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44年——黄素珍 刘宗祥 陆小山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彭建新 本章:第四章 1944年——黄素珍 刘宗祥 陆小山

    仲秋的汉口市郊,田野一片金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生命成熟的味道。

    已经收割了的田地,泥土袒露着,一如产后哺乳的母亲,疲惫而幸福。那秋后的庄稼,仿佛丰腴的女人,用略带甜味儿热烘烘的气息,向这个多灾多难的年月,昭示这片土地上绿色的生命,又一次成熟了。

    穿行在乡间的田畻小路上,刘宗祥有一种回到少年时代的感觉。

    艾蒿,挺着笔直的身条,用茎尖上最后一簇绿色,在秋风中招摇;金钱菊,匍匐蔓延,用它有耐心的茎蔓,向坡坎冷僻处送上一蓬蓬色泽金黄形态朴素的芬芳。

    要是年月太平,晓得有几好噢!

    刘宗祥朝身后瞄了一眼。吴安紧跟在身后,吴安的妻子槐姑,隔着半条田畻埂子跟着。

    刘宗祥深吸一口气,感到整个身心,都浸泡在秋的氤氲里了。

    “刘老板,累了啵?要不要歇下子?”吴安以为刘宗祥心脏又不舒服。

    在乡下陪着妻子槐姑一起照顾刘宗祥,吴安已经对刘宗祥的病情有些了解了。如果刘宗祥长时间觉得胸闷气短,就不断地做深呼吸。刚才刘宗祥已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了。

    可眼下吴安的经验错了。

    “累?不累。再说,也快上大路了。”刘宗祥双臂张开,平伸,像是要拥抱整个秋天,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了一会儿,似在品咂金秋的滋味。

    “噢,真的,不知不觉就快要进城了。唉,还不晓得,老板娘要是晓得我引您家回汉口,会不会发脾气哦!”

    看看快到罗跛子的茶馆了,吴安心里又涌起一丝不安。自从吴秀秀和芦花到汉口去了后,吴安一直遵照她的嘱咐,照顾好刘宗祥的衣食起居,不要让他累着,更不能到汉口来。今天,也是巧,湾子里一个乡亲,从城里卖菜回来,碰到散步的刘宗祥,头一句话就说:“嗨呀,刘老板,您家在湾子里呀?冇到汉口去?好,好,在湾子里就好。”

    “么样噢,汉口么样了噢?听您家的口气,像是汉口出了蛮了不得是事?”听乡农的话音,刘宗祥有点着急。

    从不到二十岁离开这里到汉口,建汉口扩汉口,为汉口喜为汉口忧,在汉口成长在汉口成熟,噢,丢不开的汉口城,舍不下的汉口情哟。

    “还被您家说准了咧!到底是汉口的人。汉口不得了咧!听说,前些时,日本人捉到几个美国开飞机的,硬是把别个杀了!这些时,美国人就开蛮多的飞机,经常飞到来汉口来丢炸弹!日本租界被炸得一塌糊涂!听说咧,还有我们中国人开的飞机咧!您家们是不晓得哟,那些飞机呀,丢起炸弹来,硬像是鸡子下蛋样的咧!鸡子下蛋么,在窝里头下唦,那些飞机,在天上下,有个么蛮大的准头咧?除了日本人住的位置,汉口别的位置,也沾了火星,惨哪……”

    刘宗祥一听,就决定马上要回汉口。

    在罗跛子的茶馆歇口气,看能不能弄个车子。看着已经偏西的日头,吴安想。

    整个白天,汉口上空都显得很安静。

    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

    几片乳白色的云絮,恋恋地徜徉着,爽人的秋风,柔柔的,搂着云絮,似搂着心爱的恋人,柔柔的,朝不可知的黑甜深处飘去。

    汉口的天空这般安静而干净,近来已经很稀罕了。

    站在祥记商行的门口,瞥一眼干净得出奇的天空,吴诚心里很是忐忑。

    “伙计们,算了,上门板吧!”

    “经理呀,还早咧!天道还蛮凉快的,再熬一下子啵。”一个伙计答应着。

    “还早个么事呀!做强盗才早呢!还熬个么事唦!上门板!”

    吴诚的口气很是生硬。他又朝天上瞅了一眼。

    云絮没有了,风也似乎停息了,天色也更昏暗了。

    “到底是立秋了噢,这天哪,说黑就黑了呵。”吴诚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关心天色。

    吴经理今日是么样了噢?平日里从来都是蛮和气的呀!今日么样像肚子里憋着点什么样的咧?伙计朝吴诚瞄了一眼,再也无话,麻利地上门板。

    楼上的吴秀秀,在窗口朝下瞄。

    “吴经理,让伙计们忙,你上来歇一下!”楼下吴诚与伙计们的对话,吴秀秀都听到了。

    “您家歇,我不累!我是想噢,今日咧,也太安静了咧!这不是好事呵!”吴诚仰起脸,算是解释。

    “诶,吴经理,看咯,那边,是不是老板咯?”

    吴秀秀在楼上,看到不远处几个人影,其中像有刘宗祥。未必是我眼睛花了?还是我太惦记他?吴秀秀觉得自己是在喊,其实,她的声音很小,还有些发颤,只有近处的吴诚听得到。

    “嘿,真是的咧!老板回来了!老板回来了!”吴诚很激动。这种很外露的表达激动的方式,吴诚也是很少有的。父亲和刘老板一起遇难,父亲死了,刘老板活了下来。不管怎么样,活了下来,就是好事噢!刘宗祥的出现,让吴诚暂时忘了关心天色的早晚。

    蓦地,脚下的地皮猛然抖动起来!

    随着脚下的颤抖,闷雷般的隆隆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刘老板,快,快进屋!”吴诚朝周围瞄了一眼,没发现爆炸现场在哪里,先招呼刘宗祥和吴安夫妇进屋。

    “慌么事呀!吴诚,你原来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呀。你冇看到么,这是江那边在炸呀!”

    刘宗祥没有听吴诚的招呼,而是一只手搭在吴诚的肩膀上,把他推得转了个圈,这样,吴诚就面对着武昌的方向了。

    “呵——!真的咧!炸了,真的炸了!她还活着哇……”吴诚嘴巴喃喃地,好像周围没有任何人。

    “吴诚,你在那里嘀咕么事噢?老板喊你上楼咧!”

    身后有人说话,吴诚不由一惊,回头一看,是母亲芦花。

    楼上的客厅里摆了一桌子酒菜。

    吴诚上楼的时候,看到吴安的妻子槐姑正在朝桌子上摆筷子,心里一喜欢:这女子真是不错,看事做事,起眼睛动眉毛,蛮灵活的。也真难为了母亲,一下子的时间,就弄出了这一大桌子的菜。

    “老板咧,汉口这些时不太平,您家慌着回来搞么事咧。就是回来,么样不叫人带个信咧?我们也好要人去接您家唦!”

    吴诚走到刘宗祥的房门口,门没有关,刘宗祥正在对吴秀秀说着什么,看吴秀秀的脸色,阴沉得很,像是在怄气的样子。

    “是的唦!你听,我该冇跟吴诚商量啵?他的话是不是跟我说的一个样?您家在乡里,把这秋天过了,等明年开了春,再回汉口来,也不迟唦。再说,这里也冇得么大事,就是有,有吴诚跟我在这里,未必你还不放心?唉,你呀,一辈子就是放不下这汉口哇!走,不说了,吃饭!”

    看吴诚站在门口,吴秀秀眉头一展,脸色也就柔和了,手往刘宗祥的胳肢窝下一抄。

    “么样噢?未必就老了,到要人扶的地步了?”刘宗祥手在沙发扶手上一撑,麻利地站了起来,“芦花,为我接风?弄了几个么菜唦?”

    “哎呀,老板咧,真是二两棉花——弹(谈)不得咧您家!您家回来了,我们一点准备都冇得,这不,弄了几个素菜,还差不多都是凉拌的,让您家见笑了。”

    二苕死了之后,芦花陡然感到失去了支撑,经过了这一年多的沉淀,精神上稍微缓过来了。尤其是得知二儿子吴明就在汉口,就把那分思念亡人的心思,移到了身处狼窝的儿子身上。有了孩子们的安全,她就有了希望,有刘宗祥和吴秀秀在,她就有了支撑和依靠。

    “嚯,蛮好么,芦花管家!凉拌苦瓜,凉拌黄瓜,凉拌豆角,都是难得的秋菜咧!好东西呀,好东西!嘿,这不是喜头鱼吗?秋高气爽鲫鱼肥,您家晓得不,我们汉口人说的喜头鱼,就是鲫鱼唦。”刘宗祥还沿袭着昔日在刘园的习惯,称芦花为管家。

    “来,这喜头鱼的汤,要趁热的喝!”吴秀秀瞥一眼刘宗祥,看他外表兴奋的样子,知道他今天赶回汉口,有重要的话要说。

    “好,喝,先喝汤!吃饭之前先喝汤,还是广东人的习惯咧!”刘宗祥接过芦花递过来的一小碗鲫鱼汤,喝得有滋有味。“诶,您家们么样不动筷子呢?么样,还要我先发表餐前演说?其实噢,我这次回来,秀秀你应该是想得到的。日本人近来不太平了,你们说,是好事咧还是拐事咧?是好事,这就是说,我们祥记的机会来了唦!生意场上,对头的拐事,对我们就是好事唦。”

    刘宗祥又喝了一口鲫鱼汤,感觉汤的温度正好,就一口气喝光了。

    “哎呀,看你,喝那么快搞么事,有刺!”

    吴秀秀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她心里很舒坦。刘宗祥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了,而且,精神状态也很好。也许,这也是他几十年的老习惯吧:凡闻到生意上的大机会,他就会亢奋起来。

    “噢,您家这一说,还真是这个理咧!古人说,见微知著,未雨绸缪,只怕就是这个意思。”吴诚读了十几年书,还是很有些底子的。

    “对呀,对呀,肚子里头有字墨,还是比黑肚子强噢!”

    刘宗祥很兴奋,汉口土话不知不觉朝外吐。受过法国洋教育的租界买办,平时,尤其在正规的生意场合,使用汉口土话是很挑拣的。

    武汉话说某人有文化,有学问,就说他“肚子里有字墨”;反之,说某人没有文化,是文盲,就说他是“黑肚子”。外地人听来肯定不以为然:一个人肚子里有字墨,字墨是黑的呀——不就是个黑肚子么?怎么黑肚子的人反倒又说他是文盲呢?其实,这是外地人不了解汉口人的幽默:说一个人没有文化是黑肚子,是比喻他肚子里——脑子里黑咕隆咚,什么也没有装,比说他是睁眼瞎,要形象多了。

    到汉口来之前,就在吴安夫妇准备行装的时候,刘宗祥特地踱到柏泉井边去看了看。前些时干涸的井壁又染上了碧苔,圮颓的井栏也被润得水灵灵的。噢,百年古井似乎在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到底是哪一天活过来的呢?他知道,这口有几百年历史、与他刘家大有渊源的古井,已经干涸很久了。活了大半辈子了,刘宗祥有两不信:一不信体育锻炼,二不信宗教。虽然他的爹刘瘌痢跟皮埃让神父入了教且把他也带了进去,但他知道,那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只相信机会。可这碧苔莹莹的古井,似乎在摇撼着他的不信神佛:在这秋旱季节里,古井复活,是不是在昭示着什么呢?

    “老板,我哪里有个么字墨咯,还不是跟您家和老板娘学咧。您家有么吩咐,尽管说,我们尽量去做!”

    听刘宗祥的话音,吴诚连忙谦虚地站起来,还朝吴秀秀弯了弯腰。他担心老板娘见怪:噢,就吴诚有字墨,我们都是黑肚子?

    “要说吩咐,有是有,也不是蛮多,说穿了,就一条:趁这些时汉口乱,抓紧机会,把汉口日本人的产业、日本人开的商铺、钱庄银行的情况,尽量搞清楚!这里头,包括打着日本人的牌子披着日本人的虎皮实际由中国人经营的商行。再就是,这些时,要是有人卖房产——我猜,最近,应该是有人要卖房产地皮了——尽管买过来!还有,钱,这些时,莫用黄的白的硬家伙,用日本人的钱,尽量用日本人的钱,军票噢,储备券咯,只要有交易,都用日本人发的钱。”

    刘宗祥筷子上拈着一片凉拌黄瓜,眼睛盯着碧绿油亮的菜,话,像是对着黄瓜在说。

    “轰——隆隆隆!”

    “哐——隆隆隆!”

    房子剧烈地摇晃着,有两片屋瓦掉了下来,砸在饭桌上,正好掉在鲫鱼汤碗里,把所剩无几的鱼汤,砸了个稀里糊涂!

    “吴诚,快,照顾老板!快下楼,到地下室去!”吴秀秀两眼陡然放光,霍地站起,大声吩咐。“吴安,你照顾好老小,跟着都到底下去!顺走,莫慌!芦花,你还管桌子做么事噢!随么东西都不消管得,只顾人就行了!”

    日本人来了之后,吴秀秀叫吴诚在祥记商行一楼地下修了个地下室,全部用钢筋水泥,为避免日本人起疑心,对外说是修仓库。就像当年在四官殿住处修地下室一样,凡住在一个地方,吴秀秀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样住得更安全更保险些。年头不好,多一处藏身之地,总不是坏事!

    “轰隆——隆隆!”

    又一阵爆炸,震动和气浪把两盏煤油灯震碎了!

    “这美国的飞机呀,丢的炸弹怎么就这样冇得准头呢?这哪里是在炸日本人啰,像是要把整个汉口都炸平的样子咧!”

    在进地下室之前,吴秀秀朝周围瞄了一眼,似乎整个汉口都在爆炸:到处都在冒着浓烟、燃着烈火。

    王利发是被从床上掀到地上,才听到爆炸声的。

    “嗯——哼?小山的姆妈,么样搞的呀?”王利发从地上坐起来,到处摸衣服,摸王玉霞。

    “我在——这里!过来,帮我……一把唦!”

    听声音,有些闷。

    “你在哪里呀?小山的姆妈!你在哪里唦?”

    王利发彻底地清醒了。

    “这炸弹,像是冇长眼睛样的,瞎炸!噢,小山的姆妈,你么样了哦?来,起来,快点,冇伤到哪里啵?走得动唦?你先出去。”

    王利发从被震得散了架的床底下,把王玉霞扒拉出来,顺手把被子捂在她身上,把她朝房子外头推。

    少是夫妻老是伴。陆疤子死后,快进中年,王利发才娶到王玉霞。王玉霞对于他,不仅是老婆,更是主心骨。王玉霞在他心中,是神是佛。

    他永远也不能忘记,是王玉霞,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雄风颇豪的男人!还是这个男人,曾几何时,连紫竹苑的婊子都瞧不起他,居然敢骂他,而且骂他是“鼻涕虫”!

    用他王利发的话来说,他的王玉霞,是他冬天的热被窝,伏天的绿豆汤。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了各自飞。王利发曾评论过:这是么狗屁话咧!既然是同命鸟,么时候都要在一起飞唦!

    眼下,王利发最先想到的,就是让王玉霞先到安全的地方去,起码是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去。

    “哦,好,冇伤到?那就好,菩萨还是长了眼睛的!快,你先出去!趁还冇得炸弹来。还好,就这一颗炸弹,只怕是丢失手了噢。”

    “要走,就一路走唦!未必你就不走?”

    房门已被震垮了,户外燃烧的火光,闪进房来。王玉霞刚朝外头走了两步,就回过头来喊王利发。

    “我晓得的,你先走一脚唦!我摸几样东西。”

    “你呀,你呀,还摸个么东西唦!”王玉霞一边催,一边也转过身来,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借着外头爆炸的闪光,掏摸着。

    “叫你先走唦!唉,就这样光抹了地跑,像叫花子的姆妈在月里,要么事冇得么事,还不是难得活!走,走,这个包袱,还有这个铁皮盒子,我都摸到了!得亏您家咧,小山的妈,早早的就把东西包好了!”

    “这乱的世道,说不到哪天,都要跑兵荒咧,诶,伢的爹,冇炸了咧,还跑不跑噢?难民区的人,是不准随便出去的咧!”

    “么样不能跑?这早晚,还管他狗日么难民区不难民区的噢!这些时,你未必冇看到,都冇得么日本人了哇!”

    “照你这一说,还是个机会咧”王玉霞不由兴奋起来。

    “当然是机会咧!这我早就想好了哇,回我们的老窝子,回后湖边上去!”这回,轮到王利发胸有成竹了。

    “好,好,回后湖边上去!你莫说咧,炸弹这回一炸呀,还炸好了咧!真的咧,你看唦,那些杂种的日本,人都跑得冇得影子了,难民区箍不住我们了噢!”

    公元1944年12月18日这一天,美国人为在汉口发动旨在报复日本人的轰炸,出动了200多架飞机,汉口一元路以下长6里多的区域,完全淹没在火海之中!

    震耳欲聋的爆炸!

    云遮雾罩的浓烟!

    慑人心魄的燃烧!

    到处都是人,慌乱地四处奔跑的活人,躺在地上呻吟的受伤的人,躺在地上永远也不会呻吟的死人!

    王利发王玉霞夫妇,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150岁的老人,就在如此这般爆炸、浓烟和燃烧的残酷背景下,混在趁机从“难民区”逃出来的人群里,跌跌撞撞朝后湖跑。

    “大……娘大……爷救……我……”

    王利发被一堆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他意识到是绊到死人了,习惯性地吐了口唾沫,以示去晦气,又要继续朝前走,突然,“死人”出声了。

    “大……娘大爷救救……我……”

    “小山的姆妈,这里有个人咧。”王利发停住脚,扯一把王玉霞。

    “听声音,不像是我们汉口的人咧。哟,连中国人都不像咧。莫不是……看下子,哟,是个姑娘咧,还能走啵?”

    王玉霞把包袱递给王利发,把躺在地上的姑娘扶起来。

    “管他是哪里的人,救人性命要紧咧,噢,还好,像只是有条胯子伤了,别的位置还冇得伤。来,小山的姆妈,你弄不动的!我架着她。还好,趁还冇得炸弹……”

    王利发又把包袱递还给王玉霞。

    王利发王玉霞夫妇,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150岁的汉口老人,就在如此这般残酷的战争背景下,救助了一个异国女子,搀扶着她,艰难地朝后湖方向走。

    后湖,那里还没有爆炸声。

    没有爆炸声的地方,生命,就有存续的可能。

    北风翻过张公堤,带着后湖水草和苇林腐败的气息,一阵紧过一阵地铲过来。

    刘园后门附近那一片槐树,铸铁样的树干,沉默着,时而摇一摇头顶戟刺样的硬枝,似对旁边这些柳树随风起伏的柔顺颇不以为然。穿过凌乱的桃林柿林,坚挺而略带些潮润的北风,抚了抚刘宗祥皱纹细密的额头,又在他鼻尖上掐了掐,发现这人是这里的老主人,于是,顽皮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拈起两根衰草,跌跌撞撞朝铁路沿奔过去了。

    站在浮碧轩的栏杆旁,目光从桃林和柿林那里收回来,刘宗祥摸了摸被北风刺疼了的鼻子,紧了紧身上的水獭皮大衣,耳朵朝毛烘烘的领子里缩了缩,一丝笑意浮上了嘴角。桃林和柿林基本被毁了,大多是被马啃拽坏的。屋宇基本完整,就是狼藉肮脏,十分不堪。

    昨天一早,穆勉之就到祥记来,请吴秀秀搬回刘园。

    “哟,刘老板,您家在这里呀!我还以为您家一直在乡下享福咧!那蛮好,跟您家报个信咯,听说哇,日本人哪,从您家的刘园搬起走了咧。嚯嚯嚯……哎,您家们肯定心里在想,你穆勉之么样这好的心咧,一把年纪的人,一大早上的,跑到这里来报信,跟祥记又不是蛮过硬的交情。嗨呀,当初哇,也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说刘园是我们洪门要日本人占的!么办咧,我们两家是有些误会,我们洪门的人咧,又让日本人硬压弄了个么维持会,天地良心,您家是晓得的,我这个人除了钱,随么事都不喜欢,哪个想弄那个么狗屁维持会唦!为这,日本人还伤了您家的保镖……噢,我叫他们把那个狗屁维持会的牌子扯下来了。您家的公馆,我也叫他们弄干净。”

    穆勉之说得很客气,很真诚。祥记的人包括吴诚在内,都晓得穆勉之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家伙,自从跟日本人有了瓜葛之后,更是顺风顺水,除了张腊狗,哪个他都不放在眼里的。

    当吴诚通报穆勉之来了的时候,本来精神矍铄的刘宗祥,叫吴秀秀在他头上缠了一块厚毛巾,显出一副病态。他甚至连和穆勉之握手的力气都没有,对进前来表示亲近的穆勉之,慵慵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家咧,穆老板!我们祥记的人哪,都记得您家的好处咧!”吴秀秀的话说得很柔软,但穆勉之怎么听都不舒服,又不好反驳。

    “噢,穆先生,我这样的身体,早就不管事了。祥记的事,都是吴诚吴经理在管。吴经理呀,我浑身疼,又冷得直颤,实在坐不住了……”

    刘宗祥这副重病不支的模样,装得很像,连吴安都有点懵了:昨晚上还好好的,早上一起来,么样就病成这样咧?他赶忙过来:“槐姑,过来,一起把老板扶上楼!”

    回忆起在穆勉之面前装病的一幕,刘宗祥很得意:跟穆勉之这种流氓商人斗法,就是要用心计。千万不能硬碰硬,弄不好,吃他的眼前亏,划不来。

    除了那几株白玉兰,还有惨绿的叶,眼前的林木,枝叶残败,一片肃杀。

    东洋人,就是比西洋人野蛮!

    在刘宗祥看来,刘园的萧条不是冬天的必然,全是日本人的罪过。

    如果到过圆明园,此刻,刘宗祥肯定会得出“侵略者都是野蛮的”这种公允的结论。可惜,生活在传统儒家文化的环境里,受的是法国式的教育,刘宗祥对洋人的认识,难免偏颇。

    早年就听曾留学东洋的冯子高说过,日本人洗澡,都是男女混在一个池子里洗的!也是,一个岛国,连文字都是从我们这里东一个偏旁西一个部首拼凑起来的,能够有几多文明呢?真是想不通,到那里去留学能够学到些么东西!

    “祥哥,外头这风,蛮刺人的咧,你心脏的毛病,受不得凉,进屋去吧。”吴秀秀轻轻走过来,靠着刘宗祥,柔声地劝。

    似被自己的温柔感动了,吴秀秀竟然鼻子一酸。

    是噢,久别重返刘园,吴秀秀找到了少女时代的感觉:昔日多彩的刘园景色,昔日多味的刘园生活!噢,倏忽的青春,醉人的缠绵!

    刘宗祥转过身来,搂着吴秀秀,让她的脸,埋在他柔软的大衣领子里。

    吴诚和吴安,各自指挥着一班人,清理刘园。

    吴诚负责整理浮碧轩一带的房舍,吴安负责清理园内路径和环境。不听吴秀秀的劝说,芦花不肯歇着,帮着吴安的妻子槐姑几个内眷,收拾房间,安顿行李。

    “噢,又回来了!”吴秀秀喃喃地,只有刘宗祥听得到也听得懂吴秀秀滋味复杂的叹息。

    “刘老板,您家们的房间,收拾出来了,进屋里来咧,外头冷哪!”芦花在浮碧轩外头喊。

    “祥哥,你说穆勉之亲自来把我们接回刘园,真的冇安拐心?”进了房间,吴秀秀扫了一眼,家具大都安放妥了,卧具之类还没有安置。她不经意地一耸了耸鼻子,“芦花管家,还有檀香冇?还是有些怪味咧!”

    她闻出来,这屋子已经用檀香熏过了。

    “还有哇!”芦花颠颠地跑过来,“我是想还让窗户敞一下,再熏一遍的,看到您家们站在外头,怕您家们冷。这样咧,您家们先到客厅里头坐一下,我把窗户打开,趁这北风还硬,先让风扫一扫,等下子我再熏一遍。”

    一进刘园,芦花也显得活跃了许多。当年,二苕把她从柏泉娶到汉口来,就在这里管园子。

    “那是几好的一段光阴咯,差不多每天晚上,二苕都要亲我,总像是亲不够!亲了之后,就是一个接一个地生伢;伢们咧,一个接一个地长,喜死人哪!眼下,园子还是那个园子,二苕走了,我也老了,唉,老了噢!”芦花嘴唇嗫嚅着,眼光在房间里扫,眼眶有些潮润,眼神有些游移。

    “这回呀,穆勉之倒是冇安拐心,他这是在讨好哇。”刘宗祥扶着吴秀秀的肩膀,到客厅刚一坐下,槐姑就端了两只小盖碗过来。

    “红枣银耳羹,您家们先喝一点,暖和暖和,等一下子就开饭。”槐姑轻言细语的。

    “噢,谢谢!”刘宗祥仍以他惯有的绅士风度,向槐姑道了一声谢。

    刘宗祥对家里仆妇佣人的这种作派,槐姑开始很不适应。后来发现刘宗祥是真心的,不是矫情,也就习惯了。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说穆勉之是讨好。这银耳羹颜色好,味道也好!”刘宗祥喝完红枣银耳羹,放下盖碗,“你想唦,这刘园,当初是他洪门鼓动日本人占了做军营的,现在,日本人把军营搬到别的位置去了,放在这里,明摆着是要挨炸弹的。他穆勉之再糊涂,也看得出来日本人长不了唦!这里本来就是我的产业,他这是借花献佛,做顺水人情,给自己留后路哇!”

    “祥哥,你说,日本人真的长不了?你前天说的,要吴诚他们弄清日本人的产业,还要他们买房产,看准了?”吴秀秀只喝了几口,就不想喝了。太甜。“不晓得是么样搞的,这几年,硬是不想吃甜东西了,一吃,肚子里就像有蛮多酸水样的。”

    “要不要请个先生来看下子?不要紧?那就少吃点甜东西。”刘宗祥关心地问。“我这些时,把日本人办的报纸都看了,上头说,么事太平洋战线捷报连连,么事支那战事进展顺利之类。我都是正着看,反着想:日本人战线拉得太长了!这就跟做生意一样,本钱只有那么多,胃口还不晓得有几大,恨不得把随么生意都垄断了,那还有不折本的!这一回呀,小日本哪,只怕不是折本,是要破产咯!这样的结果,现在已经很明白了,看得清的人不会少。我在想噢,汉口的生意人,能够挺着熬这么多年的,都是有板眼有韧性的。那些当年挨着靠着日本人做生意的,眼看大水就要漫到自己床跟前了,还睡得着?还不赶快另外找靠山,还不把该脱手的赶快脱手?见风使舵,顺水推舟,过河拆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都是生意经哪!”

    刘宗祥展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一阵轻松。

    “呃,吴诚哪,那幅字咧?”

    刘宗祥指的是当年冯子高写的那幅字。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噢,我想,等完全安顿好了,再挂起来。老板,先吃饭咧?”

    见刘宗祥两口子在说话,站在门口,吴诚好半天没有拢来。

    “吃饭莫慌,你过来一下,我问你噢,这些时,有冇得找我们祥记谈房产地皮生意的呀?”刘宗祥站了起来,问得很随便。

    “有噢,您家!有些店铺,像绸缎铺噢,蛋行噢,不少,我看了一下,差不多都跟日本人有些关系!老板咧,您家真是神得很咧,硬是算准了哇。”

    吴诚口气里流露出的佩服,是由衷的:老板在乡下休养,一两年不动窝,只要一动,就是大生意!我跟着他学做生意,算下来,也快二十年了,不晓得么样搞的,就是冇得他这样的眼光和算计!

    “好,好!今日咧,我要嘱咐你一句,我们祥记只收买中国人的产业,跟日本人有关系最好,但是,他的本钱绝对要跟日本人冇得关系!你一定要明白,等日本人背时的那一天,快了,熬不过一年,纯粹的日本人的资产,政府是不会放过的。我们要是头发胡子一把抓,都买过来,就等于是跟日本人做了好事!明白了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宗祥站得离吴诚很近,口气很是严肃,措辞甚至显得很啰嗦。这个思路,他已经理了很久。他算准了,眼下和日本人搭界的汉口商人,肯定害怕将来产业被当作汉奸产业没收,他要“顺水推舟”,外加一点“趁火打劫”,大赚一笔。

    靠后湖铁路沿一带,陡然热闹起来。

    自从日本人占汉口以来,这里基本上就没有人烟了。铁路以内,不少大商家,都向西撤退,到了重庆。跟租界有关系有身份的人,都躲进租界去了。一般市民,大都被赶进了“难民区”。铁路外的,像刘园这样的园林,被日本人占了,或做军营,或做仓库。一般民居,大都被日本人烧了,居民也大都散到张公堤以外的乡下去了。

    从刘园踱出来,看到沿铁路边搭盖起的一排排形状各异的棚屋,刘宗祥很是感慨:“汉口,就要活了啊!”

    在刘宗祥看来,后湖铁路沿的重新热闹,是汉口恢复生机的一个标志。

    “这些棚户,差不多都是从难民区跑出来的呀,您家!”

    吴安跟在刘宗祥身后。这是吴秀秀反复嘱咐的,吴安不能离开老板左右。吴安感觉到,自己已经处在二苕的位置上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吴安就很是不安。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忠诚和机敏,但是,他惭愧自己没有二苕叔那样的身手。他把这顾虑对妻子说过,槐姑却很不以为然:“这如今的世界,凭的是脑壳活泛,光有好身手有个么用咧?身手,未必比枪籽子还快些?”

    “遭孽哪!这冷的天道,破棚子,破衣衫,么样过冬噢!吴安,你清理园子,有冇得木头树棍子这样些材料噢?有?弄一些出来,看哪家要!你看到冇,有些棚屋支撑的材料太不得力了,要出事的咧!在我们院墙外头出了事,我们脸上也不好看唦!要是失了火,我们也要沾火星咧!另外,你跟吴诚说,就说是我说的,祥记仓库里头,不是还有些粮食么,弄些过来,以最便宜的价钱,在这里卖。”

    年纪大了,比年轻时节,刘宗祥更多了些怜悯之心。但商人的秉性总改不了:他没说把粮食送给这些难民,而是说卖。

    “吴安哪,不是我尖哪——北方话是么样说的呀?吝啬,对,吝啬,他们说别人尖叫吝啬。我们说尖死,他们叫吝啬鬼,意思都差不多。尖死了,不就成鬼了么?我是不是蛮吝啬咧?唉,买卖买卖,粮食是我花了钱买回的,我不图赚这些人的钱,折本也可得呀,但一定要卖。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再说,我在这里做慈善家,哪个看得到咧?记着,这个世界上,严格意义上的慈善家,是冇得的呀!慈善家也是讲效益的。比如说,政府会给他减免税款哪,会把赚钱的生意给他做哇。眼下咧,政府都跑到重庆去了!还有,慈善家能够赚到慈善的名声呀,名声也是值钱的咧!咦!这里还有剃头的!有了人烟,就随么事都有了哇。”

    有兴致给吴安讲经商基础课,看来,刘宗祥心情不错。

    “小山的姆妈,再弄点热水来咧!”王利发正在给一个年轻人剃头。

    这个年轻人说,他也住在这附近的棚屋里。但王利发听他的口音,汉口话说得很别扭,有很重的四川味。

    这人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这时候往汉口跑,是为么事咧?为找死?

    王利发手在做活,心里在捉摸。

    王利发不认识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邻居。这样年轻的小伙子,难民区里很少见得到,也不晓得是不是从难民区里跑出来的?多半不是,难民区里好像冇得四川人。王利发没有问这个年轻人的来历。要是在年轻时节,王利发早就把顾客的根底给“盘”出来了。

    剃头的话多。这是汉口人都晓得的。

    到底是有一把年纪了,又经历了太多的磨难,王利发再也不像原先那般心里装不住事了。

    “小山的姆妈,你看咯,刚走过去的个富翁,像是地皮大王刘宗祥咧!”

    王利发停住剃刀,等王玉霞的热水来了之后,再拧一个热毛巾,准备给顾客刮脸。

    “你看清了?那就是的了。后头就是刘园唦。他住回来了?么样,也老了啵?”王玉霞在后间接腔。

    “老是老了些,皮肉还蛮嫩。呃,先生,看您家年纪不大,胡子倒蛮肯长咧!”

    王玉霞从后间端出一盆热水来,正准备放到盆架上,听了王利发的话,朝年轻人的脸上瞄了一眼,就蓦地呆住了!

    天咧!这个……先生,么样这像我的那个疤子杂种咧!我是不是眼睛花了,看到了鬼哟?

    王玉霞赶忙用手去揉眼睛,才发现手上还端着热水盆。

    “小山的姆妈,你么样了噢?又不舒服?肚子疼又发了?集家嘴的罗医生,不是给你诊好了么?看你的脸咯,像黄裱纸噢!”王利发看王玉霞端着热水盆神不守舍的样子,以为是老毛病发作了。

    “不是的,不是的!诶,老鬼呀,莫打岔唦!我想问这个先生一句话,不晓得……”

    这年轻人太像陆疤子了!

    前夫陆疤子临刑前胡子拉喳的形象,永远刻在王玉霞心里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除了脸上冇得疤子,除了更年轻更清秀,陆疤子年轻的时候,陆疤子脸上还没有疤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清秀的咧!

    无论是开馆子卖牛骨头汤,还是王利发在家里给人剃头,王玉霞是从来不同顾客聊天的。她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女人。现在,王玉霞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打算问一问这年轻人的来历。

    年轻人用手挡开王利发准备敷上来的热毛巾:“婆婆,有啥子话,你就爽利点说嘛!”

    噢,这伢是个川片子。那就不消问得了!年轻人开口,王玉霞就显出了失望,失望的情绪像一阵过堂风,倏地刮过之后,留下的反而是轻松:“冇得么事了咧,先生!刚才,是怪我人老眼花,看错了人了咧。”

    话是这样说,但这人太像当年的陆疤子了!王玉霞不由又朝年轻人脸上盯了一眼。

    “诶!是噢,这一弄,我还真的记来了,这年轻人,蛮像……咦?莫不是有鬼?”

    刚才只顾做活,没怎么在意,看王玉霞盯着年轻人看的骇然模样,王利发也过细地瞄了瞄这个长胡子的年轻人,记忆深处被搅动了,仿佛也想起了什么,拿剃刀的手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老板,往回走吧,蛮远了咧,回去晚了,老板娘要惦记的。”

    快走到大智门了,吴安提醒刘宗祥。

    没有火车头,只有几节旧空车皮,其中的两节还残破不堪。估计是前几天被美国飞机炸的。刘宗祥朝周围望了望。车站那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看到日本人,倒是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皇协军”,缩着脑袋,在那里晃来晃去。

    “噢嚯,像是有人在煨汤咧!”

    刘宗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仿佛游荡着一股藕汤的味道。

    这附近,差不多也到棚户尽头了。走了这一会,除了王利发的剃头铺子,是开着门的,还有一家的门半开着,半开着的门口摆着一个小玻璃柜子,里头是些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噢,在这边!”吴安以为老板要喝藕汤。到底还是年轻,眼睛利索多了。“老板咧,莫在外头喝汤,怕是……不干净。您家要是想喝藕汤,叫槐姑到后湖边去弄点藕,再搞几斤猪排骨……”

    “您家这位先生,说的是么话噢?您家就是不喝我的汤,也莫这样说唦!您家又冇喝,么样晓得我的汤不干净咧?我煨的就是后湖的藕,哼,猪排骨是冇得的,这年头,人排骨可到处都是!”

    本来,卖煨藕汤的妇人,正准备招呼买卖的,听了吴安的话,又认出了刘宗祥这个当年的地皮大王,回出的话,就很是不中听了。

    刘宗祥从煨汤的铫子边抬起头来,朝发话的妇人看。

    铫子半敞着,藕汤的热气袅袅的,乳白色的热气在妇人脸上缭绕,模糊了妇人的脸,看不清楚,只给了他一个满脸皱纹衰老不堪的印象。

    “怪得很咧,这大年纪的婆婆,说话还这么翻炝,一点都不退火!”吴安白了那老妇人一眼。

    如果某人说话火气大态度不好,汉口人就称之为“翻炝”。

    盯着刘宗祥远去的背影,卖煨藕汤的妇人,出了一口粗气。随着刘宗祥的背影,她的眼光越过刘园的围墙,思绪仿佛从黄连罐子里抽出来,悠长而苦涩……

    二十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打发走那辆马车,荒货推推搡搡地把抱着孩子的黄素珍,带到了后湖深处。

    “荒货噢,你这个杂种,你要做么事哦?你是不是要杀我们娘俩哟?腊狗那个杂种缺德咧,你莫学他咧!”边跌跌撞撞地走,黄素珍边唠叨。

    齐腰高的蒿草,没顶的芦苇,坑坑洼洼的阡陌小路,时不时有野物窜过,偶尔一声野禽的哀啼。这一切,都让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黄素珍毛骨悚然。

    “荒货噢,狗杂种,你到底要搞么事唦?要把我们娘俩弄到哪里去唦!你哑了?说话唦!”

    荒货如哑巴样沉默,如一个鬼魂样地跟着,使黄素珍更加恐惧。

    “好了,就在这里!这是一百块现大洋,有点重,藏好!遭孽哟!逃命去吧。从这条小路笔直朝前走,就是张公堤。那是条大路,逃得越远越好!切莫在汉口露面咧!我跟你说,张腊狗已经晓得了,你的这个伢,是跟陆疤子的儿子陆小山生的。我猜张腊狗他咧,只怕早就晓得了,就是自己冇得本事,弄不出伢来,先是想忍了算了。看样子,也是忍了蛮久了哇!您家咧,还要跟陆小山那个小杂种来往,硬是要把一顶绿帽子让他戴着满街跑,他么样咽得下这口气咧?这回他是非要你们死不可的,又不想自己的手上沾血。说句你不喜欢的话,我端的是张腊狗的碗,他叫我打码头杀人,我不得眨眼睛,要我无端地杀女人小伢,我也下不了手哇!你呀,也是要不得,跟哪个不好,非要跟陆疤子的儿子?陆疤子被张腊狗整死了,他的儿子一天到晚想找张腊狗报仇咧!这回呀,您家咧,做点好事,跑得远远的!要是张腊狗晓得你还活着,连我这条老命都要赔进去咧!”

    在黄素珍印象里,荒货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荒货噢,你这个还有点良心的杂种,是不是还跟着张腊狗那狠心的老杂种哦?

    黄素珍觉得眼睛有些发潮,可能是煨汤铫子里冒出来的热气蒸的吧?袅袅的蒸汽,把煨藕汤甜香的味道托起来,朝空气中蔓延,展示人间烟火的真实和实惠。黄素珍的思绪,又跟着袅袅的蒸汽升腾起来……

    重庆朝天门码头。

    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似乎永远笼罩在鼎沸和喧嚣里。

    陡而长的码头石阶,从江边朝上看,朝天门码头永远都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地。从江边喘吁吁朝上爬的四方来客,永远都会有朝圣途中的感觉。当然,到朝天门码头来的,没有一个是来朝圣的。当他们腿软筋麻地上得码头,喘息未定,最大的需要就是先来一碗茶,或喝一碗汤,当然,嫩生生的豆花更是要得。喉咙润得安逸了,再切一碟卤猪耳朵,或者来一碟卤转头——舌头与折头同音,生意人是不得说的,把那种高度的高粱烧弄二两到肚子里,朝天门,朝天门,终于进了天门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了。

    于是,在通往朝天门码头密密麻麻的鸡肠子小巷中,靠近码头的巷子口,尽是些这样的小馆子。在众多的小馆子中,经营本地川味小吃的居多,唯独一家是卖排骨煨藕汤的。这家小门面的主人,就是从汉口经宜昌再万县辗转过来的黄素珍。

    川味小吃麻辣烫,是好东西。但好东西多了,吃得嘴巴木了,就想吃点新样玩艺,这排骨煨藕汤就是新样了。物以稀为贵么!

    于是,黄素珍的排骨煨藕汤,门面虽小,生意却很好。

    于是,黄素珍一个独身女人,靠荒货给的那一百块现大洋做本钱,把伢盘得从小学读到了高中毕业!

    黄素珍给儿子取名黄后湖:儿随母姓,以后湖为名,永远不忘是荒货让他们娘俩拣了条性命。

    “姆妈,我考取了,不要学杂费,是住读,吃噢住哦,都不要钱,连衣服都是发的咧!”

    黄素珍记得,去年,秋天,儿子考取了干部训练团,穿着一身崭新的哔叽制服回来,不晓得几高兴。小时候,儿子长得像他的爹陆小山,后来,越长越像他的爷爷陆疤子了!看这儿子清秀英武的模样,黄素珍心里总是百味丛生!

    陆小山哪陆小山,你个负心的杂种,躲到哪里去了啊!

    “姆妈,我们学蛮多的东西呀,连打枪哦装炸药哦,都学哇!教官随哪里的人都有,还有美国教官咧。只有陆教官是我们汉口人。”

    儿子喜鹊样唧唧呱呱地说着,黄素珍心里一动:“汉口人?他叫么名字哦?”

    “叫陆小山,听说,还是老国民党员咧。”

    天哪!陆小山,你个杂种,搞半天,你跑到重庆来享福了哇!

    “噢——后湖哇,你们的陆教官,晓不晓得你是汉口的人哪?”

    “我跟他您家说了的咧,说了我是汉口人,还跟他说,我们家就在朝天门,您家要是想家乡的排骨煨藕汤喝,就到我们家来喝咧。姆妈,您家猜陆教官么样说?嘿,他您家说,就今天等一下子就来,说是想喝汉口的排骨藕汤,想了不晓得几久了。”

    “么事呵?陆小山?等一下子就要来?”黄素珍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知觉,只有心在狂跳,喉咙发干,腿子像棉条。

    “姆妈,您家么样了哇?脸色蛮不好咧!”从王利发那里剃头回来,黄后湖看到母亲盯着后湖的方向,脸色苍白。

    黄后湖是个孝顺儿子,母亲孤身一人,在异乡把自己拉扯成人,真是不容易。黄后湖曾暗里发誓,将来自己发富了,一定要让母亲过最好的日子。母亲有头晕的毛病,不晓得是不又发作了。

    “冇得么事。你剃头了?胡子也刮了?这剃头匠的手艺还不错咧。”黄素珍瞄一眼儿子光溜溜的下巴,有意岔开话题。

    “就在前头那家剃头铺,也是个棚屋。剃头匠姓王,我听别个喊他王利发,还有个婆婆,就两个老人。”

    “噢,王利发,王玉霞,真是巧噢,又凑到一堆来了。”黄素珍喃喃地,很是感慨:儿子把爹找到了——虽然儿子还不晓得陆小山就是他的爹,现在,儿子又把奶奶也找到了。

    那天,陆小山到学生黄后湖家里来喝汤。当黄素珍把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一端上来,陆小山就愣住了:这,是不是见了鬼哟!么样在这里,还躲不脱这个婆娘咧!

    奉命从恩施撤退到重庆后,陆小山虽然摆脱了黄素珍,却摆脱不了二苕的二女儿秋桂。无奈何,陆小山只有和秋桂结了婚。有么办法咧,秋桂年轻,尤其是,秋桂长得太像冯碟儿了!在陆小山心目中,一直放不下冯碟儿。结婚这么多年,夫妻床笫之间,灯一关,陆小山搂着秋桂,一直就当搂着冯碟儿。眼下,黄素珍这个婆娘,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咧?

    “后湖哇,家里冇得酒了咧。藕汤就酒,越喝越有哇,你到街那头的铺子里,去,我记得,只有那家铺子,卖我们汉口的汉汾酒。”

    不等儿子发现陆小山惊愕的表情,黄素珍就把儿子支开了。

    就在黄后湖去买酒的这段时间里,黄素珍说服陆小山同意了这样两条:

    要想黄素珍再不找陆小山的麻烦,那么……

    一是要认儿子,适当时机,陆小山要把这层关系挑明。用黄素珍的话来说,就是“你个负心的杂种,对老娘负心,这多年,老娘老了,也就算了。这好的儿子,又不是假的,长得跟你和你的那个疤子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头搕出来的咧,你的骨血,你就这狠的心?”

    二是眼下父子在一起,今后,陆小山不管到哪里,都要把儿子带着,让儿子有出息。黄素珍的原话是:“你个负心的杂种,你一个人享福,有个么味咧?一棵草都要结籽咧,你刚才说,你的那个冇得用的堂客,还冇生出伢来。我看,是棵只开花不结葫芦的藤子,也冇得么指望了。这就是你将来的依靠唦!你以后死了,不是老娘口毒,总要有个人给你打引魂幡唦!清明的时候,坟头上也有个人给你添一锹土啵!”

    “姆妈,那个剃头匠,您家认得?”看母亲的脸色又阴了下来,黄后湖觉得有些蹊跷。母亲一直没有给他透露父亲是谁。这肯定有一段伤心的往事。自己叫后湖。这后头不远,就是后湖了噢。陆教官,好久都没有消息了咧。

    黄后湖朝后湖方向眺望。

    暮霭四合,夜色渐浓,后湖被淹没在萧杀的苍茫中,也仿佛连带淹没了太多的神秘和期盼。只有从刺骨北风夹带的略带腐败味的水腥气中,可以品品咂到,后湖还没有死亡,后湖新一轮的生命,正在酝酿,正在发酵。

    扯棉撕絮的大雪,下了一夜,到早晨,还没有停的意思。

    田陂没有了坡坎,水凼没有了深浅,一床偌大素洁的丝被,把后湖铺成一张偌大的产床,等待又一个新的春天,催产人间新的希望。

    陆小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只看到秋桂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她和他留在路上的足迹,已然被雪屑填平。

    “快点走哇,这雪下得很有些邪呀!把随么事都盖住了,连水塘水凼子都蒙了。跟着我的脚印走!掉进去连命都冇得了咧。”

    陆小山催促秋桂,又转过身趟着雪朝前走。

    老子堂堂一个少将情报组长,这大的雪天里,在这泥巴扯脚的田塍埂子路上受罪!这鬼婆娘,硬是成了老子的拖脚虫哇!本来,叫她就留在重庆算了,她又非要跟着老子回来!老子就晓得她的心思,总是对老子不放心,叫她就在游击队里头住着咧,她又嫌游击队里的那些杂种们一个个像色鬼,住的地方像猪圈,非要回汉口不可!也是的,老子们国民党的游击队,不晓得么样搞的,弄得硬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看人家共产党,装备冇得我们好,人家越弄越成气候。

    本来,受派遣回汉口,陆小山只打算一个人来。有了黄素珍这个因素,再加上秋桂要死要活的非要跟着回汉口,负担就重多了。开始,他的心情还有些兴奋。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回汉口,毕竟是回家乡噢!汉口,有他为之骄傲的奋斗的昨天,有他深深惦记的母亲和他深深痛恨的仇人张腊狗!一想到张腊狗,又不由想到黄素珍和黄后湖。二十年前,他为报复张腊狗而引诱张腊狗的老婆黄素珍。对黄素珍,他陆小山根本谈不上爱,而且,当年想摆脱黄素珍母子,就像是想摆脱瘟疫一样。二十年过去了,在陆小山心里,爱和恨,既没有增长,也没有消退。可看到一表人才的黄后湖,心里却翻腾得厉害。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噢!目的虽然是恶毒的,过程虽然是荒诞的,但结果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富有戏剧性。昨天,陆小山意外地得到一个重要情报,亲自赶到活动在黄陂和后湖交界的国民党部队,不成想,今天雪还下得这么大,秋桂还非要跟着一起回汉口!弄得他一肚子的火,又没有地方发泄。

    “在重庆不晓得过得几好的,硬是要回来!日本人又冇走,回来做么事唦!”

    二苕的小女儿吴秋桂,从小逞强惯了的,自嫁给陆小山后,使小性子的脾气,被遏制了很多。在吴秋桂心里,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陆小山。她不是陆小山军统的人,也不知道陆小山干的是什么工作,对陆小山放着安全日子不过,偏要往日本人堆子里跑的举动,很不满意。

    “闭上你的那张臭嘴巴!你就只晓得嘀咕!你要怕死,就在麻老五那里住着不是蛮好?看着,这里是个水凼子!”

    陆小山朝旁边一指。这一片雪有一点朝下凹,估计是个水凼子。

    “莫跟我提你的那个麻老五!他底下那些兵,歪七嗍八的,那眼睛,不晓得几邪!硬像是从生下来就冇看到过女人的样子,盯着老娘,就像是盯着妓女样的!”

    吴秋桂的套鞋里头都灌进了雪,心里很烦。

    吴秋桂所说的麻老五,本名麻占奎,是国民党的中校,军统的人。政府从汉口撤退的时候,因他是本地人,就给了点经费,命他留下来潜伏。上头是叫他潜伏,可麻老五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回乡之后,他看到周围竟有各种各样的“游击队”,日子都过得蛮好,也就拉起了一支队伍,叫做国民党江北游击总队,自封为总司令。到底是国民党正规军队的军官,又是军统严格的训练过的,麻老五的游击队,就跟其它杂七杂八的队伍高出许多。最高的一点就是,麻老五至今没有什么跟日本人作战的纪录,倒是特别在意日本军队编制、周围各种游击队和领导人这类资料的收集。当然,打着抗日的幌子拉夫派捐,麻老五也十分积极,所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因此之故,不少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徒,都乐得来投奔他。

    “算了,麻老五不是那样的人,底下当兵的么,有么稀奇的咧?俗话说得有唦,当兵三年,看到老母猪也当貂禅。”

    陆小山回过头,朝秋桂瞄了一眼。这个鬼婆娘,硬是长得几像冯碟儿噢!比冯碟儿还要年轻些唦,要不是吃鸦片,皮肤的水色只怕还要好些。

    陆小山当年追求冯碟儿,用尽了心机,实在没有办法得手之后,意外地发现与冯碟儿同住在刘园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吴秋桂,长相竟与冯碟儿很有些相像。当年,生性泼辣的吴秋桂又发疯样地追求陆小山。开始,陆小山是逢场作戏,把玩弄吴秋桂作为追求冯碟儿失败的补偿。可哪知吴秋桂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硬是让陆小山做了自己的丈夫。

    “还要走几远,才上大路哇?”

    吴秋桂实在有些挺不住了。说起来,吴秋桂应该是柏泉的人,可柏泉只能算是她的籍贯。她与她的哥哥吴诚、姐姐吴小月和弟弟吴明、吴用,都生在汉口,长在刘园,像这样在雪地里走泥巴路,对在汉口长大的吴秋桂,实在是很受罪的。

    “快了,嘿,前头,好像是那个茶馆咧!”

    陆小山看到罗跛子的茶馆了。来的时候,他装作山货商人,曾在罗跛子的茶馆里歇了歇。陆小山对罗跛子茶馆所处的位置,很感兴趣。在他看来,罗跛子这人,要么,就是个很有眼光的生意人,要么,就是个背景很深的老江湖。

    “嗨呀,这雪呀,硬是冇得停的个意思咧。”

    罗跛子掀开门口挂的那张草帘子,准备到屋旁边的偏厦屋里抱一捆柴禾。

    他放眼一望,天地一色,从铅灰色到乳白色到雪白色,作无痕迹的过渡:天是铅灰色的,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座不动声色的大磨盘,朝下磨雪沫子。雪沫子还没有完全落下来的时候,可能也是铅灰色的,到落得人们看得见了,才逐渐变得白了起来。

    “这鬼天道噢,像是装了一满肚子的雪呀!”

    雪片凌乱地飞舞着,白茫茫大地,显得格外干净而安静,唯有一条歪歪扭扭的黑色的线,从好几个方向,通到他的屋前。

    “这里要不是茶馆,哪来的这么多脚印呢?要不是开茶馆,屋前要是有这么多的脚印,还不早被日本人盯上了?”

    正在这时候,罗跛子发现了从小路那头过来的陆小山夫妇。他重新掀开草帘子,回头对屋子里喊了一嗓子:“远客来了咧,两位——!”然后,才去偏厦屋抱柴。

    茶馆灶房里,罗英朝门口的爹对了一眼,闪身进内屋去了。

    罗英是回娘家来看父母的,也是来和她的上级冯碟儿接头的。她听出了爹喊的意思,茶馆有生客来了。

    处于城乡结合部的这家茶馆,来的大多是熟客,只有来了生客又需要提醒自己人的时候,罗跛子才这样喊。

    “呀,先生,小姐,请进咧您家!”罗跛子热情地迎进了陆小山夫妇。“您家们是……是来壶热茶咧,还是……”

    从这里出城的时候,陆小山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个人。罗跛子装做不记得陆小山曾经到过这里的样子。小生意人常有的木讷胆小外加一些儿谨慎的样子,他装得很像。

    “有么热汤水冇得唦?诶?你不记得我了?”陆小山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跛子老板不记得昨天来过的客人。

    “噢——哦……您家是……您家是哎呀,您家看我这记性!有排骨汤,蛮好的藕哇您家!要说咧,您家真是有口福咧!这年头,哪里去找排骨咧?昨天,前头湾里的一个大户人家办喜事,多了半匹猪,我咧,就腆着张老脸,去弄了些回来了。”

    其实,罗跛子还是没有回答陆小山的问题。

    “有排骨煨藕汤?那好,那好,快点添两碗来!你不晓得哪,小山,麻老五那里的菜呀,油渍糊糊的,吃得人想吐!”

    吴秋桂一边抖身上的雪,一边喋喋地说,根本没注意罗跛子和陆小山的脸色。

    “你么样这啰嗦哇!嗯?”

    真恨不得扇吴秋桂两巴掌,陆小山恶狠狠的,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这婆娘是个岔嘴巴,弄不好,真的要坏事!

    “么样了哇?我说错了么事唦?么样咧,我不就说了个麻老五么?么样噢?麻老五说不得?你不是说,叫麻老五明天……”

    秋桂瞥一眼陆小山,发现陆小山的脸色铁青,就吓得刹住了。

    “先生,排骨煨藕汤,两碗!”罗跛子用个托盘,端上两碗排骨煨藕汤。

    盯着藕汤上洒着的绿莹莹的香葱,吴秋桂食欲大开:“好香的排骨汤噢,趁热的喝啵!”

    “喝你妈的个……”

    等罗跛子走开,陆小山差点骂出声来。

    “雪还在下啵?”

    就在陆小山离开罗跛子茶馆往汉口赶的时候,张腊狗歪在他的躺椅上,外表懒洋洋的,心里却在想事情。

    “停了一下的,又下起来了。”荒货把窗帘子撩开一条缝,朝外瞄了一眼。

    荒货也晓得,张腊狗这个问题,也就是随口问问而已。屋子里很暖和。还没进六十吧,张腊狗就开始有了咳喘的毛病,而且一年重似一年。这样,张腊狗就特别注意住处的保暖措施。他住的这处房子,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这壁炉,比租界那些洋房的壁炉大多了。眼下,室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极是暖和,只是窗户闭得久了,刚进来的人,会觉得有一股说不出名堂的怪味。

    “噢,好哇,瑞雪兆丰年哪!这下,个把妈的,穆勉之哦,我的个老哥哥喂,您家有长途赏雪的机会了噢!”

    这回,日本人要送一车军票储备券到宜昌,一来是补充那里部队的给养,二来还要换回一些武汉这边急需的物资。

    个把妈日的,么事换不换呢!这打仗么,打顺了,屁眼大的个岛国,可以占领老子们汉口,还可以打到缅甸,打到太平洋!打败了呢,就是兵败如山倒。到那时,这些军票,擦屁股都冇得人要!婊子养的山口太郎,他是个盘钱开银行的出身,当特务,不行,要谈搞钱,个把妈日的他算得一个!这回么换物资,肯定是山口太郎这杂种的主意。看唦,为了多捞些有用的物资,他拿出来一汽车的“军票”。个坏良心的杂种,军票,也算是钱?想么样花就么样花,也不怕么事“通货膨胀”“贬值”,用光了,把机器打开印就是了!

    估算这日本人江河日下,身为汉口清乡局长兼警察局长张腊狗居然没一点不舒服。这好像很奇怪。其实,也好理解。像张腊狗这类混混起家的汉口大佬,思维方式很是异于常人的。保命、利益,对张腊狗们来说,永远的第一位的。在他们眼里,国家的概念是有的,但很模糊,远没有汉口这个概念具体。至于日本人,侵占了汉口,把汉口搞得一塌糊涂,对正经生意人,或是张腊狗穆勉之这类靠撮白日哄赚钱的生意人,都是灾难。

    张腊狗没猜错,这次汉口日本人的行动,真还是山口太郎策划的。

    为保万无一失,山口太郎要警察局派人协助完成这次任务。

    接到命令的时候,张腊狗不停地“哈咿”,答应得笑眯了。

    看张腊狗对日本人不设防的苕样子,吴明都有些糊涂:“这老狐狸,么样糊涂了咧?明明是拐事,么样笑得像欢喜坨咧?”

    “欢喜坨”是汉口的风味小吃之一。原料是糯米或梗米。制作上,半成品的程序同制作汤圆一样,只不过欢喜坨比汤圆个儿要大许多,而且也不是用水煮,而是用油炸,炸前芝麻堆里里滚一滚。如此这般,圆滚滚黄酥酥的,趁热吃,外脆内懦,外香内甜,这样的“坨子”,真的是叫人没法不欢喜。

    其实,山口太郎还没有把任务交代完,张腊狗肚子里已经有对策了。

    他张腊狗,怎么会吃亏呢!日本人在汉口的好日子,已经差不多了!这一点,张腊狗已经看明白了。要不,上一回,为穆勉之抓了一个女的,吴秀秀来找他,他张腊狗能听得进去?其实,吴秀秀说的那些,什么国家的仇,是世界上顶大的仇噢,个人恩怨跟国家大仇不能比噢,古往今来冇得一个汉奸落到好下场了的噢,“真是,好像我张腊狗比她这个婆娘家糊涂些!”当时,吴秀秀说的时候,张腊狗脸上抹着微笑,心里在骂:个鬼婆娘,读了几页书,就到孔夫子跟前充圣人!可惜了噢,你这个婆娘,脑壳灵光是灵光,可跟老子比起来,也就是从芦席滚到垫子上,高也高不到一篾片!老子就是个罗卜,这多年,心也泠泡了唦!老子跟你个婆娘,有个么个人恩怨咧?还不都是生意。算了,老子就依你一回,看在地皮大王的面子上。人总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咧!哪里晓得,穆勉之倒不给老子面子,说什么根本就没有捉人这回事!这一回,日本人的这趟苦差,老子就叫你穆勉之也喋一回棒棒!

    汉口人把吃亏叫“喋棒棒”,也叫“吃弹子”:本来,想吃点软塌塌的东西比如说油条呀欢喜坨呀什么的舒服舒服,结果,送到口里的,是根硬邦邦的棒子,或者,是颗嘣得牙齿直往下掉的弹子,你说吃亏不吃亏吧!

    “吴明哪,就说皇军特务部的命令,近来汉口城里城外治安吃紧,押运钞票的任务,就着经济警察处配合皇军完成,不得有误!”张腊狗歪在躺椅上,对吴明吩咐。他顺便瞥了吴明一眼,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嘴角有一丝笑意。

    这小杂种,也是个贼精!张腊狗闭上了眼睛。

    在法租界公馆里头的穆勉之,膝盖上搭一条毯子,腰疼得不停地吸气。

    “雪停了冇?”如果穆勉之知道,他问的这个问题,和张腊狗问的一样,或许不会问。不过,穆勉之问这个问题的心情,与张腊狗完全相反。穆勉之关心雪停了没有,不是关心明天的雪景是否很美,而是担心他洪门子弟们的安危。跟日本人出差,尤其是押运钱财物资到宜昌这么远的苦差,穆勉之的洪门山寨还没有干过。他恨不得把张腊狗的八代祖宗骂得翻跟头:张腊狗哦张腊狗呵,你个把妈的,真不是个人真是条狗哦,你杂种么样把事情做得这绝咧?你明晓得日本人气数不长了,还硬要把老子朝火坑里头推呀!这趟差事,不管完成得么样,老子都落不到好:遭共产党或是国民党打了埋伏,老子遭殃;平安完成了日本人的差事,老子就成了铁杆汉奸!张腊狗噢,你个杂种,肯定会不得好死的呀!

    “刚停了一下,这时候像是又在下。”六指的回答,和张腊狗的荒货几乎一样。

    六指瞥一眼干爹,一丝怜悯浮上脸来。在六指的印象里,干爹的身体就像金刚不坏之躯,从来没有听说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的。汉口就近的这两大巨头,一个张腊狗,一个就是穆勉之。张腊狗真的就像是一匹癞皮狗,听说,除了三伏天之外,一年四季,有三季是在躺椅上度过的。哪像穆勉之,往七十里头走的老人了,随干什么都不比年轻人差。听说,年轻的时节,穆勉之张腊狗都是身体了得功夫了得的。眼下,张腊狗是不行了。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穆勉之老是说腰疼。

    六指好像记得,干爹说腰疼的时候也不长,好像就是在为那个被捉的女子和张腊狗扯皮之后。

    想起那个女子,六指心里也就浮起一个谜。他记得,第二天晚上,干爹吩咐,放了那女子,要悄悄的,至于放到哪里,随那女子的意思。就这样,由他用经济警察处的船,趁黑把那女子带到船上,送过了江,在靠近青山一处偏僻的地方,那女子上了岸。

    马灯浑浊的光,从船舱里露了一些出来。那女子上岸途中,快下跳板了,扭头朝船上瞄了一眼。

    对那女子在浑黄灯光下的回头一瞥,六指印象极深:“噢,太那个了!”

    武汉人在表达一些难以言传的滋味、感觉时,往往用这样的感叹句。

    其实,六指想表达的是:噢,真美,真温柔!只是,六指并不懂得什么是温柔,也没有尝到过真正温柔的滋味,就只有用“太那个了”来代替,这也是冇得法子的事。

    这女子是刘公馆的人,跟干爹关系不一般!这可是个秘密,是个重大的秘密。晓得重大秘密的人,只有两条选择:要么,永远不开口;要么,永远开不了口。

    “爹,到底么样了噢?”盯着穆勉之痛苦的样子,六指心里不安。

    “跟日本人押车的事,安排好了唦?”尽管穆勉之只是把头转动了一下,还是咧了咧嘴巴。这腰,么样这疼咧?未必,是年轻时候练武伤了筋骨,到老了发作了?穆勉之把脸对着毛烟筒。

    “都安排好了咧,您家就放心,这点小事……”毛烟筒看到穆勉之颤抖了一下。“您家要是还冷,就把炉子的火捅大一些。”

    “算了,你莫说炉子的事。我跟你说了几多遍了噢,炎同哇,你还冇搞清白么事是大事,么事是小事哪。押一车钱,还是小事?”穆勉之心里很生气,不由颤抖了一下,又不愿意把生气的表情现到脸面上来。

    “我晓得是大事咧,您家!按照您家的安排,不是说我们山寨自己也到宜昌那里弄些山货回来么?为了安全,我把我们山寨的钱,都分装在褡裢里头,分别捆在几个贴心的弟兄身上,就是出了事,都是搞日本人,也不会把我们这些人么样的。”

    穆勉之把到宜昌的差事,布置给了毛烟筒。就是腰不疼,穆勉之也不可能亲自去,毕竟是朝七十走的人了,经不起磕绊了噢。

    毛烟筒也晓得,跟随日本人押运一车钱,个婊子养的日本人,钱用汽车装,还算是钱么!加上三辆空车,真不是小事,再加上天气又这样坏,不过细真还不行。

    只是,有一件事毛烟筒没有对穆勉之说,那就是,这次他也想为自己捞两个零花钱。

    机会是昨天偶然碰到的。

    昨天傍晚,在靠近后湖的一家小酒馆里,毛烟筒就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碗藕汤,自斟自饮喝寡酒。喝寡酒是最容易上头的。也就喝了不到三两吧,毛烟筒就觉得有些兴奋了。

    “老板,再弄三两酒,把那卤猪耳朵和卤口条,一样切一碟子过来!”

    “老板,你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么样老子这大的喉咙喊你,你都像是冇听到样的呀?么样,嫌老子荷包里不暖和?老子不就是赊了几回么!老子在你这里赊账,是抬举你!跟你说,你个杂种莫要狗眼看人低,老子跟皇军在一路,钱多得用汽车装!你杂种不信?老子后天就跟皇军押一车子钱到宜昌去。听清楚了冇?一车子钱!吓到了啵?吓死你!”

    嫌老板上菜慢,毛烟筒很不耐烦。

    “嗨,嗨,兄弟,莫跟他一般见识唦!来,来,要是不嫌弃,我们两个人把桌子上的菜一拼。算了,老板,炒一个猪肝,爆一个腰花,腊肉有唦?弄一个腊肉炒菜薹。”

    自称山货客的中年人,本来不声不响坐在角落里喝酒的,也许听到了喧嚣,过来劝慰。这个山货客,像是个久跑江湖的,对毛烟筒极尽体贴,让毛烟筒喝得云天雾罩的舒服,还拜托毛烟筒给捎些山货回来,不仅价格好说,还当即从桌子底下塞了厚厚一沓票子给毛烟筒,说是草鞋钱。

    “炎同哇,你爹不在了,我从来都冇把你看外呀!这一回,你带队,不是好玩的咧!我晓得,要是冇喝酒咧,你比哪个都清白,要是喝了几两咧,那个嘴巴就难管得住。唉,不是老六他下的种,么样跟他一个样咧!”一看到毛烟筒,穆勉之就不由想起了他的义弟毛芋头,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是说你么样这样像你的干爹噢!我跟你再三地说咧,这回你带出去的这些弟兄,都是我们洪门山寨的本钱咧!你千万要记住,要是路上出了事,就想法子尽量让日本人在前头挡枪籽子,我们就是丢钱,也不能丢人!”

    穆勉之招了招手,意思是要六指帮他揉腰。

    “唉,我这腰,从来不疼的,么样今年突然地疼得这狠咧?”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似乎没有多大的北风,雪一停,北风就变得像刀子样地割人了。

    吴秋桂的脸虽然被狐皮围脖严严实实地包着,可露在外头的鼻子尖,还是被北风割得生疼。她跺着冻得麻木了的脚,用一只手揉着冻得有些麻木的鼻子,另一只手擂刘园的大门,大声喊开门。

    刘园看门的老人,哆嗦着对着园子门缝问:“是哪个啊?”

    看门老人记得,刘园的人,白天都已经回来了。这年月,除了日本人和警察,哪里还有人肯三更半夜擂人家的大门呢?再说,自从美国飞机轰炸汉口以来,尤其是这个月,汉口差不多被炸得底朝天了,连日本人扶持的汉口市政府都搬到乡下去了,这半夜擂老百姓大门的事,不多了。

    这擂门的是哪个咧?还是个女的咧!

    “是我哇!是芦花的二姑娘,吴诚的妹妹——秋桂呀!”

    看门的老人,是个孤老。前几天,他在棚户区乞讨时,被吴秀秀碰到了。吴秀秀叫槐姑给了老人一点钱,老人不要,说:“我一个孤老,要钱搞么事?您家要是有么填肚子的,接济我这个孤老,就是我前世修到的福分了。”看这老人孤苦可怜,人也忠厚,吴秀秀就请芦花要老人来刘园看门。

    芦花是刘园的管家,吴诚是祥记商行的经理,这些,老人都是晓得的。看门这些时日,老人就是没有见过管家的任何姑娘。

    “么样搞的呀?弄得像兵营样的,一个住家的园子,看门的还问这么多!”

    看门的老人听外头的女子话里火气蛮冲,不敢怠慢,赶紧开了门。

    “你是哪个哇?诶,一表人才的咧!”吴秋桂边朝浮碧轩这边走,边问闻声赶到大门口来的吴安。

    “您家是……”吴安以问代答。

    “嚯,刘老板的手下,冇得一个忪角哇!我是芦花的二姑娘秋桂唦!”

    一阵香水味朝吴安冲过来,吴安没有说什么,转身快步走了。

    “吴诚,吴经理,您家的妹妹,秋桂回来了哇——!”

    “吴安,你喊么事噢?”

    “吴安,你说哪个回来了哇?”

    “你说么事噢?秋桂?”

    “就她一个人?”

    芦花,吴诚,还有吴秀秀,都在客厅里,迎着吴安问。

    其实,他们都听到吴安的喊声了,他们之所以反问吴安,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楚,而是实在不相信,在这个风雪之夜,离家这么多年的秋桂,居然孤身一人地回了汉口,来到了刘园。

    “姆妈,您家还好唦!大哥!”秋桂看到了门口的芦花和吴诚。

    “你是……噢,真的是你呀,秋桂呀!我的个天哪,这黑灯瞎火乌黢麻黑的,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呀……你看你,喊你秀秀娘娘唦!”芦花泪眼巴沙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珠光宝气女子,就是出门快十年的女儿秋桂。

    “噢,秀秀娘娘,您家好哇!姆妈,爹咧?”秋桂朝四周瞄了一眼,没有看到爹和刘宗祥。

    本来,听到动静,靠在床上的刘宗祥也要出来,吴秀秀制止了他:“算了,这冷的天,又要穿衣裳,也不是个蛮了不得的事。再说,她是跟陆疤子的儿子一起走的,这趟回来,还不晓得有么名堂咧!你一个男将,又不好问得。说实在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丫头。”

    “噢,哦,你爹呀……噢,你还不晓得呀……”秋桂的问题,又挑开了芦花心里的伤口,她嗫嚅着,不知道怎么把二苕的死讯告诉女儿。

    “秋桂,是这样,爹前年得了急病,走了。”吴诚看母亲难受的样子,就把问题接了过去。在几个兄弟姊妹中,由于秋桂性格乖张,与大家不怎么合群,现在秋桂回得如此神秘,吴诚心里也很是忐忑。

    “呵——爹呀,你么样就走了咧——!你们也不把个信给我!爹呀,我连您家的面都冇见到哇!”秋桂哇地一声叫了起来,在静谧的刘园深夜,显得格外碜人。

    “秋桂呀,你看你,这深更半夜的,喊么事唦喊!姆妈心里刚静了一点,你是么样在说话咧?把信你,晓得你在哪里咧?”

    吴诚朝周围瞄了一眼,显然,在场的,除了母亲之外,其余的人,对秋桂的回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挂在人们脸上的笑,显然是一种应付,显出生疏甚至陌生的意味。

    “汉柏妈,您家看……”

    百感交集的芦花,显然也品出了场面上的气氛,朝吴秀秀征求意见。芦花和二苕一家人在刘园住了几十年,他们的孩子都是在刘园长大的,两家人完全就像是一家人。而且,刘园的家务事,一般都是芦花当家。但这毕竟是刘宗祥和吴秀秀的家,不是她芦花的家。再说,这秋桂,是个和陆疤子家有关系的人,这次回来也显得神秘蹊跷,芦花不得不征求吴秀秀的意见。

    “哎哟,您家看咯,么样还问我咧?我们两家,未必还分个么彼此?”吴秀秀怎么不懂芦花的意思呢?喜欢不喜欢秋桂是一回事,是否维护这两家人几十年的情分,又是一回事。她没有具体回答芦花关于怎么安置秋桂的问题,却表明了她的态度。

    一盏豆油灯,孱弱的橙红色火苗,在黢黑的浓夜里,显得亲切而温暖。

    陆小山不停地唏嘘着,贪婪地喝着汤。他没有顾忌自己的吃相。在又冷又饿又累之后,有这么一大碗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就是神仙了噢!

    刚才,看着秋桂进了刘园,他在雪地上蹀躞了一阵,还是进了这间棚屋。对于是否进这间棚屋,陆小山虽然非常矛盾,但是,此刻,他别无选择。

    看到黄素珍,就勾起了昔日太多的回忆。这回忆的滋味,很难得表达明白。人的命运真是太不可琢磨了,这不可琢磨中,好像又有一些因素是人为的。是别人或自己造成的,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罢?想到黄素珍,想到黄后湖,复杂的滋味中,总是浮起一些儿愧疚。杀父仇人的女人,倒为自己生了个儿子,杀父仇人的女人,倒成了危难中的避风的港湾。

    终于,他觉得身子有些暖和了。

    黄素珍坐在一张矮凳上,影在灯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小山,心里急剧地翻腾着。

    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溢出热腾腾水汽,为孱弱的豆油灯,添了一份朦胧,增了一份暖意。陆小山白里透青的脸,似乎被热腾腾的水汽滋润得有了生气,鲜活起来。噢,这个可恨可爱的男人,这个让我一生都不得安宁的孽障噢!

    黄素珍的眼眶子溢出了泪水。

    黄后湖坐在陆小山对面,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教官喝汤,一脸的崇敬。

    四十多岁的人,大雪的天,一个人在外头执行任务,该有几危险几辛苦!黄后湖不好打听陆教官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也不好要求跟教官一起去。他知道秘密工作的纪律。回到汉口有一阵子了,教官什么任务也没有派给他。大老远地从重庆回汉口来,就是这样跟母亲一起过日子,安逸倒是安逸,可这却让黄后湖遗憾。他真的很想跟教官一起去闯荡闯荡。可教官没有带他闯荡的意思。黄后湖要是知道陆教官就是他的亲爹,就不会有这种遗憾了。

    “再给您家添一碗咧?”见陆小山的碗空了,黄后湖问。

    “够了,够了,这是几大的一海碗咯!噢,剃了头的?这里有剃头的?”

    没有了水汽,孱弱的豆油灯光,似乎明亮了许多。陆小山打了个嗝,满足感和倦意一起在周身弥漫。

    “就在这边上,有个剃头的。蛮大年纪的个爹爹,还有个跟他差不多老的个婆婆。我听别个喊他叫王利发,手艺还蛮好。您家要剃头?”黄后湖摸了摸新剪的头发,向陆小山介绍。

    “噢——?”陆小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兴奋。

    “司令,前面有动静!”

    “废话!说清楚点!有动静,是活人,都有动静,只有死人才冇得动静!”

    晚饭时节,麻占奎多喝了两杯,眼下有些酒意了,脑子有些开岔:张歪嘴堂客的粉蒸肉,做得实在是好!那么肥的墩子肉,吃到口里,还冇嚼咧,就化了!是不是胸前有一堆墩子肉的女人,都做得出这样一手好粉蒸肉哦?真是糟蹋了,那清爽的个女人,嫁给一个嘴巴嗍过了河的歪嘴!张歪嘴诶,你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呀!

    从驻地出发,麻老五带着队伍来到了张家大湾。这是离公路最近也最隐蔽的一个小湾子。湾里管事的认识麻老五,晓得这是个不好得罪的瘟神,就把湾子东头张歪嘴两口子喊到祠堂来弄伙食。就管事的本意,是只要张歪嘴的堂客来就可以了。这个女人脸盘子清爽,身条子也能作态,还烹得一手好汤水。可张歪嘴硬要跟了来。这说明,张歪嘴嘴巴虽然歪了,心里还很有数。

    “像是有埋伏咧,司令,像是日本人咧!”

    “么唦?日本人?你是不是酒冇醒哪?这里哪来的日本人呢!咦!真的咧!是日本人咧!是哪个王八蛋走漏了消息,让日本人在这里做笼子,等着老子来钻咯?”通过望远镜,麻老五发现,对面山坡上,真的有日本人。这是不会错的,日本人戴的战斗帽!麻老五甚至还看到,一个日本人嘴唇上的那撮仁丹胡。

    “老子真是驼子淋雨——背湿(时)!煮熟的鸭子飞了咧!撤!”

    “司令,是不是就在张家大湾歇一晚上?张歪嘴的堂客……”麻老五的副官,晚饭时看到上司的眼珠子总在张歪嘴堂客的脸和胸这两处晃,想撮合撮合。既然不执行任务了,良宵又岂能错过?

    “么唦?在张家大湾歇?你是想等着日本人包老子的饺子呀?噢?哦,算了,算了,钱冇弄到手,也冇得么心思!”

    麻老五训斥了两句,一转念,觉得副官的提议虽然很危险,毕竟是好意,语气也就缓和了。

    一团山岚从山后升起来,把渐浓的夜色勾兑得更浓稠了。远处似传来隐隐的汽车马达声。麻老五朝有日本人埋伏的山头瞄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唉,真是可惜了,几好打劫的天气啊!”

    一阵炒豆样急骤的枪声里,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让带着队伍撤退了将近五里地的麻老五停住了脚。

    “不对呀!这是哪路游神跟日本人干上了咧?未必还有晓得这笔财喜的队伍?”

    麻老五停住了队伍,略一沉吟,断然命令:“派两个人再摸到刚才日本人埋伏的山头看一下,队伍随后跟进!”

    麻老五打的算盘是,如果其他队伍跟日本人干上了,等他们干到两败俱伤油干灯熄的时候,他再扑上去抢钱:“嘿,嘿,打吧,打吧,顶好是打得两边一个活人都冇得了,让老子也捡一回便宜!”

    “报告司令,山头上冇得动静!”

    “什么有冇得动静!就说,有冇得日本人?”麻老五心里一惊。

    “哪里还有日本人哟,您家,连个人毛都冇得咧,您家!”打前站侦察的兵,也是麻老五的家乡人,一着急,一点当兵的规矩都没有了。

    麻老五一愣怔,刚才还颇为激烈的枪声,现在已经停息了。

    “跑步前进!”麻老五大叫一声,催促队伍朝刚才响枪的方向跑,那里是通往宜昌的公路。

    “停止前进!”

    队伍莫名其妙地停住了。

    “撤!”

    还没有跑到半里路,麻老五突然改变了主意。

    “司令,为么事又不……”副官小心翼翼地问。

    “还去干么事咧?你未必冇听到,枪声都停了半天了咧!屙屎的早就把屁股揩干净了!现在赶去,跟人家送行哪?”

    麻老五感到,今天跟日本人干的队伍,布置行事都很严密,还考虑了怎么对付他麻老五。这太蹊跷了!

    麻老五有种受愚弄的感觉。

    “那,是不是就在张家大湾歇咧?”当副官的就是有这种本事,不管上司如何给嘴脸看,都有好看的相好听的话奉上。

    “嗯——?噢……算了,莫在这是非之地附近过夜,离得越远越好!”

    麻老五没有领情,朝刚才响枪的方向瞄了一眼,窝了一肚子火,很想找个地方发泄。

    “这肯定是共产党的队伍!不会错的,肯定是的,别的杂牌队伍不会这么利索!狗日的陆小山,说这是什么绝密情报,还么少将豆瓣酱——狗屁!”

    也是,陆小山的情报,很是刺激了麻老五一顿:天哪,成车的钱咧!老子们周围再有钱的人,也不可能有成车的钱唦!得到情报的麻老五,对陆小山既佩服又感激。佩服的是,一个挂少将衔的官儿,冒着危险,亲自搞情报,送情报,国民党中有几个这样的?感激的是,少将组长陆小山没有忘记他这个不起眼的下级,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告诉他麻老五,这简直是把财喜往麻老五手里塞哟!出于这种知恩感恩的心情,麻老五把陆小山的太太招待得很好,对他手下那些没见过城里女人的色迷迷的兵痞子,麻老五尤其防范得紧:“老子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是老子上级的内眷,党国少将的夫人,哪个要是敢试着做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梦,他就是活够了阳寿!”麻老五强硬的态度和严密的防范措施,让吴秋桂安全地待了一阵子。这会儿,麻老五很是后悔。

    “老子这是麻雀掉到粗糠里——空欢喜了一场,要是晓得这趟差事是这样的结果,何必把那个骚婆娘招呼得那么好咧!”

    望着黑黢黢夜色中黑黢黢的山,麻老五狠狠地吐了一口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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