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样了哇,您家?”
“冇得么事,年纪来了的人么。”
皮埃·让神父斜靠在一张藤椅上。光线不好,神父脸上的胡子又多,眼睛又凹,看上去五官很不清晰,但精神委顿却是一望即知的。
“刘,坐,坐。请原谅,我这么早就把你请来。不过,我知道,你总是起得很早的。”皮埃·让神父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原来金黄中夹着银白的胡子,现在已然全白,深凹的眼睛,上面被耷下的眉毛一遮,下面被鼓囊囊的眼袋一堵,看不出眼神。听神父说些不相干的话,刘瘌痢更是忐忑不安。他把屁股移到一张椅子上,极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听神父漫无边际的闲聊,吴安明白是有要事单独同老管事谈,斟上两杯茶,就悄悄退出去了。
这是一阵很沉闷很沉重的沉默。
这种沉默在这两位老人之间是不多的。
几十年了,这个中国化了的法国人和这个沾了点洋气的中国乡民,已经有了很多的默契。皮埃·让神父已经能熟练地用筷子麻利地吃湖水煮湖鱼,基本上没有被鱼刺卡住的时候。中国化了的神父对两样东西上了瘾。一是吃辣椒。不是那种胖嘟嘟的菜椒,是那种又尖又长的牛角椒。这种牛角椒虽不如四川重庆一带又尖又瘦的朝天椒辣,但咬舌头的辣劲也不是一般人敢于问津的。神父却敢吃,而且基本上每餐都要吃,一餐饭冇得这辣家伙,就感到口里寡淡无味,一天都像差点什么。神父吃牛角椒很专注,头很少从盘子上抬起来,只是在揩那辣出来的清鼻涕时,才抬头匆匆用手巾擦一擦,低头又吃。二是喝藕汤。神父喜欢喝用鸭子煨的藕汤。藕汤喝长久了,神父喝出了名堂,不要别人煨,宁愿自己动手。用料酒生姜把鸭子炒出焦黄的香味来,再掇在文火上细细地煨,煨到鸭子脱了骨,藕入口即化。吴家湾的人一直想不透,神父他老人家的这种绝对中国化的煨汤本事,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与神父的中国化相比,刘瘌痢的西化程度却一直没有上档次。比如,他始终没有学会吃奶酪。只是学会了忍受,就是在神父吃辣椒喝藕汤就奶酪时,能够自始至终忍受奶酪的那股恶臭。这让老朋友神父很是想不通:既然能够闻抠肚脐眼的手指头,而且一闻就是几十年,怎么就不喜欢吃奶酪呢?刘瘌痢也为这一点而深表遗憾。“也是啊,照说,这两样东西的味道简直就是一样的呀,我怎么就不喜欢吃咧?兴许是闻惯了,搞成个闻得吃不得的习惯了。”
打破沉默的是神父。刘瘌痢毕竟是刘瘌痢。刘家人的这种遇事沉得住气的功夫,的确非常人可及。
“刘,很想尽快告诉你这件事,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神父,你我多年至交,有么事不好开口的呢?说句不怕您家见怪的话,一听说您家这么早回来,一回来屁股还冇落板凳就叫吴安来找我,我就晓得有事,还肯定是跟我的祥伢子有关的事。”沉默一旦打破,对话就流畅了。这有点像冬天后湖湖面上的冰,有一处化了,其余的就不知不觉说化就化了。
“刘,你可还记得前不久发生在后湖的那次不愉快?”
“您家说的是后湖乡民同您家法国人扯皮的事?闹大了?祥伢子跟这有关系?”
不祥的感觉又像毛毛虫样的在脊背上爬,爬着爬着,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朝上窜。唉,祥伢子哦祥伢子哦,未必这样苕?未必跟法国人把脸撕破了?未必忘记了色空和尚的偈语,“因洋而兴,因洋而靡”!难道,后一句话这早就应验了?刘瘌痢思绪遄飞,心潮起伏,那一点精气神,早随着思绪飞到了汉口,飞到了儿子刘宗祥那里。人一有了心思,精神一不集中,屁股上就像长了刺,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面对老朋友,刘瘌痢少有地表现出浮躁和不安。
说起来,这还是前几个月的事。
事情的起因跟法国立兴洋行和东方汇理银行汉口支行总经理的人事更替有关。算起来,皮蓬·杜当着偌大的两个在华企业的总经理,也有上十年了。槽里无食猪拱猪,槽里有食猪照拱。看来外国的事跟中国也差不多:某一条狗吃得太饱了,而且还占着那个位置不动窝,就难免引起旁边的饿狗或比较饿的狗忌恨乃至撕咬。皮蓬·杜守着这块肥肉啃得太久了,他太恋槽了。法兰西国内有人鼓噪,汉口洋行里也不断有人向国内打报告煽风点火。这种暗中进行的内外夹攻效果自然很好。当然,这也是皮蓬·杜先生过于护食的结果。说来,中国的俗话在法兰西也管用:好打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张好皮。新的总经理弗朗克,一上任,就在立兴洋行来了个大换血,法籍职员用的全是他从国内带来的。
这弗朗克有一桩爱好,就是喜欢打猎。上任伊始,也许是高兴聊表庆祝的意思,就提出要打猎。
这就让刘宗祥很有些为难。
张公堤修建之前,后湖还是有猎物可打的。葳蕤的平畴,浓密的苇林,多的是野兔野鸭之类的野物。可长堤一起,昔日人烟稀少的后湖,房屋村落集镇,仿佛天天比着赛着往外冒。上十年里,汉口朝后湖推进了几近两倍!汉口胖了。后湖瘦了。胖了的汉口继续不断地朝后湖辐射着人世的俗欲,消瘦的后湖用日渐消瘦的绿色点缀着今日的残妆──有限的庄稼地和湖荡,哪里藏得住野物呢?
刘宗祥把情况如实向新任总经理说了。照刘宗祥的经验,法国人虽然浪漫,但做起事来还是一板一眼很实事求是的。但这个弗朗克似乎有些例外。绿莹莹的眼珠子在刘宗祥脸上盯了半天,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带上几个荷枪实弹的水兵朝后湖去了。
炎暑刚过,后湖秋天的韵味还没来得及展开,后湖还沉浸在夏日的浓绿里。法国人弗朗克和他的几个同胞在湖荡里穿进穿出忙了一通,滚得像泥猴子,脸上手上被苇叶割出一道道的血条子,身上被不知名的细蜢子叮得肿起一片片红疙瘩,连个猎物的毛都没有捞到。钻出芦荡,弗朗克手搭凉篷,挡住刺眼的阳光,心里直往外窜火苗子。他看看跟他一起来的几个水兵,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真有点后悔:该听那个叫刘宗祥的买办的。不过,刘宗祥也真可恶,说什么有一笔生意要谈,明明是推诿不愿跟着来么。这个貌似恭谨的中国人,骨子里一定诡计多端,现在,说不定正躲在哪个酒吧里或者他自己私家花园的凉亭里,等着看笑话呢。想到这一层,弗朗克竟无端生出一腔恼怒,手一挥,指挥那几个水兵朝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趟过去。
“说不定,能撵出一只两只兔子来呢!”弗朗克想。
倒真撵出一只兔子来了。这只灰褐色的野兔子也真邪乎,一耸一耸跑得飞快。弗朗克打了两枪没打中。几个水兵也被撩得性起,端起来福枪动了真格的。
这块菜地就遭大殃了。这是一块白菜地。要是平常,这白菜的确不是个值钱的庄稼。但在这夏不夏秋不秋的季节里,只有这白菜长得快,能补得上蔬菜小秋的淡季,上市卖起来不比别的菜价钱低。看来这块白菜地的主人是个盘务庄稼的好手,绿得油乎白得嫩生的白菜,硬像手工蜡制品,整齐水灵,煞是爱人。
弗朗克可不管这些。他与几个牛高马大的法国水兵居然和一只野兔子较上了劲。
一阵乱踩乱踏,一时间叶烂梗残。不甘被人食肉寝皮的中国野兔顽强的求生本能和它灵活敏捷的东跑西窜,把这几个法国人撩得毛焦火辣。舞枪弄棒这活计,最是忌讳一个躁字。法国人频频放枪,居然连兔子毛都没有打掉一根。这实在很有些丢法兰西绅士的面子。在这种又急又躁又羞又恼复杂情绪的支配下,法国人就不太顾及自己的绅士风度了。所以,当菜地主人边跑边喊乃至于跑到地头制止干预,法国人仍我行我素,照疯撵兔子照践踏白菜照频频射击不误。而且,其中一颗不长眼睛的子弹,不仅没有沾到兔子的毛,反而准确地钻进了菜地主人的大腿里。
开始,法国人的确没把一个中国农民的喊叫当多大的事,就是看到这个中国农民一声异常的惊叫软绵绵往地上溜,法国人仍以为这个中国人喊叫累了要在地上歇一会。直至一群中国农民手持铁锹锄头扁担杈棍呼着喊着从村子里朝这边冲过来时,法国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这些中国人怎么啦?简直和我们非洲殖民地上那些不开化的野蛮黑人一样!
弗朗克不是传教士,也不像老神父皮埃·让那样熟悉中国且佩服中国文化。弗朗克是个经济动物,又一脑袋殖民者大国沙文主义优越感,什么时候让“劣等民族”这么“侮辱”过?他很想下令开枪,先打死几个支那蠢猪再说,但一看人数对比悬殊太大,就没有贸然动枪。弗朗克毕竟不是个大傻瓜。虽然是误伤,毕竟已经打伤了一个中国人。是的,他手里虽然有枪,一旦他真的再开枪,这些已经围上来的和还在往这里跑的中国人,将会把他们这几个趾高气扬的法国人揍成肉浆。
剑拔弩张的局面以法国人连比带划的赔礼道歉,和先留下枪支、等拿赔偿金再赎回的办法才得以缓解。但回到城里之后,弗朗克越想越气,跑到汉口衙门,大喊大叫,非要汉口同知惩办刁民赔偿损失不可。
“请问洋先生有什么损失呢?”
民国了,汉口撤厅建县,直接受湖北省管。名字虽然叫夏口县,但汉口作为大名镇的名气实在太大,人们习惯上还是叫汉口。汉口一向商贾如云,交易如流,是个财源茂盛之地,不仅被本省督军衙门理所当然地视作肥肉,死死抓住不放,就是远在北京的北洋政府,也派驻了“商场督办署”在此“督办”。
夏口县的县长,是督军大人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的哥,姓郗,名燮圭。八姨太是督军的新宠,爱屋及乌,小舅子自然也沾光,被督军派到这个肥得冒油的位置上。郗县长在任上的时间不长,所以捞钱的耙子就下得很恶,巴不得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因此之故,汉口商贾人等就送了他个“吸血鬼”的美号。郗燮圭、吸血鬼,很是谐音的。这也很见汉口人“赚钱顺算、折本倒算”自我解嘲的幽默功夫。
郗县长除了“吸血”,还有一“吸”。
那就是吸鸦片。平均两个时辰就要吸一盘,而且,一口气要吸三颗“泡子”。如果捞得不够狠,造成宦囊羞涩,还真抵不住。这恐怕也是督军舅子被派到这繁华膏腴之地来的重要原因。
“啊──哈──!这个洋人说他受了么损失啊?嗯?”“吸血鬼”郗县长吸两口的时间到了,很有些不耐烦。郗县长是汉口本地人,自小也是在街街巷巷里头“玩”出来的。
“中国的乡农,无端缴了我法兰西公民打猎的武器,侵犯了外国侨民的人身安全,侵犯了法兰西公民的人权,你作为代表这座城市政府的官员,要对这次事件负责!”弗朗克情绪激动出语强硬。见县长大人哈欠连天,一副无精打采爱理不理的样子,弗朗克感到受了戏侮和嘲弄。
“既然政府不管,我们就自己来处理这件事!”弗朗克恼羞成怒,朝跟随一起前来的几个水兵一挥手,一般外交场合的礼仪也不顾了,掉头就走。
“这几个外国佬要搞么事啊?是不是想吓老子啊?个把妈,当老子是炭铺的出身──黑(吓)大的呀!”郗燮圭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用手揉了揉鼻子,沾了一手的清鼻涕,很恼火地往公案底下一揩。“派一个营的兵跟着这几个杂种!老子就不信他们的邪!泡子烧好了冇?”
一来郗燮圭从来没做过官,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没有在宦海里沉浮过,还没有染上凡官皆怕洋人的毛病;二则鸦片县长鸦片瘾发作没有及时吸上一口,反而要听洋人吼吼咋咋的聒噪干扰这么半天。不懂和不快集中到一起了,这就很容易引发成赌气和意气用事。当然,“吸血鬼”县长绝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意气,竟在汉口民众中改变了鸦片鬼和吸血鬼的形象,后来居然有了爱国志士的荣衔。
事实是,法国立兴洋行兼东方汇理银行汉口支行总经理的弗朗克,一怒之下带了二十多个法国水兵,往后湖去找农民寻衅报复时,由于“吸血鬼”县长一时心血来潮的命令,法国人的后头就一直跟着三百来个中国枪兵。这首先在人数上的优势,就让法国人不敢轻举妄动。结果,弗朗克象征性地朝后湖方向转了个圈就回去了。然后,当然又是照会又是抗议,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通,逼刘宗祥在官府和农民间斡旋。最终逼得督军挥泪斩马谡,把小舅子一撤了事。这一撤让郗燮圭丢了夏口县长这个肥缺,看起来是个大损失。可两个月之后,这个督军被另一个在旁边觊觎已久的垂涎者拱下了台。就因为有这一歪打正着的“爱国嘉行”,这次的城门失火,郗燮圭不仅没遭到池鱼之殃,反倒在新督军的治下谋了个缺,日子过得蛮滋润。这自然是后话了。
“刘,很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前段时间,刘宗祥在这件事上很不主动,唉,怎么说呢,事情本身的是非,唉,刘,你说呢?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能说得清道理的么?再说,说清楚了,又怎么样呢?现在只能这样了,刘宗祥不马上表示继续与法国合作的话,他供职的洋行和银行就只有解雇他了。”
皮埃·让神父在藤椅上动了动,往起坐了坐,语气很是无奈。的确,神父很喜欢刘宗祥。从七岁开始,刘宗祥就跟着神父在这柏泉的圣母堂里学法语,朝夕相处上十年,就是块石头,也摩挲圆了,也焐热了哦!再说,这么多年,刘宗祥在汉口法国洋行和银行供职,既为法国人谋了利,也为他自己创下了偌大个家业。刘宗祥近二十年的踢打腾挪,在商场和人生场里施展出的十八般武艺,皮埃·神父也不是一概肯定的。在老神父心眼里,刘宗祥就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世上任何艺术品都是有遗憾的。对自己在异国创作的这件艺术品,神父在心里圈圈点点之余,虽有遗憾之处,但创作成功的愉悦总是占了上风。
“哦,主啊,我是在异国么?多么熟悉的异国,多么陌生的祖国!”在皮埃·让神父心里,尽管祖国和异国之间的距离和概念都逐渐地模糊了,尽管神父会使用筷子,喜欢喝藕汤,很是中国化,但他毕竟是法国人。法国人维护法国的利益绝对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说这一番话的时候,神父没有多少不好意思,刘瘌痢听着也没有多少不舒服的。神父说“遗憾”,客气罢了,当不得真的。
“要祥伢子么样表示才行咧?”刘瘌痢这句话问得很无力,很无底气。他晓得,他的儿子,虽然三十大几了,闯荡了这多年,该磨的棱角早就磨圆了,现在与法国人翻了脸,肯定是忍无可忍,实在冇得退路了。不然,祥伢子那样空心的人,怎么不晓得转弯咧!哎,碗打破了,再补拢去,补得再平整,还是个破碗,总有个印子在那里。撕破了脸,就是祥伢子真的有个么服软的表示,以后也还会是热脸挨冷屁股。争取归争取,刘瘌痢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这一门刘家,与法国人之间的蜜月,已经度完了。
“哦,老朋友,你是那么聪明的人,还明知故问么?刘宗祥要表示,当然是用行动了。老朋友,如果抛开国家的利益,刘宗祥是我的学生,而且,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再而且,他也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有什么办法呢,只有遗憾,对,遗憾!哦,老朋友,这是个遗憾的世界,不幸的是叫我们碰上了!”
刘瘌痢站起来。他站得很吃力。膝盖和腰椎的关节都像是锈死了,站起来可以听到嘎嘎嘎的响声。但在刘瘌痢听来,仿佛是心破裂的声音。一阵心区的刺痛和脑壳的眩晕,一齐向他压过来。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甚至不让自己有一点失态,只是在心里念叨着:因洋而兴,因洋而蘼,因洋而蘼……其实,刘瘌痢此刻的步态绝对是梦游者的步态。他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绝对不知道自己朝哪里走,只是听任那两条棉条般的腿,把云絮样的躯体朝柏泉井那边挪。
东边天上的云霞烧得正热闹,一天的五彩缤纷撒下来,把个不晓得有几多苦难的人间涂抹上一层幸福祥和的斑斓色彩。青砖砌就的井栏,在朝霞的映衬下,竟有如兰田青玉一样的晶莹。一时间,刘瘌痢真个飘飘然,有一种在天上踏踩着云絮行走的感觉。他朝那口柏泉古井飘去,不,不对,是那口古井在袅袅婷婷地朝他飘过来!对,是的,这口改变了他这一门刘家命运的神奇古井,摇摇晃晃地飘过来了,不偏不倚,兰田青玉般晶莹的井栏恰恰飘到手边!古井幽邃,虽有灿灿的霞烧着,但井筒仍如幽黑的梦,朦胧而恍惚。刘瘌痢力图让自己浑浊的眼珠子放出光来,穿过这厚重的梦境,寻找那两条漾在甜水里盘绕戏游了几百年的小金龙。但是,没有小金龙,甚至连井水也没有看到!
“完了,完了,完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泄了。刘瘌痢看到菩萨和圣母一起离他而去──菩萨是黄色的,骑着黄色的似虎非虎的兽,离去之前朝他回眸一笑,似乎不计较土生土长的刘瘌痢几十年不怎么信仰供奉土生土长的菩萨。圣母一袭蓝袍,没有回头朝他笑,转过身之前,只是用蓝幽幽的眸子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对,是剜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幽怨的情绪。刘瘌痢想不通,为什么平常完全不搭界的土菩萨和洋菩萨,在抛弃他刘瘌痢的时候,居然亲亲热热联袂而行。刘瘌痢实在是很绝望,又实在是很不甘心,他向冉冉远去不同国籍不同性别的两个菩萨伸出枯瘦的双臂,瘪瘪的嘴张开想请求他们留下来,但是,就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柏泉圣母堂后园,一堆不高的圆圆的土丘,像一个新鲜的句号,昭示着一个叫刘来利但一辈子却被人喊作刘癞痢的男人,写完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生之章。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刘癞痢生前识字不多,没有读。这可能是件憾事,但更多的可能是件幸事。人生识字糊涂始。刘癞痢一辈子不糊涂多半时候是在装糊涂,这就很可能得力于没有读那劳什子的。
不是么,不管读不读,到头来,还不是一个土馒头?而刘癞痢可能比人家特殊一点的,就是按照他生前的嘱咐,给他枕了个用柏泉井底泥做的枕头。在刘癞痢的有生之年里,柏泉井总共才掏了两次。都是他亲自主持领着人干的。掏出的井底泥,经久不息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柏子香。刘癞痢把井底泥精心地贮在一个大板桶里。他曾用这泥,为儿子孙子和吴秀秀各做了一个枕头。生前,他自己也是用的这种枕头,到死还不见有什么白头发。
吴二苕指挥人在柏泉古井旁边铲来一些葳葳蕤蕤的草皮,像种庄稼样很细心地覆在秃秃的土馒头上。这是一种叫蔓根草的野草,就像这地方的乡民,生命力特旺盛。拔起来丢到一边,任你如何践踏,只要沾着地气,这草就扎根出芽,几天不注意,就蓬蓬勃勃蔓成满眼的绿。
“老板,您家还是要节哀咧,大伯他您家古稀的人了,也算是个白喜事。”
站在刘癞痢的墓前,见刘宗祥痴痴呆呆的,吴二苕很是担心。他劝。但他又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又不晓得自己的话是不是得体。
皮埃·让神父像一截形貌怪异的枯树桩子,一动不动地戳在圣母堂前管事的坟茔前,心潮起伏。那双深凹进眼眶的眼睛,越过前管事的长眠之地,投向圣母堂那高高的塔状尖顶。塔状尖顶上的十字架,虽然被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阳光,但仍然黑黢黢的,泛出冷飕飕的光。霎时,神父的记忆越过了岁月的围墙,似乎看到了敏捷强壮的刘癞痢风风火火,为修圣母堂这个洋庙跳出跳进,忙上忙下。中国的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呵,是了,岁月无情。对,岁月无情。但这句感叹又是多么的有情哪!老神父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他企图闸住浑浊的眼泪,一任已经见瘪的嘴唇不停地嗫嚅,不知是嘴唇颤抖呢还是在念叨什么。或许是在念叨什么罢,但连离得很近的懂法国话的刘宗祥,也听不明白。但有一点刘宗祥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神父是在念叨什么的话,那么,作为相交了几十年的朋友,神父此刻一定是在呼唤主,在主的面前,为这位异国的信徒祈祷,祝愿这位闻了一辈子肚脐眼味道却始终闻不来法国奶酪味道的中国老人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
其实,站在父亲长眠的地方,刘宗祥虽然面色木然,但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法国人在后湖与乡民发生冲突之后,弗朗克要刘宗祥去要挟官府整治乡农。法国人的这块招牌不能丢。刘宗祥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就按照弗朗克的指示频频出入县衙门了。可想而知,刘宗祥怎么会瞧得起像郗燮圭这样的人呢?但是,凡事总有从权的时候。为了打鬼,不妨借助一下“钟馗”。所以,在法国人眼里,他们的这个买办,开始不积极,后来几乎天天往县衙门跑,看来还是很尽心很忠心的。弗朗克哪里晓得,刘宗祥到“吸血鬼”那里去,每次都要带几两上好的鸦片膏子,而所说的话题呢,却都是痛斥弗朗克如何坏,如何在华界和租界都不逗人喜欢,甚至连他本国的洋行、银行和法国国内的权要们也不喜欢他。总之,刘宗祥给“吸血鬼”的信息,就是坚定对方同弗朗克斗下去的决心。
“可惜,可惜爹没有看到我这一着棋。唉,神父也太性急,带回乡那样一个信,送了老人家一条命!不过咧,话又说回来,这大的年纪,也经不住忽冷忽热的事情了。”刘宗祥看似木然的神情底下,掩盖着急骤翻腾的心潮。“唉,老人家,您家担的个么心咯!硬是把前几百年老和尚说的那几句陈谷子烂芝麻话,当成了无上真经。因杨而兴,因杨而靡。洋杨杨洋,就那么当真?真的跟法国人闹翻了,我又不是冇得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产业!再说,我怎么会那么苕咧,真的跟法国人翻脸?呵一下哄一下,推一下拉一下,事情不就过去了么!唉,真正讨人嫌的麻烦事,不在法国人那里,恰恰在我们的革命功臣那里咧!”
自从建起了民国,牟兴国的脸就没有晴过。
不是假的,牟兴国真是这场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大革命的主要参与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整个举事筹备阶段汉口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和决策的核心人物之一。首义前夕,在汉口的联络点,他和冯子高往炸弹壳里头装火药,火药突然自燃起火,他和冯子高差点被烧死。像这样把脑壳别在裤腰上“玩”的事,又何止一件两件!但是,江山是打下来了,却只给他安了个军政府参议的衔!这就好比庖厨之人,忙死忙活杀猪宰羊煎炸烹煮,临到最后,居然没有自己拿筷子的份!
“俗话还有杀猪宰羊厨子先尝一说呢,可这倒好,骨头渣子都冇得了!”牟兴国常常长时间地站在窗前,涌上心头的都是愤怒和咒骂。“吃的吃,看的看,心里像钻子钻。”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愤世嫉俗的呢?可能,这算是他革命之后的一大收获吧。
这是宗祥路上的一幢二层的小洋楼,就是当年的“新亚译社”。宗祥路对过是英租界。租界的房子没有被冯国璋的大火焚毁,仍然是高楼林立虎踞龙盘的模样。
宗祥路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那个印度巡捕,挥着根粗大的棒子,对一个人力车夫吼着。大热的天,这巡捕居然还包着那么厚那么重的布包头,不知头上长不长痱子?
“革命了一场,死了不晓得几多人,一切还是照旧,飞扬跋扈的外国人依然飞扬跋扈。就是把个满清皇帝从龙椅上赶下来了,换了个人去坐。这就像只有一张吃饭的桌子,争来抢去都想上去占一席之地。争来抢去千百年没有停过!”
窗外沸沸红尘众生相,常让牟兴国感慨不已。这世界就像个流水席。这一趟,是哪些人上桌子咧?坐头席的主客不是仇家,就是八竿子打不到的狗屁都不相干的人!打下了偌大一个江山,坐的坐金銮殿,列的列文武班,几百年都难得碰到一趟的好处,都让他们抢光了!我种甘蔗,他们吃得下巴流糖水,我还要给他们扫甘蔗皮子!
照说,牟兴国算是读了些书的人。先是子曰诗云,后是些革命维新的杂书,也涵养得一脸的书生模样。但人这东西,一旦被黄白之物照花了眼睛,被酒色财气蒙住了心窍,一旦愤世嫉俗走了极端,成了个名利场中的蛀虫禄蠹,那露出的另一副嘴脸,和那一肚子的屎糟腥臭,绝非一般市井人物如穆勉之张腊狗之流所能及。以前,牟兴国当革命党之时,做革命领袖之时,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何曾有过口出秽言的时候!可现在,他常常咒骂。当然,多半还是在心里骂。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保持儒雅风度。公众场合,也偶尔为之,有时还破口大骂。将军么,武夫也,骂骂何妨!
“还是刘宗祥这样的人划得来!革命只当是为他们打扫场子,创造更多的机会。你看,过去这里叫宗祥路,现在还是叫宗祥路。一根毛都冇伤到他不说,生意还越做越大!”
由眼前的宗祥路,牟兴国想到了刘宗祥,越想越憋气。
这革命不也是生意么!这生意可是天大的生意咧。投了资,把脑壳提在手上当本钱投资,到头来往荷包里头装钱的是别人!
长时间思考的结果,牟兴国是坐在磨子上吃藕——想转了看穿了。他终于从“革命——革命胜利——革命胜利冇得到好处”的死胡同里走了出来。一旦气顺了,牟兴国那一肚子经济学问就发挥作用了。不都是为了得好处捞实惠么,你有你的鱼路,我有我的虾路,世上哪样东西不能变钱呢?只看会不会瞅准了独辟蹊径,只要善于利用机会,敢于“下叉子”,不愁叉不到鱼。
牟兴国重新活跃起来。这很像一条经冬的蛇,虽然在别人看来还是漫天碎玉瑞雪飘飘春暖无期,但对于他,一旦调好了自己的生物钟,他就明白,春天就在不远处招手。他给人的印象,还是那个为革命事业四处奔走的革命者,为民众利益慷慨疾呼的一介书生。他似对参议的职衔很满意也很尽责,几乎凡事他都要参一下,凡有机会,他都要议一番。逐渐,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成为既不掌权又不在野革命元勋革命将军的“首领”。这一伙人,汉口人戏称为“将军团”。
最先尝到将军团爹爹们辣汤辣水厉害的是楚兴公司。
楚兴公司的前身是以谢子东为总经理的恒昌公司。恒昌公司是民营合股公司,以租赁张之洞创办的“布纱丝麻四局”起家。
当年,湖广总督张之洞醉心洋务,奏准朝廷,办起了织布官局、纺纱官局、缫丝官局、制麻官局。这四“官局”实际上就是织布纺纱缫丝制麻的工厂。张之洞办事,只要看准了,是舍得花大本钱的。何况他又是深得朝廷信任的方面大员,凡有倡议,一般都是一奏就准。布纱丝麻四局创办之初,张之洞的确有些雄心壮志。不说别的,所有的机器设备,全都是不惜重金,远涉重洋从英国德国买回来的。人们至今还记得,镌刻在织布局大门两侧的那副铜质的金光闪闪的对联:经纶天下,衣被苍生。这副寄托着中堂大人得意心情的得意之作,把他的雄心和理想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果从这副对联细细揣摩张中堂更深一层的心情,可以触摸到,在淡淡的浪漫中,泛出些许夕阳西下的苍凉。
历史发展的趋向和结局,同历史人物的主观努力和美好愿望,往往不那么一致。
经常出现这样可笑可叹的情形:美好的理想和美好的结局,或擦肩而过,或背道而驰。
不长的时间里,“四局”或只折不赚,或赚了却不晓得钱到哪里去了,或干脆昙花一现倒闭了事。
尽管张之洞为宦从政堪称干员,眼睁睁地看着他殚精竭虑耗费巨大创办起来的企业只折不赚,却无可奈何一筹莫展。就在刘宗祥冯子高向他请求承包后湖筑堤工程的时候,张之洞一见刘宗祥,短短的一番对答,他老人家萌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这刘宗祥是个官身,当初把布纱丝麻四局交给这后生去办,恐怕又是另一番气象。
其实,聪明睿智洞察世事人情如张之洞者,也有一点不明白:在他那样的管理体制下办企业,再怎么能干的人,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不中。
值得庆幸的是,张之洞虽然无法改变官办企业的管理体制,不甘心自己所创基业彻底被毁,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一条挽救企业的路:公开向社会招商募股,在不改变四局国有性质的前提下,华商可公开竞争租赁经营。当然,参与竞争的华商,必须有一定资信担保。
布纱丝麻四官局公开招商伊始,刘宗祥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如何顺利而便宜地把汉口城基地一口气买下来那件事上。没有像刘宗祥这样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谢子东投标承租四局中的织布局,就异乎寻常的顺利:他以自己的恒昌公司向官钱局抵押80万两银,官钱局自己愿意投资30万两入股。谢子东又在社会上招同仁股50万两。算下来,谢子东等于一分一厘的银子不花,就有了偌大一家为他赚钱的织布厂,日夜为他赚银子,而且生产减免税金,销售沿途免纳厘税。这样一来,从1902年到1911年的第一个十年里,谢子东就发了,发成省城最有影响的大富豪。
辛亥首义革命,对于谢子东无疑是一场最难忘的灾难。产业正处战火中心,革命一时似天崩地裂来势凶猛。世上万事命第一,三十六计走为上。人在两种情况下最能体会到性命的甘贵,一是在将死的当口,一是在有了钱之后。谢子东自然是属于后者。谢子东本着先逃命要紧的宗旨,到上海当了一段时间寓公。
等到战火甫熄,南北议和,大局有定,谢子东乘上回汉口的班轮,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做着摇摇晃晃的梦:安安稳稳续旧梦,太太平平赚银子。
当谢子东的脚重新踏上江汉关码头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在上海和在船上的那些想法,完全是麻雀掉到粗糠里——空欢喜了一场:世事变得太快,快得他来不及转过弯来。
“咿?上海仅半载,汉口已十年!怪哉也夫!”谢子东用脚跺跺地。地很实在。
脚下是很实在的土地,不是在船上。既然不是船上,那么,摇晃的就不是船了。
地不至于会摇晃罢?那么,就是我自己在摇晃了?他又摸摸头,朝自己空荡荡的家四处看看,又朝跷着二郎腿坐在自己对面的牟兴国看了看,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牟兴国一身学生装,朴素得很,一脸的学生气,和气得很。但谢子东晓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学生,也不是一般的革命党。这人是个将军,是中华民国湖北省政府的参议,是只要听到就让人头疼的“将军团”首领!
“怎么样?谢老板,有人告你革命期间通敌资敌,站在满清鞑子一边,罪应作汉奸论处。既是汉奸,是革命的敌人,一切财产都要没收充公。再说,你霸占的织布局,本来就是国家的产业……”牟参议牟将军不急不躁,娓娓地道,细细地说。照说,既是汉奸,把人抓起来,财产该查封的查封,该抄没的抄没就是了。对于这类事,完全可以三下五除二,简简单单就处理了的,不知何故要说这多的话。而且,这种完全应该把人传唤到官衙去谈的话,现在居然屈尊一个将军到“罪犯”家里来谈!
“牟将军,呵,呵嗬嗬,牟参议,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这种不正常的晤谈,倒把谢子东生意人的精明盘醒了:什么这罪那罪,还不是想敲老子两个钱!什么将军参议,还不是跟街上的地痞流氓下三烂差不多!和叫花子讨饭的比,也强不到哪里去,无非手里有点权,不能文讨就武讨罢了!世上除死无难事,老子折财免灾!既然摸清白了对方的来意,谢子东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嗯?么事么事?你说你说,但说不妨……”望着谢子东表面小心翼翼掩盖着的狡黠神情,牟兴国并不在意。他晓得,自己永远是赢家。这回,他又绝赢无疑。
“老子让你赢,看你赢得几多!老子随便拔根毛,都能把你压得吐血!”谢子东心里暗自为自己鼓劲。
但是,谢子东实在是小瞧了这位将军大人。
“将军团”在谢子东的织布局里深深地插了一杠子:牟兴国和他那一排“将军”们,硬生生地“入”了20%的股份。这些一两银子都不掏的干股,“入”进来的结果,就是恒昌公司改组成楚兴公司。不久,牟兴国又另生枝节,把谢子东从董事长的位置上一脚踢开,把董事长换成“将军团”的人,赏了谢子东一顶“常务董事”的帽子。
刘宗祥和牟兴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关系,很像两只放在一个斗盆里的蛐蛐:绕盆游走,不停地绕盆游走。时而触须一颤一颤地抖动,稍稍接触那么一下,倏然分开,释读对方这一合即分的动作所传出的信息,是敌意呢还是表示友善。
当然,双方都很清楚,对方不可能友善,或者说双方的骨子里不可能藏着友善。
蛐蛐之间,怎么可能有友善呢!它们之间,有的只是天然的敌意和排斥。如果它们之间居然友善起来了,那倒是非常奇怪的事。
“看来,这回姓牟的非要在我的碗里抢一口不可了。要是冯先生在汉口,可能就不会有么大的麻烦了!”
刘宗祥现在最需要晓得的,是牟兴国从哪里下口。
一旦把对方划入了敌对阵营,比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要好得多。剩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是进攻还是防守?现在刘宗祥的选择是防守,那么,搞清对方从哪里进攻,就是件极关键的事。
刘宗祥刚一进立兴洋行,就听说总经理找他。
刘宗祥对自己的新老板,还处在适应的阶段。新老板与前老板之间的不同之处太多了。姑且不说打猎什么的,那毕竟是个人的业余爱好,与干事共事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就说与人谈话的方式,两个总经理的风格就完全不同。皮蓬·杜先生与人谈话轻言细语,口气总是商量的。哪怕是再急的事,也总是保持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这种谈话的方式,容易让人接受,当然也容易让人丧失应有的警惕。
弗朗克就完全不同。这位总经理谈话往往直奔主题,语气毫无拖泥带水的痕迹。
这种谈话方式虽然干脆决断,但常常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距离感。弗朗克的风格能够及时地显示出办事的效率,却时时让人对他保持一种防范和警惕。
“总经理先生,您找我?”刘宗祥朝弗朗克示意他坐的那把椅子看了看,好像对那把椅子都不放心的样子。这把椅子正对着弗朗克的大班台,靠背很低。刘宗祥坐下来。他明白,今天,弗朗克可能要和他这个中国买办作长谈。在他的办公室谈话,弗朗克一般是不招呼别人坐的。
“呵,刘先生,最近,你在忙些什么呢?你的建筑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弗朗克从硕大的大班台上拿起一个小铜铃,摇了几下。等了一会,进来一个安南男佣。弗朗克吩咐他送两杯咖啡进来。又等着。直到那个安南用人把咖啡分别放在总经理和买办的跟前,弗朗克才又开口说话。“进行得还顺利吧?”
还是那句毫无新意的问话。再说,这问话不仅显得漫无边际,还显得非常空洞。
而且,这问题显然与立兴洋行的业务无关。近来立兴洋行绝对没有建筑业务。祥记填土公司倒是一直都在大兴土木。但那是刘宗祥的私人公司,与立兴洋行毫无关系。
“总经理先生,您指的是哪一处工程呢?哦,好像,我们公司最近没有什么建筑工程。哦,噢,也许,请允许我换一种说法,好像,我们公司一直没有吩咐我督办什么建筑工程……”
刘宗祥还端着咖啡,注视着弗朗克的背影,揣摩着这位上司的心情。咖啡已经冷了,端着,无非就像台上唱戏的手里那把纸扇,一会儿“唰”的一声打开,又“唰”的一下收拢来。并不是那个演员真的蛮热,需要扇那么几下子,只不过是在盘弄一件道具而已。
“刘先生,我们都不要打哑谜了,其实,你很清楚,我想说的是什么。”弗朗克没有转过身来,就这么冲着窗户说。好像听他说话的人不在房间里,而在窗外某一处看不见的地方。“你们的政府有人来找我收土地使用税,而据查,我现在任职的公司,除了租界这块地是向你们的前政府租借的,还有我们同英国、德国、美国好几个国家一起,对西商跑马场拥有产权之外,我们法兰西在这个城市,再也没有购买过什么土地了。刘先生在我们公司供职这么多年,应该是最清楚的,最起码,比我要清楚得多!”
弗朗克转过身来了。刘宗祥这会儿是真正地看到了,面前的这个法国人深深的眼窝里,蓝幽幽的眼珠子闪着绿莹莹的光。这冷冷的光刺得刘宗祥心里一激灵,一阵刺痛在胸腔子里蔓延开来。他明白,他心脏的毛病又犯了。他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时似乎忘记带药,一摸,还好,硬硬的小瓶子还在。这缓解心区疼痛的药,只要秀秀在跟前,总是会提醒他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在弗朗克的面前吃药。不行,还是要吃,随么事都不是自己的,只有这条命是自己的。命都冇得了,钱哪房子呀地皮呀,都跟自己不相干了。面子也是要紧的,命更要紧。他尽可能从容地掏出药瓶,尽可能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开瓶盖,倒出比平常稍多的剂量,含在嘴里。
“晓得我哪里疼,就朝哪里下重手,这不像是这个法国人的主意。看来,姓牟的把手伸到租界里头来了。”刘宗祥意识到这是牟兴国的釜底抽薪之计,晓得今天这场谈话还刚刚开始。
的确,弗朗克涉及的话题,绊到了刘宗祥最敏感的神经,捅到了刘宗祥商务活动最薄弱的地方:刘宗祥整个生意的最大项目,是地皮买卖。而刘宗祥向朝廷购买的所有地皮,虽然是祥记商行和祥记填土公司买的,但对外用的都是法国立兴洋行的名义,所需的款项,都是以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名义提供的担保。正是因为有了法国洋行和法国银行这块招牌,刘宗祥才在经营地皮生意上顺风顺水,有大进大出的气势,才在汉口的生意场上出尽风头。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满耳的嘤嘤嗡嗡之声。他再次摇摇头,用心地感受舌头上的药味。药正在发挥作用,微辛清凉的药劲正从舌根处缓缓往里沁。噢,这道冲击波算是过去了。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噢,生命实在是太美好太让人留恋了哇!他稍稍定下心来。
心情一轻松,头脑就清醒多了。刘宗祥开始在脑子里飞快地检索。检索大宗买卖款项来往与自己供职洋行、银行的关系,特别是大宗的地皮买卖。有无货款不清?有无收付手续不全?有无似是而非在法律条款上可以钻空子的漏洞……
重建的“一江春”茶楼,比十年前气派多了。
还是两层楼。但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装修格局,都不是辛亥年冯国璋那把大火烧掉的那个“一江春”所能比拟的。按吴秀秀的设想,一江春茶楼要建成全汉口最气派的茶馆。一楼是摆大桌子的统舱式茶室。中间留出一个可摆八张桌子的地方,用木头搭起个与椅子差不多高的台子。这是用来供说书和演折子戏的。二楼的格局像戏园子里包厢的那种样子。中间从一楼廊柱到顶,四周是一个个的小格间,每个隔间可容一张茶桌。这样,就扩大了茶楼的经营规模和档次。秀秀有意请张太太帮忙料理茶楼聘请艺人演出那一摊子事。曾经粉墨生涯的张太太有过一段伤心的往事,本不愿再涉伤心地。张先生快五十岁了,眼睛不方便的人,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个人跟着,是不宜走街串巷,一把胡琴一张弓,一双脚板一张嘴地讨生活了。不如就在茶楼门口坐着,有人算命就算是桩生意;无人算命,夏天就只当坐着乘凉,冬天,就只当在门口晒太阳。帮着张罗艺人说书演出的事,也顺便照顾了自己的先生。张太太前思后想,考虑再三,就答应了。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汉口能供演出的茶馆并不多,跑码头走四方的江湖艺人多的是。再说,秀秀让茶馆这样布局,主要并不是想靠这来赚钱。她是想提高茶馆的知名度,吸引更多的知名人士,吸引收集更多利于做大生意的信息。
冯子高和他的宝贝女儿蝶儿来了。
“子高兄,你真是神出鬼没呀!不是到北京去了么?”见到冯子高,刘宗祥异常高兴。这两个志不同道亦不合的男人之间的友谊,能够保持得这么长久甚至像陈年老酒一样,有愈久愈醇之势,也是一个奇迹。
“刘叔叔,见到我爹就高兴,见到碟儿怎么就不高兴了咧!”二十出头的冯蝶儿出落得像画上的美人一般,怎么看怎么舒服,看久了,会有眩目的陶醉感。
俗话说,十八无丑女。这句话强调的是青春美,强调青春自然具有的那种清新和鲜嫩,丑女的丑,因其清新和鲜嫩的青春,被欣赏者忽略了或者省略了。其实,那丑,始终还是存在的,一旦花季一过,那丑就更其突出,从而显得奇丑无比。
而真正的美女,即使青春消逝,即使到徐娘之年,即使尘面鬓霜,那美,还会在那憔悴或枯槁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冯蝶儿的美是那种无可挑剔的美,又是一种很难用言辞表述的美。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表述或形容,只能说,这个女孩子是老天爷制作的一尊十分精致的玉雕。
“蝶儿么时候学会说冤枉话了的呀?来,过来,挨着我坐。”秀秀心疼地一把拉过蝶儿,一只手捏住姑娘的手,一只手不停地捋姑娘黑油油的齐耳短发。
冯蝶儿从十来岁就跟着秀秀。秀秀对蝶儿,除了有一种亲情,还有韶华已逝的漂亮女子,想在年轻美女子身上寻找过去岁月的那种情感上的搜求。这是一种甜津津的当然也略有点酸的情感。这种酸绝没有嫉妒的成分,仅有对自己那已逝年华一丝儿追忆的伤感。
“老弟,这年月,没有点神出鬼没的功夫不行哪!”冯子高身上脸上都很有些岁月刻蚀的痕迹了。眼角的鱼尾纹虽细却密,从鼻翼到两边嘴角各有一条深且长的皱壑。一说话,随着嘴唇的张张合合,这两条唇纹忽长忽短地伸缩。
“冯兄噢,你这革命功臣,坐着革命的江山,未必还用得着当年那种东躲西藏的本事?”
首义之后,冯子高当了一段时间军政府的民政部长。后来,看到的只是换了块革命的牌子,腐败和腐化,卑鄙和龌龊,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种种色色原来清皇朝官场有的丑恶,革命政府里头都有,有的甚至更其丑恶。他不能做这种政府的官。他到北京去看了看,他想看看过去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是不是比汉口要有革命气象些,他想看看逼着孙中山让出总统位置的袁世凯,到底是领袖风范呢,还是个独夫民贼呢?结果,北京之行让冯子高的心彻底凉了:皇帝成了军阀,军阀都想当总统,有的还想重圆皇帝旧梦。稍有点人马有几条枪的,都盯着紫禁城那把椅子,都想在上头坐一坐,润一润老子天下第一的“泡子”,你推我搡狗咬狗,今天你进京,明天我下野……“什么革命功臣?老弟笑话我了。什么革命江山?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玩转去了!”冯子高笑眯眯的,“老弟,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说牟兴国?么样,又来找你麻烦了?要不要我把这张老脸在伸出去,帮你转个弯,扯个劝?这个牟兴国呀,气不顺,变成个钻进钱窟眼里头的禄蠹利鬼了。”
对牟兴国,冯子高比刘宗祥要了解得多。冯子高深知牟兴国偏激偏狭,极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你看你哟,人家冯先生父女两个一进门,你就拉人家说那个么鬼牟么事国,也不说么样招呼人家一下子。”秀秀还是用一只手亲亲热热地捏着蝶儿的手,心思却在刘宗祥和冯子高的对话上。
冯子高好长时间没在汉口露面,现在突然同他在省城女子高师读书的女儿一起过江来,肯定有么重要的事。而刘宗祥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一直在说自己生意上的事。
“也是也是,”刘宗祥也猛然醒悟样地打住了话头,“嗯?秀秀哦,这招呼客人吃饭,应该是你家的事啵,怎么怪起我来了咧?”
“你把人家拉着不停地说,我么样招呼人家咧?”秀秀笑吟吟地,朝刘宗祥做了个眼色。
“啊,是的是的,”刘宗祥好像才明白过来样地,“冯兄,也真是的,思兄心切呀,一见到老兄呀,就像回到当年修张公堤的时候。哎,老兄,我还没有问您家咧,您家一些时不露面,这一来,总是有点急事吧?”
“也真还有点蛮重要的事情。”冯子高习惯性地朝四周瞄了一眼,“宗祥老弟,我马上就要出远门了,这个在省城读书的姑娘,又要像当年那样托付给老弟了。”
“这算个什么大事咧,蝶儿都是大姑娘了,放了学,尽管来这里住。省城那边,不是还有汉江么,般般大的年轻人,我跟汉江打个招呼。”
刘宗祥想说,小花子李汉江也在省城那边农会里做事,平时是可以照顾蝶儿的。
就刘宗祥所知,李汉江比蝶儿大不了几岁,一向关系是很好的。
“你呀,除了做点呆生意,简直是耳聋眼瞎,人家都快要摆酒了,还要你去打个么招呼,真是的!”
首义以后,小花子李汉江,就一直跟着冯子高在省城那边做事。冯子高被委当了民政部长,农会那边要人,冯子高就把李汉江推荐去了。辛亥首义在保卫汉口、汉阳的战斗中,李家花子兄弟都一直跟着冯子高。冯子高还为两兄弟改了名字,把大花子改名叫李长江,小花子改名叫李汉江。民国成立之后,李家兄弟都算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了。李长江以前是挑码头的,不愿离开汉口,就被冯子高推荐到汉口这边的工会做事。这些都是刘宗祥晓得的。他真的不晓得,小花子李汉江同冯蝶儿什么时候成了一对有情人。他朝冯子高看看,冯子高脸上笑眯眯的,很平静,没有否认的迹象。他又朝蝶儿瞄,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一团健康诱人的晕红正在弥漫开来。
“哎嗨,我真是个苕啊,我是应该晓得的唦!”刘宗祥略微愣了一下,猛地拍一下脑门,表情颇为滑稽。
“是的唦,您家是该早就晓得的唦!”别看蝶儿秀美绝伦,天人一般,但接受新思想新教育的人,确是开放得很。她抓住了刘宗祥“应该晓得的”这句话,笑着推了秀秀一把,然后笑着躲到爹的身后去了。
“疯丫头,没大没小的!”冯子高看女儿一眼,一脸的慈和。
“是这样的,宗祥老弟,汉江也要跟我走。”
“蝶呀,你们商量过了的?把喜事办了再……”秀秀又把蝶儿拉到自己身边来。
她自己也不清楚,说这句话时,口气里流露出一些伤感。她与刘宗祥相爱的结晶儿子汉柏都十四岁了,她同刘宗祥还没有“办喜事”咧!
“我们还小咧!再说,就像爹说的,革命还冇成功咧,天下还没有太平,何以家为?”
“这是不是件好事呢?真看不出来,如此秀美的姑娘,心里头居然这样刚强。”
刘宗祥心里暗自叹息。
“不是早就革命完了么,不是早就民国了么?要革到个么样子算是革成功了咧?”
“苕丫头,都二十一岁了,还小哇?”秀秀的手在蝶儿肩头轻轻地揉,喃喃地说,好像是说给蝶儿一个人听的,又像在自言自语。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感慨丛生。
她同刘宗祥在一起时,还没有蝶儿大罢?昨天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在眼前。
“子高兄,想一想噢,秀秀说的倒还真的是个事咧。死了那么多的人,不说别的,就说汉口吧,那一场大火,烧得几惨哪!也是的,革命党革命革赢了,把个江山让给别人。这不是自己出本钱,拼死累死做成一笔生意,最后却把赚的钱给了别人么?”
“刘叔叔哎,您家咯,么样把革命和做生意放到一块比咧?革命是几神圣的事业哪,您家!”
“蝶儿,莫瞎说,姑娘伢,嘴巴冇得一点遮拦!你晓得么事唦,你的刘叔叔革命的时候,你冇看到咧!要不是你的刘叔叔,你爹的命早就冇得了!”冯子高训斥女儿。在女儿印象里,爹对她是百依百顺的,很少有这样脸色严肃的时候。“你刘叔叔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世上万事万物,得失盈亏,道理总是一个样的。蝶儿,你还小哇!”
“子高兄,未必您家巴不得她老哇?人年轻好哇,好哇!”刘宗祥似在劝解冯子高,又像是在发感慨。
“蝶儿呀,帮你秀秀娘娘去弄几样菜,我和你刘叔叔想单另坐一下。”冯子高也不客气,向女儿下了逐客令。在他看来,有些事情是只能让大人晓得的,让孩子和眷属晓得了,只会增加她们的心理负担。
“宗祥老弟,风声很紧哪!辛亥首义革命除了把个清朝的皇帝赶下了龙椅,其余的随么事都冇变,一切都原封原样,就是让原来的小军阀成了大军阀,堂堂中华昏天黑地,民不聊生!我要到广州去,孙文先生在那里准备再发动一次革命!最近,三镇恐怕要出大乱子咧!”
省城那边的风声的确很紧张。汉口这边,已经闻到从武昌那边飘过来的血腥气了。
“蝶呀,你们在学校里头,到底学些么东西呀?”
“秀娘娘,您家的房里头香喷喷的咧,洒了些么香东西呀?”汉口人习惯称姑母或婶婶为“娘娘”。
一进秀秀的房,冯蝶儿就惊惊诧诧地叫,很夸张地吸吸鼻子。蝶儿的鼻子细窄而陡峭,配上大而凹的一对眼睛,整个鸭蛋形的脸蛋显得紧凑而协调。
“苕丫头,说苕话,我都老得像丝瓜瓤子了,还么香不香的唦!是你刘叔叔,说江边上住着,潮气大,熏点香驱潮。”秀秀把蝶儿拉到自己身边坐着。“让他们男将们去说他们的,我们说我们的。哎呀,生意生意,这做生意呀,比么事都累人咧。操心着急,世道又不太平,提心吊胆的。”
“刘叔叔做的是地皮生意,又不像别的货物,坏不了烂不了的,您家着个么急唦?您家的茶馆生意么,总像是蛮红火的咧!”蝶儿看到秀秀床头有一本《稼轩词》,顺手拿过来翻翻。“秀娘娘,您家蛮有闲情致的咧!哎,难得,您家喜欢豪放派的词。”
“哪里哟,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觉得咧,读起来不是那样软塌塌的。像李清照的词啵,也是写得好哇!就是咧,读她您家的东西,读完了把脑壳抬起来朝四周围一瞄哇,哪里有她您家词里头的那种调调咧?成天看到的都是愁吃愁喝的人,看到的是死人翻船不安生的事。哎,蝶儿,你说,你是读大书的,说说看,这世界怎么就总是难得太平呢?”
“秀娘娘,看不出来咧,您家虽然坐在屋里,还真算是个忧国忧民的人!可惜呀,现在当政的咧,反倒一个个是耙钱手、刽子手。哪个把国家当国家,把人民当民咯!湖北督军该是我们省城顶大的官啵,他老人家的笑话几天几晚上都说不完!”
“哦,你说的是齐满元唦?么样呵,一个只晓得耙钱的鲁夫,未必还跑到你们学堂里头去讲课?”秀秀的眼睛睁圆了,很吃惊的样子。
“哪里哟,他能够讲个鬼的课!他总是怕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造反,动不动就跑到学校去训话。您家不晓得哦,他的那个训话噢,硬是笑死人哪!”说起湖北督军齐满元,冯蝶儿脸上虽然笑吟吟的,但那笑的内容,却全是鄙夷和不屑。
“说出来听听,看当大官的肚子里头是学问咧还是屎糟。”
秀秀听刘宗祥说过齐满元,晓得张腊狗贴齐满元贴得很紧,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把这个掌着全湖北生杀大权的人物请过江,到汉口这边的艳窟里来潇洒。离吃饭还早。冯子高和刘宗祥似乎还不知道有几多知心的话要说。
“齐满元顶不满意的就是我们这些学生。特别是前年从北京开始一直传到全国的学潮,我们这些学生,反对政府和外国人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我们这些学生,要求政府惩办卖国的奸贼,您家说,这有错么?这个齐满元就和北京那些拿学生开刀的军阀一个样,总是把刀举到我们脑壳高头。那个架势,是随时要照我们头上砍下来。前几天,他把校长们都召集到我们女子师范学堂,和我们这些学生一起听他训话。”
“您家听他说些么事哟!他说,你们身为校长,不顾全大局不讲前提。我们省长、督军,是你们的前提,你们又是学生的前提。什么事都有前提。要依从前提。”
怎么能由着学生胡闹?譬如我骑的马,就有前蹄和后蹄的区分。你们当校长的,怎么连前后蹄都不懂?我这马,前蹄不竖起来,后蹄就不能动,这道理还不简单么?以后你们做前提的人,要对学生严加管教,要教他们万事须服从前提。今天你们校长在这里当着学生的面,画个押。反正这里的学生毕业以后,也是要做前提的,你们要保证学生不再上街闹事。若是再不听话,我就要下命令,格杀勿论!
“您家听唦,这有几好笑!连话都说不清白的人,就只晓得杀,只晓得格杀勿论的人,么样治理得好这个国家?我们不把这些人赶下台,我们这个国家哪里还有希望?”
冯蝶儿说到动情处,深潭样的眼睛里头竟泪光盈盈的。秀秀心里一震。她想,这么秀气的女孩子,对这种提着脑壳的事情这么热衷,是幸事还是哀事?想她的爹这多年颠沛流离,革命革命,革命胜利了,果子又被别人摘跑了,又要重新革命一回。就这样革过去革过来,十几年了,革得自己连个家都冇得,女儿还是在别人家长大的。这好,接代,如今女儿也对这个么死人翻船的革命不晓得有几着迷……
暮春的江风,挟裹着长江和汉江潮润润的气味,温温婉婉地,往人怀里偎,往人脸上贴,在人浑身上下细细地揉捏,一如情窦未开的花季少女,在你面前辗转蛾眉,在你面前笑靥如花,让人如坐兰室,幽香满怀,却毫无邪念。似有却无的暮色,仿佛天使淡蓝色的翅膀,在空中翱翔。
冯蝶儿抬头看看天,又瞟一眼身边的李汉江,心里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渴望:呵,就这样,被这柔柔的暮色笼着浸着,该有几好哟……“就要走了?”冯蝶儿朝李汉江脸上瞄,恰逢李汉江热辣辣的眼光也正在她脸上逡巡,四目相对,仿佛撞迸出一束火花,灼得两人一阵耳热心跳。
李汉江讪讪地移开视线,让凉飕飕的江水去冷却火辣辣的目光。冯蝶儿低下头,用鞋底轻轻地拍打软糯糯的河沙,不一会儿,刚才还干爽爽的河沙,慢慢地由灰白变成深豆沙色,潮润润的豆沙色中浸出油汪汪的江水来。看着脚下的湿沙,少年时嬉戏江边的青梅竹马图,一幅幅在眼前闪过。冯蝶儿脚揉着沙,心却被一只无形离别的手揉搓着,眼睛也像脚下的沙一样,无端地跟着潮润了。
“这一去,还真不晓得么时候回来……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咧……”
面对着浸在暝色中影影绰绰的帆樯,李汉江不由生出一腔子柔情。这柔情,不同于戏台上白面书生和孱弱小姐后花园幽会之后那种牵手扯袖病病恹恹的缠绵,也不同于灞桥摘柳临歧洒泪那种阳关三叠的苍凉。李汉江虽然读书很晚,但是起点很高。很长一段时间,冯子高言传身教,李汉江进步很快。和教秀秀读书不一样,冯子高要李汉江读的书,诗词歌赋虽有,但是不多。先是多叫他读一些历史人物传记,这些东西有滋有味,容易读进去。除了熏陶之外,冯子高是让小伙子在趣味中多识字的意思。后来,冯子高要李汉江读的书就偏重于论证方面的了。到农会做事之后,李汉江发觉自己的眼界更开阔了。他的眼光开始从汉口这个都市穿越出去,看到了广阔的多灾多难的农村,看到了更广阔的同样多灾多难的空间。李汉江知道了“祖国”这个神圣而又沉重的概念,他体会到了自己与祖国、自己周围这些慷慨激昂提着脑壳忙进忙出的人与祖国之间,是一种比什么都紧密比什么都重要的关系。昔日的小花子没有了,昔日的那个喜欢凑热闹喜欢玩蛐蛐的李家小花子,已经变得不是那么多话了。现在,依傍着艳如花柔如水的冯蝶儿,依傍着自己最心爱的青春恋人,李汉江的一肚子柔情中,多了男人要去闯世界而不能呵护女人的遗憾。细细品来,这遗憾中似乎还有一些传统男人的豪情。汉口的男人一向很在乎这一点,不能呵护自己女人的男将,能叫男将么!
然而,眼下,他要走了,要远行了,这是不能推诿的远行咧。冯先生一向难得安生,长期居无定所,如风转飘萍,虽然心疼女儿,但实在是生就的忧国忧民的心肠闲不住的腿。这不,马上又要带着他李汉江南下了。
“哎,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暝色已逐渐加深。如在天之无极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向这无涯无际的薄暝中添加浓墨,稠墨弥漫开来,模糊了这世上一些美的物事的舒坦,也模糊了这世上一些丑恶的狰狞。
“嗯,人还没有走咧,就伤感起来了……”在渐浓的暮色中,蝶儿逐渐化作一幅清秀剪影。这剪影比暮色略深,两相映衬,使蝶儿有如一尊淡淡的浮雕。蝶儿口里虽然是这样说,心里却翻江倒海地难受,连带着眼睛也潮润润的。蝶儿的眼窝比常人深,睫毛比常人的要长,再加上天色晦暗,李汉江没有注意到蝶儿这心口不一的语气。“小花子哥,你放心地去,我等你,等……”
蝶儿这个“等”字虽然发音很轻,尾音却拖得很长,在李汉江听来,仿佛这个等字已经溶进了眼前滔滔汩汩的汉江水,就这么前无可考、后无可期地永远流下去。他李汉江走到哪里,这个“等”字就跟着流到哪里。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从胸膛升起,沿着喉咙爬上来,一通过喉咙这条窄窄的通道,就义无反顾地冲上脸来。
李汉江只觉得脸发烫,头发胀,眼睛火辣辣地但又不晓得疼。不知什么时候,李汉江颤颤的手搭上了蝶儿柔柔的削肩。自己颤抖得厉害,李汉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手搭上蝶儿肩头的一刹那,蝶儿如遭电击:先是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继而是浑身莫明其妙地一阵僵硬,然后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绵软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