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城外的一个岔路口上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装着一几个口袋和包袱,车倌怀里抱着鞭杆坐在车辕子上等着出发。车上的几个口袋里是黄羊媳妇给太春带的肉干儿炒米还有奶豆腐,她说,一来呢哥哥在路上当干粮吃,二来带回家去给老人家尝个稀罕,好歹是自己和黄羊的一点心意;包袱里是两件滩羊皮筒子和几张熟好的狐狸皮,她说带回去给老人家吊个皮袄什么的,总之还算是件拿得出手的东西。黄羊媳妇的话说太春心里热乎乎的,这两口子啊,好人!
太春如今已经是身无分文,连马车带盘缠都是黄羊给他准备的,黄羊玩笑地对他说:“哥,你放心吧,包袱里的盘缠够你跑几个来回的,要是在老家待不住你立马就回来!”
太春笑着说:“哥记下了。”
黄羊又对太春说:“哥,带现银我怕你路上不安全,这张银票里有八白两银子,带回去做个小本生意。要是有个磨扇压手臂的时候你就捎个话来,兄弟别的没有,牛羊骆驼你随便拿!”
太春觉得嗓子眼儿热乎乎的,他点点头:“黄羊,哥记下了。”
本来,黄羊是要把太春送到杀虎口的,可太春执意不肯,他说:“好兄弟,你就是把哥哥送到山西老家,咱俩也还是要分手的。听哥的话,就到这儿吧,你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黄羊只好作罢,只是拉着太春的手不肯松开,望着太春心里似有说不完的话,可又不知道该说啥才好——太春哥死里逃生,只说是兄弟俩再也不分开了,没想到太春哥心如死灰执意要回家去,唉,山高水长的,只怕是这一分手今生今世再想见面就难了。
太春心里也难受,他知道再这样耽搁下去除了伤感再没有别的了,于是对黄羊握着黄羊的手说了一生:“兄弟保重,哥哥走了!”
太春转身向马车走去,他始终没敢回头望一眼黄羊,他上了马车对车倌说:“走吧!”
黄羊站在那里,直到望不见马车的影子了才蹒跚着往回走。就在这时,一辆从城里出来的马拉轿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飞快地向太春走过的那条路跑去。黄羊在心里说:匆匆忙忙的,这是什么人呢?
太春坐在马车上抽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车倌说着话,车轮轱辘辘地滚动着,归化城的城门楼子越来越远了。
正走着,后面一辆马拉轿车风风火火地赶了上来,轿车来到太春马车的前面,将车头横过来后停了下来,恰好将太春他们的路给挡住了。
太春正在思忖:这是什么人,咋这么霸道?就在这时,从轿车上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她的身后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太春仔细一看,那孩子竟然是绥生!再看那女人,原来却是玉莲……
太春望着玉莲和绥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愣在了那里。
玉莲径直来到太春面前,先是惊愕他相貌的改变,她望着太春,渐渐地眼眶里浸满了泪水:“他爹,你受苦了……”
绥生站在他娘的身后,漠然地看着他的亲爹。
太春冷冷地:“你来干什么?”
玉莲:“你真的要回老家去了?”
太春依旧冷冷地:“家没了,老婆没了,儿子没了,不回老家去我还在归化城干什么?”
玉莲颤声道:“再也不来了?”
太春:“再也不来了。”
“许太春,你想过没有,你就这副样子回到老家,母亲见了你会怎么样?”忽然,玉莲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起来:“这么多年了她老人家盼着你荣归故里,光宗耀祖,她要是见到你这副样子她会咋样,你想过吗?你这是让她伤心、让她在乡亲面前丢面子,你,能算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吗?再者说,母亲若是问起孙子来你怎么回答?许太春,当初走西口你为的是啥?口里出口外你受了多大的罪,千辛万苦地你熬过来了,你又为的是啥?”
太春淡淡地说着,眼睛望着天上漂浮的云彩:“过去我心高气盛,那是我有盼头;现在我啥都没了,我拿什么去光宗耀祖?没意思,啥都没意思了……”
玉莲一听太春这话,她忽然泣不成声了:“三年前你在鹰嘴崖出了事,当时我也不想活了,几番想寻死又几番活了下来,你以为我这几年过得有多么舒展是吧?可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心里苦着,一天天地撑下来了,我为啥,还不是为了把绥生拉扯大,好为你们老许家延续香火?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你怨恨我嫁了张友和,可你想过没有,我苦等了你一年你却没有一点音信,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不说别的,到了冬天井台上结满了冰我们娘俩连吃水都难,你可知道?绥生不懂事背着我去井上打水连人带桶掉进井里,是张友和救了他,你可知道?我从此就欠下了人家的,欠人家的就得还,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拿啥还……”
太春不说话,可他的心里却翻腾得厉害。
玉莲接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死了,一个寡妇迟早是要嫁人的。后来,我嫁了他,不为别的,为了绥生,为了报答人家……太春哥,别走了,你忘了你头一次回家的时候为啥连村子都不敢进、连老娘的面都没见上就又跑出来了?是你自己就觉得没脸面见老娘……如今你就是回去了,你能对得起娘、对得起你的心吗?”
玉莲将绥生从身后扯过来:“绥生,叫爹!”
绥生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很不情愿张开口:“……爹。”
太春走过去张开臂抱住儿子,眼睛潮湿了。绥生似乎不愿意这样,使劲地向后仰着身子。
玉莲继续说道:“你做了大半辈子买卖,你已经是个地道的商人了,除了做生意你还能做啥呢?就连大盛魁的古大掌柜都说你许太春是个天生的买卖人!你想想看,再说如今你也不年轻了,扔下买卖不做你还能干什么呢……太春哥,别走了,啊?”
玉莲说着,已然是泪水涟涟。
太春松开儿子,望着玉莲,他想起了当年刚来归化时他和玉莲逛街的样子:那天玉莲穿一件红底儿碎花的小棉袄,下身穿一条可身的黑棉裤;盘着头,只在发髻上戴一朵杏子大小的绒花,脸上不使胭脂不搽粉,却好看得让人挑不出丁点毛病……
太春望着玉莲,一颗眼泪滚了出来,吧嗒一声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车倌等得不耐烦了,大声问道:“掌柜的,走还是不走了?”
太春走过去,大声说:“掉头,返回归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