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路遥 本章:第十六章

    (郑小芳)

    过去的某种事不管怎样在人的感情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痛苦,但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总能够面对现实的——因为人不能掉头重返过去,而总得迈步走向前面。

    这并不是说,薛峰和我断绝关系给我带来的痛苦已经消失。不,这伤口已经留在心上,很难痊愈。但我终归不是林黛玉,视爱情为生活的全部。如果是这样,当初我也不会来到这里,会留在他的身边的。在爱情以外,生活中还有我们更值得珍爱的东西——那就是劳动、事业和理想……

    我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我的工作上。上万亩的花棒成活率相当不错。现在这些小东西已长到二三寸高了;嫩嫩的、灰绿色的茎叶,即使在长期的干旱中也显得很有活力——这是因为它们的根扎得极深——甚至比地面上的茎叶都要长得多。花棒之所以能在沙漠里生长,就是因为它能把根扎在很深的地下,因此不怕干旱。这小生命对人难道不也具有一种启发意义吗?旅人们如果从远方向这里遥望,现在不会看见这里有什么变化——仍然是黄漠漠的一片。只有亲临此地,你才发现这里已不再是荒凉,已经有了幼小的生命。

    也许过不了几年,这上百个黄沙丘,就要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并且有繁密的花朵点缀在其间。不用说,猖狂的毛乌素大沙漠将会又丧失它的一个前沿阵地。

    这就是我的最大安慰。

    我整天在这些沙丘上转来转去,防止牲畜进去侵害,查看是否出了蚜虫——我已准备好了乐果乳剂以对付这个敌人。

    —个人在这些荒无人烟的地方转来转去,确实很寂寞。我唯一的谈心对象就是我的花棒。真的,我在心里不知对它说过多少温柔的话。当然,有时也和沙漠吵嘴,对着它那无边无际的大本营发出诅咒或者挑战!

    在这期间,我同时准备我的下一个试验项目——栽桑树。我已经跑了周围许多的村子,搞了一些调查,总共只发现了不到十棵桑树。但这些桑都是灌木类,像拧条一样,桑叶营养价值不大,叶片又小又粗糙,这里的人主要用于编织,从不养蚕,许多老百姓连蚕也没见过。

    我准备今年十一月份从外地运来桑树苗,先在这里试种一百亩。当然,我知道乔木桑在这里不好越冬,这里最冷的气温有时要达到零下37℃。春夏少雨,桑苗长不起来,而秋天雨多,长得又太快,这样组织不充分,木质化不够,比较脆弱,越冬时很容易冻坏。

    我在心里祈告我的第一批小桑树苗将能越过今年冬天。到明年,我就可以用南方耐寒的甜桑来嫁接了。我知道这件事的意义多么重大——如果我的试验能获得成功,这沙漠里将破天荒有了养蚕事业!这些日子里,我在农场也另外搞了点小小的革命。我和吴有雄一块把一间闲置的仓库打扫干净,开辟了一个文化场所,原来的一些报刊杂志都堆在曹场长的办公桌下,我们把这些东西都挪到了这里来。我把自己的一些书籍也拿到了这里。另外,我们把建场时上级奖给这个农场的几面锦旗,也从一个仓库的角落里翻开来,洗干净,挂在了这里的墙上。这个文化室俨然像一回事了。连曹场长也乐呵呵地在这里转了几回。

    在我的强烈抗议下,曹场长不得不派人修起了厕所。在这以前,农场的人都随地大小便。真气人,有些粗汉甚至大小便故意不避开我!不用说,在平时的生活中,我还是和吴有雄交往最多。他是一个极好学的人,对什么知识都有兴趣。最后,他竟然把不适用本地耕作的小型拖拉机播种机和畜力播种机,重新组合配制成了一种新型的播种机,拖拉机和牲畜都可以牵引,拉起来轻便,开沟效果好,播下的种子疏密合理,容易通风透光。这个小小的改造已经引起地区农机局和农机研究所的极大重视,许多地方都在推广使用了。

    他不仅喜欢机械知识,对于农业、牧业和林业方面的学问也很爱钻研,常来请教我一些有关专业方面的知识。至于我自己,需要有雄帮助的就更多了。

    我不想隐瞒我的感觉——我已经感觉到了:有雄对我怀有一种比友谊更深的感情。这不是说他已经向我表露过什么,而仅仅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不会错。

    至于我,尽管我喜欢他,但我还并没有对他产生比友谊更高的感情。我的心过去一直让薛峰占满了,没有给别的男人留下位置。就是现在薛峰已经离开了我,但我仍然不能改变多年所沉淀下的这种感情。对我来说,要把爱情再给另外一个男人是多么不容易啊!但我理解有雄。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感情不含任何鄙劣的成分,而且从来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事,让我窘迫和为难。

    至于我自己的事以后怎么办,我现在根本没有考虑——

    让今后的岁月慢慢去回答这个问题吧……

    八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家里整理一些资料,突然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说吴有雄到外地的一个煤窑去拉煤,结果碰上两个挖煤工人煤气中身倒在坑道里,情况非常危急。他让人用绳子拴着腰,进去抱出了那两个工人,而自己却躺倒在了坑道里。当人们把他拉出来时,他已经昏迷不醒,现在已被送到地区医院紧急抢救……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是他已经死了!这消息就像谁用棍子在我头上猛击了一下。我的腿抖得连站也站不住。我们这里不通电话,城里的电话是打给公社的,公社又派人来传话给我们。事关重大,曹场长立即出发去地区医院。

    我不由分说,也跟上他去了。

    我们从公社坐班车来到城里,就急匆匆地奔赴地区医院。

    到医院后,我们才知道有雄已经脱险——现在已经转到住院部了。

    我们又急忙赶到住院部。

    按规定,这里只能有一个人进病房探视病人,曹场长是领导,当然应该由他进去。

    曹场长进病房后,我惴惴不安地坐在走廊的一张椅子上。由于心情焦急,加上一天没吃饭,觉得头晕目眩,恶心得直想吐。我现在虽然知道有雄已经脱险,但心里仍然七上八下,怕有意外的变故。我现在越来越清楚,这个人的一切方面前是多么可贵。曹场长出来后,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说:“情况好着呢!哎呀,把人吓死了!有雄真是舍己忘生的英雄的人物,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某种真诚——为此,我这一刻甚至原谅了他的许多缺点。”

    当天下午,我在街上买了许多东西回到我们林业局。我在一位同事的家里,利用他们的锅灶,给有雄做了一些饭菜。

    当我提着这些吃喝走进他的病房时,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对我笑着。我看见他眼里旋转着泪水。

    我自己的眼睛也潮湿了。

    他首先告诉我,他什么事也没,只是“睡着”几个钟头罢了。我把盛好的饭菜递到他手里,就在他床边坐下来。

    他吃得很香,就像平时在农场一样。我看着他这时候还是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他看我笑,也笑了,说:“医生让我多住几天,可我什么事也没了。我想回家里息养几天,这里那股药味我实在受不了……”

    这时候,一位护士进来,对有雄说:“地区报有几位记者要来采访你……”

    有雄一下急了,放下碗筷对护士说:“千万不敢让他来!叫他们饶了我吧!这么屁大一点事,传播出去我就不要想安生了!你就说我生命垂危,不能会客……”

    护士被他逗笑了,对他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这就是吴有雄。他把这种事当做一种灾难。

    第二天,什么人也说不下,有雄非要回家不可。地区卫生局只好派了一辆小吉普车送这位犟脾气的“英雄人物”回家。我和曹场长也随车回来了。

    车到我们农场时,有雄叫我们回场去,不必送他回家来了。曹场长看他身体状况基本恢复正常,也就下车了。

    我不下车,非要送他不可——我实际上是想去一趟他家里。他当然乐意我去。但下了车的曹场长却用那么一种目光朝吉普车里瞥了一跟,这使我昨天对他刚产生的一点好看法又一扫而光了。我也不管这些,就和有雄一起乘车回了他家。

    有雄家看来并不富裕,房屋是那简易柳笆庵子,一共三间。两间套在一起,是住人的。另外一间看起来是放杂物的。

    有雄的父母亲和他的妹妹,热情而惶恐地接待了我们。三个人忙出忙进为我和司机准备饭。

    有雄把地区卫生局的小车司机安顿在炕上,让他喝茶,嗑葵花子。然后就引我在他家的房周围转了一圈,而且给我讲了许多这一带的民情风俗。

    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屋里屋外涌满了村里的许多人。

    我一开始不明白这是怎一回事。后来才清楚了:他们是来看我的。

    我听见屋外有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在议论。

    “这就是有雄的媳妇!”

    “听说还是大学生呢!”

    “啧喷,长得俊格旦旦的……”

    我端着饭碗,感到又羞又臊。我甚至看出来,有雄父母亲和他妹妹也认为我是有雄的……唉!

    有雄十分尴尬,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对我说:“你吃完饭就坐车回农场去,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确实受不了这种境遇了。

    吃完饭后,我就坐卫生局的车回农场。路上,那个司机对我说:“你爱人力气真大!硬是把两个人抱出坑道……”

    显然他也误会了。我赶忙说:“我是他的同志,一个农场……”

    “啊?”司机为自己冒失吓了一跳,几乎把车开到了沙梁上!他赶忙说:“实在对不起!我还以为……”

    我被他的狼狈相逗得直想笑!

    到农场的路口时,我下了车,向我们宿舍那里走去。

    当我走进院子的时候,一下子惊呆了:我看见薛峰正靠在我房子的窗台上,手里拨弄着一朵牵牛花,向我微笑。

    天!这是真的吗?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真的。这就是他吗——我亲爱的人!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撒开腿赶忙向他跑过去……


如果您喜欢,请把《你怎么也想不到》,方便以后阅读你怎么也想不到第十六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你怎么也想不到第十六章并对你怎么也想不到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