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拾”到儿子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泽胡世博 本章:第七章 “拾”到儿子

    慢慢地,东溪场上有了七八户人家,有了生气。有几家是逃难到附近高山,动乱平息后搬回来的,有几家是孟县令到贵州一些城乡劝说搬来的移民。因为从重庆府通往贵州、云南的驿道从东溪旁边过,东溪建有驿站,天下太平了,衙役官员往来于重庆、贵阳、昆明的越来越多。孟县令奉了重庆知府衙门指令,修复了綦江县境内北渡、三溪、东溪、安稳的驿站,配备了衙役轿夫,东溪经常有官员衙役来往,驿站旁边开起了两家小店。

    通过綦江、东溪的驿道历史悠久。传说蜀汉时候,诸葛孔明为平定南方反叛,派张苞、关索率大军渡过大江,进军平叛。蜀汉大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崇山峻岭中开路,顺着綦河修成了简单的山路,直通贵州、云南。宋明时期,山路加宽了,有的地方铺上了石板,成了连通川黔滇的盐茶大道,重庆府通往云贵的必经之路,一年四季人马来往,络驿不绝,东溪场也成了驿道上远近闻名的水陆码头。方圆百十里路大山里的山货运来东溪,商家收购后或人挑马驮,经驿道运往重庆府,或用船顺綦河运到大江,再分运各地。多的时候东溪场商家数百,人口上千。可惜明末清初几十年战乱,驿道上人迹稀罕,繁华的东溪场也被烧成了白地,十多年过去,古驿道和东溪场慢慢恢复了生气。

    李仁洪和刘召儿带着女儿瑛子在东溪场安了家,夫妻勤奋,在牛心山脚开垦了十多亩山地,虽然山上的虎豹豺狼常常下山祸害,又常遇天干水涝,庄稼收成不好,不过,够一家三个人的生活。没有动乱骚扰,天下太平了,李仁洪开始思念起远在麻城的亲人。他知道,自己在东溪安了家,有了女儿,不能希望麻城的妻子还在等他。一个女人,兵荒马乱年月,拖儿带女十分艰难,李仁洪离开麻城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并且,妻子罗娟怀了孕。因为跟着八大王进了四川,再也没有办法和家里人联系,不知妻子生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李仁洪猜想妻子已经改嫁,可是,他想念儿女,儿女是自己的骨肉。还有家中的父亲和母亲,十多年了,还在不在人世?自从见到了孟县令,李仁洪便萌发了回麻城看望家人、招募移民的念头。东溪气候适宜,土地肥沃,因为战乱,很多人死了,不少土地没有人耕种,荒芜了,如今县衙门贴出告示,无人耕种的土地,谁开荒种上庄稼,土地就属于谁的,衙门还发给文书。麻城人口多,土地少,不少人租种财主的土地,辛辛苦苦干一年,缴了地租剩不了多少粮食。劝说乡亲到东溪开荒,日子一定会比家乡好。孟县令曾经承诺招募移民有赏赐,李仁洪不贪图赏赐,图的是借帮助招募移民的机会回家乡看望父母和儿女。

    刘召儿知道丈夫想回麻城探望,心里非常不安。女人知道丈夫在麻城有家,有妻子儿女,害怕李仁洪把前妻接来抛弃了自己,或者两个女人侍奉一个男人,刘召儿不愿意另外一个女人来打搅了平静的生活。十多年了,她和李仁洪恩恩爱爱,患难与共,女人习惯了这种生活,过得十分幸福,害怕幸福被人夺走。

    李仁洪看到刘召儿一天到晚闷闷不乐,猜出了妻子的心事,晚上睡在床上,轻声开导说:“召儿,你放心,我想回麻城,是想去看望父母和儿女,十多年没有见到,晚上做梦常常看到他们在等着我,盼着我。”

    刘召儿的头紧紧靠住男人的胸脯,叹着气说:“如果霞妹子的妈还在等你,怎么办?你是要我,还是要她?”

    李仁洪没有办法回答,黑暗中听到了身边女人轻轻的哭声,他把刘召儿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

    一会儿,刘召儿不哭了,她知道阻挡不住丈夫回麻城探亲,看到李仁洪经常坐在茅屋前,呆呆地望着东北麻城方向,刘召儿心疼。

    李仁洪去了一趟綦江县衙门,见到了孟县令,详细询问了衙门对移民开荒种地的承诺、招募移民的赏赐。

    刘召儿同意丈夫回麻城招募移民,贤惠的女人为男人准备路上的干粮和盘缠。她拿出了采山货卖了节省下来的钱,磨了麦面和米面,做成饼子和粑粑路上吃,还把丈夫的衣服缝补好,让李仁洪穿戴得整整齐齐返回家乡。刘召儿要让麻城的亲友知道,李仁洪在四川有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

    李仁洪动身回麻城了,刘召儿带着女儿瑛子送出了十多里路。李仁洪不要刘召儿送了,女人坚持要送。

    李仁洪眼里有了泪,说:“召儿,俗话说,送君千里,总有一别。”

    刘召儿低着头轻声说:“麻城家里的父母,还有霞妹子的妈妈不要你回四川了,怎么办?”

    李仁洪安慰说:“召儿,你放心,他们不会拦我的。”

    女人揩了揩眼里的泪,说:“回到麻城,不要忘记我和瑛子。”

    李瑛子依偎在父亲的身边,抓起李仁洪的手抚着自己的脸,轻声说:“爸爸,不要忘了我和妈妈。”

    李仁洪轻声说:“瑛子,爸爸很快就回来,我还要把你的哥哥姐姐一起接来。”

    李仁洪走了,带着妻子给他准备的盘缠和干粮。刘召儿领着女儿站在小山上望着丈夫走远了,看不见了,返身回了东溪。

    李仁洪顺着驿道大步走着,深春季节,太阳暖暖的,风轻轻吹着,带来满山遍野野花的清香,一块块金黄的菜子田里,蜜蜂嗡嗡飞着,采撷着花蜜。

    走了大半天山路,累了,路边石头上坐下歇一阵;饿了,吃两个妻子让他带上的麦面饼子;渴了,在路边山泉捧泉水喝。驿道上经常有骑马的官差、坐轿的官员、挑担背包的人过。几十年动乱,害苦了四川人,好不容易盼到不打仗了,百废待兴,官员忙,百姓也忙。

    天黑了,李仁洪找了驿道旁边一个小乡场的客店住下,让店家送来饭吃了,早早上床休息。第二天早起继续赶路,傍晚时到了大江边,寻渡船过了江,进了重庆府。天晚了,找了一家客店住下。一晚过去,天亮起床吃了早饭,李仁洪顺着大街往朝天门走。从重庆到麻城,走水路要在朝天门码头坐船,顺流而下。他正走着,忽然看到街对面一个人十分面熟,仔细辨认,喜出望外:是麻城同乡。当年一起在八大王手下当兵,八大王死后,孙大帅带着退到重庆府时还见过面,名字叫罗盛。

    李仁洪高声叫起来:“罗盛大哥,还认识老弟吗?”

    罗盛当年跟着孙大帅进了重庆府,因为厌倦了东拼西杀的生活,偷偷离开了队伍,在重庆附近江津县一个乡村隐姓埋名住了下来。后来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害怕被查出是八大王手下的逃兵,罗盛的名字改成了罗青山。罗青山在麻城老家是养山蚕的能手,动乱时东躲西藏,没有时间养蚕,不打仗了,他托人从家乡带来了山蚕种,到重庆府就是为了取回蚕种。猛然听到大街上有人喊他十几年前用的名字,心里吃惊,停住脚步,仔细打量,终于认出了李仁洪。

    老乡亲在重庆府大街上重逢,两个人都又惊又喜。罗青山把李仁洪请到附近一家小酒店,让店伙计拿来酒菜,一面吃菜喝酒,一面说起十几年来的经历。李仁洪十分感慨,大声说:“罗盛大哥,不,现在应该叫青山大哥,我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人,在四川安了家,今后要安安分分种庄稼,过安稳日子。”

    罗青山眼里有了泪,说:“仁洪老弟,跟着八大王进四川的成千上万兄弟死了,四川很多百姓战乱中也死了,好不容易有了安稳日子,我要开荒种田养山蚕,让日子越过越好。兄弟,到我家里住两天,我们好好摆一摆。”

    李仁洪要赶回麻城,谢了罗青山的邀请,两个人留下了对方的地址,说好以后经常来往。

    李仁洪和罗青山分了手,他在朝天门坐上船,顺流而下回麻城了。

    陈雄义带着李忠贵及刘家兄弟一家,在忠州找到一条到重庆府的货船,继续顺着大江逆水而行。麻城出发时三家人,十几个,罗娟母子落水不知生死,胡大哥一家分道去忠州乡下寻找亲戚,同路的只剩下几个人了,他心里难受,脸上很少见到笑。刘家兄弟也有一些伤感,胡大哥投奔亲戚去了,他在四川没有投奔的亲人,在什么地方安家?心里没有数,十分迷茫。刘家兄弟相信陈雄义,知道陈大哥不仅有侠义心肠,还有本事,一定会给他寻到安家的地方。李忠贵没有了亲人,把陈伯伯当成了亲人,他思念母亲和姐姐弟弟,心里难过,不过,李忠贵是一个十分懂事的孩子,知道母亲落水后,陈伯伯心里悲痛,害怕引起陈伯伯伤心,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感伤,脸上装出笑模样。有时候,身边没有人,他想起落水的亲人,眼泪止不住流出来,满脸都是。

    船过忠州,江面宽了,两岸的山势平缓了,江水也不是很急了。船工轮番划起大桨,舵工把住船舵,大木船逆江而上,三天后到了涪州,货船要停靠两天,等待卸货装货,再去重庆府。陈雄义和刘家兄弟上了岸,刘家兄弟很想早一点找到安家的地方,离开麻城几十天了,一路上经历风险,十分辛苦,他和家人都累了。

    涪州曾经是一个十分繁华的水码头,几十年战乱摧残,变得破破烂烂,街上很少有行人。陈雄义和刘家兄弟走出涪州城,看到起伏的山坡上,大片大片的农田荒了,一些残破的房舍空着没有人住。

    刘家兄弟说:“陈大哥,我不想拖累你了,就在涪州找一个地方安家,开荒种田过日子。”

    陈雄义叹了一口气说:“好兄弟,你们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只要找到可以安家的地方,我帮你安好家,再带着忠贵去寻找仁洪兄弟。”

    陈雄义和刘家兄弟顺着山道走了半个多时辰,看到几块平缓的坡地,有人在开荒种地,走上前询问,也是湖广来的移民,其中一家是从随州来的,一家是从荆州来的。刘家兄弟决心在涪州城外找地方安家。两人回到涪州城,在衙门前看到了招募移民垦荒的告示,果然如同来四川前在家乡听说的:移民开垦无主荒地,官府发给文书,谁开垦的荒地归谁家。

    刘家兄弟笑了,说:“陈大哥,我种了一辈子田,都是租田种,现在能有自己的田了,我就在涪州城外开荒种地。”

    一路从麻城出来,几十天相处有了感情,要分开了,陈雄义心里有些凄凉,可是,看到刘家兄弟脸上有笑,心里有了一些安慰。他担心刘家兄弟以前没有离开过麻城,人地生疏,兴家创业艰难,决定留下来帮助盖房安家,到官府办理开垦荒地的手续。

    陈雄义随刘家兄弟回到船上,和船主算清了船钱,谢了一路上的照顾,带着李忠贵和刘家兄弟一家下了船,找了一家小店住了一晚,到官府衙门办理了垦荒种地的文书,出城找到一处比较平缓的山坡,陈雄义帮着砍了竹子,割来茅草,用泥砌墙,盖起了两间小茅草房。没有钱买耕牛,他们人拉着犁头耕地,终于在荆棘丛生的荒坡开垦出了几块田,种水稻过了季节,从官府领来包谷、红苕种,种在了新开出来的田地里。

    陈雄义拿出了身上仅有的铜板,留给刘家兄弟作买油买盐的钱。刘家兄弟推辞不要,说:“陈大哥,你还要带着忠贵去找人,需要用钱,带在身上吧。”

    陈雄义摇了摇头说:“兄弟,离秋天收包谷挖红苕还有几个月,一家人要吃要喝,缺不了银钱。我有撑船的本事,有一身的力气,可以帮人撑船挣钱。”

    刘家兄弟流着眼泪说:“陈大哥,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有了难处就回家,我们同过患难,有我吃的,就有你和忠贵吃的。”

    陈雄义紧紧握着刘家兄弟的手说:“好兄弟,这里离重庆府綦江县不远,听说李忠贵的父亲在綦江,我们到那里找,以后会见面的。”

    陈雄义带着李忠贵离开了刘家兄弟,到了涪州城,找到一条需要船工的运货船。他撑船掌舵,让李忠贵拿出带在身边的书,没有事的时候读书写字。

    陈雄义在船上打听到了去綦江怎么走,大木船运货到了重庆府朝天门码头。陈雄义找到船主辞工。船主见他肯吃苦,能干活,极力挽留。陈雄义讲了要带着孩子寻找失散多年的父亲。船主看到他有仁有义,十分佩服,算给了工资,还多给了几十贯铜钱,指明了到綦江的路,让他走了。

    陈雄义带着李忠贵渡过大江,走上了通往綦江的驿道。他担心孩子小,走远路会累坏身体,要请滑竿轿子抬着忠贵走。李忠贵怕花钱,不坐滑竿,牵着陈伯伯的手上了路。

    太阳出来了,五六月天气,太阳火辣辣的,两个人走了一会,身上有了汗,汗水越来越多,湿透了衣服,头晒昏了,走路十分吃力。李忠贵跟在后面,陈雄义看到孩子走得很艰难,要背着他走。李忠贵知道陈伯伯也很累,一定要自己走。

    一百多里路,陈雄义带着李忠贵走了两天,终于到了綦江县。动乱平息十多年了,綦江县城大街上一些店铺开了张,有了几十户人家。陈雄义找了一个小客店住下,找店家打听,綦江县城有没有叫李仁洪的麻城人?店家不知道,告诉他县城里有两家湖广人开的商铺,可以到那里去打听。陈雄义安顿孩子睡了,到街上找湖广人开的商铺,天晚了,很多商铺关了门,没有找到。陈雄义只好回了小店。第二天一早,带着李忠贵又去找湖广人开的商铺,终于找到了一家。商铺老板认识李仁洪,告诉说住在八十里外的东溪场。

    终于找到了李仁洪的下落,陈雄义和李忠贵非常高兴,看到孩子走路太累了,他们在綦江县城歇了一天,第二天清晨出了綦江县城,顺着驿道往南走。驿道旁边有一条清清的河流,虽然没有举水河宽,河里也有运货的船。陈雄义心里想,找到李仁洪,把忠贵交给亲生父亲,找一条送货的船,当船工谋生。想到离开麻城沈家庄时带着罗娟母子四人,罗娟、霞妹子、忠信在巴东落水,不在了,心里非常难过。

    李忠贵想早一点见到父亲,走得快,远远地走到了前面。陈雄义大步跟上,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终于到了东溪场。

    陈雄义带着李忠贵找到了李仁洪的茅草屋。一路上盼着见到亲生父亲,可是,马上可以见到了,李忠贵却害怕起来,躲在陈雄义身后不愿去叫门。陈雄义叫开了门。出来的是两个女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大声说:“伯伯,我爸爸回麻城了,这是我妈妈。”

    李仁洪在东溪安了家,而且有了女儿!陈雄义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刘召儿看到寻找丈夫的是两个陌生男人,不方便接待,请他们等丈夫从麻城回来再来找,进屋关上了门。

    陈雄义为难了,李仁洪不在家,孩子没有去处,跟着自己,生活不安定,没有地方读书。他知道李忠贵读书有天赋,决心把罗娟妹子留下的孩子培养成人。

    陈雄义牵着李忠贵的手,呆呆地站在了李家门前……

    下水船行得快,经过涪州、丰都,两天就到了万州。李仁洪归家心切,快有二十年了,家里的亲人怎么样?女儿已经长成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找了婆家没有?从未见过面的孩子是男是女?父母还在不在?李仁洪想到了妻子,他不知道妻子改嫁没有?李仁洪希望妻子等着他,又害怕妻子等着他。李仁洪在东溪场娶了妻子,还有了一个小女儿,罗娟知道后会原谅吗?他觉得对不起罗娟,没有脸见到仍在等着他的前妻。

    李仁洪忐忑不安地盼着回到麻城,见到近二十年没有见面的亲人。

    船到了巫山,卸货装货要耽误一天,李仁洪在船上闲着没有事,叫上一起搭乘货船的商人刘二到巫山城里玩。

    巫山是大江上的一个水码头,过了巫山就离开了四川,进入了湖广。以前巫山县城十分繁华,饭馆、茶馆、客店一家挨着一家,上水到万州、重庆府的船,下水到荆州、武昌府的船,过巫山都要停靠码头。船工上岸买一些粮食、蔬菜、油盐等船上必用的东西,卸下运到巫山的货,搭船的客人在船上过了很多天孤寂清淡的生活,上岸喝酒吃饭,有钱的还可以逛窑子,找一个窑妹抱着睡一觉,再上船继续赶路。

    李仁洪和刘二上了岸,进了一家茶馆,一人叫了一杯巫山香茶,慢慢喝起来。

    茶馆外边有一个年轻男子,看样子十七八岁,身上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脸上也脏兮兮的,头发有两寸长,乱蓬蓬的,光着一双脚板,看样子渴了,想进茶馆讨水喝,畏缩着又不敢进,十分可怜。

    茶馆伙计看到一个要饭的站在门口,害怕吓坏了喝茶的客人,走到门前大声吆喝:“快走开,不要耽误了茶馆的生意。”

    想讨水喝的男子哀求说:“小哥,我渴坏了,行行好,给我一碗水(浒)吧,求求你了。”

    茶馆伙计瞪着眼睛大声吼:“要喝水,大江里面有的是,到那里去喝一个够,茶馆里的水是给客人喝的,给你喝,我怕脏了店里的碗。”

    讨水喝的男人赖着不走,说:“小哥,行行好,我读过书,是读书人,伯伯妈妈带着进四川,船被撞翻了,没有办法才讨饭吃,讨水(浒)喝,行一行好,给我一碗水(浒)吧!”

    茶馆伙计和讨水喝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店伙计高声吼着,讨水喝的男子低声求着。开始,李仁洪没有注意茶馆门口讨水喝的人,可是,他听到男子把水说成“浒”,想起只有麻城举水河一带的人才把水说成“浒”,当年刘召儿正是听到他把水说成“浒”,认出是家乡人,救了他。

    李仁洪听出讨水喝的男子是麻城举水河一带的人,是自己的家乡人,多年离开家乡,听见乡音非常亲切。李仁洪赶忙来到茶馆门口,制止了店伙计的叫嚷,把男子叫到茶馆里坐下,叫店伙计端来一杯茶水,让他慢慢喝。年轻男子非常感激,大口喝着茶水。

    李仁洪端详着渴水的男子,问:“小哥,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为什么到这里来?”

    年轻男子放下茶碗,说:“我老家在麻城沈家庄,随伯伯、妈妈进四川,船被撞翻,我落水被人救起,来到了这里。”

    李仁洪心里一惊,大声问:“小哥,你是沈家庄人,认识住在沈家庄的罗娟吗?”

    年轻男子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说:“罗娟!大伯,你怎么认识她,她是我妈妈。”

    李仁洪眼里有了泪,问:“小哥,你姓什么?父亲叫什么名字?”

    年轻男子脸上露出不安,说:“我姓李,听说父亲叫李仁洪,当年跟随八大王进了四川,后来没有了音讯,我跟着伯伯、妈妈进四川,就是去找父亲。”

    李仁洪惊呆了,眼泪流出来,满脸都是,望着年轻人,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巫山茶馆喝茶居然见到了从没有见过面的亲生儿子。

    年轻男子非常奇怪,端起茶碗不敢喝了。刘二在一旁莫名其妙,大声问:“李哥,你怎么啦,哭什么?”

    李仁洪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抱住男子,大声哭起来:“儿子,我就是李仁洪,是你的父亲,是那个当年跟着八大王离开家的父亲!”

    刘二明白了事情真相,高兴地喊起来:“小哥,快跪下拜见父亲,茶馆里父子相逢,喜事一件,美事一件。”

    年轻男子明白了,扑通跪倒在地,眼泪流出来,大声叫:“爸爸!爸爸!我见到你了,我见到爸爸了!”

    讨水喝的年轻男子是落水被人救起的李忠信。

    李仁洪把儿子带回船上,让船工烧了一锅热水,李忠信洗干净身上的脏东西。李仁洪又找出自己的衣服给儿子换上,还让船上的人煮了热热的稀饭让李忠信吃饱了肚子。

    李忠信和妈妈姐姐抓住一块破船板,被湍急的江水冲向下游,他吓坏了,大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打来,睁不开眼,耳朵里“哗哗哗”全是水声,抓着木板的手麻了,酸了,抓不住了,李忠信仍然死死地抓着。猛地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终于,抓着破船板的手松了,他被大浪卷进了江中。李忠信沉入水中,挣扎着又浮出水面,举水河边长大,从小在水里玩,他会游水,不过,大江的水太急,浪太猛,李忠信拼命挣扎也浮不到岸边,终于失去了知觉,幸好被江水卷进了一个回水沱,浪头卷着把他推到了岸边。李忠信苏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又冷又饿,蜷缩着身子在大江边蹲了一夜,天亮了,一条下游来的木船经过,纤夫发现了李忠信,把他救上了船。

    李忠信得救了,船工们可怜他,哀求船主收留在船上打杂,帮着烧火煮饭。李忠信有了安身的地方。可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亲人的孩子,孤孤单单生活在陌生人中间,常常想起妈妈姐姐,心里难受,眼泪流出来,有时候还哭出了声。船主看到了,认为在船上哭哭啼啼不吉利,训斥了几次。李忠信白天不敢哭了,晚上睡觉梦见母亲和姐姐,梦里哭出了声,醒来时满脸都是泪。船上地方窄,李忠信晚上偷偷啼哭的事又被船主知道了,船主生了气,要把李忠信赶下船。船工们帮着求情,船主不想得罪船工,又留下了。李忠信害怕被赶下船,晚上不敢睡觉,坐在船头,睁大眼睛望着黑黑的夜空,可是,太困了,坐着也闭上了眼睛,看见了妈妈,母子俩抱着大声哭起来,哭声又被船主听到了。这一次,无论船工怎么求情,船主扔给李忠信二十个铜板,在巫山码头把他赶下了船。李忠信在巫山走投无路,二十个铜板又被小偷偷走,身无分文,饿得实在忍不住,饭店里讨一些剩饭吃,渴了,茶馆里讨水喝。

    李仁洪在巫山茶馆喝茶捡回了儿子。他听说妻子和女儿被江水冲走了,凶多吉少,心里十分难过。想到离开麻城沈家庄二十年,妻子养公婆、育子女,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天下太平,不打仗了,他却在四川安了新家,和刘召儿过起了生活。罗娟带着儿女到四川找他,中途落水,九死一生,李仁洪觉得对不起前妻与儿女,心里悲痛,决定到江边祭奠,希望前妻能在阴间原谅他。

    李仁洪带着儿子又上了岸,找到卖香烛钱纸的店铺买了香烛纸钱,还请香烛铺的老板写了前妻的灵牌,父子来到江边,摆好灵牌,跪在地上对着江水拜了三拜。李仁洪眼里流出了泪,声音悲凉地大声说:“罗娟,我对不起你,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快二十年了,没有捎回过一文钱,带过一个口信。我有罪,你怪我吧,责罚我吧,在阴间,你要走好……”

    江边刮起了风,呼呼呼,李仁洪仿佛听到风里有前妻的声音,哭诉二十年来受的苦和累,责备他另结新欢,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大江涌起了浪,哗哗哗,一个接着一个向岸边打来,浪化飞溅,打湿了李仁洪的衣服。他虔诚地跪着,好像看到浪花里有罗娟的身影,流着眼泪,一脸凄楚。

    李仁洪烧了纸钱,久久跪在大江边上。李忠信看到父亲祭奠母亲,眼泪流得满脸都是,想起和妈妈姐姐一起生活时的快活,也许从此再也见不到了,心里悲痛,放声大哭起来。

    周围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知道了李仁洪父子的遭遇,不少人跟着流起了眼泪。

    风吹得更大,浪花飞得更高……

    李仁洪带着李忠信坐船到了宜昌,换了大木船到了黄州,他又看到了举水河,李仁洪奔到举水河边,捧起河水大口大口地喝,大声叫道:“我回家乡了,我又喝到举水河的水了,老天爷保佑,跟着八大王打仗没有死,终于回来了!”李仁洪坐上举水河上运货的船,回到了麻城沈家庄。

    太阳已经快要落坡,李仁洪跟着儿子往家走,他眼里的沈家庄变了,变得破破烂烂。有的房子垮了,只剩下半堵墙壁,虽然又新建起了一些房屋,不过都是土墙草顶。几十年动乱,沈家庄失去了过去的光彩,仿佛一个女人变得苍老了,遍体伤痕。

    正是煮晚饭的时候,一家家房顶冒起了炊烟,一些老人和孩子看到李忠信,吃惊地睁大眼睛,大声询问:“忠信,你不是去了四川,怎么又回来了?”“忠信,这位大叔是谁,为什么和你一块回来?”

    一个李家的长辈,李仁洪离开沈家庄前经常在一起,拦住李仁洪看了半天,大声叫起来:“你是李仁洪?忠信的父亲李仁洪?”

    李仁洪也认出了李家长辈,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一把抓住长辈的手,大声说:“三叔,你还认得我,我就是李仁洪,沈家庄的李仁洪。”

    李家长辈摇着头说:“变了,李仁洪,离开沈家庄时你是年轻力壮的汉子,老了,脸上满是皱纹,头上有了白头发了。”

    李仁洪回到了家,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李忠信找来一块石头砸开了锁,几个月没有住人,蜘蛛在屋里织了网,桌上、地上、锅台上蒙了厚厚的一层土,铁锅生了锈,满是黄黄的锈斑。

    李仁洪看到屋里凄凉的景象,想到前妻二十年艰辛,心里十分难受。李忠信想起和妈妈、哥哥、姐姐一起生活的快活,虽然穷,常常用红苕、野菜充饥,可是妈妈和姐姐爱护,哥哥也处处让着,现在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虽然找到了父亲,可是以前没有见过面,父子间有一层隔阂,没有妈妈、姐姐和哥哥亲热。

    李仁洪带着儿子打扫干净屋里的土,洗了铁锅,正想着到哪里弄被褥和棉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隔壁大嫂抱着被褥进来了,大声喊着:“仁洪兄弟,真的是你回来了?怎么和忠信碰到了一起?罗娟带着一家人走了,你又回来了,真是不巧得很,碰不到一起,见不到面了。”大嫂把褥子和棉被放在床上,铺好床,接着说:“仁洪兄弟,罗娟和我亲热得很,吃的穿的不分你我,知道你们回家要吃要住,忙着送来褥子和棉被。收拾好到我家吃饭,没有鱼和肉,有红苕饭,白菜萝卜,庄稼人的生活,仁洪兄弟不会嫌弃吧。”

    李仁洪想推辞,大嫂不由分说,一手拉着一个,拖了就走。

    大嫂丈夫也姓李,和李仁洪是远房兄弟,非常热情,把李仁洪父子推到上席,盛饭夹菜,弄得李仁洪有些不好意思。

    大嫂想起了罗娟母子,大声问:“仁洪兄弟,你带着忠信回来了,罗娟妹子、霞妹子和忠贵呢?怎么没有看到他们一起回来?”

    李仁洪眼里有了泪,叹着气没有说话。李忠信心里悲痛,放下饭碗,背过身,蒙住脸哭了起来。

    大嫂一家十分奇怪,李大哥拉过忠信搂在怀里,大声问:“忠信,好孩子,告诉叔叔,出了什么事?”

    李忠信越哭越伤心,哭声越大,说不出话来。

    李大嫂急了,瞪大眼珠叫起来:“仁洪兄弟,罗娟妹子怎么了?快说。”

    李仁洪流着眼泪讲了巫山县城遇见忠信,儿子告诉船被撞破、罗娟母女被水冲走的事。李大嫂一家惊呆了,大嫂眼里也有了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罗娟妹子的命真苦,一个妇人养公婆,育儿女,眼看夫妻要团聚,却落水走了。”

    李大哥关心地问:“陈雄义呢?还有村里的胡大哥、刘家兄弟,一路十多个人,他们到哪儿去了?”

    李忠信停住了哭,抽咽着说:“胡伯伯、刘叔叔坐的是另外一条船,没有被撞着,陈伯伯救起了忠贵哥哥,不知到哪里去了?”

    李大哥叹了一口气,安慰说:“仁洪兄弟,罗娟妹子落了水,没有看到尸体,说不定也像忠信一样被人救了,将来还有会面的时候。”

    吃了饭,李仁洪谢了李大哥和李大嫂,带着儿子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刚刚点上油灯,门外响起人声。沈家庄的乡亲听说离家二十年的李仁洪回来了,争先恐后来看望,把屋里挤得满满的,一些人进不了屋,挤在门窗外面看,七嘴八舌说着话。有的说李仁洪变了,老得认不出了;有的说李仁洪在四川二十年,不容易,父子团圆应该庆贺。乡亲们听说罗娟、霞妹子乘坐的船被撞沉,落水不见了。一个个摇着头叹息,有的女人还流了眼泪。

    乡亲们听李仁洪摆谈了二十年来的遭遇,千里之外四川的新鲜事。夜深了,陆陆续续走了。

    李仁洪和儿子睡上了床,出门二十年,终于又回到了沈家庄,他睡不着,想着二十年来的事情,桩桩件件,十分清晰……

    庄子里的鸡叫了,李仁洪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看见前妻罗娟站在面前,仍然像二十年前离家时那么年轻,那么好看。他扑上前,要把前妻抱在怀里,可是,抱了一个空,罗娟到了远处,脸上有泪,埋怨说:“李仁洪,你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我等了你二十年,为老人送终,抚养大孩子,你却在四川另外找了女人。”

    李仁洪想解释,张大着嘴说不出话,心里十分着急。忽然,刘召儿出现了,脸上带着怨恨,望着他叹气。李仁洪为难了,想扑向罗娟,又舍不得刘召儿,正在犹豫,两个女人奔到身边,一人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便劲往自己身边拉,李仁洪觉得快被拉成两半了。霞妹子出现了,长得像罗娟一样美,帮着罗娟拉起来,瑛子也出现了,帮着刘召儿拉。李仁洪痛得大声叫起来,忽然,耳边响起了喊声:“爸爸!你怎么了?快醒醒,爸爸!”

    李仁洪努力睁开眼,看到儿子正摇着他的身子呼喊,知道做了一场梦。

    天亮了,李大嫂送来了米、红苕,帮着煮了红苕稀饭,父子俩吃了。李仁洪要去父母坟上祭拜,他在庄里小店买了香烛纸钱,让儿子带路来到父亲和母亲的坟前。两位老人死后,陈雄义帮着罗娟安葬了,每年清明,罗娟都带着孩子来祭奠,点香烛,烧纸钱。

    李仁洪跪在父母坟前,想起二十年前离开家,父亲拉着手吩咐,不管在外面当官发财,还是落魄受穷,都要及时回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守在身边不肯离开,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吩咐:“仁洪,要早早回家,妈妈等着你,盼着你。”

    如今,他回来了,可是父亲和母亲不在了,只见坟墓不见人。李仁洪扑到父母坟前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十分凄惨、十分悲伤,一边痛哭,一边喊着:“父亲!母亲!不孝儿回来了,不孝儿来看你们了,你们听不听得见儿子的喊声?我离开家的时候,父母嘱咐要早一些回家,可是,不孝儿一走就是二十年,你们在家里受苦了,受穷了,你们有儿子,却没有享到儿子的福……”

    李仁洪的哭声传出很远,李忠信看到父亲痛哭流涕,也跟着哭起来,他哭爷爷奶奶,也哭妈妈姐姐,哭得十分伤心。沈家庄的乡亲听到墓地传出凄厉的哭声,到墓地看望,很多人跟着流下了眼泪。李大哥和李大嫂也来了,李大哥把李仁洪从地上拉起来,流着眼泪劝说:“仁洪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哭伤了身体,要花银子看病吃药。”

    李大嫂把李忠信搂在怀里劝说:“好孩子,不要哭了,爷爷奶奶是好人,到了地下,阎王老爷会好好待他们,不要伤心了。”

    终于,李仁洪和李忠信止住了哭声,乡亲们帮着点燃了香烛,烧了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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