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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奥卑利街这家意大利餐厅时,林希仪不禁有点失望,杜飞扬不在这里。
许多年没见了,每个人都好像一下子长到了,叶念菁走过来挽住她的手,她瘦了很多,不再是从前的小胖子了。
“你妹妹现在做些什么,她会不会已经当上了哈佛大学的教授?”叶念菁问。
“她很好。”林希仪边说边把外衣脱下来。
这时候,徐可穗突然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知道当今世上三个智商最高的人现在做些什么吗?”然后,她说:“两个在疯人院里,一个自杀死了。”
大家听到了天才的遭遇,禁不住一阵叹息。
“天才和疯子只是一线之差啊!”柯纯说。
林希仪却在想,这三个人会不会是跟魔鬼交换了灵魂的?时候到了,就要把灵魂拿出来。
歌德的《浮士德》里,浮士德向魔鬼出卖自己的灵魂来交换知识。曾几何时,林希仪也甘愿以灵魂换取智商,她要她妹妹林于然的智商。
当妹妹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告诉她,很快便有一个妹妹陪她。妹妹出生之后,林希仪才知道那是个骗局。妹妹不可能成为她的玩伴,她们相差太远了。
孤僻的林于然只肯亲近姐姐。她画的图画跟正常人并不一样。当她画人的时候,她画的是人体每个器官,还有血管和肠子;当她画一辆车的时候,她画的是零件而不是一辆完整的车;当她画一双鞋子的时候,她画的是鞋底。
林先生和林太太非常担心,以为自己生了个有问题的孩子。他们决定带她去见专家。
经过一连串测验之后,专家们发现这个只有四岁的小女孩的确异于常人。她的智商高达一百九十八。
林先生和林太太开了一片五金店,一辈子勤勤恳恳,智力中等,对于自己竟然生出了一个天才儿童,不禁大吃一惊。当天晚上,他们连忙把林希仪画的图画翻出来研究。当他们发现她画的人没有分裂成五脏六腑,画一辆车的时候也没把车子解剖,可想而知他们俩当时有多么失望。从那天开始,这两夫妇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林于然身上,他们唯恐自己毁掉一个天才。
林先生和林太太买了许多自己都看不懂的书给林于然看。在亲戚朋友与新相识之间,他们少不免也夸耀一下这件他们在某个夏夜中制造出来的杰作。林希仪与妹妹同睡一个房间,她睡在上铺,妹妹睡在下铺;可是,她们之间的距离却愈来愈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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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午夜,林希仪醒来,发现妹妹爬到她的床上,坐在她脚边,怀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神经兮兮的。
“你干什么?”她问。
“姐姐,我可以跟你睡吗?”
“不可以。”她说。
“为什么?以前也可以的。”
“因为现在我们不一样了。”她冷冷地说。
林于然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她心软了,掀开被子,说:“好吧!”
林于然雀跃地爬进被窝里,脸朝着她姐姐躺下。
“姐姐——”
“又有什么事?”她有点不耐烦。
“地球会微微升起,迎接我们迈出的每一个脚步。”她的小手搭在姐姐身上,幸福地合上眼睛,嘴边犹挂着一个微笑。
林希仪听得一头雾水。她已经习惯听不明白妹妹的说话,毕竟,这个四口之家里,只有一个天才。
后来,她发觉妹妹还是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替她做功课,尤其是她最害怕的算术。另一个好处,就是当她想要任何东西的时候,只要说是妹妹想要的,爸爸妈妈一定不会拒绝。
她想养一只绿鹦鹉,就说是林于然想要的。
那只绿鹦鹉也真够势利眼,来到他们家之后,他只喜欢亲近林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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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为他起了名字,叫阿波罗好吗?”一天,林于然让绿鹦鹉站在她手掌上,跟林希仪说。
“随便你吧。”她没好气地说。
林希仪十岁生日的那天,放学之后,她兴高采烈地跑回家,以为会像往年一样,有一个生日蛋糕在等她。
当她推开门之后,发现除了桌子上的生日蛋糕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个时候,电话的铃声想起,她拿起话筒。林太太在电话那一头说:“希仪,有一位美国专家来了香港,他十研究天才儿童的权威,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和妹妹现在等着见他。你自己吃蛋糕吧。”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她生气地说。
“这件事对妹妹很重要的。抽屉里有五百块,你拿去买礼物吧。”
她悻悻的挂断电话,把那个生日蛋糕扔进垃圾筒里,踩了一脚。
“妹妹!妹妹!”那只绿鹦鹉在笼子里不停的叫。
她狠狠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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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一天,家里只有她们两姐妹。
“姐姐,我想去公园。”
“公园不是天才去的,你该留在实验室里。”她趴在床上边打游戏机边说。
“我想去。”林于然站在床边,皱着眉,拉拉她姐姐的衣袖说。
“好吧。”
两姐妹来到公园,林于然兴奋地在草地上乱跑。
“我去买冰淇淋,你不要走开啊!”林希仪说完之后走出公园。
她跑去附近商场买冰激凌,经过一家店的橱窗时,她被一双红色的溜冰鞋吸引着。她走进店里,穿上那双溜冰鞋,想象自己在冰上舞姿妙曼,她一直想学溜冰,她知道自己会很出色,在这方面,她会比她妹妹优秀。
买了溜冰鞋之后,她在商场溜达了一会,最后才施施然买了两球冰淇淋回去公园。
林于然不在草地上,不在球场上,也不在跷跷板那边。林希仪的心凉了半截,一边找一边喊妹妹的名字。手上的冰淇淋融掉了,她愈走愈慌。丢失了妹妹,爸爸妈妈一定会杀死她的。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忽然之间,她听到有人喊她。
“姐姐!”
她回过头去,看到林于然蹲在水池旁边。
“你去哪里去了?”她问。
林于然气定神闲地说:“我一直也在这里看人家放小船。”
那一刻,她才明白,妹妹是不可能丢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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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天,林希仪从合唱团的练习回来,看到林于然很伤心地坐在窗台上。
那只绿鹦鹉的笼子打开了。
“阿波罗不见了。”林太太说。
“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时候,他孩子笼子里的。”林太太对林于然说。
林于然用力地摇头,然后从窗台上跳下来,跑进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传出一声尖叫。
林先生和林太太连忙冲进房间里。林于然抱着头在床上翻滚,很痛苦的样子。
“我的头很痛!”林于然喊着说。
“别怕,妈妈在这里。”林太太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中。
“妈妈,我明天要到团长家里玩,”林希仪站在房间外面说。
“妈妈带你去看医生。”林太太用毛巾小心地帮林于然抹汗。
她忽然明白,没有人在乎她明天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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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杜卓山买了一间新的公寓,这天特地请合唱团里的同学到他家里开派对。杜太太在团里负责弹钢琴,是个很严格、要求很高的人,大家都有点怕她;反而团长比较和蔼可亲,像个大孩子似的。
大伙儿在楼下跳舞的时候,林希仪到楼上去找洗手间。她看见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一线光来。
她推开房门,看到一座亮晶晶的黑色钢琴,钢琴上,放着一尊小小的、陶土造的天使。
她坐在钢琴前,十只手指在琴键上随意地游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猛地抬头,发现一个男孩子默默地站在她后面。
“喔,对不起。”她站了起来。
“没关系。”苍白的男孩说。
“钢琴是你的吗?”
“嗯。”男孩点了点头。
“你喜欢天使的吗?”她摸摸那尊天使。
“我喜欢有翅膀的东西。”
“你喜欢母鸡吗?”
“母鸡?”
“母鸡也有翅膀。”
“喔,不。”他憨憨地摇头。
“那你只是喜欢有翅膀而又美丽的东西啊!”然后,她问:“你为什么不到楼下去,大家在跳舞呢!”
“我要练习,下星期有比赛。”
她听说团长的独生子年纪跟她差不多,钢琴弹得很出色,拿了不少奖项,应该就是他吧?
“我叫林希仪,你呢?”
“杜飞扬。”
“听妈妈说,你妹妹是个天才。”他说。
“但她不会弹钢琴啊!”她用手指叮叮咚咚的在琴键上戳了几下,问:“可以为我弹一首歌吗?”
“你想听什么歌?”
“爱而加的《爱之敬礼》。”
杜飞扬双手放在琴键上悠悠地弹起来。林希仪靠在钢琴旁边,沉醉在他的琴声里,他的琴声有一种魅力。
那首歌弹完了,她满怀欣赏地说:“你很有天份啊!”
他忧郁地把琴合上,没有说话。
“我了解你这种人。”她说。
“喔?”
“就是所谓天才啊!别人不懂的事,他们全都懂,却又还要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讨厌!”
“我有那么讨厌吗?”
“嗯!”
他默默无言。
“我说说罢了,别那么讨厌。”
他抬起头,朝她微笑。
“你喜欢溜冰吗?”她问。
“喜欢!”
“你会吗?”
他尴尬地摇摇头。
“等你比赛完了,我们去溜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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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在溜冰场等他。杜飞扬来了,她问:“成绩好吗?”
“我拿了第一名。”杜飞扬说。
“太好了!”她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去溜冰。”
她和他都是头一次溜冰,没想到他一学便会,她却摔倒好几次。
“所有人都比我聪明。”她靠在场边沮丧地说。
“别这样,你也很聪明的。”他靠在她身边。
“‘聪明’这两个字通常不是用来形容我的。”她苦涩地说。
“我觉得你很特别。”
“我有什么特别?”她盯着他。
他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你敢吻我吗?”她问。
他满面通红。
“我知道你是不敢的。算了吧!”她转过身,踏出几步,想到溜冰场中央去。
忽然,他溜上前,在她后面的脑袋瓜吻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从她身边溜走。
“胆小鬼!”她摸着脑袋瓜说,眼睛却追踪着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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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天,杜飞扬来五金店找她。
林先生走过来,搭住杜飞扬的肩膀,说:“你就是那位小小天才钢琴家吗?”
杜飞扬尴尬地缩了缩。
林于然坐在一罐漆油上面读霍金的,对周遭的一切全无兴趣。
林希仪和杜飞扬并肩走在公园里,她说:“我们去吃披萨好吗?然后去看电影。我请你。”
“我请你也可以。”
“没关系,我的零用钱很多。”
“为什么?”
“因为我不够聪明罗!”她耸耸肩。
“你妹妹刚才看的是什么书?”
“不知道啊!反正她看的书我没兴趣。”
“你好像不喜欢提起她。”
“你不觉得有个天才妹妹很麻烦吗?每个人都会拿你来跟她比较。”她泄气地说。
“你可以把她当成外星人的啊!”
“外星人?”
“譬如是E.t.或者叮当。”
“我倒没想过。”
“他们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那就不可能跟你比较了,而且还会带来很多欢乐。大雄有了叮当之后,不是很开心吗?”
她站住了,定定的望着杜飞扬,说:“我为什么没想过呢?她是叮当,我是大雄。我是人,她不是。”
“对。”
“那你就是技安!”她指着他说。
“技安?技安是反派。”
“这是你想出来的,你不做技安谁来做?”
“那好吧!反派有性格!”
“我有东西给你。”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说:“你看看。”
杜飞扬打开盒子,那是一只陶土造的杯,杯身上有一双立体的翅膀。
“是我在陶艺班上做的。”她说。
“谢谢你。”
“为什么你喜欢翅膀?”
“那就可以到处去。”
“将来当上了钢琴家,便可以到处去表演了,奥地利、捷克、意大利、法国……”
他走在她身旁,默默无语。
“不要告诉别人你喜欢有翅膀的东西。”她说。
“为什么?”
她笑了:“人家会笑你的,因为卫生棉也有翅膀。”
他们走着走着,杜飞扬看到公园里有一排钢架,他跳了上去,玩起双杠来,姿态优美灵巧。
“你会玩双杠的吗?”林希仪看得傻了眼。
“我悄悄学的。妈妈不让我玩,她怕我弄伤手指不能弹琴。”
“是的,你该好好弹钢琴,你有天份。”
“但我更喜欢体操。你呢?你喜欢我弹钢琴还是玩体操?”他的眼睛期待着她的答案。
“我喜欢弹钢琴的你。”她坚决地回答。
带着失望的神情,他转过身去,背着她。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有多么糟糕。
后来,当杜飞扬没有考上茱莉亚音乐学院的时候,他也悄悄在她身边溜开了。
要很多很多年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当天的答案多么残忍。
可是,她没忘记他的说话。从那天开始,她把妹妹当成叮当,但她是一个不跟叮当玩的大雄。漫画里的叮当不会长大,她只是没想到妹妹也不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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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林于然因为连续不断的头痛进了医院,医生诊断出她脑部有一个恶性的肿瘤,无法切除。
那个冬夜里,她坐在妹妹的床边,望着她瘦骨伶仃的小小身躯。
“姐姐。”她张开眼睛唤她。
“你要找妈妈吗?她很累,刚刚才走。”
林于然摇了摇头,说:“姐姐,我会死的。”
“不会的。你是天才来的,天才不会那么容易死,等你的病好了,我带你去溜冰,很好玩的。”
“基本上,我不觉得人生有什么乐趣。”她老练地说。
“你说的我都不懂。”
“姐姐。”她疲倦地吸了一口气,说:“我只想成为你平凡的妹妹。”
林希仪的眼睛红了,说:“我不配,我太差劲了。你记得有一次我们到公园玩,我差点丢失了你吗?”
“嗯。”
“其实我是故意的,不过后来我又害怕。我讨厌你!讨厌你比我聪明。”
“我知道。”
“阿波罗也是我放走的。”
“是吗?”
“你会生我的气吗?”
“如果是别人,我会。是你,我不会。况且,他本来是你的。”
她的眼泪滔滔地涌了出拉,伏在床边,呜咽着说:“其实我一直以你为荣!”
林于然虚弱地笑了,问:“为什么很久没见杜哥哥来找你?”
“他不喜欢我了。”
“将来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喜欢他,还是喜欢弹钢琴的他。”
“姐姐,你知道绿鹦鹉为什么叫阿波罗吗?”
林希仪摇了摇头。
“那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神啊!在希腊戴而菲的阿波罗神殿外侧,有一句传诵千古的铭言:‘人啊!认识你自己!’姐姐,你要认识你自己,才能爱别人。”
“你说的太深奥了,我不明白。”
“那么,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地球会微微升起,迎接我们每一个迈出脚步?”
“嗯。”
“但你要首先迈出脚步啊!”她脸上带着苍白的微笑说。
林于然迈出了她在世上最后的一个脚步。迎接她的,是天国。自从她走了以后,林希仪告诉自己,这么聪明的小孩子,也许是误坠凡尘的天使。时候到了,上帝会来把她接走。绿鹦鹉会在那一头等她。
从此以后,每当她迈出脚步,她总是相信地球会微微升起来迎接她。妹妹给了她这个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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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在法国碰见团长的儿子。”吃甜点的时候,徐可穗突然提起。然后,她说:“你们猜猜他现在做些什么?”
“他的钢琴弹得很好的,是不是当上了钢琴家?”孟颂恩说。
“才不呢!他在索拉奇艺坊里表演杂耍!想不到吧?”徐可穗说。
怪不得这些年来没有他的消息,原来他放弃了钢琴。
这一天,林希仪在朋友那里借了一张索拉奇艺坊表演的镭射影碟回家,很仔细地在荧幕上寻找他。终于,她看到了一双中国人的眼睛。
在那个奇幻的世界里,他把自己挂在钢索上,凌空飞坠翻腾。
多少年没见了?在浓妆背后,她认出她的技安来。那才是他的梦想——做一个永远不用长大的、插着翅膀的流浪者。或许,他也是误坠凡尘的天使。
那个夜里,她拿出那双很久没碰过的溜冰鞋来,她要在冰雪上再次迈出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