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雪崩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高满堂 本章:第十九章 雪崩

    繁华哈尔滨的街道上,俄国人明显比原来多了许多,街道两边已有俄国建筑。管粮坐在黄包车上,看到一辆黄包车停在中东铁路局的门口,谢尔盖和尼卡下车,走进中东铁路局大院。

    管粮在管家烧锅门前下车。韩老大从里面出来,高兴地喊着:缨子,大哥来了!管缨闻声迎上前,惊喜地喊:大哥!春生,快叫大舅!春生高兴地蹿到管粮身上,搂住他脖子亲热。

    八仙桌上摆满菜肴和一坛满堂香酒。一家四口人分坐在桌子四边。春生眼睛一刻也不离大舅,干脆把凳子搬到管粮身边:俺挨着大舅坐。

    管缨问:大哥,二哥在老金沟还好吗?他咋没回来?管粮笑笑:他不在老金沟了,跑到回风口当了土匪头儿。管缨一怔:啊?当了土匪?春生咧嘴瞪眼:俺二舅是土匪呀!土匪不都是大坏蛋吗?

    管缨说:哥!你咋不去把他拉回来?咋能让他成了土匪头儿呢?韩老大笑望管缨:土匪堆儿里,就没有个把好人啦?二哥当土匪,准是迫不得已,他该是好人还是好人。俺不也当过土匪嘛,你咋还嫁给了俺?俺这坏人堆儿里的土匪,可没坏过别人,更没坏过你,是吧?管缨拍了他一巴掌:去!

    管粮也笑:老大说得对,你二哥还真没变坏,不但没坏,还把他那伙弟兄变成了义匪,专门行侠仗义。你二哥的事太多了,俺晚上给你细讲。

    春生问:二舅也像大舅这么威风、这么好吧?管粮说:那还用说?你二舅可了不起,也算是个英雄!春生说:哎呀!我现在就想见到二舅!

    韩老大打开酒坛:大哥来了,咱得庆贺庆贺,一醉方休!这是咱烧锅酿的新满堂香酒,大哥尝尝。管粮抿一口细品:这酒好!销路不错吧?管缨没了笑:唉,不行,这酒倒不错,很难卖呀。

    管粮说:酒好不愁扬名。不是修中东铁路了吗?可以打他们的主意呀,俄国人最爱喝中国酒,弄好了就是桩大买卖!韩老大一拍大腿:可不是咋的,我咋就没想到呢?管缨也乐:可不是嘛,这街上净是俄国人,拎着酒瓶子边走边喝。

    韩老大高兴地挨个倒酒:大哥!为你这好主意,咱干!大哥,你从莫斯科回来,又在京城呆了那么多日子,有不少见闻吧?讲讲,让俺们长长见识。

    管粮说:《中俄密约》签字后,上上下下炸锅了,有人说这明里是结盟,背地里让俄国人捅了刀子;有人担心这会激怒日本人,对大清进行报复;有人说这里面有人收了俄国人贿赂。咱这听见啥没?

    韩老大说:咱这边的人别的倒没听说,修铁路沿线把地都给占了,森林也给砍伐了。平头百姓活不下去了,讲理讲不清,告状告不赢,就聚拢成了乡勇,加上很多流民、难民和城乡老百姓,在一起反这个事儿,听说声势也不小。

    在管缨家住了两天,管粮背着行囊要走了,一家人送他。管缨说:大哥别光顾着矿上的事,有相当的,该找个女人了。管粮说:随缘吧。你和妹夫都保重,注意身体别累着。老大说:自己的买卖,操点心累不着。管粮说:春生,将来好好念书,听见没?春生点头。

    傍晚,韩老大带着两坛酒,赶着马车,在西大直街上转悠,不时向铁路局院中张望。谢尔盖从铁路局大楼出来,上了轿车,缓缓向院外开来。韩老大忙跳下车,拎起一坛酒,在街上四处张望着向前走,假装没注意,撞上谢尔盖的车,随之把酒坛扔到地上摔碎。

    谢尔盖下车,恼怒地揪着韩老大抡拳要打。韩老大忙架住他的拳赔笑:对不住,我没看见。你看,我酒坛碎了,这可是关东最好的酒,白瞎了。谢尔盖看看地下,抽抽鼻子,拿起有残酒的碎片细闻,笑着倒进嘴里尝尝,竖起大指:哈拉少(俄语:好)!奥钦哈拉少(很好)!

    韩老大拎起车上另一坛酒说:刚才吓着你了,这酒算我赔礼。谢尔盖捧起酒坛看,上写“满堂香”。他一手抱酒坛,一手拥抱韩老大,说着生硬的中国话:谢谢,朋友,谢谢!谢尔盖上轿车走了。韩老大赶车跟着,见谢尔盖的车驶进尖顶别墅院落,微微一笑。

    别墅中,俄国官员、绅士、阔夫人、妙龄少女在音乐声中聚会。谢尔盖进来,尼卡迎上来嗔怪:谢尔盖,这样的聚会是不该晚回来的。谢尔盖说:我的汽车和一个人接吻了。他打开酒坛炫耀:尼卡你看,那个人送给我一坛酒,上帝作证,从未见过这么好喝的酒!

    一曲结束,酒香把男女来宾引过来,贪馋地嗅着,纷纷举杯要酒。谢尔盖倒酒,很快光了。众人喝着,赞不绝口。尼卡问:喂,亲爱的,哪儿能买到这种酒?谢尔盖耸肩摇头。

    人们散去,一个女郎拥吻谢尔盖脸颊说:亲爱的谢尔盖,下次酒会,我还要喝这个酒。你不会让美丽的女人失望的,对吗?谢尔盖哭笑不得,还是耸肩摇头。

    办公室里,谢尔盖看着满堂香酒坛说:喂,哪儿有你的同伴呢?尼卡好笑:嗨,谢尔盖,你光和这个容器说话有什么用?你去买呀!谢尔盖说:尼卡,跑了好几天了,没找到卖这酒的地方。尼卡说:那就去找送酒人哪,去找造酒工厂啊!谢尔盖说:不知道他是谁,到哪里去找?尼卡说:等下了班,我陪你一起找。可是,谢尔盖和尼卡在各处进进出出,都是满脸的失望。

    礼拜六到了,管缨说:老大,洋人礼拜六下晌放假,都快晌午了,你该出动了吧?韩老大在鞋底上磕磕烟袋锅:我早预备好了。

    韩老大拎一坛酒,在中东铁路局附近转悠,不时向大院望一眼。不少俄国人陆续从楼里出来,谢尔盖和尼卡也出了楼。韩老大假意路过,并不看那两个人。

    尼卡发现酒坛,惊呼:噢!谢尔盖,瞧,那个容器!韩老大不快不慢地从大院门口走过去。谢尔盖追上来:嗨!先生,你,不要走。谢尔盖拦住韩老大,指酒坛:这酒,卖给我。韩老大说:捏(不)!这是我走亲戚用的,不卖!

    尼卡说:先生,我们多给卢布。老大学着俄国人汉语腔调:卢布的,不管用。谢尔盖说:银子也行。韩老大仍摇头:捏!捏!

    尼卡拦着:先生,我们很需要,很着急!请先生帮帮忙,卖吧。韩老大说:哎呀,看你们这么着急,又这么求我,好吧,这坛酒……尼卡和谢尔盖兴奋、期待地望着老大。韩老大一笑:我说啥也不能卖。二人失望,泄气。

    韩老大说:山东人说话算数,说过不卖就不卖!可俺讲义气,这坛酒就白送你们啦!谢尔盖和尼卡不敢相信:白送?韩老大说:白送。拿走吧。

    尼卡满面是笑:谢谢!可是先生,你带酒去拜访亲属,送给我们,你拿什么去?韩老大说:这酒是我自家酿的,再回去拿。谢尔盖拉住他问:先生,你叫什么名字。韩老大说:我叫韩老大。尼卡问:你的酒厂叫什么?在哪里?韩老大说:在傅家甸,叫管家烧锅。谢尔盖说:很好!以后,我就去你那里,买酒。

    周末参加酒会的人见谢尔盖和尼卡拎酒进来,一下围上去,纷纷伸过酒杯。谢尔盖斟酒,这些人很快将酒喝干,又要。谢尔盖无奈地耸肩摇头。

    谢尔盖和尼卡与管缨和韩老大签订供、购“满堂香”酒的合同了。由于这帮俄国人无意间的口口相传,“满堂香”酒很快出了名。院中一辆大汽车上,装满了“满堂香”大酒桶。谢尔盖递银票:管女士,我的国内朋友到哈尔滨,喝这酒都说好。他们都要来进货,拉回俄罗斯去卖。

    管缨笑看银票:老大,这阵子咱的酒都不够卖了,咱还得扩大酒坊。韩老大喷了口烟:这回你信徒单那伦了吧?管缨:我原来也没不信啊,这个死老大!

    几个人在丰泰粮行办公室议事。丁小七说:郎爷说得对,咱的买卖发市了,可火旺得多添柴啊!龙哥说:咱粮行要控制整个粮食市场,要控制粮价,要争取到各家烧锅、油坊的股份。哈尔滨地面要成为咱们的天下!朱昆说:郎爷,擒贼先擒王。傅家甸的管家烧锅,是前三甲里的大烧锅,只要先把他们抓到手里,再搞那些小烧锅、小油坊,就好办多了。郎达点头:朱昆,你在傅家甸那些年,总和他们打交道,远亲不如近邻啊,就由你出马吧。

    于是,朱昆就来到管家烧锅,把郎达想得到烧锅股份的事说了。韩老大问:郎爷想要我家烧锅股份?朱昆说:哎,明白人好办事。郎爷说,成了一家人,好多多照应你们。管缨急了:啥玩意儿?俺们干得好好的,凭啥成他家的了?我也不是他亲娘祖奶奶,凭啥给他股份?凭啥他张嘴俺就得给他喂奶?他算干啥吃的?

    朱昆说:我跟你不犯话,我跟你爷们儿说。郎爷可是好心,他是见路不好走,给你们垫垫道,怕你们趟水湿了鞋,给你们搭座桥,可别不知好歹。韩老大挖苦:他这不跟狗似的吗?到处溜墙根儿、找树根儿撒尿,占地盘。你朱昆叼根骨头,也帮着主子瞎汪汪。你算个什么东西!

    朱昆起身说:这话茬子可不好听啊,我是好心好意给你们牵线搭桥来了,你们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别找不自在!韩老大假装磕烟袋,故意将手扬高。朱昆躲了一下。韩老大说:哎哟,没碰着你吧?管缨怒道:你蹦跶啥?姑奶奶最不怕吓唬!你告诉郎达,他在香坊开他的粮行,俺在傅家甸开俺的烧锅,井水不犯河水!他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你快走吧,俺家没做你的饭,就不留你了!

    周光宗正在办公室写《沙金术》,门“嘭”地开了,黑龙江将军和蜚克图、管粮还有四个随从走进来。

    周光宗走上前来忙打千:将军大人光临,怎么事先没有电告卑职?也好迎接。将军冷着脸:若是电告,你岂不有了准备?做起手脚,让本镇空跑一趟。蜚克图,你告诉他。

    蜚克图说:嗻!周光宗,你欺骗上宪,盘剥矿丁,贪污受贿,买官卖官。如今事发,朝廷命黑龙江将军亲到漠矿办案。朝廷特准,将军大人可全权处置!周光宗有些发抖:大人!卑职冤枉。

    将军怒道:从现在起,本镇就革了你的职,漠矿总办由管粮接任。来人,摘下他的顶戴,除去他的补服,关入大牢,听候处置!

    蜚克图说:大人,周光宗干的坏事,都有姚成的份儿。可别让这狗腿子跑了。将军说:缉拿姚成!

    将军在房里踱步说:自打开矿有了金子,千百年来,与匪与盗与贪结成了孪生兄弟,除了张怀远张大人,我还没听见,更没看见过一个人能够在这黄澄澄的金子里站起来!管粮,你能不能给我打破这个魔咒?从今天起,金矿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上,你不要辜负本镇对你的期望。管粮说:请大人放心,管粮深知责任重大,定将竭尽全力,恪尽职守,绝不会重蹈周光宗的覆辙。我一定要从这黄澄澄的金子中干干净净地站起来!将军赞许地点点头。

    将军威严地坐在大堂正中,蜚克图和罗勒密等官员坐在两边。管粮坐在下首。穿囚服的周光宗跪着说:列位大人,罪臣冤枉!真的一无所知,无罪可供啊!

    蜚克图说:你还敢狡赖!说!赃钱藏在哪儿?周光宗说:大人,罪臣从未贪污受贿,哪来的赃钱?请列位大人明察呀!

    将军恼怒:周光宗,这么说,你抵死不肯招供?周光宗胆怯嘴硬:将军大人,罪臣无罪,何以为招,何以为供?将军冷笑:周光宗,你不要心存侥幸,既然你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本镇就叫你见见棺材。来!搬上堂来!

    兵勇们把搜出的金条、金沙、珠宝和其他物品都搬来,放到周光宗面前。将军说:周光宗,这都是从你家里、官署、小金库中搜出的赃物,你还有何话说?周光宗说:将军大人,这些东西罪臣委实不知,和罪臣毫无干系!

    将军冷笑:见了棺材也不落泪,那就叫人兜你的老底!带姚成!姚成被兵勇架上堂跪倒,一只胳膊拄地磕头说:罪民姚成叩见将军大人!周光宗心头一惊,满头虚汗。

    将军问:姚成,你说这些金银珠宝和物品都是从哪里来的?姚成看了看说:将军大人,都是周大人,不不,都是周光宗贪污受贿所得。周光宗喊:姚成,你血口喷人!将军大人,姚成是诬陷,他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姚成说:大人,罪民把周光宗贪污受贿的每笔金银物品都写了账单,作了详细记载。罪民当初是怕分赃的时候,周光宗克扣小人分成,没想今天成了证据。

    将军问:账单在哪儿?姚成说:这账单,罪民也怕被周光宗发现,所以缝在衣襟里。将军挥手,一兵勇用刀挑开姚成衣襟,扯出一块白布呈给将军。将军细看,白布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文字和数字。周光宗绝望地瘫软在地。

    总局广场上,土台正中坐着将军,两旁陪坐着蜚克图、罗勒密、管粮和几位文职官员。土台前跪着周光宗、姚成、段倚山,还有王福恩等七个人。

    将军接着宣判:……以上七名案犯,行贿买官,败坏王法吏治、矿规章程,均革职查办,加处买官金钱三倍之罚金,均判处四年监管苦役。兵勇们押走段倚山、王福恩等七人。

    将军又读判决书:罪犯姚成,参与通匪、谋害他人,协助周光宗非法贪占巨额黄金、白银,并非法从中获取重利,罪行十分严重,当判斩立决。念其悔罪后有立功之举,故减轻处罚,收缴其非法获利,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判处斩监候。姚成被押走。

    将军再读一张判决书:罪犯周光宗,身为总办,借职务之便,欺骗上宪,诈取剿匪军费;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盘剥矿丁,中饱私囊;谋害他人,强行逼婚。其手段恶劣,所得金银物品等数额巨大,实属罪大恶极!按大清律,罢去周光宗黑龙江矿务观察使——即漠河金矿总局总办之职,革去进士功名,没收全部财产,判处斩立决!现将罪犯周光宗立即行刑!蜚克图,由你监斩!

    管粮突然大呼:刀下留人!他急步上前跪倒:将军大人!卑职漠矿总局新任总办管粮,恳请大人免去罪犯周光宗一死!

    将军一怔,意外地直盯着管粮;蜚克图也意外地望着管粮;绝望、惶恐的周光宗更加意外,不敢相信地望着管粮;其他人都很意外。

    将军问:管粮,你为何要替他求情?管粮一脸郑重:将军大人,卑职和蒋雪竹被周光宗害得很惨,那是私事。个人委屈事小,为国办矿事大。周光宗确属罪大恶极,但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今他正在写作《沙金术》,此书将对办好金厂帮助很大,该让他写完,留下这笔财富。他还改造了新的沙金机器,做出模型,只待制造……

    将军沉下脸:管粮,你管多了吧?管粮见将军不悦,改变策略道:卑职不敢。只因将军大人贤明,肯纳忠言,卑职才敢斗胆多言。将军大人素来爱惜人才,所以卑职才敢冒犯,直言上陈。将军缓和微微点头。

    管粮说:大人,周光宗虽有罪在身,可他更是有才学之人,深得办矿要领。大人何不恩罚并举,网开一面,让他戴罪立功,把书写完,造出新的机器,为我大清国多产黄金?望将军大人三思。将军沉吟。

    管粮接着说:将军大人,留他一命,为国所用,若完成沙金力作,又多有发明,定会使金厂大业宏兴,产金量大增。变罪人为新人、为能人,此举定会朝野传颂,大人也定受朝廷褒奖!这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卑职再望大人三思!周光宗望着管粮,不禁泪光闪闪。

    将军说:说得有理。只是,万一周光宗生出什么变故,本镇可吃罪不起。管粮说:大人,管粮愿以身家性命作保!周光宗的泪水滚滚而下。

    将军说:本镇准了!你起来吧。管粮说:多谢将军大人!

    将军说:本镇改判如下,免去周光宗死罪,改判终身服刑,除生活用品,罚没全部财产。对其监外看管,令其戴罪立功。若有大功,可酌情减刑;若生变故或无建树,即可正法!周光宗连连叩头:罪民谢将军大人活命之恩!从今以后,罪民定会重新做人,以死报效朝廷,报效将军大人!

    将军说:罢了!你还是多谢管总办吧。周光宗转身给管粮磕头,感激涕零道:多谢管大人救命之恩!管大人不计私仇,以德报怨,恩同再造,定当报答!

    将军令兵勇架走周光宗,然后正式宣布:管粮接任黑龙江矿务观察使——即漠河金矿总局总办之职。

    弟兄们来到管粮家,说是祝贺管粮正式当了总办,实际上却埋怨他不该救周光宗。球子说:管粮,你这是办啥事儿呀?夺妻之恨的人,你为他说情,你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子吗?你受难,大家为你操心费力,到头来你为他争理儿,你这不等于把弟兄们都卖了吗?管粮低头听着。

    卢汉说:兄弟,你连这样人都能容,那你成啥人了?你是不是吃错药啦?反正我这人嘴黑!管粮说:我知道大伙跟我不见外。你们听我说,我也是恨不得一刀砍了他!球子说:那你还救他?咋回事啊?

    管粮说:我想问问大家,大清朝哪个官员不贪不占?哪个不以权谋私、跑官卖官?为官廉政、像张怀远大人那样两袖清风者能有几人?

    卢汉说:你扯远了,毕竟周光宗几次三番将你两兄弟置于死地,管水被蚊刑,差点死了,你也差点被活埋!你现在为他说话,到底什么意思?

    管粮说:我再问问大伙,大清留洋者能有几人?著书立说者能有几人?造机器者能有几人?像他这样的人,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有什么不好?让他把金厂搞上去、能多产点黄金,大家也多得点,这有什么不好?

    骆有金说:管叔说得没错。球子说:小崽子一边待着去!我就没看出来,做槽子糕,非得他这个臭鸡子儿!

    管粮说:人这一辈子,做事总得有几回对得起良心吧?总得讲个道理吧?最起码做事要敞亮,不说肚里撑船、额头跑马,也该坦坦荡荡吧?做个男人大丈夫总得顾大局、明大义吧?弟兄们不再说话。

    周光宗制好了沙金机。球子和骆有金领着矿丁们用沙金机沙金,事实证明,打用上新机器沙金,矿丁分的金子比过去多了。球子说:没想到周光宗还真他娘的干了件好事儿,有两把刷子。

    卢汉说:看来咱错怪管粮了,他救周光宗是对的,这小子确实有玩意儿。骆有金笑道:我说对了吧?听我管叔的没错。球子一撇嘴:小崽子净跟着瞎吵吵。人都这样,没当官儿时恨贪官,当了官也照样贪,东窗事发,痛哭流涕也晚了。

    卢汉说:精辟,球子你有点货,没看出来呀!骆有金说:我管叔早就当官了,可没搂过一文钱哪。球子说:这话对劲儿。卢汉道:说一千道一万,只要能给咱们多分金子,比啥都强。

    老金沟里雪深数尺,所有通往外地的道路均被大雪封严。大雪还在下。

    周光宗家里四壁空空,只剩下衣柜、桌凳和一些日用品。他端坐桌前写《沙金术》,纸没了,到处翻都没有,赌气地躺在炕上望着房顶。

    管粮拎着两包点心进来。周光宗忙起身相迎:风雪寒天,管大人怎么来了?管粮说:你写书辛苦,来慰劳慰劳。可惜大雪封路,铺子里只剩两包炉果了。你先吃着,过后再想法给你买。

    周光宗因受凉不时咳嗽,管粮说:屋里咋这么冷?炉子咋不加柴火呢!说着蹲下往炉子里添加劈柴。炉火渐渐旺起来。

    周光宗感动地说:你还买东西看我这罪人,真让我过意不去。这些天,我常反思,以前做的那些事啊……管粮说:别想那么多,安心写书吧!你别叫我官职,别叫我大人,那显得太生分。周光宗说:好吧,老兄请坐。

    管粮说:光宗,你刚才不写书,望着房顶看啥呢?周光宗说:这书马上就写完了,可没纸了,写不了啦。幸亏我来时多带了些狼毫和徽墨,不然连笔墨也没得使了。管粮说:没纸了?那好,你等着,我去弄纸。

    晚上,管粮来到周光宗家,一手拎着酒和吃食,另只手拿着薄薄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周光宗接过来说:这点纸不够啊。管粮说:老金沟识字的人少,铺子进纸就少,找了好几家都没有。我家也没几张。文案那儿有几张,还得写公文。我到度支那儿,只踅摸了几张废账单,你先凑合着写。周光宗愁:这可怎么办?

    管粮摆好菜,倒上酒:没纸了正好歇歇。来,咱喝小酒儿,聊大天儿,等你写完书,咱俩一块儿找金脉。凭你的学识、我的经验,不信找不到旺金苗,不信不出爆头。来,干杯。

    周光宗举杯又放下了:有一事我得告诉你一声,你那张金脉图,虽然不是个科学文献,但确对我这本书有很大帮助,我从那里面有不少发现,也引发很多思考,得出不少独家结论。管粮倒酒:好啊,那是我舅舅留下的,你能用得着,真让我高兴!

    周光宗端杯又放下:这纸,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我每次著书都一气呵成,中间断了几日就急得火烧心,真恨不得不吃不睡,一口气把书写完!管粮玩笑地说:咋?活够啦?周光宗不解地看着管粮。管粮拍他的肩,调侃道:当心哪,光宗先生,我倒是想让你早写完啊!可是你早写完了,将军见用不着你了,万一改了主意,把你咔嚓啦!管粮一摊双手。二人笑。

    几天后,管粮又来看周光宗,见一面墙上多出了横挂的花炕单,好像罩着什么。周光宗正躺在炕上望房顶。

    管粮说:呵,好悠闲哪!周光宗懒散起身说:唉,无所事事呀,傻吃懒睡的。这真是:夜来闲听雪打窗,日上三竿始离床。慵懒无采少洗梳,清酒一杯望云裳。呵呵,清闲哪;哈哈,安逸呀。管兄你看,我都闲得发福啦,这脸也胖多了吧?

    管粮打量:欸?我虽然忙了数日,没工夫看你,也不至于胖这么多呀!脸没洗头没梳,眼睛也红红的,光喝酒啦?周光宗说:片纸皆无,只字难书,何必梳洗,乐在酒壶。哈哈哈……

    管粮说:你倒想得开了。这回写不成书,不着急啦?周光宗说:徒手难战,借此偷闲,优哉游哉,乐哉快哉呀!哈哈哈!管粮笑:我一来,这回你清闲不了啦,店铺进货啦,我订了许多纸,一会儿骆有金就送来,足够你写好几本书。

    周光宗不可捉摸地一笑:那么多纸?唉!不写啦,有纸也不写啦。管粮意外:咦?怪事儿啊,几天不见,咋变成这样啦?周光宗说:混吧,拖吧。混一天,得一天;拖一天,是一天。

    管粮有些琢磨不透:你这是怎么了?周光宗说:早写完早死,晚写完晚死,不写完不死。我何必自己催自己上鬼门关?管兄,你说呢?

    管粮不知该说啥好,不解地看着他。周光宗得意地仰头,甩搭着袖子,在管粮身边走来晃去。管粮忽然皱眉道:什么味儿?他发现周光宗衣服上沾了许多墨汁,就问:你这爱干净的人,不光没洗脸,外衣没换,内衣是不是好几天没换了?周光宗窘:我……我没内衣啦。

    管粮说:罚没财产,没动你的衣物。我知道你内衣多,都雪白雪白的,快找件换上。周光宗不动。管粮替他找,四处踅摸,走到墙边,掀起炕单一角看了看,一把扯下,墙上挂着一排白内衣,每件内衣上都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管粮摘下一件捧在手上看着说:光宗,你把《沙金术》都写在这上了?周光宗点头。管粮看着墙上的一排衣服:周兄,这几天,你是在玩儿命啊!

    周光宗动了感情,眼睛湿湿的:过去,于私,我太对不住你;于公,我犯的罪太重。我这么做,就是为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也为赎回一些我的罪过。我要重新做一回人,做一个心里干净、手脚干净的人;做一个没人指戳、没人唾弃的人。为这,受点儿累算什么?就是死也值啦!

    管粮问:你都写完了?周光宗说:还有一点点儿了,我需要实地去考察,才能下结论。管粮看着周光宗,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眼含泪水说:好,我陪你一起去。

    管粮背着个大包,周光宗手里拿着铁锹,二人到一个山沟里边走边观察。此时十分凶险的大烟泡浓重的乌云,正从雪岭上奔涌过来。管粮和周光宗只顾勘查,没有注意大烟泡即将袭来。

    山风越刮越大,很快下起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不远处的高山变得模糊不清,山顶隐约有个大雪帽子。这时,管粮才注意到形势危急,大声冲周光宗说:刮大烟泡啦,不能再勘查,回去吧,等暴风雪停下再来。周光宗喘着粗气说:不行,来一趟不容易,考察完好把那个结论写进去。这风雪没准一会儿就停,咱先找个背风的地方避一避。

    管粮说:这样很危险,万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呢?周光宗说:不要紧,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管粮无奈,指不远处那座高山的山脚说:那儿好像有个雪屋,咱去躲一躲。

    高山脚下,果然有个不知是谁早就掏好、已部分坍塌的雪屋。管粮用锹切着大雪块将其修好说:兄弟,你先进去暖暖身子,我弄些柴草来。管粮说着把周光宗推进雪屋,把背包也扔进去,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管粮找来干柴草,在上边的木支架上吊个铁罐子,把雪块放进罐子里,从兜里掏出火镰打着火,把干草点燃,顺手把火镰放在身边的雪地上,忙用干草火引子去点燃柴草。火燃烧起来。管粮从背包中拿出干粮说:哟,都冻硬了,烤烤再吃吧。

    雪越下越大,山顶的雪帽子越积越厚,有雪块滑落下来。有棵枯死的大树,枝桠掉落着,已所剩不多,树身在大风中摇晃欲倒。

    管粮拿起两个烤热的干粮,一人一个先揣在怀里暖暖胸口,剩下的等烤透了再吃。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奇特的轰响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管粮忙起身到洞口向外探看。大雪帽子滚落下来,砸推得陡坡上的积雪随着向下坍滑、滚动。那棵枯树被撞断了,也随着往下翻滚。

    管粮大惊道:不好!雪崩了!快跑!他拉起周光宗疾速钻出雪洞。他们横向着疯跑。山上的积雪成块、成堆地轰响着向下滚动,速度越来越快。那棵枯树撞上一块巨石,被撞得凌空飞起,直向周光宗砸来。管粮急回身,猛把周光宗推开。枯木砸向管粮,他急闪身跳跃,但还是被枯木扫着后腰,当即摔倒。

    周光宗惊叫:管兄!大哥!他急忙扶起管粮。管粮说:放开我!你快跑,往旁边的高坡上跑!周光宗喊:要死一起死!说着架起管粮就走。管粮走得极艰难,着急地喊:别管我!我走不了啦!快跑哇你!

    周光宗更急:你他妈的必须听我的!他强行背起管粮,趔趔趄趄向旁边高坡跑。啸叫着崩滚的大雪块随即而至。

    天黑下来,雪停风息。周光宗摔倒在雪坡上,背上的管粮滚落在地。少顷,管粮挣扎坐起:兄弟,你背不动我,点堆篝火吧,要不咱会冻死的。

    管粮又掏又摸:糟了,火镰落在雪洞了!周光宗说:不要紧,咱俩靠在一起,也能相互取暖。周光宗紧挨管粮坐下。管粮说:兄弟,谢谢你救了我。周光宗说:你救过我两次,我还欠你一次。管粮说:现在咱是好弟兄,不说这个行不行?周光宗笑。管粮痛苦地捂着腰。

    周光宗心疼地问:疼吗?管粮强露一丝笑:没事。咱俩这么多年,还从没听你骂过人,今儿你骂了,还骂得那么粗野。周光宗说:我骂了吗?没有吧?管粮说:骂了,我听得清清楚楚,听着舒坦,过瘾!

    周光宗说:可惜干粮也落在了火堆旁。管粮说:咱怀里不是有吗?周光宗一摸:糟了,我干粮跑丢了。管粮从怀里掏出干粮递给周光宗:你又欠我一回。周光宗迟疑地看了看干粮,接过来掰开,把稍大的一半递给管粮。管粮说:我吃那块小的吧。周光宗笑了:你多吃点儿,我饿昏了你好能背动我。

    夜晚,众人都聚在球子家里。曼儿眼泪汪汪:这天也黑了,大烟泡也过去了,管粮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事呀?球子说:别哭了,他吉人自有天相,没事。卢汉说:要万一有事呢?球子说:咳!我不是劝曼儿嘛!

    曼儿说:你们赶紧去找找吧!骆有金说:对,七岔沟地方大,七沟八岔的很难找,得多带些人,分路行动。曼儿催促:快去呀!

    风雪路上,球子、卢汉、骆有金等几伙人分路向前搜寻,众人带着火把,拿着金锹、金镐、绳子、长木棍、砍刀、背包。

    此时,精疲力竭的二人倒在地上,昏昏欲睡。周光宗强打精神:管兄,你可别睡啊!睡了就怕起不来了!起来,咱俩再唠点啥。管粮打起精神:唠点啥呢?周光宗坦诚地说:说点儿掏心的话。以前众人和我别着劲,我总以为是你在下绊,威胁我仕途,所以我才恨你,想除掉你。从你向将军为我求情那一天起,我终于明白了,人们敬重你,亲近你,因为你做人做到这份上!周光宗向管粮伸出了大拇指。

    管粮说:过奖了。从小私塾先生就告诉我,把心掏给别人,别人才能把心掏给你。周光宗感叹:看来我是白念那么多书,到头来也没悟出做人的道理。这还不算,更糟的是还把自己的心弄脏了。我都不敢想,那时候我怎么会横刀夺爱呢?害得雪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也险些让你丧命,真是造孽呀!

    管粮平静地说:提起雪竹,我恨不得揍你一顿。周光宗说:我也真恨不得你能打我一顿,我才会好受一些。管粮语声明显渐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切都过去了。周光宗见管粮的头渐渐低垂,急忙喊:大哥!管粮弱声地说:兄弟,我好困……

    周光宗叫着:大哥你清醒一下,清醒一下呀!说着将管粮抱进怀里,摇着管粮喊:管粮,你挺住啊!千万别睡!要是睡着就醒不过来啦!管粮努力坚持着:不睡……不睡……但还是晕过去了。

    周光宗摇不醒管粮,就轻轻放下他,站起身。他撅了根长长的干树枝,把自己的围脖摘下来,系在树枝上。

    清晨,朝霞似锦。卢汉等人爬上山顶,举目四望。球子看着山下说:卢大哥,瞧,这座山好像雪崩了!卢汉说:糟了,是雪崩过!骆有金急了:哎呀!管叔他们会不会在这儿勘查呀?球子领着人,跟头把式地向山下冲去。骆有金摔倒,爬起时望着旁边不太远的高坡惊叫:你们看!那是啥?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旁边的高坡上,像有一面旗幡在飘动。

    球子、卢汉和骆有金等人跑到那根系着围脖的树枝处,左右寻找,看到不远处有一堆衣服。球子跑过去喊:在这儿!他掀开棉袄,露出管粮的脸,惊叫:是管粮!管粮哥!

    众人连喊带摇地弄醒管粮。管粮吃力地睁开眼,懵懂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着急地问:周光宗呢?快找!

    众人分头去找。球子发现不远处有一堆干树枝,跟头趔趄地跑了过去。卢汉等人也跟过去。球子扒开树枝愣住,只见周光宗光着上身,穿着一条单裤,身体蜷缩成婴儿状,一动不动,脸上挂着冰霜,露着安详,身体已经僵硬。管粮在骆有金搀扶下踉跄走来,半跪在周光宗跟前喊着:周光宗!周光宗!

    雪地上,一个用树枝扎成的简易雪爬犁上坐着管粮,他怀里抱着像冰雕一样的周光宗。球子、卢汉、骆有金在前面拉着爬犁。管粮的眼前不断闪回两人恩恩怨怨交锋的镜头,脑海里幻化出飘荡的布衫,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那是《沙金术》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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