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美宣布想改名字的时候,家里人人反对。
丈夫说:“谁说超过四十岁叫‘小美’是装可爱?人家我们就是这么可爱不行吗?跟你讲哦,改了我还是叫你‘郭小美’!”
大弟蔡正土说:“‘菜市场名’又怎样?改名证件什么一大堆都要改。你看我,除非有人叫‘真土’,还有谁的名比我怂?我都没改,劝你别找自己麻烦了!”
小弟蔡正火说:“千万别改,你这个名字运气好欸!不然为什么我们家只有你赚‘美’金?我老婆一直怪我名字带衰,说如果不是我叫‘正火’,厨房怎么会失火三次?奇怪了,她不说她妈妈有健忘症,来我家炉子一开就忘记关,还敢叫我改名?我跟她说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为了维护姓名权,再啰嗦就请她改老公!”
被小美喊老爸的继父蔡有呷冷哼一声道:“我也讲是最好别改,你若硬要改,改姓蔡还差不多!那没你就是吃饱太闲!”
只有妈妈郭宝珠热心参赞,甚至到处代为打听高人,怂恿女儿找算姓名笔画的“老师”取新名字,还代为预约。到了日子,宝珠更以行动支持,一大早就从台中乘高铁北上,专程陪女儿去求教。
人称田老师的算命先生大隐于市,住办兼顾的SOhO就在闹区一栋老公寓的四楼,主人和地方一样不起眼,作业流程却很专业,不但有一位女助理接电话,更在登录预约的同时就取得客户的生辰八字,让田老师事先排好命盘,节省双方会面时间。小美母女刚才落座,一份打印好的紫微斗数和几个候选名字就摆在了她们面前:
“你把一看就喜欢的名字先挑出来,我给你讲解。”老师把笔递给小美,要她在看中的名字旁边打钩,“靠你第一眼的感觉,所以我都说一见钟情最重要。”
小美瞪着那一列保证好命,却不如她期望中风雅的名字,良久都找不到“感觉”。其实她不大信这一套,带着妈妈老远跑一趟只是不忍悖逆慈命,有点“彩衣娱亲”的意思。她做惯老板的人办事讲究效率,习惯马上给个答案,就对老师说:“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时之间很难选择。不然这张我带回去参考看看好了。”一面作势开皮包准备取出预先包妥行情价的红包做酬谢。
田老师久经江湖,不怕客人问题多,就怕客人没问题,那才教他心里没底。这门生意完全靠口碑,一定要满意才许出门,就拦住小美,不让拿红包,一面殷勤解释推荐,一面小心察言观色。然而贵客咿哦相应,明显不够热心。这让田老师有些不高兴,就语转严厉地说每个名字都有特点,要配合客人的要求,比如为己求财、为家人求平安、为丈夫断孽缘等等,光拿张名单回去参考是没有用的。
小美心想自己是如同上帝的顾客,来照顾生意尊称一声老师,却并不真想像学生一样听训,就无可无不可地说:“我也没有特别要求什么,就是不喜欢现在的名字,可是我不会取名,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其实不改也可以……对了,我姓郭或姓蔡有什么分别吗?我现在跟我妈姓,可是我爸说要是我改名的话,反正要办手续,不如就改跟他姓蔡。不过我不想叫‘蔡小美’,像‘诗萍’这种我比较喜欢……”
田老师把计算机中的数据打开,沉吟道:“你是六九年次,可是你生日是属猴的,属猴的话,姓郭比较好。如果你晚几天生,就属鸡,那就姓蔡比较好。”听见客人追问,田老师觉得自己的专业终于被重视了,就用权威的态度释疑道:“这么说吧,猴子是不吃草的,姓郭或姓蔡没差,如果属鸡,又姓蔡,你看,蔡是草字头,草就是菜,菜里都有菜虫,一只鸡又有菜、又有虫,那就吃不完了。”
小美听说差点笑出了声,什么属鸡的吃菜虫?难道老爸蔡有呷的“蔡”是“有机蔬菜”?扯到哪去了?如果不怕太无礼,她当场就想把红包里的两张千元钞票抽一张出来。正想付钱走人,妈妈宝珠却开腔了:“老师说得真有道理。我也有一个名字想请田老师看一下好不好?”
田老师晓得自己没有收服小美,宝珠看来却有潜力开发成长期客户,就和颜悦色地说,今天正好比较空,有缘的话,奉送几个名字也无妨,请问八字?
宝珠有点惭愧地说,当年离开农村搬到镇里才补办户口,生年是对的,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确切日期和时辰,所以多年来找人算命都因为缺少完整八字,以致有些准,有些不准。她心里有一个很喜欢的名字,听说配合生肖,再辅以面相或手相也能行,就斗胆请教。
田老师面上露出“遇到我算你走运”的微笑,摇头晃脑地说:“术业有专攻,别人都不懂我们这一行是分得很细的,通常摸骨的只会摸骨,相面的只会看面相,最多还会看个手相,像我是难得的样样精通。本来天机不可泄露,你不问我是不会讲的,看来你我有缘!”他要宝珠把现在的名字和想改的名字先写出来。
小美已经坐不住了,就说:“妈,我改名你凑什么热闹?”
宝珠没有理会女儿,径自在纸上写下“郭宝珠”和“杨小蝶”。老师一一算了笔画,又细细地看了她的双手,拿原子笔在她掌上比划几下,又倒转笔头在她脸上丈量,半晌才下结论道:“还好你不叫杨小蝶。”然后就每个字的部首、笔画加以分析说明,还列举五行五格,讲得复杂无比,最后他建议宝珠可以考虑改叫“杨筱蝶”,说是同音,笔画又好,不过如果是“郭筱蝶”就更好。
小美插嘴道:“我妈属鼠。”本来还想问,属老鼠的姓“锅”是不是也吃不完?临时咽回去没说出口的调侃,留下了一抹微笑在唇角。
田老师注意到了,把眉一皱,不屑地摇头道:“不是每个人都看生肖。如果我只有那一套,也不敢做老师了对不对?”
宝珠点头叹服道:“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人算过我姓郭较好,所以我父母才把我送给姓郭的养。”后一句还是特意转过头去,对着女儿说的。
小美受田老师“你看吧”的得意表情刺激,忍不住捣乱道:“郭筱蝶这个名字命又好,看起来也很美,比我这几个雅得多。我喜欢!”转过头去对着她妈妈说:“如果你不要,就给我好了。”
田老师变色道:“这个名字不是替你算的,不合适!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这样,不信我不能收费,你把名单还我好了。”
宝珠赶忙为女儿的无礼道歉,劈手夺过小美半开皮包中的红包塞了过去,拉着小美对田老师千恩万谢后慌忙告辞。出得门来甫坐进车里,母女就抢着埋怨起对方。
“妈,你是哪里去找来的江湖郎中?什么属鸡的有菜、有虫吃不了?”小美开车技术高超,一面闪开小巷中冲出来的摩托车,一面数落母亲,“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迷信。名单不给就不给,那些名字土得要命,比小美还差,一个都看不上,不要我付钱正好!你干吗抢着付?”
“啥咪我迷信?你如果不信跟来干吗?是你要改名耶!对人家老师那个什么态度?人当做是你家里这样教你没礼貌!”宝珠气呼呼地说。
“欸!拜托,这么远,我自己哪有要来?是你一直叫我来的耶!”小美喊冤,一想不对,又说,“咦?到底是我要改名还是其实是你自己想改才叫我来的?哎哟,雨下这么大!”小美一面调高雨刷频率,一面继续念叨,“还好,本来差点叫我家老公送车去洗——妈,你怎么想出来要改‘杨小蝶’?是原来在杨家的名字吗?那到郭家为什么要改成‘宝珠’?‘郭小蝶’不是比‘郭宝珠’好听?咦?为什么你不叫我‘郭小蝶’?平平是小什么,小蝶不是还比小美好一点?”
宝珠懒理女儿的一大串问题,偏头望向窗外,做状浏览。偏偏马路上正在施工,设了一长排路障,挡住视线,雨中满眼泥泞,毫无街景可言。宝珠退休后和丈夫参加旅行团四处游览,足迹踏遍中外各大城市,算是见过了世面。这几年她住的台中都市重划,家所在的新区市容比老旧的台北整齐许多。此刻不禁心想:台北真难看!入秋就下雨,马路永远修不完,老是坑坑洞洞。她早忘了四十五年前,十八岁的自己对台北繁华都市的赞叹。
那天一过桃园就下雨,出了台北火车站,四围都在施工,出租车绕来绕去,原本十来分钟的路开了半小时。宝珠初出远门的兴奋感盖过了因为不惯长途旅行而引起的种种不适,可是坐了几个钟头的火车没晕车,短短的出租车程却颠得她反胃想吐。
宝珠强压喉头涌上的酸水,睁大眼睛看着马路上的商店和行人,无意间把脖颈伸长,脸也靠向车窗为了透气留着的缝隙;迎着飘进窗内夹风细雨的青春面庞上顶着为了上台北“吃头路”新烫的头发。远处街上的人看不清,还以为里面坐了只好奇的贵宾狗。
“到位了!”替宝珠介绍工作的亲戚大声宣布目的地到达。坐在后座的宝珠连忙拿起身边的大包小包准备下车。
这边的马路比火车站前还泥泞难行,路边一条长洞挖成了战场上的壕沟,旁边散乱地放着一节节水泥涵管,出租车没办法前进,就近在马路上停了。宝珠抬头看见大门口“三福模具公司”的招牌崭新,想到这就是自己将来的工作地点,心中有些激动。
郭家的住房和工厂、公司共着外围墙,走进临大马路的铁栅栏大门后有片原来像是农家晒谷场改建的宽阔车道兼杂物堆置区。上世纪六十年代,原属边陲省会的台北城在一九四九年迎来丢失大陆的国民党,转型“陪都”已经十几年了,可是城市建设需要时间,现在的信义计划区当时还是一片田野风光,三福公司就是个“住办合一”的郭家大院,四周都是绿油油的菜田和水稻。
雨下得越来越大,亲戚带着宝珠和行李,替自己打了伞就顾不上她。宝珠用身体护住包着礼物的花布包裹,像只落汤鸡一样狼狈地跑进厂房,不及安顿,先去办公室见东家亲戚。
五十岁的老老板郭三福当时已经退居二线,负责管理工厂,把业务交给刚服完兵役回来的长子郭银俊。郭三福的父母年轻时带着儿女北上卖菜,后来勤奋兴家,在山边买了地开垦种植,产销一体,奔了小康。三福不喜欢务农卖菜,做了黑手学徒。出师以后替人家打了几年工,靠家族资助自行开业。数年后不但家里的菜田赶上国民党到台北,地价飙涨,自己的三福工具厂收益也年年增加。
等到儿子银俊工专毕业,父子兵上阵,生意如虎添翼。银俊自己懂专业,还有五专同学、师长带来的业界人脉。社会转型带动百业兴旺的大环境,银俊很快就把父亲的工厂改制公司,扩大规模,车间升级增加业务,承接制作利润更高的工业用模具。大展宏图,当然要增聘人手,去年才从初等职业学校毕业的宝珠就是新请来的会计兼出纳。厂里职工都是中部老家来的乡亲,宝珠虽是养女,说起来跟银俊共曾祖父,算堂妹,是将来要委以信任,培养担负起财务重任的“自己人”。
以台北的严苛标准,宝珠的皮肤黝黑,薄薄的嘴唇太阔而且不够红润,可是十八无丑女,尤其笑起来像弯月的眉毛和眼睛,让她看来特别友善,那种好商量、不懂拒绝人的样子,能让最害羞的男人鼓起胆子跟她套近乎。初来那天她穿着朴素的白衬衫、花布裙,上半身被雨淋湿,料子成了透明,清楚看见里面是台北女郎已经扬弃了的老式棉质胸围,粗线车出的尖头罩杯包不住发育良好的胸部,腋下一路扣到胃部的保守内衣更遮盖不了充满少女诱惑的腰部曲线;下半身的印花褶裙没有淋透,可是沾湿了的裙摆贴着臀和腿,什么都看不见却让人想得出,更勾起心猿意马。
宝珠和银俊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都感觉惊艳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生?宝珠在心中惊呼。她只瞥了一眼,银俊那张唇红齿白、眉浓目清的脸,瞬间铭刻少女心头,再也无法磨灭。这个先被介绍为“阿俊”、“阿兄”,后来介绍人又说在办公时间要喊“总经理”的年轻男人,有双不规矩的眼睛,从她进屋起就毫不客气地盯在她胸前。她没有感觉被冒犯,只是芳心忐忑,双颊发烫,感觉室内其他人都听得见自己强烈的心跳声,就害羞地低下头去了。
“你那个害羞的样子……真让人忍不住!”银俊的气息呼进她耳中,他用牙齿轻撕宝珠的耳垂,意图逼她抬头,“害我第一次看见就想把你……”他说着痞子的情话,手熟练地伸进她的上衣里,“咦?你换了胸罩吼?”他想到从前让他花了不少力气才解开的长排暗钩老式胸围,有些自问自答地道:“这个扣子在前面的哦……”银俊得到破解密码般的快乐,手上不停,口中轻笑着说,“这个比较方便噢,是为了我买的,对不对?”
虽然晚上住在一个屋檐下,白天又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两个人要在一起弄出点花头却并不容易。几个月来银俊算是煞费苦心,却难得再有像第一天那样的机会——或者是不再有那一天的胆子?银俊事后回想,自己都被那天的大胆行为吓到。什么?虽然早知是个养女,再怎么说也是亲戚,还是良家妇女,连名字都没听清楚就上了?后来一起喝酒的兄弟都认为他吹牛,银俊也自嘲色胆包天是因为“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何况那样一个衣不蔽体、鲜嫩欲滴的“青春肉体”送到面前来?
送宝珠来郭家见工的亲戚自己在台北有家要赶回去,把人带到,略为寒暄后就告辞了。厂里有职工宿舍,可是清一色男性,宝珠不单是女眷,还算亲戚,郭三福要儿子带宝珠回家去让老婆阿卿安顿。银俊就打起伞带人过去还有几步之遥的住家那边。进屋他叫了几声没人应,想想就直接把宝珠领去了客房。
说是客房,却离开了起居的主楼,像通道一样连接起后面的偏间厨房,有门无窗,面积却不小,旁边还有间专用的浴室塞在通往主楼的楼梯下面。通仓式的房间除了门口留着宽百多公分的一长条,靠墙摆放着五斗柜和梳妆台,其余的面积都被铺了榻榻米的台式大炕占满了。台湾热,大炕下面当然不升火,地板架高,一为避免湿气,二为增加储藏空间,如果不是进门处留的那一长条地面造成区别,就是间没有拉门的日本和室。银俊把宝珠的行李分别堆放在地上和炕上,递了条毛巾给她说:“你都湿了,先擦擦吧。”
宝珠听话地接过毛巾盖在头上慢慢擦拭,抬手的动作让她的女性特征颤巍巍的更为突显,银俊咽了一口口水,说:“你这样慢怎么擦得干?”不认生地把毛巾接过来代劳。宝珠心跳加快,感觉不妥,可是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拒绝这个刚见面,却英俊得让人心软的小老板,只把头垂低,眼睛也闭上了不敢看。
银俊专注地擦着少女湿湿的卷发。空气里除了雨天的潮气,少女发梢残留的刺鼻化学药水气,还有两个年轻身体喷出的微微汗酸气,实在不太好闻。可是最让银俊感觉难耐的却是他处男体内那股无臭无味,四处游走,巨大到要爆炸的莫名之“气”。他勉强自己的脑子去想学生时期就开始交往,至今已经谈了五年恋爱的女友安心。
安心是台北的浙江小姐,家里信天主教,自己在美国新闻处上班,学着洋同事叫他“哈尼”(honey),说是“蜜糖”的意思。他们走在路上都牵着手,偶尔能在送她回家时找到机会在暗巷里拥抱和接吻,他们的爱情每进展一步都让他兴奋到失眠,他感觉非常爱她,可是两人一淘时却从未经验过像此刻这般的烦躁和压迫感。擦拭着这个陌生女人的头发让他分心想到军中老士官讲的猥琐笑话和他一直向往,却到退伍前都没有勇气造访的神秘“军中乐园”。
银俊身体里的那股无形之“气”在乱窜,脑子里安心的笑颜渐被冲散。他一定开始幻听了,他听见自己跟自己说了句闽南语“冻未条”,如果换成现代流行语,那他说的就是“hold不住”了。银俊丢开毛巾,伸出一只脚像驴那样朝后一蹬就关上了门,身子向前一步,完全没在抵抗的女体就被他压上了榻榻米;他鸡手鸭脚,万般艰难地扯起宝珠湿透的上衣,喘着气说:“湿衣服不脱……你会感冒……”
那天两人到底有没有成其好事已经成为疑案,连事主都因为当时懵懂而不敢肯定;不过那也不重要,因为后来两人之间,有长达数年的关系都建立在那天的行为基础上,还留下一个永远的“纪念品”——郭小美。
和宝珠不“谈”不“恋”,一切付诸行动,也算一种形态的“爱”。银俊有时候觉得他和安心谈恋爱常吵架就是因为说得太多,做得太少。可是像和宝珠那样,见了面二话没有,直接行动,有时也让他感觉“怪怪的”。宝珠蹙着眉头、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的样子虽然更加激起他的动物性,一旦天良再现,他就觉得自己欺负了人,既惭愧又不忍心。年轻的银俊不懂那就是怜爱,只想到如果他也像对方那样安静,然后完事站起来走人,“没有礼貌”。于是两人“一起”之后,银俊也想出些废话跟宝珠说。
“小蝴蝶,你爱不爱我?”他的情话是疑问句,自己并不表态,“你爱不爱我?”
银俊自从十八岁未假思索就对安心说出“爱你”以后,这个词在他,终生再也难对第二个女人启齿。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好像不能不提那个关键词。他滑头地调转个方向,把责任丢给合作造爱的另一半。如此一来,不但带到必要的动词“爱”,搭配上他心血来潮取的昵称,能不感觉柔情蜜意?此情此景,喊“小蝴蝶”果真比“宝珠”更有气氛,而且一语多关,对着身上哪里都能喊这个好名字,他非常自得其乐:“噢,我的小蝴蝶怎么这么乖?太可爱了!真希望我女朋友像你这么听话!”
宝珠“有耳无嘴”,不管银俊如何胡说八道,反正听着就是,被逼急了顶多摇头、点头。一生花花草草不断,很少回头检讨自己混乱男女关系的银俊后来曾难得地回想过跟宝珠的这一段,不免怀疑跟女人上了床就口没遮拦,替自己找过不少麻烦的坏习惯,其实就在还是猎艳“肉脚”时期跟宝珠一起养成的。
嘴上不把关的银俊不止一次好奇地问宝珠,擦擦湿头发,就莫名其妙擦上了床的那天,是不是她的“第一次”?他的问题碰到了“寝不语”的宝珠,当然从来没得到过答案。不过宝珠是或不是处女不太重要,不管银俊做了什么,心里可从没想过要跟安心之外的女人共组家庭。他跟宝珠不知确认过多少次,这事在他们之间是你情我愿,没有其他牵绊的。
“你不会想嫁给我吧?我这么坏!”银俊没等宝珠回答,又问下一题,“我这样对你,你会要我负责吗?”逼问到宝珠摇头后,说:“放心好了,虽然你不想嫁给我,我对我做的事一定会负责任的。”
银俊对女人随便,不等同他视婚姻为儿戏,从十八岁牵起安心的小手,银俊就认定了她是要与之白首偕老的女人。在择偶这件事上,银俊用自己的方式“从一而终”。甚至日后和安心为了他的出轨行径起争执的时候,银俊都理直气壮,感觉安心“不知足”。可是银俊自以为对异性和婚姻的态度超越世俗,苦恼于所爱对他不理解,却没想过自己的行为和思想都只是受到封建文化的影响,根本没有什么独到的人生哲理。
从清光绪二十一年的《马关条约》,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日本殖民台湾凡五十年。中华民国在一九二八年明文规定国民一夫一妻,不过当时这一条在大陆本土都是一纸具文,何况国民政府还管不到的台湾。台湾官方遵行日本定的殖民律法,民间就约定俗成,男人妻妾成群在汉人社会里一般被看成“有办法”,是养得起妻小、事业混得好的象征。台湾光复以后法定不能多妻,户口配偶栏只填得下一个名字,可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小老婆们怎么办?那就随办理户政事务的刀笔师爷各显神通了,如果住在一起,就以“寄户”人口处理,下面注记“二房”、“三房”,或留着暧昧的空白;金屋藏之的,算自立门户,让同一个男人在好几个家庭当“户长”、“父亲”,不追究“重婚”罪。银俊在一九四五年的秋冬之际出生,算民国人,可是追溯回去一两代,他的乡前辈不但在嘉义卖米的三妻四妾,银俊的祖父到台北卖菜发家,一样也有两个妻子、一个外室。爸爸郭三福虽然没能赶上正式娶小老婆的年代,酒家和茶室里结识的相好却很公开,也从不避讳带着儿子到风月场所去“学做生意”,银俊从小耳濡目染,一个茶壶配多个茶杯的男女关系对他像呼吸一样自然。
然而银俊毕竟不像父辈那样“去古未远”,他身处的社会在进步,人的思想在改变。国民党政府小心检查书籍报纸,垄断传媒,严格替人民思想把关,对谈情说爱的文艺作品却网开一面,好莱坞的电影和电视片占领市场,西风压倒东风。“现代人”银俊和前辈只追求“茶杯”不同了,他还要追求“爱情”。
银俊专科三年级的时候和同年的女朋友安心一见钟情,谈起美好的初恋。两人是俊男和美女,走在路上都引人侧目。这桩美事拖了十年,到安心成了没有行情的老小姐才开花结果的原因是,郭、安两家不是一个池子里的鱼。
郭三福出生于昭和元年,读过私塾,识汉文,小学校读了三年,也会讲日语。当时台湾人除了连姓名都改的皇民化家庭,一般汉人并不自认是日本人。不过认不认由不得自己,如果不是日本投降,郭三福也已经得到召集令,准备去菲律宾为天皇而战了。所以一开始三福很高兴日本战败,起码不用去南洋当炮灰。可惜台湾人很快发现从唐山过来接管的“公家”没比日本人更好;税更繁重,军队纪律差,警察欺善怕恶,对良民都索贿,心里就凉了。过了年把,发生二二八事件,国民党派军队清乡抓共党同谋,遭到逮捕枪毙的多半是台湾地方士绅。幸好郭家亲友只听说有人不巧上街遇乱挨过打,倒没有伤亡。家族中没死人,郭氏和外省人没有大仇,讨厌免不了,没到痛恨的地步。
日本人走后就失序的台湾社会痛苦地走上了新的轨道。城里有积蓄的富人在旧台币换新台币的金融政策上吃了大亏,乡下有田产的地主在土改政策下失去了世代累积的田地,在城市边缘,份属中产的郭家反而在风暴中安然度过。到了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流浪到台北,受惠于市区发展,在地人财富增加。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的三福夫妇和中国其他省份的本地人一样,对语言不通、风俗有别的外来难民有着几分因为缺乏接触和了解而产生的忌惮。反感不大,就没禁止儿子银俊和外省女人来往或通婚。阿卿说的话足以代表郭家大人态度:“是要娶回来的就没差!”
安家爸爸却是随国民党政府迁台的高级公务员,以当时的观念那就叫“官”。安家妈妈是上海中西女中的毕业生,从祖父往上算三代都有“顶戴”,无论嫡庶都算前朝官宦人家,随夫逃难到台湾,也还是个“官太”。安心英专毕业,在洋机关工作,她向往浪漫的西洋爱情,也遵守严格的传统家教。安太太从小就教导女儿“女怕嫁错郎”,一定要睁大眼睛,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安心美艳高挑,气质出众,银俊被她深深吸引,誓言非卿不娶。可是当完兵回来,心性已经“转大人”的银俊却有了花花肠子,和官小姐之间“光谈不练”的爱情长跑虽然甜蜜,却也加深他的男性烦恼。听话的“小蝴蝶”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飞到跟前,银俊得到机会实践“光练不谈”的男女关系,就放手让下半身去当领导。他越来越沉溺于宝珠的好,却从来没有想过,宝珠虽是台中来的亲戚家养女,却和台北官小姐安心一样未婚,是他郭银俊合格的妻子候选人。银俊理直气壮地实践着“灵肉分离”的三角关系:宝珠近在咫尺,随时见得到,常常摸得着;银俊的周末却都用来配合安心的作息,洋机关双休,银俊也就从星期六中午下班后放下一切,专心和佳人约会。
安心虽然和银俊很相爱,却因为明知父母有门户之见,一直把个交往了多年的“非名门”男友藏藏掖掖不往家里带,这样难免让自负的银俊心中有疙瘩。熬到周末,好难得情人相聚,安心还不想着怎么弥补男友一周的相思之苦,来点实在的。反而伤春悲秋,耍小性子,谈来谈去,就是要人家感恩她为了他做的种种牺牲。
“你为我牺牲什么呀?”两人谈恋爱谈得吵起架来,银俊提高声音道,“你自己说你姐姐太早嫁去美国,你爸舍不得你,才不要你去,现在你说是为我牺牲?你有男朋友的人不跟别的男人去舞会是应该的耶!噢,这也要我谢谢你?欸!我差点忘了,是你自己没请我去的哦。会讲英文就比较厉害啊?你们美新处一个晚会有什么了不起?谁稀罕!”
约会不欢而散,安心哭哭啼啼地回了家,天天等银俊打电话来道歉。银俊感觉灰心,明明知道怎么样可以哄得回来都不想做了。虽然存心冷落,可是自己情绪也受到影响,感觉无精打采。看到来北部后更见圆润的宝珠,穿着胸前扣子都快绷开了的旧上衣,在身边转来转去才提起一点劲。下午找借口带宝珠去银行,用摩托车把人载到专供情侣亲热的咖啡座上去狠狠轻薄了一番,以解心头对爱人的思念之苦。意犹未尽之余,心想安心这样刁难人,就该给点颜色,谁规定周末都要向她报到?就跟宝珠说:“礼拜天不上班我来找你。”
“礼拜天要去补习。”宝珠小声得像蚊子叫。
“补习?”银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一个礼拜才休一天,不在家里补觉,补什么习?”他的语气不屑,心中其实暗暗吃惊,想这丫头才来台北半年,平时一声不响,让人以为她还摸不清东西南北,居然已经找到地方开始补习?“那你补完早点回来,你不会补到晚上吧?”
宝珠想告诉银俊,补习时间确实是一整天,自己到台北来上班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升学。下个月高职就要招生考试了,不能不用功。可是她只羞红了脸点点头,不敢答腔。
宝珠不太敢跟银俊说话,连“不要”也不敢说。第一次见面,老老板阿叔说她该叫银俊“阿兄”。“阿兄”在宝珠心里权威无限,她自己三个养兄都从小欺负她:“你要敢说‘不要’,我就打给你死!”
打还罢了,长大些后,他们分别都找她研究过学校只教一半的“生理卫生”。放诸今天,三个无良少年猥亵女童要以性骚扰防治法抓起来,可是半世纪前的台湾中部小镇,居室狭小,养兄妹之间做不到男女之防,罪恶就在大人眼皮子底下进行。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养母还把宝珠九岁时听到“阿兄”回家,就吓得躲到神龛下去的糗事当笑话讲给人家听。
台湾跟闽南风俗相同,重男轻女,古早民间买卖女童或弃养女婴都是寻常事,很多人家都有养女。要跟当时其他人家的“歹命”养女相较,除了养兄少年时候因为不懂事欺负过她,宝珠来到郭家还真算是碰到了好人家,不但没有转卖或者逼她当童养媳,还让她上学。不过宝珠不是郭家买来的,她自己也是好人家女儿。宝珠的亲生父母姓杨,母亲一连生的都是女儿,第四的宝珠让家中老人失望无比,小名就叫“罔饲”,意思是“白养”。小罔饲出生不久碰巧雷劈猪舍,击毙了刚出崽的母猪和小猪。算命的说是凶兆,新生儿要送给姓郭的养大,杨家才能家宅平安,未来还能一举得男。祖母就在罔饲断奶后,无偿送给了郭姓村人。郭家之前自己已经有三个儿子,喜得一女,改名宝珠。宝珠八岁的时候,郭家举家搬到镇上做小生意,渐渐和杨家失联了。宝珠乖巧,养父母也对她很好,到了镇上家里事情少,国民学校的老师到家里一说,就同意让她去接受义务教育,后来甚至还让她继续上了要缴学费的初等职业学校。
初职毕业以后,宝珠表示自己想升学,可也明知养家不可能在养女身上继续浪费宝贵资源。初职老师建议她到台北去念夜校,半工半读。刚好银俊家里找出纳,善良的养父母并没有打算把她留在家里嫁给养兄省聘金,或者当成摇钱树嫁出去赚彩礼,看到她自己有意愿出去闯,两边接上头,一拍即合。视她如己出的养母临行流着眼泪交代:到台北一定要听阿叔家里人的话,人家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人家问你那都只是客气,你能担就担,不要多话。如果讲错话惹人讨厌,人家会把你赶出去睡马路!
银俊看宝珠总是不声不响,也好奇过宝珠怎么看待他们这个关系?可是问过几次也没问出要领,只好算了。反正从第一次起,宝珠就没有拒绝过银俊的任何无礼行为,她顶多是在极不舒服的时候,用暗劲抗衡一下,可是通常不管银俊试什么鬼把戏,她都配合。就像那天根本还是两个陌生人的时候,她也从头到尾没喊叫抵抗,或者推开显然已经意乱情迷理智不清的少东家,以致过程中她那突如其来、充满了痛苦的一声闷哼,竟然成功地唤醒了本质并不属强奸犯的银俊。
“对不起!”银俊马上停了下来,有些惭愧地赔起不是。看见怀中女人紧闭双眼,不理睬他的样子不免心中着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失心疯至此,在家里就侵犯了第一天来公司上班的女亲戚。他不晓得这下自己该惹了多大的麻烦!这女的会不会报警?或者向他父母告状?他想先问问她的意思,却慌得一时想不起早先在办公室里听说她叫什么来着。
“欸!”他轻轻推挤了一下让他枕在双峰上的陌生女郎。人家没反应。
他抬起眼睛,看见旁边从她身上胡乱扯下来的花布裙子,上面印着蝴蝶穿花丛的图案,鼻尖前面又流动着像蜜一样芬芳的少女乳香,他和安心之间互相喊的“蜜糖”顿时浮现心头,却不好此刻应用,他来了灵感。
“小蝴蝶,”银俊喊着临时诌出来的昵称,用温柔的声音说,“你是我的小蝴蝶!”他的温柔把自己也感动了,心想这手真是高,避免了这种时候来个“请问芳名”的尴尬。
他看见女人的睫毛扇了一下,就撑起上半身说:“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小蝴蝶!”宝珠听话地睁开双眼,看见那个有张英俊面孔的男人,正用像总是带着笑的双眼凝视她,轻轻喊她:“小蝴蝶。”
她想问为什么要叫她“小蝴蝶”,可是她不敢出声,两个人没穿衣服这样抱在一起让她非常害羞。就赶快把眼睛闭紧了,不敢再看。
银俊完全清醒了,呼出一口大气,虽然他直觉对方没有生他的气,可是还是心中忐忑地坐起身来,毫无把握地说:“我没把你怎样吧?”
宝珠摇摇头。
“我弄痛了你吗?”银俊问,“你生我的气吗?”宝珠还是摇摇头。
“你会要我娶你吗?”银俊问了一个忽然就飘进他脑子里的问题。他严肃地盯着双眼紧闭的少女,直到确定她还是摇了摇头。
银俊几乎完全放心了。他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确定听见外面有点响动,迅速地跳下通铺,一面穿上衣服,一面说:“赶快起来!好像我妈他们回来了。”他没等宝珠收拾停当,就自行先出房门,大声地打着招呼迎向来人,替宝珠争取更多的时间:“啊恁是都跑去叨位?刚才一直唤无人!买菜买那久?噢,台中那个女孩子到了,爸叫我领她过来……”
宝珠就此展开她人生中在台北的一页,偏间的客房也充当了几年她的香闺,不过经常要和其他女性临时工,或者来访的亲戚、客人当室友。
“睡宝珠那间!”女主人告诉留宿的女客。宝珠倒没有感觉太不方便,她从小到大没有过自己的房间。反而是银俊觉得麻烦,他要等待“净空”才能溜进去找她,他讨厌家里那些来来去去的欧巴桑,嫌她们碍事。
“真难得今天没人住你房间!”放假难得在家的银俊发现新大陆,“今天连我妈都不在。礼拜天我家都这样安静吗?还好你那个习补完了,考得怎么样?”银俊并不需要回答。他心里比较着空间狭小、手脚施展不开的咖啡座和像间房一样大的炕床,快乐地叹息道:“唉,家里真好!”
宝珠想说:家里这么好,周末就留在家里别出去嘛。可是在他们的关系里,她只依例含羞垂头,一言不发。银俊忙过一阵以后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女伴,开始对着宝珠嘀嘀咕咕。
“欸!你变白了,皮肤也变细了,是因为来了台北吗?”他坏笑着欺身过去,吃着豆腐。“还是因为我的缘故?”银俊摸了一手的珠圆玉润,脑子却忽然想到安心穿着旗袍的纤细腰身,心头顿起涟漪。他揽过宝珠,调笑道:“真的白了,像台北人了。不过也胖了。都怪我买冰淇淋给你,害你吃上瘾,小蝴蝶成了胖蝴蝶。欸!胖蝴蝶!少吃点,我喜欢女人瘦瘦的。”可是丰润的她在他怀里,乖乖地随他摆布。
“你真的胖很多耶!屁股、肚子都大了。以后不买冰淇淋给你了。记住我喜欢瘦瘦的女人。”他警告她。可是他正享受地枕在她的丰臀上,话锋随心念一转,又说:“不过胖有胖的好处,反正我就是喜欢女人!”这才是真心话,不过要让安心听见,那就请他吃不完兜着走了。他感觉不回嘴的宝珠是个好听众,在这一刻令他爱到心痛:“小蝴蝶你真可爱!最可爱、最听话的就是我们小蝴蝶!”
可是银俊却坚决不同意女儿取名“小蝶”。那不就是小蝴蝶的意思吗?不行!
那叫什么名字呢?台湾小学课本上的名字不是小明就是小美,银俊用了第一个闪进脑海里的女孩名,说:“叫小美吧!”开玩笑!小蝴蝶是房间里叫着玩的。他对着她身上哪里喊的,那个傻女人难道不知道吗?
从命名的小事就显示,即使完全没准备就做了父亲,银俊对后代的事情是相当严肃的。事实上,闹出了“人命”以后,银俊一夜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他很有担当地明告父母:绝对会对孩子负责,可是死都不娶宝珠!
郭家父母拿有主意的儿子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看见就骂:“夭寿啊你!”一面找和两边都有交情、够分量的家族亲戚出面斡旋,就儿子撂下的原则和女方家庭进行协商。
那个时候宝珠没有单独和银俊相处的机会,有话也是人家带来带去,彼此不直接交谈,连替女儿取名都传话。银俊妈妈阿卿说:“我觉得小美比啥咪小蝶好。”她接过带来给月子中宝珠喂母奶的婴儿,抱在怀中,慈爱地逗弄起大孙女:“阮阿美尚乖,阿美!”她很高兴自己做了年轻的祖母,一面心想,幸好没叫“小蝶”,不然小名“阿蝶”,那可够难听的。
依照习俗,宝珠在密闭的房间中坐或躺,不能看书,说是伤眼,不能吃生冷,说是会落下妇科病。她很想吃个冰淇淋,上台北以前没吃过,一吃就爱上了。银俊带她去咖啡馆的情人座亲热,咖啡太苦,她喝了一口吐出来,银俊就替她点了冰淇淋。看她喜欢,之后出去跑业务,就会带回来两个小美冰淇淋放她桌上。
“所以他替女儿取名小美。”宝珠甜滋滋地想。感觉确实比她想的“小蝶”好,她偷偷地乐着,她懂银俊的意思:只能是她,连女儿都不是他的“小蝴蝶”。她本来有点担心生的是女儿,银俊和他们家会不喜欢,可是看起来全家都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她才放下心来。而且银俊父母对自己儿子没有好声气,却没当她是罪人,反而台中养父母生了她的气,一直没有北上看外孙女。可是这些都不是宝珠目前的烦恼,她最放不下的是好不容易考上的夜校,有了孩子,开学以后她还能不能去上?
“开学以后你做你去学校,”新任阿嬷阿卿挂保证,“阿美很乖很好带,我帮你!反正家里事情越来越多,本来就要再多请一个欧巴桑来到相帮。”阿卿小心地问:“阿珠,我有唾讲到无唾,你烦恼的就这样吗?”想想,觉得需要重申:“没人怪你,这种事再想也知是女的吃亏。都怪那个夭寿的阿俊!可是你了解,你们身份证上是叔伯兄妹,他不能娶你。你了解噢?”
宝珠点点头。阿卿松了一口大气。其实宝珠的养父母可以先办弃养,可是因为银俊一早表了态,溺爱儿子的父母亲就没有往能办成的方向努力过,反而为了替闯祸的儿子摆平,许了宝珠养家一笔“遮羞费”,应承了宝珠出嫁会为她添妆,甚至表示如果小美姓郭,那养育费用和将来的嫁妆也归银俊负责。
这件事就像一桩童叟无欺的生意一样地得到了双方家长的同意。宝珠如愿地留在台北工作和升学,孩子也有人帮忙照顾,银俊多了个女儿,除了阿卿想起来骂他一句“夭寿”,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经此一役,他心里更加坚定以后要和安心结婚。不过宝珠还是那个在他身边的人。而且事情闹穿了,家里替他赔也赔了,大人对小两口的关系采取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可是得了教训的银俊和宝珠,在一起时双双考虑到避孕的必要和方法。顾忌一增多,时间一拉长,银俊早在和安心结婚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对宝珠初见时的热情。
银俊的婚礼和宝珠高职毕业考试碰巧在同一天,她顺理成章没能去观礼。满三岁的小美倒跟保姆一起去吃了她叫“咕”(舅)的父亲的喜酒。宝珠早早考完交卷,离开教室后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校园里痛哭到校工关大门才回去。
三福模具公司渐渐摆脱了昔日家庭企业的面貌:扩建了厂房,沿马路盖了四层楼高的写字楼,打掉了郭家大院的围墙,厂、办、住分了家。写字楼的顶楼加盖了没有申请执照的公寓单位当做员工宿舍。宝珠和其他三个中南部来的女孩子做了室友,四人一房,有公用的厨浴。小美住在郭家大宅,和保姆一起睡在宝珠原来的房间。
有了高职文凭的宝珠一直还是“会计小姐”。她在拿到三福模具公司十年服务奖章以后,和台中的蔡有呷经过相亲结为夫妇。有呷装潢学徒出身,在建材行做伙计,家境清寒,拿不出聘金就耽误了婚姻大事,三十多岁才为了替重病的父亲完成心愿,由媒人中介和比自己小五岁、带了个九岁女儿嫁人的宝珠结为夫妇。
宝珠的公公在两人婚后含笑而逝。宝珠把郭家给她添妆的现金拿出来买了个小店面,让有呷自己做老板,然后在三年之内生了两个儿子,儿子请算命先生依据命中五行所需,分别取名正土和正火。有呷觉得自己娶到宝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对小美也爱屋及乌,视同己出。只有宝珠的婆婆看不开,不但对宝珠为家庭所作的一切贡献视而不见,有时还对媳妇和拖油瓶孙女恶言相向。有呷深爱宝珠,自己母亲对宝珠母女的态度看在眼里,很不舍得,却也无计可施。庆幸的是两个亲孙子来得快,转移了老人的注意力,一家人的日子就也过下去了。
台湾发展十大建设,岛内就业人口增加带动产业内需,幸运地替人口稠密的小岛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全球石油危机时期构筑了避风港。本来银俊的生意也算好做,可是急于扩张,调动了不少头寸。不料接替宝珠的会计小姐和会计经理发生私情,两人卷款私奔,害得公司周转不灵,险些倒闭。郭三福抵押了一块地给地下钱庄,银俊的岳家也动用了关系向银行高层关说,才帮被各方打落水狗抽银根的银俊渡过危机。事后家族检讨商量,觉得非要安插个“自己人”管财务,否则银俊忙于拓展业务,难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这时想起了宝珠。“台北阿嬷”阿卿奉命说项,就以要小美回来就读台北明星国中来说服宝珠凤还巢。
有呷当时只知道台北的阿叔是妻子的老东家,小美喊得亲,直接叫二老“阿公”、“阿嬷”,却不知道她叫“咕”(舅)的银俊就是生父。有呷是个感恩的人,一直记得当年郭家给宝珠添妆的特大红包。而且宝珠带着小美到台北去上班,可以避开婆媳冲突,少受多少闲气,就鼓励老婆受聘。
“我妈妈身体好,她喜欢带孙,”有呷说到了重点,“你也知道,她只喜欢阿土和阿火。”
宝珠想到女儿受的委屈,考完高职毕业考后就没有哭过的她,掉下了眼泪。
“小美这会读册,她台北阿嬷不是说他们那里是最好的学区?”有呷也哽咽了,“她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情,这么乖。我妈人真好,嘴真坏。我不甘小美被糟蹋!”
宝珠哭出了声。有呷妈妈脾气不好,说话尖刻。宝珠遇过几次婆婆抱着孙子在外面和邻居聊天,小美放学回来打招呼:“阿嬷!”当众立遭詈骂:“别黑白叫,谁是恁阿嬷?”
等下回小美记取教训,不敢喊人,老太太骂得更狠:“没规矩!不知谁人生就不知谁人教了吗?”如果不巧站得近,就顺手一巴掌挥过去。
宝珠想到自己是养女,养父母都没那样待她,心里就松动了,问:“恁妈会让我去台北吃头路吗?”
有呷撇着嘴道:“只要跟她说,你去有钱赚,屋内减两个人吃饭,你觉得呢?”两夫妻相视抿嘴偷笑,宝珠娇嗔地在丈夫臂膀上轻推一记,有呷懂那是说“你坏”,心里痒痒的,已经舍不得老婆去台北了。
郭家这样礼聘,宝珠回到三福公司,头衔却还是“会计小姐”,不过到底当她母女是亲人,薪水虽然是行情价,却多了一条供吃住的福利,把银俊结婚以后搬出去,家里空下来的房间给两母女住,天天一家人一样同桌吃饭。公司里连经理都知道宝珠的身份不同,对她客气三分。宝珠也尽心尽力,公私不分,同事们出去凑份子吃饭私人掏钱,她都要商店开公家发票充当公司买的单,用以核销银俊一些乱七八糟上不了台面、无法正常报销的开支。
有了宝珠当账房,银俊不再担心后院起火,他对她固然早就没有男女之情,可是毕竟有过肌肤之亲,还有个共同的孩子,哪怕宝珠已经被“放出去”嫁人,有了那点过去,银俊就像手中握了人家的卖身契,感觉这才是“自己人”,能委以信任。银俊想:难怪有几位世伯把公司里的秘书、会计或出纳小姐什么的都“收”了,原来这样才能放心!生意人不容易呀。
只有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傻老婆安心不懂事,完全不体谅丈夫在婚姻之外发展男女关系的必要性,常常为了陪她的时间太少这种小事找他吵架。银俊看起来大剌剌的好像永远是一家之主,其实心里暗暗怕着得理就不饶的老婆。有时候和酒友开玩笑,也会自嘲“家里那个外省婆就是不够温柔”。他觉得心里从来没有少爱过安心,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哪怕生了孩子,他还是让安心“稳坐大位”就是明证。可惜安心就是不领情,夫妻关系逐渐疏离,有时闹得他都不想回家了。
宝珠母女搬到台北才几个月,郭家就有人说漏嘴,泄露了隐瞒十几年的秘密。安心发现银俊在结婚前就不忠,怀疑小美是和会计小姐的私生女,打电话到公司去质问宝珠,再向银俊证实后,在家又哭又闹了几个礼拜,竟然气到流产。
宝珠听说了过意不去,就去找银俊辞职。银俊两眼一瞪。“我还不够烦吗?你不要给我在这里来乱!”他没好气地说,“别理我老婆,我跟你那是多久以前的事?还找我吵!别理她!再打来你就转给我。”
“是我对不起她,”宝珠难得地坚持,低下头小小声地说,“当初我不该介入你们之间。”
“什么介入?你根本什么都……”银俊不屑地笑起来,可是站在他桌前怯生生的徐娘会计,却让他忽然记起和自己偷尝禁果的十八岁害羞少女,心里动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渐浓,他从座位上站起,走过去伸手轻抬人妻下巴,说:“你那个害羞的样子……”
没有闪避的宝珠双眼一闭,两颗泪珠流下了她的脸庞。银俊薄弱的色心立刻被浇熄,哪怕他不在乎人家有没有老公,可是宝珠现在替他管着钱包,比任何女人都不能得罪,连忙撒手,诚恳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宝珠,以后一定不会不礼貌。我真的需要你,公司需要你。小美刚进金华读得这么好,你为了我,为了公司,为了女儿,都不能辞职。”
宝珠轻易地被说服了,她听到银俊说需要她,她只不太确定银俊有没有喊“小蝴蝶”。她没有想到银俊因为商场应酬频繁,十几年经历了许多花花草草,喊过多少女人各种花名,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在情浓时频频呼唤过一个少女“小蝴蝶”。
“为什么嘛?妈,你少装没听见。”小美遗传了父系的坚持,“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替我取名‘郭小蝶’?我觉得比小美好多了。”
“你不是说不喜欢‘小’这字?”宝珠反击。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乡下少女。她帮郭家管了一辈子的钱,虽然没有头衔,银俊生意规模扩大以后,内账都要她过目盖章才算数,别说公司里的财务长,连外面交关的银行都知道三福公司里有这么一位神秘无声的大账房。
小美为了避开单行道,弯进巷弄里穿梭,宝珠正感觉周遭看来眼生,小美却绕到了松江路上,宝珠脱口而出道:“怎么出来就到你‘咕’公司?”
小美抽空瞥了妈妈一眼,说:“他公司搬到内湖好几年了。怎么你又忘了?”
宝珠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在这里上班几十年,新的地方我又没去过。你上次不是说他要去大陆设厂?”
小美说:“去了都多久了?报上都登了。自从他要我去他公司帮他做我说不要,他就懒得理我了。”她没讲的是,父女大吵一架,已经很久不讲话了。
“吧咕。”小美喊银俊两个弟弟“大舅”、“小舅”,却一直以和闽南话“舅”谐音的昵称喊生父,那是她牙牙学语时阿卿教的,短促的童音有点介于“爸爸”和“舅舅”之间,这也就糊里糊涂地叫了四十年了。“我妈帮你做了一辈子,你什么位子都没有给她。她的退休金是她应该得的,亏她还谢你!是,我的公司小,不到十个人,没赚多少钱,我也是老板。你不要以为我会像我妈那么傻!你让我进董事会你老婆、儿子会同意吗?”
银俊和安心生了两个儿子,外面庶出的可能还有。可是银俊觉得众多子女中,小美的脾气最像自己,书也读得最好。小美大学毕业以后,银俊已经是大老板了,主动提出要资助女儿出国深造,小美跟妈妈说:“我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帮忙。”她嫁了一个银俊没有哪只眼睛看得上的小公务员,可是小美很满意:“他只爱我一个。而且他的收入稳定,我可以放手去闯!”
小美在外商公司里做了几年,丰富了人脉,稳定了客户和货源,就自行创业。丈夫尽心照顾家庭,她生完孩子就撒手,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小小贸易公司做得一帆风顺,从第一年就赚钱。银俊看女儿做生意这样出色,觉得是有乃父之风,除了择偶的眼光太差劲,他对小美的工作能力很激赏,从嫡出儿子还小的时候就几番延揽小美进公司,没想到女儿却不买账,还连连抢白,越说越难听,算是银俊难得在女性前面吃瘪的时候。他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算是替你妈妈出气吗?我哪天要问问她,她是觉得我对她哪里不好,在你面前骂我还是怎样,让你这么不想帮我?”
宝珠埋怨小美道:“你阿嬷生前跟我说过多少次‘咕’要你去公司帮他,我说我哪里管得了你?”她的声音里带起一点笑意,“你阿嬷一直说孙子辈里你最像你‘咕’。”
“谁像他?实在应该听老爸的改姓蔡!”小美没好气地说。人和人真的有缘分一说,小美从小和继父感情特别好。没有血缘的有呷以无私的父爱站稳了小美心里那个至亲的位子,是银俊用名利买不走的。
实际上小美和继父并没有住在一起多久,宝珠和丈夫结婚五年不到就长期分居,只有年节“做伙”。不天天住在一起,说话尖酸刻薄的有呷妈妈对厌恶的两母女鞭长莫及,完全发挥不出应有的破坏力,宝珠和丈夫这段远距离婚姻维系得很好。宝珠一直在银俊的公司做到五十五岁退休。
“退休以后就罕得来台北了。四处走,都在国外参加旅行团,”宝珠有些遗憾,“连你台北阿嬷出山我都在国外没赶回来。”
“没去也好。”小美说。她觉得妈妈对郭家实在太一厢情愿。她自己倒是悲悲戚戚地去参加了亲祖母的葬礼,可是葬礼是安心操办的,她郭小美完全被排除在外当路人,连孝也没让戴。小美只不高兴了几分钟就释怀了。虽然姓着一样的姓,她连银俊自己的“家”在哪都不知道,她究竟算是郭家的什么人呢?登录在她身份证上台中的父母家,那才是她的娘家。
“不然你带我去祭拜一下也好——噢,你不知台北阿嬷在哪哦……”宝珠念起旧情,“不然你打电话问你‘咕’?那你现在就打!我昨暝睡你家睡不好,不知是想到还是梦到你台北阿嬷和你‘咕’一起,我觉得怪怪……”
“妈——”小美生气了,“我会问好地方,下次带你去拜,可是不要逼我找借口打电话给他好不好?他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看重我!我自己做得很好,我跟他讲,我是宁为鸡首,反正不会去他公司。他没有很客气耶,他说他公司以后变成鸿海那么大,就看我怎么后悔!你帮了他一辈子,他还要我去帮他的儿子?休想啦!”
“那也是你弟弟……”宝珠小声抗议。
“只有正土和正火是我弟弟!”小美有点不耐烦地说,“是不是女人到六十岁都不会忘记初恋呢?还好我只有过一个男人,我老公也只有我,如果他有别的女人,不用多说,马上掰掰!妈你怎么到现在还这样?我怀疑你到现在都还爱我‘咕’,不对,是迷恋,像粉丝那种。你怎么那么傻?他自以为是大众情人,外面多少女人?粉丝一大堆,早把你忘记了!还好你没嫁他,嫁老爸你现在退休才有老伴陪你到处去玩!阿公、阿嬷过身了,郭家也没人要跟我们做一家伙了,拜托你别再想别人,专心对我老爸好吗?”
“听你讲成这样!我跟你老爸是夫妻,我哪有想什么别人!”宝珠恼羞成怒。
小美的气也没发完,接着说:“你怎么不想‘咕’是先跟你好的耶,可是他不管你们都有了我,还去娶别人,这种人——”
“一直乱乱讲!”宝珠打断女儿,憋了一肚子对女儿说不出口的话:你晓得什么大人的恩怨?你爸妈就是像电视剧演的那种相见恨晚,第三者是你母,你爸是情非得已呀!不管是年轻时不能抗拒你妈的魅力,让他背叛了多年女友,还是命运让情侣成为“堂兄妹”!她叹息道:“你‘咕’不是不负责任,是有原因我们才来拆分开……”
“人家说被骗还帮人数钞票就是你这种!”小美口不择言起来还真像银俊,“我长大了还愿意跟郭家来往,只是因为阿嬷对我们很好。是我自己的生父我也不想他这么坏,可是,妈,你被他欺负、被他利用了一辈子怎么不醒醒呢?你帮他卖命一世人不够,现在还叫我去帮他儿子!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觉得他对不起你!”小美把收音机音量调高,表示不想讨论下去了。
刚去世的台语歌王几个同父异母的儿子都遗传了父亲的音乐细胞,在父亲身后联合举办追思音乐会,正在电台上密集宣传:“……下面就请各位听这首《蝶恋花》——”
音乐忽然停止,原来手机通了。小美新买的奔驰车有蓝牙装置,方向盘上按个键就接上电话:“喂?”是银俊公司助理打来的:大老板昨日凌晨脑溢血,送医抢救不治,昨天下午去世。家属要他通知小美去开会。电话一断,音乐自动再度响起。
小美受惊于突如其来的死讯,一时不及为那个许久没在自己生活里出现,却刚才还在向母亲怨怼的生父伤心,慌乱诧异地道:“怎么可能?干吗叫我去开什么会?怎么可能?前两年见到还好好的!妈!妈!你听见没?”
宝珠却像完全没旁听免提电话的内容,皱着眉头说:“莫吵啦!刚才怎么停了?我尚欢喜这条歌——”她轻轻随着收音机里唱到的最后一句哼起来:“……蝶恋花栽相等待,年久仍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