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则林赢了官司,心里十分高兴,白天他撅着屁股在田里耪地,晚上垂着脑袋在彩荷身上耕田,六十岁的体力到底跟不上兴致,十次劳作倒有九次折了犁。韩则林折腾累了就把女人忘了。彩荷被撩拨到半空中突然摔下来,活不得死不成,不由得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想满生的好。厨房里的满生眼睛瞪成了两盏灯,他周身发热,欲火难耐,心里明白这样熬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疯了。幸亏彩荷清晨总会像蜻蜓一样,飞出来点水般地跟他纠缠一番再匆匆飞回去。满生看着自己的怀抱,总不相信她在这里躺过。
满生不甘心这么过。他也明白他这是隔着锅台上炕,非常危险。危险也要赌一把,筹码是他亲眼目睹了韩家父子杖毙两条人命。要一个妾和保父子两条命孰重孰轻,东家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可是分一股家产给他的事,东家绝口不再重提。满生旁敲侧击,东家揣着明白装糊涂,满生十分气恼,张嘴说话就戗着茬。
冯氏骂他:“你浊了运吧?说出来话能臭死人!”
韩韬目光阴郁地看着满生不说话。满生虽憷他,可是他知道这个家的钥匙还轮不到挂在他的腰带上。东家老马嘶风,雄心未退,断然不会把田产钱财交给儿子处置。满生眼睛瞄着东家,东家的眼睛瞄着地里新种的二茬庄稼。这一天满生借着到菜地里摘菜绕到大田边,韩则林倒背着手站在田埂上,手里拿着一把在地里捡的野菜。
韩则林从满生挎着的菜筐里拿了一根黄瓜夹在腋下抹了一把,“喀嚓喀嚓”嚼着。
他说:“棉花地里带着种的青豆快熟了,你跟我去把那熟了的先剪回家来。”
韩则林和满生一前一后在田埂上走着,绿油油的庄稼一棵挨一棵站在散发着酸甜气味的泥土里,韩则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闻!”
满生叫了一声:“大伯父。”
“嗯。”
“你说过要分一股家产给我。”
韩则林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给我块地吧,瘦点不怕。”满生说。
肚子里的火蹿进了嗓门眼,韩则林咳嗽一声说:“人还没入土安葬,不该提这事。”
满生说:“不提就没了,你得给我个保证。”
韩则林说:“我就是保证,我活着就有你的地。”
满生看着韩则林没说话。
“不信我?”
满生点点头。
“邓恩那块地给你。”
满生依旧不信。
韩则林说:“邓恩虽是亲戚,可是他不姓韩,地给你是那地就从来没离开韩家的门。”
满生疑惑地看着他。
“既是一家人就不必分那么清,地放在一块种着,年底分粮给你。”
满生的弦立刻绷紧了:“我要自己种。”
韩则林说:“还是不信我。”
“把地契给我,我就信。”
“时机不到。”
“啥时机?”
“我怕你跟媒婆子一样,不打发你个喜欢,你会四处破败我。”
“事情沤在肚子里,就是烂了肚肠我也不会说出去。”满生赌咒发誓。
韩则林冷笑:“如今这年景儿子不怕爹娘,百姓不怕官府,你凭啥怕我?”
满生说:“我的日子攥在你手心里。”
韩则林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晚上吃过饭,韩则林把韩韬叫到房间里,把白天满生在地里跟他说的话告诉了儿子。韩韬阴沉着脸说:“饥寒起盗心,温饱思淫欲,这个王八蛋饥饱都难处置。”
“你说咋办?”韩则林跟儿子讨主意。
韩韬说:“热黏糕粘手上了!”
阴历初三邓恩出丧,六十五岁的邓恩无儿无女是个光棍,韩则林为了障眼,让韩韬给邓恩穿孝,韩韬一百个不愿意。满生走过来,他手里捧着满满一大碗米饭,饭尖上插着三根筷子,每根筷子头上缠着一个棉花球。韩韬接过满生手里的倒头饭,把它放在棺材头上。
满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韩韬拽过来一件孝袍套在满生身上,给他腰里缠了根孝带。
韩韬说:“你给他摔盆吧。”
满生一怔。
韩则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快刀割不断的亲眷,你给他送终,好处就是你的,那块地不薄啊。”
满生明白他说的地是哪块地,挂孝摔盆算什么?别说邓恩照顾他跟爹差不多,就是没有这个好,为了河边的肥田,做孝子把头磕出血了都应该。只是他不相信韩家父子。韩则林把一块肥肉吊在邓恩的鼻子跟前馋了他十几年,看得到闻得见就是进不了嘴。邓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肚子里清汤寡水跟娘胎里生出来一样,撇不出来一滴油腥。匠人把棺材盖盖上了,满生“扑通”一声跪在棺材头前。匠人往棺材上砸钉子,满生大声叫:“爹躲钉!往东!”匠人钉第二颗钉子,满生大声喊:“爹躲钉!往西!”摔盆的时候,满生两只手捧着瓦盆看着棺材,像听见了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下瓦盆走过去。他用手敲了一下棺材,又敲了一下,连着敲了三下。周围的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看着他。满生半闭着眼睛,把耳朵贴在棺材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像听到了什么,他不住地点头。韩则林身上的汗毛“嗖”地立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韩韬,韩韬紧张地看着满生。
满生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先是嘴角哆嗦,紧跟着身子也哆嗦起来,他吐出来一句话:“地……我的地……”
韩则林大惊,女眷们吓得往男人的身后躲。
满生的声音变了调:“欺心……欺心……做鬼我也让你逍遥不成……”
韩韬举起来打狗棍子照着满生的脑袋给了一下,满生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彩荷跑过去蹲在他身边大声叫:“满生!满生!”
满生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彩荷,韩韬的脸出现在彩荷的身后,他手里举着打狗棍。满生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扯袖子遮住脸叫道:“别打我!别打我!”
韩韬说:“没打你,我打的是鬼魂。”
满生像突然醒过来,他翻身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周围问:“怎么了?”
韩韬说:“你被邓恩缠住了。”
满生的脸一下白了,他摘下孝帽,脱下孝袍,说死说活不给邓恩摔盆。韩则林说:“就这么一下,你尽了孝,该是你的肯定是你的。”
满生咬咬牙站起来,捧着丧盆狠狠地摔在地上,他领着杠夫们抬着棺材往坟地去了。
白天的情景让韩则林心里又惊又怕,他说:“请人驱邪吧。”
韩韬说:“爹,你说冤魂为啥不冲我来?”
韩则林说:“你阳气盛。”
韩韬摇摇头:“不是我阳气盛,是满生阴气重,他在借尸还魂勒索咱家。”
韩则林:“满生?”
“要真是邓恩的冤魂,他怎么不索命反到要地呢?”
韩则林眨巴着眼睛想着。
韩韬说:“画鬼容易画人难。”
“满生是个闷嘴的葫芦,没这心思。”韩则林摇摇脑袋。
韩韬说:“爹,闷嘴葫芦的肚子里有籽。”
韩则林问儿子:“你说咋办?”
“封他的嘴。”
“那块地可是用两条命换回来的!”韩则林不甘心。
“人要是贪起来,给他多少地也封不住他的嘴。”
“别叫我着急行不行?”韩则林急了。
韩韬说:“稳住他,容我细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