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来自远方到拉萨朝圣的人们围着大昭寺转经或是叩长头时,经常可以感觉到来自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在他们警觉地抬起头时,它却已经一闪而逝地离开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也从没有人可以接近过它。
车驶进拉萨时,已经渐渐地习惯颠簸的格桑正昏昏欲睡。它被某种陌生的嘈杂声惊动,抬起头看到远远矗立在天幕下的巨大的宫殿,金色的穹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的光芒。
那是布达拉宫的金顶。
就在这一天,面对着这陌生的世界,格桑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离开藏北草原了,再也回不去了。显然,这是与藏北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格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到了很多同类,大部分都是一些杂种狗,但所有狗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慵懒地闲卧在寺庙的门口、小摊的下面,接受前来布施的人们施舍的食物。这在格桑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从它第一次在体内的那种无法扼制的冲动驱使下冲向散乱的羊群把它们赶到一起的那一刻起,它就知道自己是一头草地上的牧羊犬,它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每天和主人一起赶着羊群出牧,天黑以后在帐房周围巡视,赶走或杀死那些对羊群有所企图的狼。它没有想过更多的事,这种无所事事地闲待着接受食物的生活方式,根本是它的理解能力所不能接受的。
两个人带它去参加一个藏獒展销会。
格桑被牵进这个建在山坡上的宽敞平地时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头巨大的獒犬。格桑也发现拴在这里的这些家伙比街上的那些细腿细腰的狗更像自己人,它试着与坐在旁边的一头青色藏獒打招呼,那家伙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它的皮毛被什么东西精心地洗刷过,油光水滑,像一匹油亮的生丝。
格桑被牵到众犬间的一个空位,很快就有人围拢过来。其实无需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做什么广告,在这里游逛的都是倒卖藏獒的老手。
格桑一露面他们就看出了这头大獒的与众不同。他们的眼睛已经厌倦了那些为了达到某种效果皮毛被仔细地清洗得一尘不染的獒犬,它们因为已经在城市里繁殖得太久而呈现出品种退化的迹象。就是那头青色的藏獒,刚才为了使它看起来更精神一点,主人拿出一块准备好的肉,放到它嘴边,它却理都没理,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怜惜地舔着自己腿上的裙毛。
这里几乎是一个藏獒的大杂烩,黄色、白色、青色和灰色的獒犬,还有那种标准的铁包金(黑与棕红相间的毛色),甚至有一头非常少见的咖啡色的獒犬,但肩高达到八十厘米,体重超过七十公斤的只有格桑一头。他们很清楚,就算作为藏地獒犬的集散地,这样优秀的藏獒在这里也是难得一见的。
人们都已经看出了格桑与这些豢养在城市里失去了藏獒本称意义獒犬的不同。在格桑那种因为陌生人的接近而无所畏惧甚至毫无来由的仇恨目光扫视之下,所有急急忙忙地挤上来的人都小心地退后。此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头戗乱的长毛散乱地膨起——因而显得身躯更加庞大——弥漫着荒野的气息的藏獒。
几天来,丰富的食物和充足的休养,它的体能已经达到了最佳状态。随着人群的渐渐围拢,格桑因为感到某种危险的临近,扳踞着四条粗壮如柱子的腿,颈上的鬃毛也随着若有若无的威胁性的低吼而轻轻地晃动。于是这些人在铁链允许的安全范围外又后退了几步。
格桑那巨硕的身躯令在场的所有獒犬相形见绌。
一根足有人的手腕粗的木棒突然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向格桑打过去——这类似一个对反应能力的测试。喀嚓一声断裂的响声,被格桑在半空中衔住一口咬成两截的朽坏的木棒被甩进了人群,人们躲闪的同时啧啧地连声称赞。
这是来自藏北草原的纯种藏獒。
一道非自然的闪光,伴随着喀嚓一声。
被陌生的声响惊动的格桑向来声处扑去,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拼尽全力才拉住了格桑。
到拉萨拍摄风土人情的摄影师尽管向后躲闪时脸已经吓得发白,但还是像在给自己打气一样高声地叫道:“天啊,这哪里是狗,分明是一头狮子嘛!”
当那个扎着马尾辫的男人走上前和瘦高男人交谈时,格桑感到自己的颈间突然间轻松了许多。离开牧场之后这铁链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丹增为了保险把铁链还在格桑的腰间缠了一道。
在格桑一次次地冲撞车窗时,腰间的这道铁链已经松脱了,结果不过是格桑脖子上挂着的铁链又增长了一段而已。
瘦高男人当然没有勇气给格桑重新在腰上缠一道铁链。
系在它脖子上的项圈居然断开了。本来就是一头死去牦牛的皮做成的项圈,格桑已经戴了一年,这几天被格桑又拉又拽并不是没有任何意义,此时它的倔强系数终于达到了极限,连接着项圈最薄弱的纤维终于不堪重负,绷断了。
有人发出了惊呼声,这叫声惊醒了格桑。
即使是来自藏北草原深处的格桑,还是习惯在人的引领下生活。一头牧羊犬不需要想太多事,每天只要跟着主人看好羊群,在夜幕降临以后小心地守护着营地不让野兽偷袭畜群就行了。现在的一切却完全由它自己来作出决定,此时就需要它为自己作出一个如此重要的决定。
它谨慎地向前迈出了一步,什么也没有发生,链子留在原地,并没有跟着它一起移动,那种无处不在的哗哗声终于消失了。它又向前迈出了一步。一切正常,很安静,所有的人都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人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样一种情况:如何处理一头失去了项圈和铁链束缚的獒犬。
格桑开始作出正确的判断,它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它不紧不慢地向门口跑去。那瘦高男人在它的身后气急败坏地大叫,但在格桑回头的一刹那立刻噤声不语。
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藏獒就这样看着它大摇大摆地离开院子。
没有人敢阻止它,谁敢阻止它呢,一头来自藏北的獒犬。
格桑几乎未加思索,就踏上了归乡的路。
但这个地方正处在拉萨的闹市区里。本能促使格桑在跑出宽大的院落之后立刻穿越了几条错综复杂的巷子,它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那个门口竖着两根巨大木桩的大院了。
不过就在穿越阴暗狭窄小巷的过程里,当然也不时地响起一声声令格桑心惊肉跳的惊叫。
格桑来到一条行人密集的街上,一条卖风干肉和糌粑的小街。这里弥漫着一直伴随着格桑长大的气味,那是燃烧的糌粑特有的香味。格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向一个摆着整条风干羊的小摊上望去,但这个小小的停顿,立刻引来了一片惊奇的目光。在这些人的印象里应该从来没有这样体形的藏狗在街头出现。
这些人一时还没有搞清楚格桑的来历,只是好奇地对它指指点点。格桑又跑进了一条白石铺成的小巷子,这似乎是一条弯弯曲曲没有尽头的小巷,它一直向前跑。
有人试探着从后面追过来。那人大概是认出了它的品种,一头藏獒,没有被主人牵着。
尽管捉住它并将它据为己有的想法有点冒险,但面对一笔也许唾手可得的不小的财富,毕竟会有人试上一试。其他的狗几乎已经在拉萨失去了市场,这是藏獒的时代,人们知道这是一种敢于跟猛兽争斗而无所畏惧的猛犬,品种优良的藏獒价值千金。
在狭窄的小巷里被追赶,会令任何一只动物感到恐惧。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那来自后面的则是随时要被揪住尾巴的紧迫感。
格桑跑到小巷的尽头,慌不择路地闪进了一个虚掩着的小门——这似乎是为了摆脱身后追赶者的唯一选择。
追到门边的人停住了脚步,还没有等格桑发出困兽般的咆哮就已经悻悻地离开了。种种迹象让那个人相信藏獒是属于这个院子的。
惊魂未定的格桑在陌生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一个角落趴下。这是一个洁净而幽雅的小院,地上铺着的鹅卵石因为年深日久的磨损已经变平发亮,展现出石块间美丽如彩虹般的纹路。院子中间砌着一个青石花坛,种着格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花,靠着墙边也摆满了一盆盆茂盛的花草。
待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小院子里,暂时的安全感竟然令格桑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它心满意足地躺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这个长觉中间它只起来过一次,那是因为太阳在移动,阳光晒得它浑身发烫,于是它睡眼惺忪地向前移动了几步,爬到一棵小树的阴影里,又睡着了。
这是离开草地之后格桑第一次放心大胆地熟睡。在一个让它感到温暖的院子里,它不想再出去,它不想再走进站满了陌生人的危机四伏的街道。当然它还在怀念自己的营地,可是却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开街上那些好奇的人,踏上重返牧场的路。
下午,格桑醒了。它毕竟是一头来自藏北草原的牧羊犬,即使熟睡时也在不知不觉间感受着周围环境中发生的一切。从院子里那幢红色小楼挂着铜拉手的小门里其实一直在传出声响,当然那是格桑灵敏的耳朵也只能勉强分辨的细微的声音。那间隔很久才会发出的声响在格桑刚刚进入院子时就已经听见,但它以为那应该是这个院子的一部分。但当它醒来时,它必须面对的是——这声响显然是来自掌管着这个院子的主人。
于是,格桑趴在还残留着阳光余温的地面上紧张地等待着小楼主人的出现,它以自己对拉萨仅有的印象猜测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最重要的是,格桑不想离开这个自从它离开牧场之后第一次感到安全和温暖的地方。
格桑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后来,一片金红的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分散了它的注意力,让它暂时忘记了会有什么人从那扇小门里出来这个困扰着它的问题。在草地里,进入它眼帘的总是因为地平线的存在而显得无限遥远的一切,这种由人类建造的奇迹毕竟是第一次进入它的视野。它多少怀着对人类的敬畏注视着由人类主宰的一切。
最后的阳光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留下一抹留恋的酡红,天空泛起的苍凉暮色让格桑想起了远方的草地和拥挤着归牧羊群的营地。这时它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沉缓的脚步声,它紧张地绷紧了身体,但它还是告诉自己不要动,就那么卧在原地。
因为长久的等待,格桑紧张得滋生出想要撕咬什么的冲动。它不得不紧紧地咬住牙关,克制住就要将它淹没的紧张感。
一个肩上披着赭红色藏袍的老人打开木门,手里拎着一只浇花的喷壶,慢慢腾腾走进院子里。尽管院子里的光线已经十分昏暗,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从天空泄下的光线,可以想象那房间里一定十分阴暗。
格桑痛苦地压抑着自己对陌生人天生的警惕感,轻轻地喘息着,紧张地注视着老人手中那只对它来说完全可以理解为武器的陌生的喷壶。
老人确实很老了,老得可能连自己也记不清年龄,沟壑纵横的脸如同经年被骄阳曝晒而风化断裂的岩层,只有那双眼睛还透露出一点关于生命的气息。
老人一手拽住肩上的尼泊尔披毯,一手小心地浇灌着被高原过于强烈的阳光晒了一天而略显萎蔫的花草。
几乎浇完了所有的花草之后,老人大概是想休息一下,当他放下喷壶坐在院子中间的那把躺椅上时,正好与格桑四目相对。格桑出于本能愤愤地低声吼叫着。格桑并没有想攻击他,只要他发出驱逐的声音,格桑就会离开。格桑的愤愤不平只是因为绝望:马上又要面对街上那些陌生的人。
老人只是随便地扫了格桑一眼,那眼神好像格桑不过是一片被风从院子外面吹进来的树叶。老人的目光并没有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他平稳地在椅子上躺下了。
格桑开始努力地分辨老人身上的气味,那是众多岩石的气味,很多不同种类的岩石粉末的气味。这又是新的知识。不久它就知道这种气味在拉萨应该是属于一个老画师的。
对于格桑来说,这是崭新的气味。
出乎格桑的预料,老画师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或是做出什么举动,只是从又小又干瘪的眼睛里挤出淡淡的目光看了它一眼之后,就把节省下来的目光都投给布达拉宫的金顶了。
老画师每天画完一天的唐卡(藏式卷轴画,以宗教题材为主)之后,就会长久地坐在这里,直到夜幕降临。有时,他也会一直坐到星星升上天空。
院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
夜幕降临,老人从躺椅上坐起,躺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格桑再一次紧张起来,不过老人只是拎起地上的喷壶,像一块移动的岩石走进了屋子。后来门再被打开的时候,老画师端着一个盘子,慢吞吞地走到格桑的面前,放下了手中的盘子,然后又慢吞吞地回到屋子里去了。
那是酥油茶拌的糌粑(炒熟的青稞磨制而成的粉状物,藏族地区的主要食物)。
格桑吃完之后,抬头,看到二楼亮起了灯光。
晚上,格桑试着出去巡视了一圈——那小门一直是虚掩的。它感觉自己正在恢复草地上的生活习惯。夜已经深了,街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于是它大胆地走出了小巷,甚至走得更远,穿过了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巷,它慢慢地靠近了布达拉宫下的八廓街。
格桑因为黑暗的到来而欣喜不已,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蛊惑之下,它纵情地奔跑。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它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飞速地滑翔。
即使是那些最敏感的人,当格桑从他们身边的阴影里跑过时,最多也只是能感觉到有一个影子一掠而过吧!
一天真正放松的休息,晚上又有足够的食物,格桑感觉到那种在草地里发自身体内部的血脉贲张的活力重又回到它的身上。此时它只想奔跑,在这一条条小巷中奔跑,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奔跑。
格桑突然放慢了脚步。那个远远的在青石板上磕长头的人身上飘逸的气味顺风进入它的鼻孔,一瞬间那遥远的草地重新将它唤醒。
它站在一个月光无法照到的阴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个人。那是一个专心致志地沿着八廓街的街道磕长头的男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全身前扑,五体投地,然后站起来,向前走一步,再重复这个单调的动作。那男人高大的身躯裹在被磨得又黑又亮的羊皮藏袍里,在月光下像一块浑圆结实的岩石。
那是草地的气味。格桑终于不能控制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当那人发现的时候,格桑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
这男人几乎与主人丹增一样强悍,裹在羊皮袍里的身体洋溢着令格桑感到无限眷恋的独属于草地牧人的气息。
格桑慢慢地一步步向他走近。此时,对于远离草地牧场的格桑来说,这个人就是草地。
但他发出的召唤却与主人完全不同,这是陌生的声音。格桑滚烫的心迅速地冷却下来,它冷漠地看了一眼那挂满了汗珠的脸,然后不顾那男人的召唤,后退了几步,转身又隐没在黑暗里。
整整一夜,失望的格桑都在毫无目的地奔跑。对于那些与它不期而遇的人,只能来得及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转眼之间就在街角消失了。
“也许眼花了。”有人嘟囔一声。
黎明快要到来时,跑了一夜却不知疲倦只是感觉浑身发热的格桑跑进了寺院后的一条小巷。
那是一条死巷,跑到尽头后它折返回来。现在应该是回到那个小院子的时间了。也许是因为过于沉迷于这样纵情的奔跑,格桑几乎进入了一种轻度痴狂状态。在这样奔跑时,它感觉自己的爪子已经真实地踩在草地上了。
一片毛茸茸的影子像河边葱郁的灌木丛,影影绰绰地集聚在巷口,在黎明如冰河般微明的色彩中格外分明。
格桑脚下的草地又变成了坚硬的石板,它从奔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静静地站立着,轻轻喘息,结实的两肋有节奏地起伏着。
站在格桑眼前的,就是它在车里看到的那些在寺院门前游逛的杂种狗。在微明的晨光中,它们的眼睛却像狼一样闪闪发亮。
格桑在草地上已经习惯了独居的生活,并没有见过更多的同类,对这些毛色驳乱的狗并没有什么兴趣。尽管被它们打扰不能再继续关于草地的无限遐想,但天已经快亮了,失去了黑夜的遮蔽,它更急于回到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去。
格桑准备从这些狗中间穿过,然后离开。
但它刚要举步,所有的狗发出了一阵毫无来由的狂吠,真是囊括了所有噪音的可怕的大杂烩。二十几条狗蜂拥而上,向无意中闯进它们领地的格桑发动袭击。
它们已经不再像白天寺院门前那样憨态可掬、温文尔雅了。因为挤在一起冲向格桑,它们像一群冬天为了取暖挤在一起仍然没有忘记张牙舞爪的毛蜘蛛。
格桑多少有点惊奇地望着狗群前面这几条高度刚刚达到它胸部的狗,怀疑那震天动地的吠叫声是否是它们发出来的。
同时,它惊讶地发现,站在前面的这三头看起来体形还比较强壮的狗并不知道在狂吠的同时保护自己,它在它们的身上发现了至少五处可以瞬间将它们扑倒的破绽,它们却毫不顾忌地腆着脸狂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其实格桑只要愿意,也许转眼之间就已经咬断了最前面那头黄毛狮子狗的左前腿。于是它突然带着某种优越感望着眼前这些漫无目的吠叫的狗,它相信,在草地它们会在与狼对抗的第一个回合里就被咬翻在地。
对于这种色厉内荏的角色,格桑并不感兴趣。它肩膀一横,撞开最前面的那头黄毛狮子狗,准备离开这条小巷。狮子狗并没有做出什么还击的动作,不过是像挨了打一样叫得更加凄厉剌耳了。
格桑大意了,突然从斜刺里闪出一头可能也有藏獒血统的黑白相间的方头大狗,一口咬住了格桑的肩膀。
受到出其不意攻击的格桑全身的肌肉在转瞬之间绷紧如岩石一样坚硬,而且在一身适合极寒草地生活的长毛的保护下它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些狗长期以乞食为生,咬合肌好像已经退化了。
格桑像一头被扰乱了午休的狮子,愤怒地咆哮一声。那头还没有来得及吐出嘴里一口乱戗戗长毛的方头大狗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其实在它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后悔了。这并不是那些从居住区里跑出来的它们随便就可以咬翻的狗。
格桑叨住方头大狗的脖子并没有使上全力,只是用力摇撼了两下,它脆弱的颈骨就已经断掉了。
格桑松开了已经软成一摊的方头大狗,血的刺激让它又回忆起那些与野狼厮杀的夜晚,争斗的欲望像荒原上的野火,迅速地蔓延到它全身的血液中。
格桑颈部的长毛一根根悚然竖起,像一头渴血的恶煞般从喉咙深处发出真正的咆哮。
这些城市里的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厮杀,它们习惯的也不过就是群起而围攻的小打小闹。它们吓坏了。一只细小的母狗在方头大狗的身边哀哀地呜咽,其余的狗都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后来不知是哪一条狗发出一声凄惨的长号,转身逃走了。
狗群像冲破河堤的洪水,涌出巷口,四散奔逃了。
小巷里只留下浸在血污里的方头大狗的尸体,它率先发起进攻,最后以生命的代价验证了野地藏獒的不可侵犯。
此时,街道上已经传来早起的人打开房门的声音。
格桑舔去唇角正在干涸的血迹,离开了这条小巷。
回到小院时,门还是虚掩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格桑悄悄地走进院子,在角落里趴下。
上午,高原阳光最纯澈的时刻,那个女孩儿走进院子。
在女孩儿穿着精美皮鞋的脚踏进院门时,格桑一跃而起,把住门边,愤怒地向她咆哮。
它不能让她进入这个院子。以前它看管的是一块营地,现在是一个院子。
打碎玻璃般清脆的尖叫,然后那女孩儿从台阶上跳了下去,在巷子里高声地叫喊。
尽管格桑已经成功地阻止了她的进入,但内心里它还是颇为犹豫地在等待老画师的出现。它在吠叫的同时注意着身后那幢二层红楼的小木门,它知道它的新主人会从里面出来。它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否正确,而且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若是在草地,这时候丹增会从帐房里走出来,拎着格桑脖子上的项圈将它牵到木桩前拴上铁链。
门打开的声音。老画师手中拿着一支画笔站在门口,眼前的景象似乎让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色彩纷繁的画布转移到现实中来。也许老画师在回忆自己是否养过这样一头狗。
“爷爷赶走这头狗!”小巷里的女孩儿也看到了老画师,大声地叫喊。
老画师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好了。”
一直期待着这一刻的格桑立刻收服了肩颈上耸起的长毛,慢慢地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尽管老画师岩石一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格桑还是感觉到自己做对了。
格桑心安理得地趴了下来,不过那双火红色的眼睛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从院门外探身向院子里窥视的女孩儿。
“爷爷,你从哪里找到这么一头大狗?”背着小包的女孩儿走进了院子,不过还是躲在老画师的身后心有余悸地望着格桑。
“它自己进来的。”
“不可能吧,爷爷,你看它还那么听你的话。”
“它自己进来的。”
老画师的孙女卓玛每个星期会来这里看一次老画师。格桑分辨出了卓玛带来的包裹里食物和颜料的气味。
卓玛第二次来看望老画师时,格桑只是象征性地站在门前懒懒地叫了两声,算是给老画师报信。格桑引领着卓玛走进院子后,就回到自己的角落里趴下了。
白天老画师走到小阳台上给花浇水,放松自己的眼睛眺望布达拉宫的金顶时,总是能看到格桑一动不动地趴在角落里,几乎从不移动。有时老画师难得地一时兴起,会轻轻地喊一声,那看似正在熟睡的庞大藏獒立刻应声蹿起,跑到小屋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琥珀般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老画师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于是只好说一声“好了”,格桑如同得到命令,又回到那个角落,咣的一声趴下了。
老画师再去给格桑喂食时,在那个角落里放了一个旧卡垫(一种藏族手工坐垫)。
夜幕降临,一切喧哗的车流人声都消失之后,一直沉睡着的格桑慢慢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像黑夜中的炭火,炯炯有神。它走出虚掩着的院门——老画师从不关上院门。悄无声息却洋溢某种未知神秘感的拉萨的街道在格桑的脚下向前伸展。因为失去了往日在牧场上繁杂的牧羊工作,为了发泄经过一天养精蓄锐积聚的旺盛精力,格桑已经如痴如狂地迷恋上了这种漫无目的的奔跑。
这种奔跑也遵循着一个小小的规则,路线是这样的,老画师的小院成为无数个圆圈的切点。
格桑每跑完一圈之后,都要经过小院,看到二楼的窗口映出老画师熬夜作画的泥雕木塑般的剪影,确信一切正常,它才重新开始下一轮的奔跑。
对于那些在黑夜里与格桑不期而遇的朝圣者,很久以后,格桑也许会成为一个传说。这传说将会通过那些夏天去拉萨朝圣者的讲述而传向更远的地方。
那些来自远方到拉萨朝圣的人们围着大昭寺转经或是叩长头时,经常可以感觉到来自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在他们警觉地抬起头时,它却已经一闪而逝地离开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也从没有人可以接近它。
对于这些来自遥远牧场身穿厚重皮袍的牧人,格桑总是亲切地远远观望。它小心地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而且在那些牧人刚刚发觉时就跑开了。
在黑夜的拉萨城里四处游逛,格桑又遇到了几个规模较小的狗群。但是它们完全不具备成为格桑对手的资格,格桑几乎从不放慢自己奔跑的脚步,像狂风一样将它们冲得七零八落。在有限的几次冲突中,它还咬死了两头主动挑衅的家伙。
于是每当这些散兵游勇远远地看到从巷口或是街角飘来的格桑,就像见了鬼一样长号着四散奔逃。
但这是拉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谁能保证在某个幽深的院子里没有人豢养着品种更加优秀的獒犬。所以,格桑也并非是所向无敌的。
在一个几乎没有光线的夜晚,格桑碰到了自己来到拉萨之后的真正对手。
在一个窄巷的入口,它远远地就看到一头在夜色中闪烁着灰蓝色光泽的狼狗。
随着距离的逐渐接近,格桑放慢了脚步,那是一头可能综合了德国牧羊犬和藏獒或是圣伯纳之类大型犬血统的大狗。
望着越来越近的格桑,它并没有避让的意思,而是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格桑,那双眼睛像潜进羊群的狼一样闪着荧光。
它和格桑一个月以来遇到的那些只知道鼻子冲天狂叫的杂种狗不一样,随着格桑的一点点儿接近,它也只是轻轻呜咽,头微微地抬起,步伐结实沉稳地向前移动,从后拉的唇角里露出不知是继承了哪种猛犬的雪白牙齿,尾巴像一棵被车压倒后又慢慢恢复直立姿势的小树,粗硬地扬起,显示出狼狗血统的耳朵则阴险地伏倒,那双镶在红色硬毛中的眼睛,毫无惧色地与格桑对视着。
也许是因为杂交的优势,它看起来几乎比格桑还要高大。
因为在牧场上不止一次与野狼对阵,而且在来拉萨的途中又与两头狼犬争斗,对于狼犬,格桑几乎没有任何好感。
尽管这样,格桑并不想主动挑起争斗,它半侧着身体小心地从狼犬的身边走过,本能地从喉部发出低沉的咆哮警告这头陌生的狗不要靠近自己。格桑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紧,蓄势待发。
大概就是来自在险恶环境中不断地磨炼而形成的条件反射,格桑凭借自己优秀的肌肉谐调能力猛然转身——狼犬几乎没打任何招呼就向经过它身边的格桑的咽喉下口了。
格桑与它在半空中相接,牙齿相碰,爪子抓向对方同样结实的胸脯。
格桑落地后迅速后撤。它已经数次与城里的狗交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强健的对手,强悍的冲击力差一点将没有什么准备的格桑扑倒在地。
狼狗显然也为自己遇到格桑这样的对手而微微感到有一点惊讶。
一声巨响,格桑感到自己周围所有的一切包括空气都在震动。因为这雷声般巨大的响声,格桑出现了几秒钟的暂时性失聪。格桑身边的青石板碎裂,迸起的石块打在它的鼻子上。
格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早在与路边简易旅馆的两头狼狗打斗时,它就目睹过枪击中了那头垂死狼狗的情景。当时那只是对它的情感的巨大的震撼,但格桑并不知晓它的威力。
现在它知道了。它愤怒地咆哮着想要找到这枪声来自何方。还没有等它弄清楚第一声枪响的方向,它的耳边又一声炸响,一块青石被打断。不可抗拒的可怕力量。那头狼狗显然很有这方面的经验,迅速地隐进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格桑也这样做了,它将自己的身体隐进阴影里后,向相反方向的巷口跑去。
然后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枪是一段令格桑终生回忆起来都感到战栗不已的声响的前奏。格桑从来没有听到比这更可怕的尖厉刺耳的声音。几乎所有的狗在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将至时都会发出这种凝聚着体内所有力量的号叫,这是对漠然袭来的死亡的由衷的恐惧,也是犬类对生命留恋的唯一表达方式。
格桑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颈上的长毛瑟瑟竖起。路灯下,这头被击中了脊骨的狼狗,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止那令周围所有的院子都亮起灯光的可怕号叫,格桑相信那是从地狱最深处飘上来的哀号。缩在角落里的格桑一动不敢动,它不知道当下一声枪响来临时,自己是不是也会成为它无望号叫的伙伴。
格桑不能控制自己的颤抖,发自内心的颤抖。恐惧正慢慢地侵蚀着它的身体,它必须逃走,也许再等上一会儿,它也会被这种比藏北草原最寒冷的冬天还要可怕的声音淹没,它会跟随着一起哀号,直到心脏终于不堪重负而怦然碎裂。
它逃开了,先是沿着墙边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小步地潜行,然后发疯地奔跑。如果这时有人站在面前,也许会被已经不管不顾地埋头狂奔的格桑一头撞倒,那人大概会以为自己不小心遇到了一头受惊的犀牛吧。
突然,嘹亮地号叫的狼狗像掉进了水中,发出一声布匹撕裂般的咳嗽,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格桑一头冲进了小院,跑到那个散发它身上气味的卡垫前,倒在上面,再也不打算做什么了。
它一边喘息,一边心有余悸地注视着半开的院门。那无所不在萦绕在耳际的恶魔并没有跟随着它一起进来,当它的喘息声慢慢平静下来时,它的耳朵也没有欺骗它,并没有任何声音,门外的巷子里空空荡荡。
它抬头看到小楼窗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把旅馆里发生的一切与刚才在巷子里看到的场面进行组合,格桑作出自己的判断——枪,散发着烟火气息并能发出巨大声响的铁器,是最可怕的东西,掌握在人的手中。
枪,夺去了另一头狗的生命。很幸运,那颗子弹并没有击中它。
随后的两天,格桑晚上都待在院子里没有外出,那天晚上的遭遇令它心有余悸。但是当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已经憋闷了两天的格桑又从半开的门里走了出去。它是牧羊犬,拉萨的街道上没有羊群可以让它来看管,但它总得做些什么来缓解体内那像潮水一样奔跑的欲望。它必须奔跑。
一旦离开小院,格桑变得更加小心,紧紧地贴着墙角,绝不走到月光下,让自己的影子留在地面上。
它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跑动,扬起鼻子分辨着空气中白天遗留下来的各种各样可以补充到气味库里的味道。
也许是无意的,但格桑还是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那头狼狗殒命的小巷。
它贴着墙角警惕地向里挪动,走走停停,不断紧贴着墙壁分辨着周围的气味,倾听是否有危险潜伏的声音。
它终于来到那盏路灯下。当然一切都已经消失了。那头狼狗早已不见了,不过格桑还是从纷繁的气味里分辨出还没有完全消散的血的气味。那是属于那头狼狗的。在墙角它找到了那颗还带着血的气息的子弹,它将那混合着血的气味却并没有减弱粉碎的铅的气息牢牢地留在记忆里。
它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它翕动着因为激动而张大的湿润鼻孔,吸进狼狗的血的味道,并且仔细地滤去其中杂乱的其他气味,其中包括一个人的尿臊味,一只羊在这里流连时留下的由更多复杂的成分组成的洗发香波的气味——那是一头被洗得干干净净已经被神赦免将永不被屠杀的放生羊(西藏一种祭祀方式,身缠五彩丝线的羊被放生,永不被宰杀和鞭打)。
格桑在路灯后的阴影里待了大约两分钟的时间,它确信自己很好地隐藏在阴影里,没有将自己的形迹暴露在灯光之下,然后离开了。
当格桑又开始在拉萨的街道上奔跑时,它感觉与狼狗争斗时的一切似乎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它以后还将继续在这街道上奔跑,而且更加隐秘,更加小心。这些经验将帮助它迅速成长起来,事实上,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格桑已经在适应城市的生活,它具备在这里生活的能力。
格桑开始更多地熟悉这个城市——当然只是夜色下的拉萨。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格桑谨慎地在每一个它认为可以界定的区域范围内的醒目标志物——
一根路灯柱或一块小巷口的石头上——留下自己的气味。第二天再经过那里,它会仔细地检查。很少有其他的狗将自己的气味覆盖在上面,格桑那种还没有淡去的荒野的气息总是令那些尚存一丝勇气企图有所作为的狗望而却步,偶尔有狗在上面勉勉强强地留下了自己的气味,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般的游戏,从此再也不敢在附近出现。
这城市里几乎所有的流浪狗都在躲避着它,视它为洪水猛兽。当然,格桑再没有接近过那个狼狗被击毙的小巷,尽管它已经习惯于在墙边黑暗的阴影里奔走,但它知道那枪就隐藏在它看不到的更黑暗的角落里。它不会再去那可能隐藏着危险的地方。
对于格桑,已经开始了一种平静的城市生活。
即使是藏獒,但毫无疑问格桑仍然是狗,仍然需要一个安身的地方和一个主人。老画师恰如其分地充当了这个角色。
除了终日躲在小楼里作画,老画师也会在阳光非常好的下午出现在院子里,戴着一副墨镜在躺椅上面躺一个下午。但远远地卧在墙角的格桑并没有感到亲切,自从那天它跑进这个院子,老画师就几乎没有和它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认真地看过它一眼,不过每天却准时地将那一成不变的牛奶和酥油茶拌的糌粑摆在它的面前。在老画师的眼里,似乎给格桑喂食与他每天给那些偶尔也开出漂亮花朵的植物浇水没有区别。格桑就像一颗被风吹进这院子的种子,悄无声息地生长。
格桑是藏獒,它并不习惯和人类过于亲近,只要有一个仅仅是意义上的主人它已经满足了。对于格桑在城市里的生活,这样的一个主人几乎是令它求之不得的。
在拉萨,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在这座红色的藏式小楼里住着的是怎样一位大师。没有人知道大师的年龄,他没有邻居,没有朋友,只有那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女孩卓玛经常来看望他。另外每隔一个月左右,就会有人扛着各色的颜料送到这里——格桑凭借自己的鼻子确信那些颜料都是由石头制成的。除此之外,深居简出的老画师几乎不与外界接触。
在这座小楼里珍藏着两幅价值连城的十三世纪唐卡,那是稀世珍品。其实仅仅是老人画的那些被送到包括布达宫在内的寺院中的唐卡也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但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样,也许从远方来到西藏的游客会在某个香烟缭绕的大殿深处被一幅无论从色彩到构图都令人叹为观止的唐卡深深折服,但他们不会知道这唐卡的作者正在拉萨城中一条小巷深处的红色小楼里画出更多的画。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磨蚀下更多的皱纹,当然,那是因为那张如同印第安奠长一样岩石雕像般的脸上已经没有更多地方了。
也有从远方来到高原的年轻画家,他们在看到这精美的唐卡时惊呆了,也像凡·高面对伦伯朗的画时那样:“你知道吗,我只要啃着面包在这幅画前坐上两个星期,即使少活十年也甘心。”
那年轻的画家因为尚没有摆脱高原反应的折磨,脸色苍白,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在老画师的唐卡前久久地流连。
直到夜色降临,寺庙关闭大门时,他才恋恋不舍地背着背包去青年旅馆里寻找住处。
这些,格桑是不知道的,住在周围的人也是不知道的,甚至也许老画师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所画的唐卡的价值。他只是久久地坐在画架前将一个个正在失传的故事画在绷好的画布上。
哪两种色彩搭配更好呢?他的大脑里只有这些。
但总是有人知道这些的。
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像所有的夜晚一样,安详而宁静。
完成了一圈轨迹接近圆形的长跑,格桑慢慢地跑近了小院所在的小巷。如果小院里一切正常,二楼的窗口里依然透出柔和的灯光,格桑会再次投入到另一个几乎环绕整个市区的圆形跑道中。但刚刚接近巷口,格桑就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气味,它取代了小巷被高原阳光曝晒一天之后散发出来的干爽气味。那也许是一些确实令格桑感到不舒服的烟酒和甜茶的混合性刺激气味。
格桑轻轻地摇晃着刚才在奔跑时感到极度惬意的头颅,想扰散这令它不满的气味。
不过事与愿违,它是狗,而且是生活在世界最洁净的地区的一头嗅觉灵敏的狗,这种令它不舒服的气味不可能因为它的小小的动作而消散。
格桑听到来自黑暗中陌生的声音。尽管已经将小巷视做老画师财产的一部分,但城市的生活已经让格桑学会了更多的东西,它并没有贸然出击,而是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真的没有什么事吗?”那是同样隐藏在小巷暗处角落里为最后的潜入酝酿勇气的一个声音,尽管压得很低,还是没能逃过格桑的耳朵。
“不会有事,就那老头儿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偷偷地看了好几回了,根本没有别人,那个小姑娘也就一个星期来看他一回。”
“真的?”
“真的。”
“我还是有点害怕。”
“怕也没有办法了。就是那么个老头儿,老得都快成化石了,只要我们进去把刀子亮出来,我想那个老头就会乖乖地把唐卡交出来。那人怎么说的。只要交到他手里,无论多大,都是一万块。”
“一万块,一万块……”那个怯懦的声音像努力地想象这数字的确切意义。
另一个发出一声轻轻的咒骂——他们不小心碰到一块石头。这细小的声音在此时对他们无异于晴天霹雳。
被自己弄出的声音吓得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两个家伙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影子如同黑夜的一部分,从他们的身边无声地闪过,进了院子。
院子是格桑的势力范围,它可以确信这个地方是不可侵犯的。在院子外面的小巷里它并不想招惹这两个人,常识告诉它不能攻击。
唯一令它感到不安的是一股铁的气味,似乎是曾经在旅馆的院子中将垂死的狼犬送上西天的枪的气味。也许是枪,让它感到恐惧的武器。比白嘎更可怕的东西。
不过当两个黑色的人影钻进半掩的小门时,即使对枪的恐惧都不能压倒格桑卫护领地的本能。
走在前面的陌生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已经熄了灯的黑洞洞的小楼上,当那像是警告般的可怕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时,他的大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相信那也许是一种猛兽被激怒的咆哮。
他转身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铁棒举到胸前,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救了他。格桑一口咬在了铁棒上,发出类似钢铁研磨的声响。
随之又一次攻击开始了。因为已经碰触过黑影手中的铁棒,格桑发现它没有一丝可怕硝烟的气味,它并不能带来死亡,仅仅是铁棒而已。那么它已经无所畏惧。
格桑极其精心地又一次扑了上去。
随后就是格桑单方面的攻击了。
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由于不加掩饰而愈加嘹亮,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刀片切开了拉萨安静的夜晚。随着一个个窗口亮起的灯光,这与受了惊吓的婴儿并无区别不过是音量更大的哭号声越来越大。但因为这哭声毫无疑问是由成年人发出,而愈加地显得怯懦卑微。
三三两两的人出现在小巷里。
但没有一个人敢推开院门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惊心动魄的哭叫声无论怎样也会让人以为灾难莫名其妙地降临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
当老画师慢慢悠悠地开了灯,穿好那身喇嘛红色大袍一样的藏袍走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那些一直在院门外向内窥视的邻居们终于战战兢兢地挤进了门里。
他们在门缝里看到了一头伏在地上的黑色獒犬,此时看得更加清楚,情不自禁地为这头獒犬的壮硕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但格桑并没有注意这一切,只是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墙角不知是多少年前堆在那里的两块石板,从石板的下面正发出若有若无的求救声。
院子的地上散落着一根铁棒和一把沾了血的藏刀,还有被撕成碎片的衣服。
格桑在虎视眈眈地监视着那两块石板间的缝隙时,也不时地扭头舔舐着自己的肩头。
格桑确实是受伤了,在它扑向那个拿铁棒的人时已经警觉到从身后靠过来的影子,它在半空中侧转身叨住了偷袭者衣袖的同时,感到肩上一阵刺痛,它稍稍用力整件衣服已经被撕了下来。
格桑甩掉了衣服,在黑暗中准确地叨住了那握着刀的手腕。
直到警察赶来,老画师还是没有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出正确的判断。不过他还是向格桑喊了一声,于是格桑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另一个墙角自己的卡垫上,趴了下来,不过警惕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两块石板间的缝隙。
那是一个令所有的人感到可笑但也同样感到不耐烦的过程。
那窄小的缝隙里真藏着两个人。尽管两个警察连哄带吓,他们却无论如何不打算再离开这安全的堡垒。
也许是受迫害妄想吧,他们坚信外面的人在等着他们出去的时候会放开那个东西——“对,就是那东西!”。
他们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又满含敬畏地提到格桑。
不过他们在里面却对此行想盗取唐卡的作案动机供认不讳,这倒是让两个警察颇感欣慰。一个证据确凿的案件。
老画师拿着一根麻绳系住了格桑的脖子,另一端拴在了树上。他没有想更多的什么,只是希望尽快恢复小院里往日的平静。他担心的是,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自己作画的时间了。
随后的几天老画师并没有忘记给格桑喂食,不过却忘记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也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棵扎了绳子的植物而已。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大脑里被淡化,他现在已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幅正在创作的唐卡上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被绳子拴了两天的格桑轻轻地站了起来,夜晚的气息深深地吸引着它,催促着它投身其中。但脖子上的麻绳却限制了它的自由。它试着扯断它,麻绳并不是十分结实。但老画师当时给格桑套上的是一个活结,当它用力拉紧这根麻绳时,活结慢慢地收紧,而且麻绳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柔韧的小树上,它消解了格桑企图扯断它的力气。格桑试了两次,每次都被勒得喘不过气。它不得不放弃这种努力。
在盗窃未遂案的第二天,老画师就破天荒地将小院子的门关紧,但那只不过是为慕名而来的人提供一次次将它敲响的机会罢了。那些人极有耐心地在欣赏着门上古色古香的铜制兽头形门环的同时用力地将它拍响,直到老画师毫无办法地将门打开。
随后就是一番对狂跳着要扑向他们的格桑的由衷赞美,他们的目的无一例外是要买下格桑。
也许是老画师不明白,也许是因为更多的原因,那些人只是被石像般不擅言谈的老画师简短的语言劝走了。
不过即使是一尊石像也有厌烦的时候,终于,老画师也像格桑一样被这纷乱的一切扰得烦躁不安。
“别怪我了,小狗。”
老画师这样对趴在角落里的格桑说,这是他对格桑说过的最多的话。
格桑已经从老画师石块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看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某种变化。
从那个脸色黑黑的胖子——似乎高原上所有的阳光都以光顾他的面颊为荣——出现在门口起,格桑就已经从老画师犹疑的目光中看到了这种变化。那岩石般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种松动,他竟然回头向格桑这边望了一眼。只是这一眼,让格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它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它想知道随后在它的身上将要发生什么。
格桑进入这个小小的院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每天都在老画师的眼皮底下趴着,但他却从来也没有把格桑当做比他种的那些花更高级的东西。
“你喜欢,牵走吧。”老画师对这个敲开门请求看看格桑的黑脸汉子说。
“什么?”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头正慢慢挺起身的巨獒身上——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头纯种藏獒。
“给你了,牵走吧。”语言对于长期孤独生活的老画师显然是某种奢侈品,只是在非常必要的时候才拿出来装饰一下而已。不过他还是重复了一遍。
这次黑脸汉子听清了。意思是把这头藏獒牵走,把它牵走。
带走,这头藏獒属于他了!
拉萨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你不知道在这世界上最蓝最蓝的天空下每天都会发生什么,也许你随便地在哪个小摊上无意中买下的一枚小钱却是绝无仅有的一枚古币;也许迎面走来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消失令你茫然若失的少女就是哪个尼泊尔王公的后裔。这就是日光城拉萨,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试着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看到那个来自德国的小伙子了吗,明天就要起程带着自己的装备到圣湖纳木错去冲浪。
黑脸汉子感到血流都冲向了脑部。当然,他对自己说,已经来高原这么多年了,高原反应的适应期早就过了。就是有点激动吧。
看他没有动,老画师走到小树前,解开了绳子,把它放在了黑脸汉子的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小楼里。那幅唐卡再有几笔就画完了。
格桑这时在艰难地作出某种选择。几天来被拴在这里只能在几尺见方的范围内活动,格桑感到身上的肌肉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它被一种莫名的恐慌所笼罩,它不知道如果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会怎样。总之现在离开这个四面高墙只能看到一方蓝天和布达拉宫一角的小院子是最迫切的要求,否则格桑绝不会让一个陌生的人牵住拴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老画师并没有再看它一眼,这种景象它已经经历过一回,当然它并没有感到更多的不满或悲哀,老画师在它看来也许并不比一棵植物更重要一些,至于卫护老画师院子里的一切,咬伤那两个盗贼不过是它的本能而已。当然只要格桑反抗,也许它还会继续留在这个院子里,它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太多的改变。
格桑也感到了这个陌生人的恐惧,那恐惧是从他虚虚地捏着绳子的手上传到格桑这边的。它能够感觉到,这大概就是恐惧的气味吧。格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也许被他牵在手中并没有让它感到有任何的不满,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格桑表现出一种令它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顺从,跟着这个全身弥漫着油烟和食物气味的黑脸男人走出了黄昏的小巷。
它的突然出现确实引起了街上行人的侧目。格桑还没有在这个时刻的大街上出现过,它出来的时候总是在黑夜,那时很多气味都已经消散了。此时它贪婪地嗅着这些陌生的新鲜气味,把它们储存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在市场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停着一辆蒙着绿色帆布的卡车。市场里鲜活的气味突然间变得单薄寡淡,只留一丝余韵在格桑的记忆里。
也许是气味混淆了格桑对这一切的概念,所以当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拿着一根前头开叉的木杆小心翼翼地顶在它脖子上的绳结上时,格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它还是可以感受到那种恐惧,而恐惧的人类应该是不可怕的。但是当那木棒的开叉处结结实实地卡住了麻绳的绳节时,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来自黑脸男人的恐惧感荡然无存,格桑顿时醒悟,但是在那黑脸男人的笑声中它已经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这根两米长的木棒有效地保持着它与这个黑脸男人的距离,无论它怎样咆哮扑咬,都无法接近他。
很快格桑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它安静下来,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曾经的经历告诉它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在这无谓的挣扎上。
格桑被牵上了车,木棒的另一头被一根绳子紧紧地绑在车厢板上,于是它的活动范围只有车厢阴暗的角落里。它可以趴下,但是脖子却不能伏下,只能僵硬地靠在冰冷的车厢板上。
车厢里其他的地方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和坛坛罐罐,所有令格桑不满的气味就来自那里,像一些微不足道却无所不在的魔鬼。在这些气味的刺激下,格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每一次喷嚏都牵动脖子上的麻绳,让它感到一阵窒息。
它后悔了,在被套上麻绳的这几天里,它完全可以咬断绳子,但在那院子里它必须接受某种犬类与人类定下的契约,努力地维护这种协定。它想,也许自己应该在离开小巷时就咬断绳子,但现在它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现在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触碰到脖子下那根坚硬的木棒。
车开了一夜,在凌晨时到达一个小镇。
格桑被牵下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大房子后面的小山坡上,已经有四五个人在曙光中站在它的周围。格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它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跃跃欲试的气息。它向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扑了过去,但是它这倾尽全力的扑击只不过是把持着木棒另一端的黑脸汉子撞得后退而已。几个绳套呼啸着向它甩了过来,格桑跳跃着躲闪,但另一端的黑脸汉子紧紧地攥住了木棒,限制了格桑的动作,于是那些绳套接二连三地落在格桑的脖子上、身上,然后迅速地收紧。格桑在慌乱中左右挣扎,结果还踩在地上的绳套上,当地上的绳套也及时的收紧后,它像一个被缠得结结实实的粽子,喘着粗气躺在了地上。
这几个人确实非常熟悉这种工作。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在格桑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包着钢丝绳的皮项圈,用螺丝将一条五米长的铁链拧紧在上面,然后切断了它脖子上那根麻绳。
格桑从松开的绳套中站起来,仍然是被一根棒子支着牵向一根打在地上的粗木桩前,铁链的另一端是一个钢圈,刚好可以套在木桩上,有人拿着斧子又在上面钉了一根横木以使那根铁链不会松脱。
当一切就绪以后,最后一个人慢慢地退后,达到了这根铁链可以容忍的限度后,他突然放开了木棒,拔腿向圈外跑去。失去木棒限制的格桑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一夜的愤怒终于在此时找到了爆发点,它愤怒地咆哮着扑向这人的背影。
那扑倒在地脸色苍白的人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站起来时,格桑已经在铁链铮铮响声中将从他身上扯下的皮夹克撕成了碎片。
在两米的距离内格桑还是追上了他。
“老板,这狗看起来不错啊,比原先那头强得多。”
“当然,最好的种獒,多少年都碰不到,没想到让我在拉萨城里给碰到了。这样纯种的藏獒只可能出现在河曲地区。”黑脸男人还是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了那个只穿着衬衣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不停地打哆嗦的男人,“再去买一件。”
也许在老画师的小院子里只要格桑愿意就可以咬断麻绳自由地离开,但现在它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
这些人离开后,因为重新踏上了久违的草地,格桑慢慢地平静下来。在车上被众多复杂的气味折磨得嗅觉失灵的鼻子已经恢复正常,它闻出自己脖子上的颈圈、铁链以及木桩和它身下的这块草地,都留下另一个藏獒的气味。另一头藏獒。这成了那一天里格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又一次带着钢丝的项圈系在它的项下,而且拖曳着同样沉重的铁链,不过对于它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切切实实地站在了草地上。那些已经淡忘的在草地上腾越的动作突然间又回到了它的身上,它拖着脖子上的铁链围着木桩疯狂地奔跑,草地在它的身后急速地向后旋转。因为铁链的末端是一枚套在木桩上的松动的铁环,所以格桑可以在一个半径五米的圆圈内心满意足地奔跑。
远远地望过去,奔跑的格桑像一朵在山坡上生机勃勃地翻腾的黑色火焰。它没有试着去撕咬连在脖子上的铁链和那根牢牢地钉在地上的木桩,它明白没有必要再去做这种无谓的挣扎。
黑脸男人站在紧靠着镇子边上的这家镇上独一无二的川菜馆前,远远地望着自己此次到拉萨进货时意外地得到的这件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