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塞外是黄风肆虐的时候,从早上起,黄风就开始刮上了,连沙子带石子儿,刮得天昏地暗,刮得路断人行。
趁着大风天店铺里客人少的机会,太春和路先生把这一段日子的账目核对了一下,赶他回到家时已经是黄昏了。太春手里拎个蒲包,里面是他给莲子买的吃食。看着今天天气不好,他就在外面买了干粮。进的门太春一眼看见莲子围着一床被子坐在炕角,泪汪汪的眼睛里满上惶恐的神情。太春觉得心一阵痛,忙放下蒲包问:“莲子,你怎么了?”
莲子哭着说:“二爹!我怕……这风刮得就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怕什么?二爹这不是来了么!”太春问:“哎,你哥呢?”
莲子说:“我哥上午出去就没回来。”
太春叹一声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说也是白说,他打开蒲包:“来莲子,看二爹给你买啥好吃的了?万盛永的酱牛肉!来,起来吧,二爹也没吃呢。咱们吃饭!”
有二爹在,莲子不怕了,她觉得屋子里也暖和了起来。等莲子沏好茶,太春已经把酱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儿夹在了焙子里,一斤酱牛肉,五个白焙子,正好!他递给莲子一个焙子:“看看,多好,快吃吧!”
莲子吃着:“二爹,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爹了。”
太春:“噢?梦见你爹啥了?”
莲子:“我梦见我爹满脸是血,张着手叫我呢,可吓死我了。”
太春安慰莲子:“莲子,梦是反着的,这就说明你爹没事,别瞎琢磨了啊?”
话是这么说莲子的话也让太春的心悬了起来。
都说女儿长得像娘,可再没有比莲子和她娘这样长得一模一样的了。十岁的莲子和她娘年轻时的神韵简直是活脱了,模样是不必说了,那身段,那走路的姿势,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一样,太春每每端详着莲子,恍惚觉得就是年轻时候的玉莲了,恍惚觉得玉莲根本就没死,就觉得她的魂灵儿和她闺女合在一起了,你初看时是莲子,看着看着就成玉莲了,看着看着又成莲子了……
第二天一早,太春带着莲子来大观园吃烧卖。大观园里吃烧卖喝茶的人络绎不绝。
太春刚要动筷子,就见黄羊慌慌张张跑过来。黄羊附在太春得耳朵旁悄声说:“哥,出事了!”
太春紧张地站起来:“你是说——”
黄羊看一眼莲子,把太春拉到一旁:“哥,这回出大事了!”
太春:“黄羊,你慢慢说。”
黄羊:“友和哥让喀尔喀边境军队给抓起来了!”
太春:“咱不是有俄罗斯人的货签吗?”
黄羊:“听捎话人说,友和哥遇上了暴风雪,耽误了行程,赶到边境时货签已经过期了!”
太春懊恼地:“唉!——”
黄羊:“哥,你得赶紧拿个主意,晚了就怕来不及了!”
太春咬牙:“我去找钱福常!”
钱福常的住处,太春把一张银票拍在桌上。
太春恳切地说:“钱大人,这是五千两银子,你说啥也得想想办法。”
钱福常嘬着牙花子:“这回可不同以往,西太后亲自发下手谕——对边境走私要实行严厉打击。按照规定,私货值超过五万的,即判斩刑。你八十万两的货,我一个小小道台,恐怕也帮不了你了。”
太春乞求道:“钱道台,我求你了,只要能保住友和的命,咋办都行,哪怕我三义泰倾家荡产呢,你千万想想办法!”
钱福常:“太春,这回怕不是银钱能办了的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别在我这耽误功夫了,还是想别的法子去吧……”
太春:“钱大人,你曾说过的,你说有你罩着让我放心大胆去做……”
钱福常:“唉,此一时彼一时呀……”
太春愣怔了。
钱福常已然把花说到这个分上,太春知道再多说也没啥意思了,于是匆匆赶回三义泰,与黄羊商量搭救张友和的对策。
黄羊急得嘴上起了燎泡:“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求的人也都求了,我现在是一点辙都没了。”
太春在地上走来走去。
黄羊:“哎呀急死人了!哥,你快拿个主意呀!”
太春大手往桌上一拍:“黄羊,赶紧备一匹好马,再准备一万两银子,我现在就去库伦!”
黄羊:“柜上哪儿有那么多现银?”
太春:“那就变卖东西,一万两银子只能多不能少!快去办吧!”
黄羊:“哥,归化离库伦三千里路,可能还会出现暴风雪,这种天气在草原上赶路实在太危险了。”
太春:“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快去办吧!”
荒原上,寒风凛冽,一匹马在疾驰。那风也是呜儿——呜儿——地呼哨着,没有片刻停歇。太春打马直往北去,张友和命悬一线,他必须尽快赶到喀尔喀边关!
太春除了人吃干粮马喂草料的时间,连睡觉都是在马上打个盹儿,仅仅七天他就赶到了喀尔喀边关。
太春马上拿出银子:“这是五百两银子,军爷上下活动,多多费心了!”
军官:“那好,你回客栈等消息吧。”
太春:“多谢军爷。”
回到客栈后,太春坐卧不宁,他在地上走一气,抽一气旱烟,再走一气,再抽一气旱烟,人都快崩溃了,屋子里烟雾腾腾地都快要着火了。
天快黑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军官闯了进来。
太春忙迎上去:“军爷,怎么样了?”
军官:“大臣说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抓住的走私犯是就地处决,这回案情重大,所以拖延了下来。”
太春急切地:“还有呢?”
军官:“大臣答应见你,下面的事就看你自己的了!”
太春在那位军爷的引荐下,连夜来到办事大臣的住处。
大臣坐在那里,略略抬了抬眼皮,问道:“你就是三义泰的许大掌柜?”
太春站着回答道:“在下是。”
大臣:“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打算怎么办事吧!”
太春呈上银票:“全凭大人费心,只要将这个案子交给归化城的道台衙署处置,其他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大臣看见银票,态度缓和了许多:“许掌柜,这可是朝廷钦点的重案,即使到了归化,怕是也不好办呀。”
太春:“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大臣拿出一封信:“看你人还实在,我权且帮帮你,这是我的亲笔信,你立刻启程到乌里雅苏台,张友和现在关押在那里。”
太春自然是说了一大堆千恩万谢的好话,然后离开那里直奔乌里雅苏台。
太春驱赶着马匹,在茫茫的雪原上赶路,什么叫心急如焚?太春此刻就是。越往北走气候越恶劣,道路也越难走,挨饿受冻就不必说了,太春唯恐张友和发生什么意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直飞了过去!
在昏暗寒冷的牢房里太春见到了他的友和哥哥。张友和正靠墙坐着,蓬头垢面的几乎认不出来了。太春扑到栅栏上,颤声叫道:“大哥!”
张友和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这回买卖不顺,栽了!要不然,咋能净赚他二十万!”
“大哥,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说什么赚钱不赚钱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保住你的命!——”太春说:“大哥,我已经上下打点了,他们同意你的案子回归化审理。只要回了归化,就好说了。”
由于太春上下打点,终于使张友和的案子有了一些转机,第三天得早上,四个差官骑着马押着一辆牛车从乌里雅苏台启程了,车上拉着死囚犯张友和。一行人在茫茫雪原上缓慢移动,太春骑着马寸步不离地跟在牛车的旁边。
晚上打尖时,四位差官燃起一堆篝火,他们围着篝火烤肉吃干粮;旁边不远处就是张友和的囚车,他站在囚笼里已经整整一天了没有活动,腿和脚都肿了。
太春上去求差官道:“军爷!您通融通融,就让他出来歇歇,哪怕就在草地上坐一小会儿也行。”
差官说:“那不行,跑了咋办?”
太春抓住那差官得手把一些银子放在他的手里:“反正他戴着重镣,就是让他跑也跑不了。”
得了银子后,那差官态度显然不一样了,他说:“好吧,看在许掌柜的面子上,我就行行好吧。”
另一差官说:“许掌柜,你对他真的比亲生弟兄还好。”
太春说:“我们是磕头弟兄。”
打开囚车后,在太春的搀扶下,张友和趔趔趄趄走到篝火前,两条腿僵硬得却是坐不下。太春给他揉搓了好一会儿,扶着他慢慢坐在地上。
太春弄来吃的和水,照顾着张友和吃喝:“大哥,来,喝口酒暖和暖和。”
张友和苦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咱兄弟俩会这样在荒原上过夜,我还戴着脚镣手铐……”
太春:“别想那么多了,吃点东西休息吧,囚车上站一天了。”
张友和:“我就想不明白,咱到底做啥了,犯的是死罪,杀人了?放火了?咱不就是个买卖人吗,咱也想老老实实做买卖,可能行吗?今天闭关,明天闭关,凭什么外国人可以在中国随意做生意,事情轮到我们头上就不一样了呢?咱买卖人也是人,咱也得养家糊口呀!”
“哥,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山海关难过,苦得是银钱’,不就是花钱吗,事情到了这一步,说啥咱都不能放弃!”太春说:“咱三义泰就是变卖产业也要把你的命保住!等回了归化——”
张友和:“回了归化你也没有回天之力,这次的案子不同往常……”
太春:“那我要挣他个鱼死网破!”
张友和:“兄弟,犯不着,没用。”
俩人说着话,喝着酒,草原的风猛烈地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