光的幸福的时刻,他与唐生的爱情的短暂的,因此更加让人回味。她特别兴奋,也特别满足,以致于无法从幻觉里走出来。她拼命地跑着,追着,眼睛变成两个黑洞,两个令人恐惧的黑洞,突然地动山摇了,地震将一切美好的东西毁灭了!
她头一晕,眼一黑,栽倒在地。
文秀死在了舞台上。
埋葬文秀的那天上午,天空下着小雨。文燕、海光和何大妈默默地站立着,海光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白色的内衣,显出从没有过的庄重。小妹抱着文秀的骨灰盒,递给海光,由海光亲手下葬了,新鲜的黑土缓缓降落,将文秀埋葬了,连同她的娇媚和纯真一同埋葬了。美丽的生活总是遥远的风景,梦是短暂的,无情的现实漫长无序。海光把坟头慢慢堆起来了,望着风吹起的滚滚烟尘,望着随烟尘翩翩而去的文秀,他的心也深深地埋进土地里去了。文燕缓缓蹲下身,慢慢掏出那半张火车票。她看了看发黄的车票,慢慢用火点燃了。
过了一会儿,文燕哽咽着说:“唐生,文秀坐车找你去了,她身体不好,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啊!”
墓地一片寂静。
“唐生啊,告诉我们,你看见文秀了吗?”何大妈哭泣着问。
坟上的小树被风摇动着,发出天籁般的响声。
海光扑通跪下了,双手紧紧地抓着大地。
火焰几乎烧着了海光的脸、眉毛和头发。
冬天来临的时候,文燕的儿童村正式被国际SOS儿童村接纳为正式成员。这里得到了一些援助,新的楼房正在动工,漂亮的小楼将逐渐取代低矮的简易房。市委领导找到了文燕,严肃地告诉她,按照国际惯例,儿童村的妈妈必须宣誓在儿童村工作期间不恋爱,不结婚,我们知道你正在准备结婚,所以请你考虑一下。如果文燕那里有什么困难,市里会考虑别的人选。文燕心里早就想好了,她本想马上回答,考虑对海光的尊重,就没有把话说满,说自己回去跟海光商量商量。文燕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看见街上还没清理的完的废墟就心神不宁,就满脑子都是海光的影子。
找到海光的时候,海光正在纪念馆工地上,他十分投入地指挥展馆的建设。他看见文燕朝他走来了,就知道有什么事情,文燕直接了当地说了自己的决定,然后请求海光的理解和支持。海光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抬起憔悴而惶惑的脸。文燕激动地说:“你跟我说过,你一生里最难忘的,就是火车站广场送孤儿的那一幕。你的心被深深触动了。”海光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话题为什么扯到这里来?文燕坚定地说:“正是这股力量支撑着你,使你要把纪念馆建起来,对死难者一个永久的纪念!”海光不语,眼睛红了,他知道文燕是爱他的,她的执着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新鲜感,和更加故事化的梦幻。他们之间缺少的却是浪漫了。文燕大声地说:“地震拆散了我们。可我们在与灾难抗争中团聚了。我们爱过,我想,我们用爱弥补着地震的创伤。已经够了。我们心爱的文秀走了,到了今天,我们的爱,已经不属于我们两个人了,远远超出那个小家庭了,我们的爱走向了永远。恪守在心中的东西不什么不珍贵呢?”
海光抓住文燕的手,说不出颤抖着说:“你别说啦!”
文燕问:“海光,你说是吗?”
海光哭了:“文燕,你别说了。”
文燕泪流满面:“是我对不住你啊。”
“你别说了,我支持你!”海光目光坚毅地看着她,“我在婚姻上失败了,就是失败,我也终生不悔。我们不会在灾难面前倒下的,就是粉身碎骨,我们的精神还在!我想,我们一辈子铸造的就是这种精神!”
文燕紧紧抱住了他。
这个夜晚他们睡在了一起。海光知道这是他与文燕的最后时光,他的双手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腰,神经全部瘫痪了,全身像触电般地麻木,这种感觉跟在矿井里截然不同。她高挺的胸,白皙的胳膊,润滑细腻的肌肤,滚烫的嘴唇,就像一团火一样将要把他融化。文燕躺在他的怀抱里,原有的那点矜持、自恋、固守统统化为乌有,她轻轻地对他说了一句“我爱你!”就靠在他的胸膛上,像过去一样感到温暖,她的手抚摸着他宽厚结实的脊梁,心里的障碍就崩溃了,身体里有一朵玫瑰花开放着,膨胀着,仿佛要把他全部吸进这座玫瑰园里去。这是她回家后第一次与他同房,也许是最后的一次了。她心中充满了奉献的快感的同时,也充满了获得的快感。这种快感来得太迟了,太迟了。海光满头汗水,几乎麻醉的神经再次刺激得很疼很疼。恶梦总要过去的,我们的血一度冷了,该再度沸腾,我们的心一度死了该再度复活!海光紧紧地拥抱着她,缓缓地说:“文燕,你记住,我永远等着你!那怕永远等不到,我的心是你的!一颗只为你跳动的心!”文燕颤抖了一下,妹妹文秀的身影又是一闪,猛然挣脱了他,摇摇晃晃地奔跑出去。
告别吧,永生永世相爱的人!往事依旧美丽,因为它仅仅是一句许诺。
过了几天,在一个奇特的夜晚,海光独自一人爬上了一个没有倒蹋的楼顶。他痛苦地凝视着唐山震后的夜景。没有月亮投射在屋顶上,一片片的简易房顶依然辉煌动人。城市的夜广阔而安宁。一只凤凰雕塑重新矗立起来,一副就要飞翔的模样。就在这个时候,唐山市SOS地震孤儿村开村仪式现在开始了。海光躲在外面偷偷看着这个不平常的场面。小妹和她的伙伴扯着儿童村村旗走来。他们在旗杆下系好旗,小妹和小哥哥一起扯动旗绳,村旗冉冉升起。少先队员奏起鼓乐。主持宣誓的是村长文燕!文燕庄严肃穆地走向村旗。
妈妈们在庄严肃穆地走向村旗。他们在村旗下站成一个方队。
文燕领读誓词:“在唐山市SOS地震孤儿村的开村之前,我们宣誓:为了人类崇高的情感,我们远离爱情;为了救助孤独的灵魂,我们坚守孤独;用我们至高无上的母爱,在心灵的废墟上浇灌幸福的光朵;用我们无可替代的纯贞,在尘世营造天堂!天堂永远向一个纯洁高尚的人招手!超越苦难,超越梦想,我们一起飞,我们要真心面对,在生命抉择的这一刻,我们勇敢地说,我们来啦!永不分开,我们的爱!”
文燕念一句,妈妈们复诵一遍。
儿童村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誓词在久久回荡。
文燕等人走出了大堂,看见手拿烛光站立的孩子们。
孩子们齐声喊:“妈妈好!”
妈妈?这是什么样的字眼啊?文燕感动万分,孩子们灿烂的笑容让她不忍凝视。孩子们涌上来,把她包围,无数双手伸向她,文燕的眼睛涌出热泪。四季变幻,春天后面还有春天,冬天后面连着春天。只有人在变,朝着一个用不言败的方向走着。夜色犹如一张白色的薄纱,也像落地窗帘被猛地拉开,整个唐山呈现在他们眼前。苍茫夜色之中,唐山市亮起了一点火光,接着是两点、三点,四点,整个唐山城都亮起了斑斓的火光,闪闪烁烁的一大片。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唐山人来到街头,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枝燃烧的小蜡烛,默默无言,没有泪水,没有笑声,只有沉重和肃穆。海光和文燕的脸也由此深陷在游动的光影里了。海光默默地看着问燕,文燕也深情地看了一阵海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很长时间,遥远的火光和凤凰山的钟声将海光从呆滞中惊醒,海光忽然激动地说:“我们应该向这座城市鞠躬。”
海光看了看文燕,她竟然有圣女般模样。他缓缓走到文燕跟前,两个人向建设中的唐山城,向烛光中伫立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后生活的每一天的喜怒哀乐都与这个城市融为一体了,天空中仿佛颤动着一颗巨大的泪珠。这个时刻,从不远处的东方广场上飞起一群白色的鸽子,鸽子箭一样勇敢地射向夜空,卷起一股猛烈的旋风。
海光在心里感动地喃喃着:风扬起你纷飞的长发,你是我骤雨中的百合花。我们永不分开!永不分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