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格桑的生活中又出现了更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现在大门外的自行车,第一辆公共汽车,第一架飞机。在格桑新的生活中,空气里弥漫着众多复杂的气味,需要它花费极大的精力去贮藏,去分析。也许这些都是它所不能理解的,它努力地将这一切与把它带到别墅之后就很少露面,只有夜晚才开车驶进车库的杨炎联系在一起。它试图说服自己,现在杨炎就是主人,它必须遵从这个身上溢出酒味的男人的命令。
别墅里一片鲜亮的草地着实让刚刚经历了一段身心疲惫旅行的格桑兴奋了一阵儿。爪子刚一落在上面,它就感到一阵令它四腿痉挛的舒适,这毕竟是草地,是与行李车内灰尘覆盖的橡胶地板和滚烫的水泥地截然不同的有生命的草地。
也许正因为格桑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片草地上,当然也可能是由于旅途的疲劳,杨炎给它换上新的项圈挂上链子时并没有遇到预想中的麻烦。格桑就这样住进了哈尔滨松花江边一个高级住宅区的别墅里。格桑精心地嗅闻着已经归它所有的整体犬房,它闻到了另一头狗遥远的气味。
这里的一切都是让它感到新奇的。横亘在江上的大桥长久地吸引了格桑的视线,从火车上下来之后,它看到了在牧场也许一生也不会看到的很多伟大的事物。在来到别墅的第一天,当一辆火车呼啸着远远地从桥上奔驰而过时,它惊恐地冲着江面咆哮。火车格桑已经见过,但当它被送上行李车时火车已经安稳地停靠了,对于格桑那不过是一间装满了货物的很长的房子而已。
格桑这幼稚的举动引来了杨炎的嘲笑。但是只此而已,过了一个多小时当第二列火车以同样的气势驶过时,已经卧在犬房前的格桑只是扭动了一下头,此时,火车对于它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了。
“嘿,想不到你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还挺快。”杨炎望着已经占据了新犬房的格桑自言自语。
但当黄昏来临时,又一件令格桑始料不及的怪事发生了。一艘游船鸣响了汽笛驶过江面。这不可以理解的陌生的狭长物件令格桑猛地弹起,紧张地注视着这艘舷上站着游人的庞然大物滑过平静的江面。以眼睛的余光它已经发现杨炎又一次站在阳台上,它终于克制住了那种本能——面对一切陌生的事物时表达好奇、恐惧、不知所措的唯一的方式,这次它没有吠叫。它发现了火车与游船间的某种联系,同样的庞大,同样的发出巨大的声响。毕竟它在面对着比高原牧场时更复杂的一切,它要以自己的大脑进行必要的思考。
于是第一次见到轮船的格桑并没有像所有的狗在面对陌生的东西那样没完没了地吠叫,它一直注视着这艘轮船喷吐着黑烟消失在被夕阳染红的江面上。对于格桑这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及时地对外部世界的改变作出反应,并及时地适应,才能继续生存下去。这也是为什么藏獒可以在号称世界第三极的雪域高原上生存下来,并没有因为高寒缺氧的恶劣环境而退化,并成为高原牧场上不可或缺的一个品种的原因吧。
以后,格桑的生活中又出现了更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现在大门外的自行车,第一辆公共汽车,第一架飞机。在格桑新的生活中,空气里弥漫着众多复杂的气味,需要它花费极大的精力去贮藏,去分析。也许这些都是它所不能理解的,它努力地将这一切与把它带到别墅之后就很少露面,只有夜晚才会开车驶进车库的杨炎联系在一起。它试图说服自己,现在杨炎就是主人,它必须遵从这个身上溢出酒味的男人的命令。
但格桑无法让自己承认这一切。
格桑无论如何无法使自己对杨炎产生足够的敬畏,更不要说对韩玛的那种爱了。这是无法言说的,格桑仍然在想着韩玛,那个曾经为它调理伤口的青年。主人这个概念自从它离开草地已经变得异常遥远,即使在牧场时,主人也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它只是按照无数年来形成的本能兢兢业业地行使着自己作为一个高原牧犬的职能,对丹增它似乎并不是那样需要。
一个星期以后,韩玛仍然没有出现。
别墅里的格桑开始发出一种受到阵痛折磨般的号叫。现在的这种生活对于它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每天只是一动不动趴在装着空调的犬房里,望着偶尔从门外驶过的汽车发呆,晚上拖着脖子上的铁链转一转,喝水,从每天清洗的食盆里取食那种营养搭配精良的原装进口颗粒犬粮。
杨炎偶尔会牵着格桑出去散步,不过那也不过是带有某种炫耀色彩的象征性的走动,根本无法满足格桑需要的运动量。格桑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拖着沉重的铁链腾起,扑击并不存在的对手,于是犬房前那块绿茵茵的草坪很快就支离破碎,如同烈马践踏过一样,一片狼藉。
不过在与杨炎一起去散步时,格桑倒是惊奇地发现这个高级住宅区里还有很多狗。它无法想象那些狗是怎样长大的,有的在地上走动着看起来只是一个分不清头脚的毛团,有的肥壮得可怕,身上的毛却短得惊人。最让格桑感兴趣的是一头沙皮狗,灰色沙皮狗的皮皱得厉害,它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包含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忧愁。格桑尽管被杨炎紧紧地拽着还是努力地回头,想要看清这只狗的眼睛究竟藏在哪一条缝隙里。
正常的情况下,韩玛两周来看格桑一次。对于格桑来讲,这一天像节日一样隆重。在韩玛距离别墅还有一二百米时,它就已经分辨出他的脚步声,于是从犬房里一跃而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别墅的大门。直到那里露出韩玛的身影,它才兴奋地腾越着发出第一声欢快的吠叫。
每次韩玛离开时,格桑都无法控制住自己发出小犬一样凄惨的哀鸣。它不得不期待着下一次再见到韩玛的机会。于是在它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现了时间的概念,它可以准确地计算出两个星期的时间。在每过两周之后的某一天早晨,杨炎就发现格桑在犬房前坐卧不安地打转,向别墅的大门焦急地张望。杨炎知道这天一定是星期天,是在郊区福利院工作的韩玛来看格桑的日子。
格桑离开别墅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作为一头狗不应该具备这种精确的时间观念。不知道为什么,在格桑来到别墅三个月以后,韩玛第一次连续三个星期没有来看它。那额外多出来的一个星期因而显得愈加漫长,它不止一次地将别人的脚步声听成是韩玛,然后只能歇斯底里地吠叫着面对一次次的失望。这种失望滋生出一种无所顾忌的情绪,它感到自己的每一颗牙都因为长久没有撕咬东西而发痒。将牙齿切进温暖的肉体里的强大渴望正在压倒一切,成为目前格桑最迫切的需求。
那天黄昏,杨炎吃过晚饭后走到犬房前解开了狗链,牵着格桑离开院子。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正常,一个成功的年轻企业家牵着自己的獒犬走出漂亮的别墅,沿着铺设着花纹精美方砖的人行道向小区中央的广场走去。到达广场后,他们围着广场中间一片修剪得像鹅绒一样整齐的草坪开始散步。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那头身躯庞大的大丹犬不合时宜地出现。
格桑早就知道这头大丹犬的存在,有时候格桑吠叫时,可以听到从小区另一侧传来大丹犬应和的叫声,那威吓的叫声更像是有人在用木棒敲击装满水的铁桶。
即使仅仅根据声音判断,格桑也知晓那是一头大狗,至少那狗有一副粗得可怕的喉咙。
不过今天杨炎牵着格桑刚刚走上草坪边的甬道就遇见了这头大丹狗,这是一头全身点缀着黑白相间的斑点、耳朵高高竖起的大狗,牵着它的是一个肥胖的男人。
这是一头被精心饲养的大型狗,也许是长腿长身的原因,比格桑还高半头,远远地看上去,倒像是一件更适合出现在欧洲中世纪古堡里的瓷器,精壮结实,油光发亮,趾高气扬,它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毛。
对于这些样式各异的狗,格桑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它几乎没有正眼看它,尽管几天来血管中也潜伏着某种要扑咬的渴望,但它并不想滋事。
远远地看到格桑,大丹犬一脸狐疑地放慢了脚步,眼角泛红的三角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格桑。随着距离的接近,它抻紧了胖男人手中缀着铜钉的精美皮带,似乎要冲过来。
大丹犬在此之前也与附近的一头德国牧羊犬和一条良种都伯文犬发生过冲突,结果都是以它巨大身体优势而取得绝对的胜利。
也许是某种炫耀般的心思在作怪,那肥壮的男人并没有拉紧皮带,甚至有意纵容,竟然松了松皮带。
于是趁着错肩而过的机会,宛如小马般高大的大丹犬突然斜刺里冲过来,狠狠咬向格桑的后腿。
尽管格桑并没有做任何具体的防卫动作,但那只是藏獒这个犬种在高原上形成的一种处惊不乱的气质而已。其实在接近大丹犬时它已经嗅到空气中那种越来越浓的来自大丹犬的挑衅的气味,而且随着距离的接近,大丹犬竟然慢慢伸平了像棍子一样光滑的尾巴——那是攻击的前兆。一切都在格桑的意料之中,它及时地作出反应,但由于杨炎下意识地拽紧了格桑脖子上的链子,这多少阻碍了格桑的动作。尽管如此,格桑还是用右肩撞开了大丹犬的嘴。大丹犬的偷袭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其实大丹犬的体内也应该隐藏着藏獒的基因,成吉思汗的大军扫荡欧洲时,麾下的藏獒军团也一同前往,所向披靡。蒙古大军就这样将优秀的犬种带到了欧洲。大丹犬当然不会知道,它此时要袭击的对手的体内竟然流淌着比自己的祖先更纯正的血液。
那男人松脱了皮带,这似乎是他一贯的伎俩——不小心松开了绳子。于是这不小心的结果是那头都伯文被撕裂了漂亮的耳朵,而得过奖牌的德国牧羊犬永远地失去奔跑的机能。
大丹犬笨重地扑了过来,这种气势足以使体形小的狗在第一次攻击之后就表现得不知所措,失去以后的攻击机会。
格桑将大丹犬的这种动作理解为它是在向杨炎攻击,格桑只是轻轻地一扯,链子已经从杨炎的手中松脱。
第一次冲击旗鼓相当,不过大丹犬还是占了体重上的优势,格桑险些失去了重心。
格桑调整了作战方式,在拉萨城里的那些夜晚与野狗较量时积累的经验告诉它不要过于急躁。在体重上它并不是大丹犬的对手。
于是当第二次交锋开始大丹犬像一辆装满了货物的卡车一样冲过来时,格桑迅速地闪开了。大丹犬体重过大转身太慢,格桑趁机撕开了它的肩膀上光滑的毛皮。那皮像纸一样轻易地被撕破,似乎并不能与下面的肌肉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受了伤的大丹犬转过身来,在伤痛的刺激下它疯狂了,不管不顾地又一次冲了过来。但还是因为体重的原因,在格桑灵巧地闪开时它几乎不能转身。格桑这次没有给它发动下一次攻击的机会,在错身的一刹那猛地叨住了它的脖子。巨大的惯性使格桑险些摔倒,但它终于站住了,上下颌强健的咬合肌发力,牙齿切断了柔软的皮下几乎没有什么保护的血管。
大丹犬似乎还要挣扎,但它所剩的体力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巨大的体重,于是倒在地上,热血从颈上巨大的伤口里汩汩地流出。但格桑并没有松开紧紧扣合在一起的利齿,因为无法见到韩玛的孤独感衍生出的愤怒终于得到了释放的机会,它执拗地甩着头颅,并不打算松开已经瘫软的大丹犬。于是足有八十公斤的大丹犬就这样悬吊在格桑的口中。格桑根本听不到杨炎高声呵斥的喊声,它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久违的一切,努力想把这次打斗想象成是在高原牧场上将偷袭羊群的狼击败时的重复,或者是拉萨之夜里与那些野狗打斗的一次再现。
小区里散步的人都见到了这血光飞溅的一幕。
当格桑终于将大丹犬扔到地上时,它已经死得非常彻底了。
格桑眯起蓬乱长毛下血红的眼睛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肥壮的男人没敢发出任何声音。
格桑颈上因为激动而耸起的长毛已经平复下来,它拖着哗哗作响的铁链向别墅走去。
杨炎在后面喊了两声,但格桑并没有理睬。只是当他发出了一声摔破玻璃般的叫声时,格桑才驻足回头,冷漠地看着杨炎,颈上长毛在一瞬间耸起。
杨炎顿时噤声不语,将那完成了一半的叫声憋进了肚子里。
广场上围观的人一阵哄然大笑,尽管他们已经看出格桑并不是那种驯服的狗。
胖子似乎也从这令杨炎尴尬的笑声中得到了一丝安慰,并没有过去查看已经一命呜呼的大丹犬,而是走近杨炎:“先生,你看怎么办?这可是纯种大丹犬。”
杨炎独自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回到别墅时,格桑正趴在犬房前闭目养神,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杨炎小心翼翼地走向它时,还在担心格桑是否依然沉浸在刚才激战的兴奋当中,但他看到格桑的目光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并没有顺势在他伸过去的手上再补上一口的想法。
已经把淤积的怒火发泄出去的格桑对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任何爱的情感。当它扑向大丹犬时,连它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了保护杨炎还是为了遣散胸中的怒气。当然保卫主人是它不可更改的本能,但它无法去爱眼前的这个人。此时它更加地想念韩玛了,那个用钢锯断开它脖子上的钢丝项圈的人。这样想着,它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一点儿发痒。
杨炎扣上了格桑脖子上的铁链后恨恨地说:“好样的,这次你让我损失了两万块钱。好吧,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地方的。”
格桑几乎无视杨炎的存在,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是格桑这种态度令杨炎感到不满,在众人面前对他的命令不理不睬,而他又无能为力。他并不在乎损失的钱,但一头过于独立的狗却是杨炎所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