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一动不动地站在高坡上,久久地凝视着一片广袤无边的绿色草场。它站了很久,没有任何动作,只能看到它的肋腹在轻轻起伏。后来,它犹豫着挪动自己的爪子,确信那是草扎痒了它。它的心跳越来越快。翻卷的草浪起起伏伏,在草原的风中向远方一直荡漾开去。格桑低下头小心地嗅闻着与藏北草原低矮的品种完全不同的丰茂牧草。
呼伦贝尔,世界四大著名牧场之一。
在车里,格桑透过并不干净的车窗,已经嗅到了那种气味,那是牧草的馨香。它烦躁不安地在车里转动着身体,想要从车窗里看个究竟。
它伸出爪子抓搔着车门下的缝隙,贪婪地把鼻子贴着那道缝隙,呼吸着从外面透进来的空气。那是久违的草地的气息,但里面又有令它感到陌生的气味,并非与藏北草原一模一样。不过这是草地的气味,草被轧过后受伤的气味,这气息像一面墙压得格桑喘不过气来。它激动地用头撞击着车厢的门,急不可耐地低声呜咽。
“好了,耐心点嘛。”
韩玛也被格桑的这种情绪所感染,他请求司机停下车——他的狗坐了太久的车,也许需要下车轻松一下。
格桑一动不动地站在高坡上,久久地凝视着一片广袤无边的绿色草场。它站了很久,没有任何动作,只能看到它的肋腹在轻轻起伏。后来,它犹豫着挪动自己的爪子,确信那是草扎痒了它。它的心跳越来越快。翻卷的草浪起起伏伏,在草原的风中向远方一直荡漾开去。格桑低下头小心地嗅闻着与藏北草原低矮的品种完全不同的丰茂牧草。
草的馨香令它陶醉。
它不顾韩玛在后面召唤,一直向远处奔跑。草地无边无垠,带着微波的起伏,它跑出很远,回头看时,那辆车已经像一只微不足道的黑色甲虫,点缀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当格桑回到韩玛身边时它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不过在上车前仍然留恋地望着远方翻滚不定的绿色草浪。
“好了,我们以后有足够的时间看这片草地。”韩玛将格桑拽上了车,“我们还得赶路,镇上的孩子们还在等着咱们呢。”
开学后,格桑甚至感到有些寂寞,那些草地上的孩子们已经看惯了牧羊犬,对格桑的存在几乎视而不见,它已经失去了在福利院时那种举足轻重的地位。而韩玛同样很忙,这些孩子此时才是他的重心。但格桑并不在乎这些,只要与韩玛待在一起,对它来说就足够了。
每天早晨,当韩玛拎着水桶打开房门时,门外的格桑都精神抖擞地等待着和他一起去镇子边上的水井打水。
白天,韩玛上课时,格桑独自在院子周围游荡,镇子里的那些狗似乎还不如草地上的牧羊犬,一两次的接触之后它们就已经清楚格桑是不可侵犯的。它们一旦看到格桑,就远远地避开了。
百无聊赖时,格桑也向草地的更深处走去,但为了不和牧羊犬冲突,它尽量避开那些游牧的营地。格桑在如绒毯般松软的草地上疯狂地奔跑,吓得那些野兔、野鼠、百灵之类的小动物魂飞魄散地四处奔逃。在这种肆意的奔跑之后,它会选个地势略高的绿色小丘卧在上面,在阳光的蒸蔚之下草地升腾起的牧草甜香中昏昏沉沉地睡上一觉。当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远处的小镇升起了一柱柱白色的炊烟,它可以看见镇子边的小学已经放学了,那些孩子像一群小鸟一样四散回家。
韩玛在院子里大声呼唤它。格桑愣了一下,然后醒悟过来,奔下小丘,穿越黄昏金色的草地,向镇子上跑去。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韩玛的召唤更加重要,此时这就是格桑的一切。
格桑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也许这正是它所希望的。
草地的冬天就要到了。
在草地上,那一年的夏季雨水充沛,牧草丰美,那些处于草原食物链最底层的啮齿类动物——鼠兔——在草地下的洞穴里繁殖了数不清的后代,整个夏天在那些黑暗的洞穴里都传出分娩的小动物尖厉的悲鸣。这种动物的繁殖速度快得惊人,假如让这些看似弱小的啮齿类动物的幼崽全部长大,对于草原将是一次可怕的灾难,它们只要一时兴起,就会将整片草地啃成一片荒漠。不过,这也正是食物链的一次有机的循环,在那一年,以鼠兔为食的食肉动物的数量也多了起来,天空中因为翱翔着众多的草原鹰而显得十分拥挤,牧民们在去牧场的路上,总能看到简易公路上被夜行的汽车压死的黄鼬。这些动物的家族因为得到了足够的食物也空前地繁荣起来。
呼伦贝尔草原是中国仅有的几块还有狼群存活的地区,在草原上,其实处于食物链顶端的正是这种犬科动物。
充足的食物以及丰茂牧草的保护,那一年的夏天狼族也养精蓄锐,休养生息。最初那头不断地到白宝音格图老人营地骚扰并最终在格桑的利齿下殒命的狼也许只是一个警示。对于狼,那也是家族兴旺的一年。
因为草地上有足够的食物,狼袭击羊群的事件非常稀少,牧人也放松了警惕。
那两个骑着摩托到草原里游玩的家伙的尴尬遭遇才让人们意识到——狼的数量似乎有点过多了。
摩托车的某个部件确实坏了,坏得很不是时候——天就快黑了。
两个平时穿腻了西服的外贸公司的职员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时修不好也无所谓,他们相信天亮后,在路边他们总会等到一辆车将他们连人带摩托送回满洲里,当然还要带上他们采摘的两袋子草地白蘑——他们找到了一个蘑菇圈。
他们带着睡袋、帐篷,这些装备在深秋的草地上过夜应该毫无问题。
天黑以后,他们所遭遇的一切和所有媒体报道的人与狼的对峙一样,没有任何戏剧性。
在黑夜的荒野之中,先是草地深处传来低调的号叫声,然后一声比一声高昂。
两个职员缩在帐篷里发出火烧疯人院般的叫喊,像痴狂的球迷一样敲打着所有可以发出声响的东西。但是这些,都没有对渐渐逼近的一片熠熠生辉的磷火产生丝毫的作用。
黑暗之中可以阻止它们接近的只有火。
最后他们烧了帐篷、睡袋、背包、帽子、衣服,摩托车油箱里的汽油也成为火把照亮黑夜的重要能源。
将近黎明,三辆去旗里送奶的牛车上的人看到草地上跑来两个几乎全裸的怪物。他们浑身上下像被火燎过一样。
当然,那时无心恋战的狼群已经撤退了。
此事发生之后,每天放学时,韩玛不再允许四个家不在镇上的孩子独自回家,他会一直将他们送到两公里之外的牧业点里。一个星期以后,这项工作就由格桑独自承担了。每天放学之后,它小心地保护着四个孩子离开学校,穿过黄昏的草地,一直将他们送到牧业点,然后独自回到镇子上。
和以前一样,格桑不过是在完成每天一次的放牧任务,把四只小羊从一个羊圈送到另一个羊圈。这工作它做起来得心应手。
牧业点的牧人们已经听说过这头黑色大狗那天在白宝音格图老人营地上的表演,事情的经过当然经过适当的夸张,当这消息传到他们这里时,已经演变为格桑是一口将那头狼拦腰咬断的。不过当他们第一次看到格桑,对此还是深信不疑。
每次送这些孩子到牧业点,格桑总能从牧人那里得到羊骨头或是刚刚晒好的奶干之类的食物。
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对于寒冷格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这已经是格桑生命里的第四个冬天了。
格桑体内神秘的生物钟及时地作出调整,它已经脱去了夏毛,换上浓密的沉甸甸的长毛,远远望去像一头结实的黑熊。这是一种对寒冷的适应,只有那些生长着丰厚如毡片被毛的个体才能度过残酷的冬天。随着温度渐渐地降低,格桑已经感觉到,这将是一个与高原最寒冷的冬天相比也绝不会逊色的漫长季节。
十一月的一个早晨,当格桑从自己的窝里——那是建在韩玛窗下的一个温暖的小土房——爬出来时,看到无垠的草地已经被大雪覆盖了。
东方的红日似乎已经被冻结在地平线上,恋恋不舍地不愿脱离银色的大地。纯澈湛蓝的天空下,没有风,大地处在某种凝固般的静止状态中。牧人们已经吆喝着马群准备出牧,马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它们垂头顺尾地踢踏开柔软松散的雪片,向镇子西侧高坡上的水井走去。它们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好像已经凝结成块,这些质感十足的白色雾气在犹豫着应该上升还是下降,但这短暂的迟疑已经将这些身上挂满霜花的马匹淹没其中。
格桑将鼻子伸进雪中,在那种久违的冰冷刺激下打着喷嚏,然后兴奋地冲向了雪地深处。
格桑跑到镇子边最近的一个冬营地。营地上的两头牧羊犬远远地看到它追出来时,它又头也不回地向回奔跑,远远地将两头狗甩在后面。
这时格桑听到了什么,它在雪地中停了下来,然后踏着自己来时的爪印飞快地向镇子里跑去。
格桑准确地掌握着时间,及时地在韩玛打开门时冲进了院子。韩玛的脚刚刚踏进院子,从后面迂回包抄过来的格桑的双爪就准确无误地扑在韩玛的后背上,他狼狈地扑倒在雪地上。
当然这是一场混战。韩玛高声地大叫着将一个新雪攥成的雪团掷向格桑,那雪团歪打正着在格桑的鼻子上开花。格桑吃了一惊,愤怒地吠叫着扑向韩玛,躲过了第二个雪团,像一头刚刚摆脱地狱牢笼的魔鬼,用力将韩玛撞倒在雪地上,一只粗大的爪子紧紧地按在韩玛的胸口,闪电般地探下头,口中已经含住了韩玛因为不断大笑而不断抖动的喉管。
韩玛的两只手也同时紧紧地抱住了格桑的脖子。
穿着肥大的蒙古袍将套马杆拖曳在身后的牧人们骑着马从学校门口经过,看到和黑色的大狗打成一团的年轻教师只能摇摇头。他们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像大孩子一样,穿着一件毛衣在呼伦贝尔隆冬的清晨与狗打闹的家伙不像个老师的样子。
当然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受孩子们欢迎的老师,尽管一年刚刚过去了三个月,但孩子们现在已经在担忧:当志愿者一年的期限到来时,他们的老师走了可怎么办?
这只是草地的初雪,那场真正的暴风雪是在十二月底的一个午后到来的。
那一天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老牧人也没有感觉到天气的变化。天空没有任何反常的迹象,天气晴朗,草原鹰伸展着巨大的翅膀,在湛蓝天空遥远的高处慢慢地盘旋。一切安然而恬静,阳光明亮,这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很多的牧人都将羊群赶向远离营地的草场,寻找向阳的坡地。坡地上的雪被风吹得稀薄一些,在那里羊更容易用蹄子刨开雪地,艰难地寻找下面的干草。
大自然令人媚惑的表象下潜藏着不可抗拒的巨大灾难,灭顶之灾正因为猝不及防地袭来而更加令人感到难以想象的可怕。
但格桑知道这一切,那天早晨它就已经感觉到来自身体内部的某种警示,细微的警示与在青藏公路险崖下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并不是那么急迫也完全迥异不同。
草原上的其他牧羊犬似乎应该也略有察觉,但那种纯正的高原血统毕竟已经在离它们远去,它们更久远的祖先曾经来自高原,格桑也许更接近它们的祖先。
封闭的高原似乎也在保证藏獒血统纯正的同时延续了它们预感暴风雪即将来临的某种潜在的能力。这些牧羊犬也许只是在某种不适的驱动下表现出一丝倦态,但很快在主人的一声呼哨声中精力充沛地跃起,随着马背上的主人护卫着羊群进入被大雪覆盖的草地。
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个晴好的冬日,毕竟不能在这个漫长的冬季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过早地让羊群吃光储备的冬草,在寒冷的冬天里这些羊似乎也生出了永远无法填饱的胃囊。
那天早上格桑没有玩每天几乎是例行的与韩玛追逐扑咬的游戏。韩玛并没有觉察到其中的变化,整个早晨他都在忙着生炉子,干牛粪昨天下午被阳光晒化的雪水洇湿,怎么也点不着。最后他不得不把煤油浇在牛粪上,才赶在第一个孩子到校之前生起炉子,将呵气成冰的教室烘烤得暖烘烘的。天实在太冷了,昨天韩玛已经将杨炎邮来的冻疮膏送给了两个手被冻伤的孩子。
气压微妙的变化引起了格桑的某种不安,但它终究不知道这可怕的预感来自何方。它无法测知令它感到莫名恐惧的根源在哪里,灾难又将从哪里开始。
不过有一点格桑是如此的坚定,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韩玛。就是这样,韩玛在教室里上课时,格桑安静地卧在教室的门口。从包了毛毡的木门里传出韩玛的洪亮声音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似乎让格桑感到了一种安全感。它想,也许这只是来到草原之后某种莫名其妙的不适应,北方草原的气压明显高于高原牧场。
中午下课后,格桑走进了教室,在韩玛的脚边卧下。孩子们吃完了用炉火煮出的肉粥,已经围拢在韩玛的身边。
韩玛带来的画册正在给孩子们展现另一个崭新的世界,韩玛给他们讲解这些画册已经成为中午孩子们课间休息时一项必不可少的活动。
格桑得到了几块散落在地上的骨头。在温暖的教室里卧在韩玛的脚边它感到极大的满足。
格桑就这样昏昏睡去,在梦中那种不安感似乎渐渐地被温暖融化不见了。当它在韩玛的叫声中猛地惊醒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冬天天黑得很早,每天下午只有一节课。
四个住在镇外牧业点的孩子已经整装待发地等在门口了,他们穿着皮袍戴着皮帽脚上套着毡靴,像四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
那种不安感重又攫住了格桑,但这是它每天的工作,它必须把四个孩子送回两公里外的牧业点。
格桑磨磨蹭蹭地在韩玛的身旁转着圈子,不愿意离开教室。它相信自己的预感,这也是它一直生存至今的经验的一部分。此时离开韩玛似乎并不明智,但它懂得令韩玛真正高兴的事就是保护好这些孩子。这些孩子就是韩玛的羊群,它要小心地保护着他们不要在风雪中迷失方向,不要受到狼的袭击。
格桑毫无办法,只好跟在已经不耐烦的孩子后面离开了学校。
以前送孩子们回家,格桑总是兴致勃勃地跑在前面,直到当它发现自己已经位于安全范围之外时,才一阵风地跑回到孩子们身边,再次起步。
格桑今天离开院子时,韩玛拎着一把木锨在院子里铲雪。它一次次地回头,直到确信韩玛不会在自己护送孩子们回到牧业点的这段时间里离开,才追上四个打打闹闹的孩子。
一旦开始走上已经被人和牧畜踩实的路,格桑就希望这些孩子们可以快一点,送他们回到家之后自己可以尽快地返回到韩玛的身边。但事与愿违,这些笨重的孩子并不着急,在雪地上没完没了地厮打,跑得兴起时,他们摘下帽子,露出热气腾腾的脑袋,然后挥舞着帽子你来我往地互相投掷。格桑毫无办法,那种紧迫的感觉正渐渐地逼近,它已经确信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灾难正远远地袭来,是一种特殊的气味,或是隐隐约约地来自远方的冥冥中的声音。远祖的本能在告诫它,那灾难正积聚着能量,此时正像悬崖上累积已久的雪块,随时都有可能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彻底崩塌。
格桑焦急地在打闹的孩子们周围跑来跑去。现在它只是希望尽快把这些孩子送到牧业点,结束这次护送,回到韩玛的身边。
于是,它拦住了一个正在逃避另一个孩子的追逐试图跑向雪地深处的孩子。这欢快得从帽子缝隙里冒出热气的男孩以为格桑也要加入他们的游戏,于是高声欢叫着想要抱住格桑的头。但是他扑空了,像一头刚刚从海上归来肚子里装满正在消化鱼块的企鹅,笨拙地扑倒在雪地上。他抬起挂着雪粉的脸时,听到格桑的喉咙里不耐烦的呼噜。这是牧区长大的孩子,都有被独自留在毡房里被牧羊犬看护的经历。
在与牧羊犬嬉戏时,被揪痛了脖子上的毛或是抠痛了眼睛的牧羊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准备给不知深浅的孩子一点小小的惩罚时,艰忍的喉咙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男孩警觉地在雪地向后爬了几步,但他随后发现格桑眼神里那种凶狠的神情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于是他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和其他三个孩子站在一起,紧张地望着格桑。他们应该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格桑曾经咬死过一头狼的事吧。
格桑也感觉到了四个孩子的恐惧,没有办法,它向牧业点的方向跑了几步,然后回头焦急地望着四个孩子,希望他们能够跟上自己。但他们并没有移动,格桑不得不跑回来,叨住一个孩子皮袍的衣角,拖着他向前移动。这孩子不太情愿地想要摆脱格桑。
不过还好,孩子们似乎也被格桑突变的情绪扰散了继续打闹的兴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们开始慢慢吞吞地继续向前走。
他们这时已经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
但灾难已经开始了,格桑听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马群奔跑般的呼啸声。它松开了孩子的衣角。
格桑的耳膜嗡嗡作响,在雪地的尽头,乌云像一瓶倒入水中洇开的墨水一样迅速蔓延,正以受惊的马群般惊人的速度向这边袭来。
格桑惊慌地高声吠叫,在本能驱使下它想把这些孩子带回镇子上的学校。它认为现在的位置距离学校更近一些。它顶撞着仍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孩子,但四个孩子仍然执拗地向前移动着脚步。
风已经刮起来了,巨大的雪片盘旋着从天而降。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来,仿佛一块无形的巨大幕布慢慢地合拢,几十年不遇的灾难正在拉开真正的序幕。
这就是牧民们谈虎色变的白灾(大雪灾)。
格桑毫无办法,它无力改变这些孩子的想法,他们只是想在大雪遮盖道路之前回到牧业点烧得通红的火炉前。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在呼啸的风声中,天竟然黑了,已经无法看到五米之外的一切。
此时格桑在前面小心地识别着道路,那些孩子也不再言语,走在最前面的孩子紧紧地攥住了格桑的尾巴。这一头狗和四个孩子顶着风雪艰难地在雪地里跋涉。在这种天气里格桑的鼻子已经无法发挥作用,它的视力面对这种黑暗同样无能为力,于是它只是凭借爪子感觉雪地的软硬程度慢慢向前移动。它没有偏离通往牧业点的路。
因为顶风走在前面,短短的时间里格桑头颈上那簇心形的鬃毛上已经凝结了正在渐渐厚重的雪块,它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累赘物。但就是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它在不知不觉间迷失了方向。
当它感觉到迷路时已经不知道偏离原来的道路多远了,更可怕的是,当它回头时,发现一个走在最后面的孩子不见了。
在这场暴风雪到来时,没有几个牧人会想到这是席卷呼伦贝尔大草原的一次灾难。
那些牧人侥幸地赶着自己的畜群在天黑之前回到营地时,挣扎着在雪地里跋涉回来的羊浑身结满了雪块,此时更像雪地上移动的小丘,它们僵硬地倒在冬营地的畜圈里。
同样僵硬的牧人来不及拍去身上的积雪,揭开毡帘钻进毡包,喝下一碗滚烫的奶茶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长生天,这样的暴风雪百年不遇啊!”
听到这些感叹,坐在毡房昏暗角落里的老牧人如同干涸水井般的眼睛里突然闪射出令人胆寒的目光,似乎多年以前终于将那匹扯断无数套马杆的烈马套翻在地时的力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老人抚摩着自己在马群惊群时摔断的锁骨叹息着说:“三十年前的那场大雪灾好像也没有这么大,那天夜里死了多少马呀,马群惊了,头马一直冲向湖里,就冻死在湖水里。我赶在所有马还没有疯到都跟着头马奔进湖里之前截住了它们。哈哈,那一年我的马群损失最小。看,这就是那次留下的纪念。”
老人举起了失去两根手指的右手。
“谁知道那天晚上冻死了多少人,那些为了追回自己马群的牧人最后被冻死在雪地里。天晴之后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摆出一副烤火的姿势冻死了。那些牧人就那样冻死了。”
老人似乎永远生活在过去的岁月里,已经没有一颗牙齿的空洞的嘴蠕动着喃喃自语。
“为什么他们死的时候都是一副烤火的姿势?这么多年了,我总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是烤火的姿势?”
老人望向年轻的牧人,但筋疲力尽的年轻牧人已经睡着了。
那天夜晚还发生了什么?数不清的羊被大雪覆盖,那些被雪埋住的牛只露出黑色的犄角。无处躲藏的马群在无遮无掩的雪地中紧紧地挤在一起,当暴风雪停息时,它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深夜里最寒冷的时候,生命已经离开它们的躯体远去了。它们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春天到来的时候,才会倒下。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雪灾了。
在背风的土坡下,格桑像一只急于在灾难之前将自己的幼崽送进新巢的母狐,以惊人的速度在雪地上连刨带挖地掏出了一个凹洞,然后将三个任由它摆布的孩子拖进洞里安顿好。它昂起头辨别了一下方位,转身跑进了风雪之中。
必须找到那个丢失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