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邓九刚王西萍 本章:第十八节

    已经掌灯了。油灯下,太春躺在药农许路得家的竹床上,脸色蜡黄。路得娘坐在炕沿上,她的身旁搁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半盆热水,路得娘正在轻轻地擦拭着太春脸上、手上的泥沙。

    路得爹在地上走来走去,不时地抬起头向外面张望着:“唉,路得怎么还不回来呢?”

    路得娘说:“来回四五里路呢,山路又不好走。我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路得爹高兴地:“接骨匠来了!”说着赶紧过去把门拉开。

    路得一步迈进屋里来喘息着说:“爹,我把接骨的先生请来了。”

    这接骨先生是一个面貌奇特的人,奇瘦,脑门儿向前突着,像个寿星老;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彪形大汉。

    路得爹迎上去:“活菩萨你可到了,快救人吧!”

    接骨先生面无表情地走向太春。接骨先生来到床前,撩起被子察看着太春的腿,他轻轻用手一捏,太春便疼出了一身的冷汗,可他还是咬牙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那彪形大汉往前凑了凑,路得爹问道:“这位是……”

    接骨先生面无表情地:“这是我的徒弟。”

    那徒弟从路得他爹身边挤过去,把随身带的包袱放在炕上,打开,然后静静地站在师傅的身旁等候吩咐。

    接骨先生问路得:“这位病人是做什么的呀?”

    “是个买卖人,”路得介绍说:“是归化城三义泰的许大掌柜子。先生,咋样?许大掌柜伤的重不?”

    接骨先生:“骨头断了。”

    路得爹求道:“那就麻烦先生给接上吧,许掌柜几千里地到这儿来做买卖不容易,年轻轻的要是残废了,这辈子就完了。”

    接骨先生说:“骨头被肉包着,骨头断成什么样我也看不见,我只能凭手的感觉来接,接好接坏就不敢打包票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接不好我概不负责。同意呢咱就动手,不同意我就走人。”

    听接骨先生这么一说,路得和他爹都为难了,“唉,这事……”

    这时,太春在炕上说咬着牙说:“先生,啥都别说了,你就动手吧。”

    接骨先生:“好!把东西拿出来!”

    站在旁边的徒弟听师傅这么一说,从包袱里拿出了一瓶酒、一根绳子和一块手巾。都放在师傅手边。

    路得一家谁也没见过这阵势,都在紧张地看着接骨先生的动作。

    接骨先生先把手巾塞进太春嘴里:“咬住牙,要是觉得忍不住了你就想想关羽刮骨的故事。……我听路得说你是山西人,那关羽也是你们山西人,山西人的骨头硬。”

    接骨先生稍微动了动太春的腿,太春立刻疼得扭动身子。

    接骨先生冷冷地说:“来,把他绑上!”

    接骨匠的徒弟立刻过去三下两下将太春的胳膊绑了起来。

    路得妈颤声说:“真是做什么都不容易,都说是买卖人钱来得快,瞧瞧受得这份罪。”

    接骨先生说了声:“开始吧。”

    听了师傅的吩咐,只见那徒弟上前去张开胳膊将太春死死地按在那里,太春是一下都动不了了。

    接骨先生开始给太春接骨,只见他用手按着太春的那条伤腿从上往下慢慢地捋着,一边捋一边轻轻地捏着……屋子里谁都不说话,安静得只能听见人们粗重的呼吸。

    太春使劲地咬着毛巾,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着,一层层的汗珠子从汗毛孔里冒了出来。

    接骨先生的双手在太春的腿上一分一分地捋着,十个手指头都在暗暗地用力,豆粒大的汗珠子无声地脸上滚落下来。大约过了顿饭的功夫,只见接骨先生直起腰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道:“好了。”

    大家也跟着松了口气。

    接骨先生说:“把夹板拿来!”

    徒弟急忙把预备好的木头夹板递过去。接骨匠拿夹板把太春的腿夹住,用绳子仔细地捆好。

    接骨先生拿出一大包药:“这是接骨药,每天早晚各服一小包,温酒送下。记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之内不能下床走路更不能干活。”

    太春虚弱地:“先生,我记下了。”

    送走了接骨先生师徒,路得回来对太春说:“许掌柜,你就在这儿养着吧。你放心,这两万斤大黄我会按时送到归化城的,保证误不了您的事。”

    路得爹:“是啊许掌柜,路得说得没错,您就安心在我这儿养伤吧,精米细面没有,粗茶淡饭我还供得起你。等天亮了我就杀一只母鸡叫路得他娘炖了给您吃,我保证到一百天头上您的伤腿恢复得好好的!”

    太春:“真是不好意思,尽给您二老添麻烦。”

    路得娘也说:“许掌柜这你就见外了,今后你就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千万别多心。”

    太春感慨道:“我真是遇上好人了……”

    自从接骨先生给接骨之后,太春的腿渐渐消肿了。这天下午,太春正躺在路得家的炕上在想心事,路得娘推门进来,手里托着一只碗,碗里的汤在冒着热气。

    路得娘说:“许掌柜,起来喝鸡汤吧。”

    太春接过碗:“谢谢大娘!”

    路得娘:“许掌柜,千万别说谢,谁还没个灾灾病病的?虽说你比我们路得大了两岁,可你一个人出门在外的多不容易。这也是咱们有缘,要不然,就是请你怕是也不来我们这地方。来,也不知道我熬的鸡汤合不合你的口味?”

    太春尝了两口:“好喝,好喝。”

    路得娘:“那就好,只要你喜欢喝我天天给你炖鸡汤喝。”

    这时候路得进来了:“娘,许掌柜。”

    看着路得满身泥污一脸疲惫,太春心里很感动,他欠欠身子:“路得!”

    路得娘看着路得说:“你看你这孩子,弄得这一身泥一身土的,你干什么去了?”

    太春说:“大娘,您别责怪路得,路得他在忙着替我办货呢。”

    路得过来坐在太春的身边:“许掌柜,大黄只收了不到一半。下一步怎么办?还收不收?”

    太春果断地:“收。”

    路得:“可是,许掌柜,您受了这样重的伤,至少要一百天才能动呢。”

    太春看着路得娘走出屋子对路得说:“路得,我有个想法。”

    路得:“您说,许掌柜。”

    太春:“我实话跟你说,我来以前是和买家签了合同的,这批大黄必须按日子运回归化去!不然我们三义泰就得给买家赔款。”

    路得:“那您这腿……”

    太春:“我的腿是断了,不能动了,可不是还有你吗?”

    路得面色严肃:“许掌柜,您要是信得过我许路得,就把事情交给我。”

    太春:“我也正有这个意思。时间不等人,你替我连明昼夜赶收大黄,五万斤一斤不能少。收齐之后你再组织车队马不停蹄运往归化!你不是说有一条更加安全的陆路吗?你就带着车队走陆路!”

    路得:“可是离开云台山离开江西后,前边的路径我就不熟了。”

    太春:“不要紧,我写封信给汉口。那里有我们的归化通司商会的常驻采买人员。我会请他们在汉口接应你。只要你把货押到汉口,以后就好办了。”

    路得:“许掌柜,我怕担不起这样重的担子,要是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怕耽误了许掌柜的大事。”

    太春:“路得,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机灵的后生,你准行。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要是怕尿炕就睡筛子了’,你说是不是?”

    路得笑了:“行,只要是许掌柜信得过我,我许路得就是拼上性命也干了。”

    太春:“路得,你不是说过想到归化去看看吗?这一回有机会了。”

    路得拉着太春的手说:“好!我去。”

    三义泰的账房里,路先生一边打着算盘一边与黄羊说话:“云掌柜,满打满算刨去运输和消耗,这桩买卖咱实在没挣到什么钱。”

    黄羊:“是啊,三义泰没有自己的驼队,运费这一项就是不小的开销。要是咱三义泰有个驼队就好了。”

    路先生:“组建驼队,谈何容易啊。要紧的是眼下怎么办?太春迟迟没有消息,伊万那边又催得紧,唉,闹不好咱还真得赔人家银子了。”

    也真巧了,正说着,黄羊无意中抬头一看,伊万高大的身子正向账房走过来。

    黄羊:“您瞧,路先生,伊万又来了。”

    “看来伊万也真的急了。”说着,路先生忙走出柜台迎了过去,“伊万先生,我和云掌柜正念叨您呢,您就来了,请,请坐!”

    黄羊走过去:“伊万先生,你不用说话,我知道还是为大黄那桩买卖。来,坐下说话。”

    经过这几年的历练,迎来送往的黄羊也能应付下来了,虽然看上去他很稳重,但心里却非常焦急。前几天病了一场,吃了孟大夫几副药后,这两天稍稍好了些,没想到伊万又找上门来了。

    伊万是个不善于掩饰情绪的人,他很不高兴地说:“云掌柜,别的话我不想说了,如果十日之内还拿不到货,我们只好退货了。”

    黄羊:“伊万先生,我们可是诚心诚意地与贵公司合作,我们许大掌柜冒着多大风险亲自到云台去进货。您知道的云台山那边正在打仗!这批货您要是退了我们三义泰可就亏大了。”

    伊万:“实在对不起,那没办法。我只能按合同办事了。再见!”

    说罢,伊万转身朝外走去。

    黄羊见状立刻追了上去:“伊万先生!”

    黄羊急了也顾不上许多,他一把抓住伊万说大声说:“伊万先生,您不能这样!”

    伊万:“云掌柜,你要我怎么样?”

    黄羊:“你再宽限几天,我们许掌柜一定能把货运回来。”

    伊万:“云掌柜,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得看到货才算数。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看不到货你让我怎么相信您?再说我们比斯克公司跟零售商也是有合同的,违约也是要赔款的。”

    黄羊一时泛不上话来,眼睁睁地看着伊万走远了,黄羊急得直跺脚。

    就在这时,一列满载货驮的驼队向这边走过来,跟在驼队旁边的是一个骑着马的年轻人,只见那人来到黄羊跟前翻身下马,操一口外地口音礼貌地问道:“请问掌柜的,扎达海河怎么走?”

    黄羊心不在焉地随便一指:“往那边去,直走。”

    那年轻人说:“谢谢掌柜了。”

    驼队从黄羊身边走过时,黄羊闻到一种特殊的味道,他抽抽鼻子,忽然心有所动,于是朝那年轻人喊道:“哎,小掌柜子……等等!”

    那年轻人勒住了马,问道:“掌柜的还有什么吩咐?”

    黄羊显得有些兴奋地:“你的驼队运的可是大黄?”

    那年轻人说:“没错,是大黄。”

    黄羊又问:“你这大黄要运到哪里去?”

    年轻人回答:“三义泰商号。”

    “真的是三义泰吗?”黄羊也不等年轻人答复又急切地问道:“你可是替许太春许掌柜送的货?”

    年轻人说:“是啊,我叫许路得,是许掌柜派我来送货的。你是……”

    听到这儿黄羊可高兴坏了,他一路狂奔往三义泰商号跑,同时嘴里大喊着:“路先生,你快出来迎接啊!……咱的货到了!”

    路先生闻声跑了出来,问道:“是许大掌柜回来了吗?”

    黄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是,路先生,……大黄是太春哥派人来送回来的!”

    外边的喊叫声把赫连也惊动了,大家一起跑着去迎接驼队。

    路先生问到:“路得老弟,许掌柜他……”

    路得说:“许掌柜的腿受了一点伤,在我家里养着呢。他得过些日子才回来。”黄羊急切地问道:“伤得重不重?我哥他是咋受得伤?”

    路先生说:“黄羊,路得辛苦了一天了,还是回家再说吧。”

    当下,把路得安顿好黄羊就跑去把伊万叫了过来,他指着院子里堆得小山似的大黄对伊万说:“伊万先生,你看看吧,你要的大黄都在这里了!”

    伊万惊讶地望望那些货物又望望黄羊,耸耸肩:“这简直就像神话一样!”

    “伊万先生,我说什么来着?”黄羊得意地说:“我们三义泰是最讲信誉的商号,说到那里做到那里!怎么样,这下信了吧?”

    伊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回我相信了。”

    伊万把大黄在嘴里嚼嚼。

    黄羊:“怎么样,伊万先生?”

    伊万:“哦,是好大黄,是真正的云台大黄!”

    黄羊趁着兴头问道:“伊万先生,那咱们以后的生意……”

    伊万一迭声地说:“做,做,做!以后的大黄生意我只找你们三义泰做了!”

    黄羊、路先生和路得都高兴地笑了。

    “老天爷不灭三义泰啊!”路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慨道:“许掌柜走的可真是一招险棋啊!真应了那句话——艺高人胆大!”

    伊万也十分兴奋,他说:“云掌柜,谢谢你们,我的公司也得救了,前往恰克图的驼队早就预备好了,就等着大黄呢。现在好了,我们的驼队今天夜里就出发!”

    忽然,伊万问道:“哎,怎么不见许大掌柜?”

    黄羊说:“许掌柜受了伤,留在云台山养伤呢。”

    伊万竖着大拇指说:“许掌柜是一个好商人,三义泰是一家守信用的好商号,相信我们以后会合作得更好!”

    路先生说:“伊万先生,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最当紧的是你赶紧装货,别耽误了驼队启程。”

    伊万:“路先生,你说得没错,我很忙,我确实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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