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24年——刘宗祥 穆勉之 张腊狗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彭建新 本章:第七章 1924年——刘宗祥 穆勉之 张腊狗

    天黑得像被熏了几十年的锅底,厚且重。

    “个把妈,怎么这黑的天色呀!从来都冇看到有这样子黑的天咧!”张腊狗惊惊惶惶的,朝里屋瞄几眼,又神经质地朝窗户外头瞄。屋里的灯光,把屋里倒是染得一片亮堂,但灯光就是撕不破户外厚厚的黑暗,仿佛一接触到窗户外头的黑暗,灯光就被弹了回来。黑暗和光明截然分明,没有过渡,没有相互的渗透,使屋子里的人产生被严丝合缝黑暗包裹着的恐怖感。

    里屋传出声声呻唤,每一声都撕扯张腊狗的心。他像一头蒙着眼睛转的驴,在外间不停地转,转出惯性来了,自己也不晓得停下来,也没有人提醒他,叫他休息一下,不要再转了。其实,可以提醒他的人就站在旁边,但是,站在旁边的荒货,心里着急,却不敢作声。

    这不是别的事情。这是黄素珍生孩子,是为荒货的主子生孩子。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从心里说,张腊狗既关心大人,也关心小伢。他默默祈祷,大人小伢平安。现在,张腊狗等待自己的孩子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等了多少年哪,就是盼着有个自己的伢!如果要问张腊狗为什么这么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伢,可能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很明白的事,有伢也好无伢也好,该么样过还是么样过,也不会有哪里疼哪里痒。问题是,总有人指戳背脊骨。什么做多了坏事,断子绝孙咯;什么祖上没有积德,该这家人家断香火咯。

    张腊狗虽然没有听到人家说,但从一些异样的眼神里头,他晓得人家在后头指指戳戳。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人家又没有当着你的面说,难道还能把人家的舌头割下来不成!

    内心深处,张腊狗很在乎有没有自己亲生的伢。老娘讨饭把他养大,到自己这里,把一门香火断了,也的确是天大的不孝。

    “处长,是不是送到医院里去呀,您家?听说,现在医院里头弄这样的事很内行咧,您家!”

    荒货心里很着急。荒货主要是心疼他的顶头上司。贴身保镖,掌握着主人的性命,也体现了主人对自己的信任。

    “来不来得及哦?”张腊狗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能力很有限。

    “……”

    尽管武艺高强,枪法准确,对这样的问题,荒货并不比他的处长多点什么主意,主要是想为处长分忧,才插了一句嘴。张腊狗却认真了,朝荒货瞄,眼神明显流露出求救的内容。

    “你么样像匹瞎眼驴子样的呀,有精神,原先忙些么事去了呀!不要紧,快了,快了……唉,遭孽哟,儿奔生,娘奔死哦,奔的奔生,奔的奔死哟!”

    张腊狗的娘曾是这一带的接生婆,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又没有力气,就请了个接生婆,她在旁边作指导。可能是真的没什么危险了,她老人家就颤颤巍巍出来了,口里嘟嘟哝哝的。

    “你听,你听,嘿嗨,个杂种,出来了!嚯嚯,好大的喉咙哦,兴许是个胩里带把的咧!”

    老娘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说话不关风,但耳朵还灵光,凭经验,她听出里屋生了个儿子伢。

    “唉,总算是生下来了!”

    张腊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朝老娘似蛛网蒙面皱巴巴的脸上看了又看,顿时又生出许多感慨:哎嗨,人哪,真是怪呀,一生下来,为么事非要哭咧?也是的,兴许咧,这个世界蛮多苦处,人人都不想来,不来又身不由己。说穿了,都是自己的娘老子快活了一盘,就把个不想来的性命押送到这世界上来了。来了之后咧,又不想走,死乞白赖地也要混个几十年。得了病,疼得不得了,还不想走,还要这里请先生,那里去抓药,花不晓得几多冤枉钱,最后,还是免不了脚一蹬眼睛一闭,么样来的还是么样去!

    “老太太,先生哪,您家们看咯,看咯!是个胩里挟雀雀的咧,您家!”

    看来,这个接生婆手脚很麻利,连洗带打包,都搞得清清爽爽的。

    “哎呀,您家看咯,您家包得这样严严的,我么样看得到是不是个挟雀雀的咧?

    您家咧,打开来看一下子唦……哦,算了,算了,冷,冷!您家看,我个老瞎子婆,都喜欢糊涂了……糊……糊……涂……”

    张腊狗的老娘说着说着,就逐渐不成句子了。开始,张腊狗和荒货都没有注意,还是接生婆心细,她朝老太太瞟了一眼:“哎呀,太婆,太婆呃,您家是么样了哇?”

    张腊狗一惊,把眼光从伢的脸上移开,就看到老娘像腾空了内容的口袋,软耷耷地往地上溜。他想伸手去扶,却已经来不及了。

    还是仲春时节,天气就很有些燥热了。不晓得那里的柳树,把轻轻佻佻的柳絮零零碎碎地撒在空中,沾人的衣服贴人的面。

    这也是汉口季节的恼人处。没有明显的春天,连柳絮都只能在春和夏的夹缝中播撒春的情绪。这有违繁延之道,也让汉口人无法形成对春的深刻理解,因而也无法调动对明媚春天的想象和眷恋。

    由吴二苕陪着,刘宗祥到模范住宅区的建筑工地转了一圈。早已清理得平平整整偌大的一片旷地,有些地方长了齐膝深的荒草,有些地方被人搭起了形状各异的棚屋。原先挖作地基的地沟,现在成了积蓄污水的明沟。

    “我的个老天,还真的成了又一个棚户区咧!”

    刘宗祥用手在眼前挥了挥,驱赶撞到脸上的细小蠓子。连深呼吸都不敢。刚才,可能是有两个比芝麻还细的蠓子钻进鼻孔里去了,他打了个喷嚏,结果,口里反而吸进了好几个蠓子。空中飘着的,已经不仅是柳絮了。

    吴二苕默不作声地跟着刘宗祥。他不清楚老板到这停工了一段时间的工地来搞么事。他也不清楚前几个月才上马的工程,为么事就突然冷清了,而且,仿佛在一夜之间,这里就被人占领了。

    “世界上遭孽的人还是蛮多的咧!看咯,晓得有几多人还冇得房子住噢!比一下这些人,老子真是在天堂里头哇!”

    吴二苕颇多感慨。他朝他的老板瞄了一眼。他很满足。由于满足而产生更多善良的同情,由于满足而感激给他带来满足的人。

    “你打听了没有,这些棚屋,是哪些人搭的,是哪些人在住呀?”

    刘宗祥曾托吴二苕了解过。不打招呼就在他的地皮上安营扎寨,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问了的哟,您家,都是当时开工在这里做的民工。”吴二苕是问一答一,绝不多话的。照说,他还有蛮多话要说。比如,这些人蛮遭孽,他们都是作了蛮大的指望到这里来的。突然一停工,这些人里头,蛮多连回乡的盘嚼都冇得了,只有在汉口流浪,等待这块工程再开工。但是,这些话,怎么能由他二苕口里说出来呢!

    “噢,哦。”刘宗祥意义不明地哦了两声,算是接了腔,“咿,你闻到冇,像是有鸦片烟的味道咧?你看,那个长得像猴子的人,你认得啵?”虽然不敢用劲吸气,刘宗祥还是闻到空气中浮着的鸦片烟味。

    “嗯,是的呀,您家,是鸦片的味道。一个个穷得只剩卵子敲胯子,还要吃鸦片!”

    吴二苕一向痛恶吃喝嫖赌一类恶习,尤其见不得抽鸦片。在吴二苕看来,抽鸦片费钱财,即使有金山银山也抵不住。更坏的是,鸦片这东西,硬是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抽得形同厉鬼,抽得无了廉耻,比畜生都不如。

    “噢,您家是说那个刚从这边穿过去的家伙哇,噢,对了,他是穆勉之手下的人,您家一说猴子,就提醒我记起来了,他就叫孙猴子!姓穆的,肯定把他的鸦片生意做到这里来了!晓得有几缺德哦,这里连一片瓦都还冇看到,他就把黑生意搞进来了!”

    毕竟算是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对于像孙厚志这样“闯码头”吃混饭而且吃出了点名头的人,吴二苕还是很认识一些的。吴二苕不晓得孙厚志是孙猴子的大号,只晓得这人叫孙猴子。

    吴二苕还没说完,刘宗祥的眉头就打了结。

    刘宗祥心里的确蒙上了一层忧虑。

    经过层层打点,塞坨子——暗里朝有所求的人荷包里塞银钱,请客送礼,好容易才通过督军府小鬼大鬼的关节,把公文送到了栾督军的案头;又用纯度很高的鸦片烟和哗哗响的银洋开路,让栾督军的笔在公文上画了圈圈。刚刚一边叫民工平整场子,一边备料,哪晓得市面上突然银根紧缩,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市面上没有了可供周转的现金!一出现这种很反常的现象,刘宗祥不假思索地命令整个工程停下来。

    汉口一大半银号都倒闭了。就像深秋时节,昨天傍晚还黄爽爽金灿灿满目金秋悦目的景,一夜老北风,早上启户一看,满世界的树都只剩下丑陋的秃秃的杈桠。

    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刘宗祥真的有些沉不住气了。当初,为划拨建造模范住宅区的补贴款,除了大鬼小鬼不动声色地要刘老板往他们荷包里塞钱之外,明面上,当局也不是没有条件的:1.保证质量,补贴款要用在工程上;2.按期完工;3.不得克扣民工钱粮,以至引起民怨。别的都是鬼扯羊腿的鬼话,到时嘴巴一张皮的事。唯独这引起民怨,刘宗祥不敢大意。就是因为不敢马虎,刘宗祥一时没有遣散这些民工。要是穆勉之真的把鸦片生意这么早就做到民工里头来了,他刘宗祥就是想让工程上马,另外换一批民工,都会遇到麻烦。上了瘾的鸦片鬼,死都不怕,怎么可能听任你说遣散就遣散呢?到时候,还不像一坨稀屎,生生地糊在工程承包人身上!穆勉之这家伙,真正是可恶,出这样的一道难题来考我!刘宗祥从空气中浓郁的鸦片烟味里,品出了穆勉之的阴险。

    “嗨,这还真是一道坎子咧!那个姓栾的督军,一手刚把补贴款给了我,一手又在汉口筹集军饷,指名道姓要我出大头。吓得一汉口的商家都像乌龟样地缩了颈子,外头的商家也不敢往汉口发货了,连钱皮子都收不回来,哪个还敢把东西往水里头丢呢?看吧,市面上连周转的现金都冇得了!汉口这边的穆勉之,又用釜底抽薪的计谋动我的心思!看来,要赶快想法子,小洞不补,转眼破到一尺五……”

    听了刘宗祥的建议,周伯年花白的眉梢朝上挑了挑,复又把纸煤子凑近瘪瘪的嘴边,噗噗地连吹了四五下。

    “嗯,哼哼?您家看,到处都湿不拉叽的,这天道,这天道,潮得哟,潮得连纸煤子都吹不着了!”

    候在一边的仆人,也许太熟悉主人的性子,晓得并不是天道不好,空气潮湿,影响到纸煤子吹不燃。本来就红通通的纸煤子,与天道有何相干咧!仆人并没有拢来帮忙的意思,木木然站在一边,眼珠子跟死鱼眼珠差不多,似无可奈何地被拉到戏园子里,迫着看那看了一百遍的折子戏。

    周伯年终于还是把纸煤子吹着了。纸煤子上游出懒懒的一团火。他佝下腰,微微低下花白的头,认真地吸他的水烟。瘪嘴因含着水烟枪而顿时有些饱满的意思了,深凹的两颊,吸的时候,显出了更深的阴影。这时候,周伯年吸水烟的神态,很像一个潜心的品箫人,陶醉在他自度的一支什么曲子里。

    刘宗祥也配合得很好。此时的刘宗祥,绝对是一个知音的形象。一杯盖碗茶,时不时地端起复放下。端起来,揭开盖子,用盖子抿一抿,把茶杯送到嘴边沾一沾,又盖上,放回茶几。这一套动作,舒缓而优雅,似品茗,亦似欣赏周伯年制造的无声音乐。

    周伯年的会昌钱庄,是汉口为数不多没有倒闭的华资银号之一。作为真正的生意人,周伯年是应该让他的钱庄倒闭的,但作为汉口华商总会的会长,周伯年不得不苦苦地支撑局面。莫看周伯年天生一副不逗人喜欢的脸相,但经商盘钱大半辈子,总是跟洋人比狠较劲。汉口人历次和洋商洋人起冲突,周伯年从来都是一马当先,出钱出力出面子。前几天的挤兑风潮,周伯年左右支绌,终于挺过来了。

    现在,面对市面上现金极度短缺的困境,周伯年一时无法可想。如果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汉口的商务活动将由暂时的萧条,发展成整个的瘫痪。钱庄运作和其他商务活动是互为依存的。其他商务活动停止了,钱庄银行实际上也就等于死了。

    钱是用的,水的流的。这话是不错的。今天刘宗祥的来访,并不稀罕。让周伯年心动的是刘宗祥带来的主意。

    “刘老弟,您家看准了,省里头愿意出面,为发行暂时性银票做担保?”

    周伯年终于把水烟枪从嘴里抽了出来。

    见主人开了口,仆人上前一步,从他老人家手上把烟具接了过去。看来,仆人对这一套程序太熟悉了,就像是看到角儿从台上下来了,他即刻就晓得该换上一套什么样的行头,是唱刀马旦扎长靠呢,还是唱青衣敷头面。

    刘宗祥出的主意是,请省政府官钱局担保,让汉口华商总会发行一种暂时代替现金的银票。看来,周伯年是被这个想法迷住了。渡过难关,用真正的现金收回这些银票,周伯年是有把握的。只是,要让汉口的商家都认同这种银票,并且还要让与汉口有商务往来的外埠商人和在汉的外国洋行、银行都接受这一暂时举措,周伯年就没有把握了。刘宗祥提出让官钱局出面担保的办法,是个办法。要是官钱局真的同意这样办,这种地方区域性的银票,就有了流通的威信。

    “依我的猜度,官钱局是可以答应的。实际上,这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呀。您家肯定晓得,我们在汉口害的病,他们在省城不是一样疼?他们钱库里头也冇得现钱了哇,您家!”

    汉口开埠以来,市面上流通的货币颇为复杂。先是宝银和制钱,接着是改银为元,加上钱庄的号票和银行的银票,都是可以流通的货币。

    宝银也叫银元宝,因铸成马蹄形,又叫马蹄银。汉口通用过的银两有元宝、中锭和小锞三种。元宝每个重约50两,中锭每锭约重10两,小锞重约5两。其实,作为货币,银两虽然相当稳定,但作为现金,却极不便于流通。加上品类复杂,成色优少劣多换算起来就相当麻烦。于是就有了改银锭为银元的变化。和宝银相对应的是制钱。这是一种外圆内有方孔的铜钱,每枚为一文,每一千枚这样的“孔方兄”为一串,可折银一两。改宝银为银元之后,制钱也就改为中间没有孔的铜元了。周伯年刘宗祥们这时候的铜元,分为“当二十”和“当十”两种,意思是,“当二十”的每50枚换一块银元,“当十”的自然就是100枚值一块银元了。

    这改银为元,本是货币流通领域里一次很有意义的革命。但正如很多好的政策出来,马上就会出现与之对抗或与之周旋的对策一样,开始,铜元还铸造得很规矩:紫铜95%、白铅5%,“当二十”重4钱,“当十”的重2钱。后来,又把“当二十”和“当十”的铜元改成“2分铜币”和“1分铜币”,成色为铜95%、锡4%、铅1%,重量分别为2钱8分和1钱8分。紧接着,铜元是越铸越薄,重量越来越轻。到栾耀祖任湖北督军的时候,除了隔三差五地用各种税和军饷的名目就地搜刮之外,他老人家又叫他的军队,把汉口的优质铜元运到外地,改铸成又轻又薄的铜元返销汉口,换取银元。这样一来,铜元和银元的比价越来越拉开距离。到刘宗祥和周伯年这两位汉口巨商坐在一起商讨对付金融危机对策的时候,汉口铜元与银元的比价,已经又从年初的2040文兑一块银元,到年底跌至2600文换一块银元了。

    周伯年眼下要对付的,就是这2040枚铜元兑换一块银元的局面,也就是说,市面上所谓的没有现金,就是没有了银元,而劣质铜元到处都是。试想,谁愿意把银元拿出来,与已经变成黄铜皮子的铜元兑换呢?要稳定汉口的商务经营活动,发行一种由官方金融机构作后台的银票,的确迫在眉睫。

    “宗祥老弟,您家干脆把主意出到底,您家说说看,这种票子,总不能就叫‘银票’吧?您家说咧?”周伯年不再犹豫了。

    起初,周伯年还是很有些犹豫的。他并不怀疑这个主意的价值。盘钱盘了快一辈子了,什么主意有多高的含金量,他周伯年不用眼睛看,就是用鼻子一闻,也能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断来。他是想弄清楚刘宗祥出这个主意的目的。这个脚踏两只船的人物,心眼太细,账算得太精,城府也越来越深了。他周伯年现在不比当年那么年轻,不像当年那样头脑活泛了,而刘宗祥,恰是如日中天的时光。他周伯年一向有自知之明,不能在垂暮之年,在这条河里翻了船。

    “周公噢,您家真是客气呀,生姜还是老的辣么,您家再吸一锅水烟,世界上有么主意想不出来?您家莫笑话我!我出这个主意,也是被逼得实在冇得法子了,您家晓得,我刚开工冇得好久的工程,一直停到现在呀,您家!”

    这番话,刘宗祥把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清楚了。他委婉地点出了,他早就看出了周伯年开始的怀疑心态,同时,也把自己目前的窘况坦然地说了出来。这等于是向对手暴露自己的弱点,在对方听来,这当然是亲近和信任的表示。其实,这是以弱示人的战术,最能麻痹对手,争取进攻时机。

    “哎呀,老弟呀,莫再把高帽子给我戴了哇,老朽的颈子细得像签子了,承不起了哇,您家!”周伯年何许人也,岂有听不出刘宗祥弦外之音的。只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和出主意的刘宗祥,的确没有利害冲突,也就乐得装装糊涂。

    “既然您家这样瞧得起我,我也就不揣冒昧了。”看看该说的场面话都说清楚了,刘宗祥也就轻松了。“您家看,能不能就叫‘维持券’?取暂时维持,指日形势可看好的意思。也让持券人增强对日后兑换的信心。另外咧,还要强调,这维持券还不是轻易谁都能领取进入流通的,凡到汉口总商会领取进入流通的,必须向商会出示财产抵押证明。这样……”

    “哟嚯嚯,刘老板哪,看来,您家该改行了哇,您家要是盘证券,盘钱庄银行的生意,我不早就饿死了?”

    周伯年的话,虽然是开玩笑,口气中却透出几许廉颇老矣的苍凉。

    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能够从床上爬起来,真是个奇迹。

    “个把妈,我们的老六噢,命生得有几硬咯!”看着毛芋头走出去,穆勉之嘟嘟哝哝对孙猴子说。

    “嗨,大哥哟,老六他您家不光是蛮活鲜,还随么事都跟先前一样咧,您家!”

    孙猴子对他们老六顽强的生命力,也极为赞赏。孙猴子打心底不喜欢毛芋头好色贪淫的性子。但他晓得,一个山寨的弟兄,各人有各人的爱好,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就像他孙猴子喜欢吃点合口味的东西一样,各人所好,不好勉强。再说,能够在女人身上用力气,也是男人的本事。只不过,他孙猴子不喜欢搞那个事情而已。

    直到现在快四十岁了,孙猴子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女色。只有他自己晓得,他不是没有这种能力,好像也不是没有这种欲望。就是不喜欢。这不喜欢的缘由,可能和他的出生有关。

    穆勉之的叔叔,是孙猴子的收养人。在孙猴子稍大一些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人常拿孙猴子父亲的不争气来教育他:“伢咯,你要争气呀,你的个爹,就是不争气唦,吃鸦片,吃得家也不要了,最后连自己都不晓得吃到哪里去了!直到如今,也冇看到他咧,还不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罢咧!只是你的娘遭孽呀!可惜呀,你连个报答你娘的机会都冇得了哇!真是几遭孽噢,就在这街上生的你呀!生你的时候,血啊,把这门口铺路的石头都染红了哇!自己快死了,还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你把脐带咬断哪!”

    无论穆老爷子如何说,孙猴子对父亲也产生不了任何爱和恨的感觉。只是,娘的形象,一天天在他头脑里清晰神圣起来。成年之后,他觉得自己是那个不争气父亲的化身,背负着前世的孽债,要用这一辈子来偿还。别的男人如何,他孙猴子管不着,他自己,这一辈子不能挨女人。在孙猴子心里,女人是悲苦的化身,女人为他这条命,把血流干了,他不能让女人再流血!如果他的穆大哥叫他孙猴子子杀人,他不会皱眉头,但他肯定不会去杀女人。

    “老六哦,你真是有狠哪!”

    这句话孙猴子是在心里说的。他晓得,这句没说出来的话,挖苦的成分多,赞叹的成分少。

    孙猴子的这句话,是有缘由的。

    那还是前几天的事。孙猴子记得,也就是老六从医院出来冇得好久吧,孙猴子在一条小巷深处吃枯炒牛肉米粉。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这条巷子里一家卖的炒米粉,别有风味,名字也新鲜,枯炒米粉!孙猴子七弯八拐地找进来了。巷子的名字忘记了,这枯炒米粉还真是味道独特。瘦牛肉嫩得像是生的,白生生的米粉,外头焦香焦香的,一嚼开,柔绵绵的,还冇来得及回味,就化开了。这深这窄的个鬼鸡肠巷子,怎么藏有这好吃的东西!也怪,吃的人还不少,也不晓得名声是么样传出来的,也不晓得这狗日的是么样弄出这种味道来的!孙猴子舔舔油汪汪的嘴巴,一肚子的舒服,一脑壳的赞叹。他抬起脑壳,朝显得很悠闲的店主人瞄了瞄。就是这一瞄,孙猴子连带看到了毛芋头。毛芋头正朝对门一处宅子进。

    “老板,你这对门,是个么人家哪?”老六才从医院出来不几天,就到处跑,担心他再出点什么事,孙猴子问一问,也是出于关心。

    “么人家?您家是真的不晓得咧,还是装马虎哟,先生?”炒枯粉的话闪闪铄铄,颇为暧昧。

    “个把妈,你是个么板眼哪?老子好声好气地问你,是向你请教唦。么样像冇长口条样的呀!老子晓得,老子要晓得还问你么?老子未必发了屁眼疯?”

    孙猴子是个急性子,见不得人家跟他兜圈子。他和颜悦色的问话,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让他很是恼火。

    “噢,哎哟,您家,好大的火气呀您家!我是当您家想进去,又不好意思,装马虎明知故问,看来您家是真不晓得。算了,您家莫烦……”

    “你看你,看你,还说叫人莫烦,你又说了这半天,半句沾边的话都冇得!”也难怪孙猴子发烦,卖粉的是有些嘀哆。

    “哎呀,说请您家莫烦,您家还是烦了。这是婊子……”

    “么唦!你个杂种,敢骂老子!活厌了啵!”孙猴子腾地从板凳上跳起来,袖子一捋,就要发作。

    “呀,呀呀,您家,我哪里是骂您家唦,我是告诉您家,对门是一家婊子行噢,您家!”

    “噢,噫?这种地方,他您家还跑来,搞么事呢?”

    孙猴子没有坐下来,他呆了一下。他实在不明白,胩里冇得根的老六,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么事。

    依然紫竹苑,依然红纱灯。

    红纱灯下,还是那副颇堪玩味的对联:

    进来的都是硬汉,不想出去;出去的无非阿物,还思进来。

    人世沧桑,世事更迭,物是人非,物非人亦非。紫竹巷巷名依旧,紫竹苑粉香依旧。当年的鸨妈死于辛亥年那场大火,当年的陶苏成了今天的鸨儿。时代进步了,这烟花行也需要上档次,鸨儿年轻化、知识化,使得紫竹苑上了新台阶,把极污浊的脂粉地建设得极雅致,现出了卑污中的辉煌。

    陶苏亲自迎接了孙猴子。看得出来,这先生是位生手。一进门,一副极不习惯极不自然的样子。熟络的嫖客绝对不是这样子的。个中老手,进到这里,如果想多盘桓一阵子,往往是不慌不忙地点些酒菜,不温不火地和婊子撩拨盘弄,到得酒也酣了,情也浓了,再成其好事。一来就上床的老手也不少。他们又是另一种做派:进门先问价钱,多不说话,钱往鸨儿手里一拍,人往婊子身上一匍,三下两下,事儿毕了,裤子往起一笼,随手塞两个枕头钱,连话都省了。

    “先生,您家?”也不是乐不思蜀,也不是因为有瘾,仅仅是服从命运。柔柔顺顺地服从命运,让昔日的陶苏风采如昔。过细看,岁月的痕迹还在,只是少了些憔悴,多了些儿丰润。

    “冇得么事,随便走一走,么样,走不走得唦?”遮掩短处的最好办法,就是耍横行蛮。任何时代任何外行或半瓢水的专家,都惯用这一战术。孙猴子没有嫖客的经验,却有街混混的蛮横,用起来就毫不费力。

    “么样不可以走咧,您家,只要您家有精神,随您家么样走都可得。只是咧,小女子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唦您家,要是您家不嫌弃咧,您家,就让小女子跟您家泡一杯茶,让您家坐着喝了,歇一歇,您家再慢慢地在这里转。”

    不能说阅尽人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一套以柔克刚的本事,陶苏完全可以算作师傅了。

    “噢,茶?好,茶,噢,算了,要个么茶唦,就是想随便转一转。”果然,孙猴子硬不起来了。陶苏的这行本事就有这般狠处,恁您家是金刚钻,只要您家入得来,三盘两弄,也要叫您家化成绕指柔。“噢,哦,顺便打听一个人,就是刚才进来的,嗯,就是,嗯,脑壳上不么样光溜的……”

    “哦,晓得了,您家么,是访友哇,怪不得哪,您家一进来,就像是找人的相咧。”不管对方千般变化,陶苏总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温柔软款。她相信,这是百试不爽的良方。她相信,杀人,不一定要用利器。尽管孙猴子一再声明不要茶,她还是从小丫头手上接过一杯茶,顺手从胸口大襟处抽出一块手绢,带出一缕半缕不着痕迹的香,象征性地在杯口沿一揩。“先生哪,您家访友么,这是个大好事咧,重友情,讲义气,男子汉大丈夫,该当如此咧!就是咧,大着胆子说一句您家不喜欢听的话,我们这个行当哦,进来的客人,都有个忌讳咧您家,就是不喜欢别个晓得他您家们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了的呀您家!”

    “喔,也是,也是,这种地方,是有些怪名堂的。”孙猴子已被陶苏这些不经意的虚套子盘得眼花缭乱了,刚坐下,坐不住,又站起来,想起钱是万能的,赶忙摸出一叠银元来,朝桌子上一摞,“您家莫吓不过,我说的这个人,是我的个朋友,我看到他您家进来的,就跟了进来。您家也看得出来,我不是这林子里的雀子,只是觉得蛮稀奇,想看他您家是么样在玩。”

    孙猴子的话说得很坦白,但他所提的要求,却是皮肉行中的大忌。试想想吧,谁在搞那种事的时候,喜欢有个不相干的人在一边参观呢?虽是花钱买的一时片刻的欢愉,毕竟这一时片刻是属于自己的,而且,这是好参观的么!陶苏很为难。

    她朝孙猴子脸上扫了一眼,眼光就停在那一摞白晃晃的银元上了。眼前这个貌似猢狲的人,很难猜测身份。其貌不扬,衣着一般,随便一出手,就是一大把钱。

    观神态,是个随时都能大喜大怒的。算了,不惹这样的财神为好。

    “有冇得空房?”

    从楼上下来,孙猴子杵头杵脑地问陶苏。

    陶苏又朝他扫了一眼,发现孙猴子脸上红白不定。

    “么样回事?这个瘦猴子像是发作了样的咧!猴杂种,蛮贼的咧,刚才还冇看出来,他您家先饱眼福,再饱肚福,两趟的钱一趟用!”一想到自己居然被这猢狲样的人愚弄,陶苏比什么都不舒服。她愣在那里,好一阵不想回答孙猴子关于空房的提问。

    “我问您家,有冇得空房!”哗啷啷一阵响,孙猴子又在桌子上摊出一排银元。

    这回他不是在问,而是在命令了。

    “有哇有哇,您家!您家看咯,人还是老了,不中神了,耳朵也不行了咧,脑壳也爱打岔。您家跟我来,跟我来!”生意终归是生意。生意人的根本目的是赚钱。你可以不喜欢甚至讨厌某个人,但这个人如果是你的生意对象,你得把你的不喜欢或讨厌收起来,规规矩矩和他做生意。

    “这个房,您家看可不可得?您家稍微坐一下子,我去叫个姑娘来……”

    “慢,慢,还请个么姑娘唦!就你陪我!”

    真是说变脸就变脸。孙猴子的瘦猴脸一垮,凶兮兮的。陶苏并不晓得,这是孙猴子用来遮掩他心慌意乱的挡箭牌。

    刚才看到的一幕,的确没办法叫他不心慌。

    大汗淋漓两截光溜溜的肉身,在床上拼命。一根根肋骨都像是抹了桐油一样的身子,是老六毛芋头。他像实土筑夯样地在一堆白生生的肉上一下一下地揰,随着身子的节奏,一只手握根红不红黄不黄的什么家伙,身子底下的那摊肉在拼命地挣扎,似乎还想张口呼喊,但毛芋头的另一只手,早早就把那口堵住了!

    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孙猴子是晓得这句吃经的。这就是他急急慌慌把陶苏放倒在床上的原因。

    好久都没有这种做游戏的感觉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但和小孩子做游戏,就有一种责任感和庄严感了。不能把和孩子做游戏当欺哄孩子的机会。孩子们太尊重游戏规则了,孩子们太把游戏当人生了。你如果稍微漫不经心,都可能构成对他们的亵渎。这个猴子样男人的做派,完全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被压在孙猴子身子底下的陶苏,刚偷偷涌上笑来,就蓦地打住了。

    这算是在做什么呢?没有征求同意也还罢了,怎么连衣服都不脱,就把人摁到床上了呢?就这么摁着,两只手咧,像进屋行窃担心碰上主人回来的偷儿,急急慌慌,没有固定的目标,东摸西掭……哎哟,如今,像他这样的有钱的主子,居然还是个冇开过荤的童男子么?真是怪呀!

    “先……生,唉哟,您……家……这是做……么事唦……”

    昏昏糊糊懵懵懂懂中,孙猴子发现自己第一次这样虚心,他所有的下意识,都在呼唤这陌生的教育和引导。他真心诚意地听从教练的摆布。他像一名初次走上演武场的新兵,身强力壮,却笨手笨脚。既然来当兵,就别无选择。他挺着一支长矛,由教练扳着,校正着突刺的方向。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不笨,甚至还很有悟性。他已经能领会教练的暗示了。无论力度深度,火候节奏,都拿捏得准了,甚至,还有了心得!

    “跟我出去!哦?么时候?我带花轿来接咧!”

    孙猴子没有和陶苏商量的意思,甚至连等陶苏回答的必要都没有,就仰躺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个把妈,几遭孽哟,老六哇!”

    穆勉之发觉,近来,他的老五兄弟显得神清气爽。

    在他穆勉之眼里,孙猴子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快活的表情。这个长得像猴子的贴心兄弟,除了喜欢吃点喝点,图个嘴巴快活肚子鼓之外,过的是近乎清教徒的生活。

    吃一点喝一点,死了棺材睡薄点。这是苕做苕睡苦力人的梦想,对于在江湖上混出了些名堂的我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不是整日的打家劫舍刀口舔血,吃的毕竟是有今日无明日的险饭,得快活且快活,才是这一道江湖人的本色。

    像孙老五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像个蔫苦瓜,一大堆钱不晓得拿去嫖赌逍遥,算个么活法咧!这就对了,你看,印堂都有亮色了,不晓得是主财还是主色?照说与财无关。老五不愁财,我穆勉之的财不就是他的财么!主色?那倒真是新鲜咧。未必我们的老五兄弟真的动了凡心?是哪个雌儿有这样开山化石的本事呵?

    对比孙猴子看毛芋头,穆勉之的额头上就堆起了纹路。最近这些时,这个胩里轻松了的兄弟,还是像过去一样地不安生,成天见不到个人影子。看他吃了大亏遭了大孽,穆勉之没有分派任何具体的事情叫毛芋头做。

    “随他罢,能够活下来就是万幸了,多活动对他有益处。”穆勉之这样想着,口里就说了出来——“老六哇,这些时好些冇?想不想把您家原先管的事接过去?不勉强,想动的话咧,就动一动。”

    “大哥,我看就算了,孙五哥搞得蛮好,里里外外就让他您家搞算了。我咧,连鸡巴也只剩个桩子,顶多就只算得是半个人,作不得么指望的。不是兄弟不听话,您家不晓得,胩里冇得那一套家什,人就是差多了哇!要是有个么临时的事情咧,我去顶一下还是可得的。您家说咧?”

    虽然损了肉身,毛芋头的精神头还没怎么受损。说话还是那样直来直去,也不避个什么忌讳。看来,要改变一个人的个性,从肉身子上动手脚,还是不行的。

    “好,也好,”穆勉之放心了。一个人把鸡巴玩掉了,尚且有这样的精神,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眼下正有一件临时的事情。么事?我想请您家到既济水电公司后头的棚户里去做点善事。那里的一些人都是住的蛮遭孽的棚子,您家去,把我们山寨的钱拿一些去,放点款子把他们,放的款子只能用来盖房子,就在原地盖起砖瓦房子来。”

    “呀,大哥,您家这不是把银子往水里头丢?那些人,遭孽是遭孽,您家把钱借把他们,他们哪里还得起呀,您家!就是把他们的命拿来抵,也值不了几个钱唦您家!我也是瞎说咯,不晓得您家心里是么样盘算的。我只晓得您家要是把钱借把他们了,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开始,孙猴子没有集中注意力,听到后来,他把深凹进眼眶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穆大哥是不是病了,在发烧啵?

    一向性急的毛芋头反倒显得很平静,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态。他表情木讷地听着,似在听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

    “嘿嘿,老五兄弟呀,这您家就有所不知了哇!冇得钱还怕么事咧,还有房子在唦!房子总是一时半时烂不了的唦。”穆勉之的手朝早就搁在桌子上的茶杯摸去,摸到一手的凉。

    站在一边的用人,赶忙上前换了一道茶:“我想,天道有些热了,怕您家喜欢喝点凉的。”

    “再说咧,那地皮,又是刘宗祥的,这不是又有皮扯么?”

    “五哥,您家么样不多转几下肠子咧?大哥要的就是有这个皮来扯唦,您家!”

    毛芋头冷不丁地插进来一句,算是把穆勉之“做善事”的目的点清白了。

    “噫!老六底下少了一样东西,高头倒是多了好些活泛!”穆勉之朝毛芋头投去一瞥。这一瞥,内容很丰富。

    汉口侦缉处处长张腊狗,这段时间特别忙。

    先是着急黄素珍生伢难产,接着就是为老娘办丧事。老娘还冇入土为安,街上又接二连三地出乱事。

    “个把妈,真是巧巧的姆妈养巧巧,巧到一堆来了。有几烦人咯!”

    第一桩巧事,出在老娘出殡前的祭奠仪式上。

    不管真感情假把戏,汉口各界该送祭祝的,都礼数周到,一切如仪。老娘快八十岁的人了,这种年纪能走得这样洒脱,不仅是她自己的福气,也是张腊狗的运气。张腊狗的确是把老娘的丧事当喜事办的。灵堂设在汉口大旅馆的一楼,凡送祭祝的都被请到一楼另一头的大厅入席。酒席是真正的流水席,随到随开,开了一拨又一拨。张腊狗对操办的人说得很明白,莫省钱,只图个热闹。么样热闹么样办。

    开始有几个叫花子在灵堂周围晃,没有引起注意。后来就有几个穷家帮的人进了开流水席的厅堂。接引人开始也给打发,看看来的多了,引起了注意,也就为他们专门设了席面,凡穷家帮的人进来,都顺着在这个席面上吃喝。这样的安排,果然是得体,穷家帮的叫花子们轮流上席,确是相安无事。

    “为本帮老前辈送行哪——!”

    临到发丧了,随着一声悠长的呼喝,灵堂涌进老大一群叫花子。这些穷家帮的弟子们,衣冠服饰五花八门,高矮胖瘦自是不等,且不去说它,一张张仿佛八百年没洗的花脸壳,都还不算吓人,只是为首苕大块头的叫花子擎的一副挽幛,真是让有头有脸的祭客们开了眼界——我们的老前辈死了,鹤驾不远您家的穷家帮来了,残羹有礼张腊狗陡然呆了。

    这算是么事呢!这不是在给老子做招牌么:快来看哪,汉口侦缉处的处长,原来是叫花子养的呀!快来看哪,张腊狗的姆妈,是个讨饭婆咯!

    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憋气的呢?人家把屎抹在你的脸上,你还不好发作!你要是真的发脾气,人家就会奇怪:你看这个人咯,还是个当官的咧,简直一点肚量都冇得,一点规矩都不懂,连叫花子上门他都要下死手哇!

    老娘的丧事办完,张腊狗在床上整整睡了两天没有起来。

    他曾经想过要不要去打听是汉口哪一段甲头的人马,敢到他张腊狗的门上来闹事,结果,荒货的一番话,让他放弃了侦察和报复的打算:“处长,您家何必怄真气咧!您家肯定晓得唦,鼓动这些无头无脸遭孽的人到这里来闹一手,无非就是要惹您家怄气唦!这些人,您家就是杀了一百个,也值不了一块银元。您家咧,气怄了,名声也丢了,那才是真正的划不来咧!就这样,完全地不耳它,想出这种心思的人,就一点便宜都占不到!要动手,也是悄没悄的,直接找躲在背后的人物头!”

    第二桩事就更加稀巧了:那个一年多前被他割了下身的瘌痢脑壳,被打昏在黄素珍的房间里!黄素珍呢,不晓得为么事也昏在床上,女佣也昏在厨房里。还好,伢还没有出事,只是哭哑了喉咙。

    好容易把黄素珍弄醒。据她说,这个瘌痢脑壳的家伙,一冲进来,她就吓昏了,后来发生了么事,她就不晓得了。

    女佣醒了之后,就完完全全地苕了,与昏着的唯一区别,就是还晓得眨眼睛,还能够动手动脚,就是不晓得说话听话。

    这不是奇事怪事么!

    在弄醒瘌痢脑壳之前,张腊狗把这个该死家伙的裤子扯开看了一眼,疤子摞疤子,惨不忍睹。验明了正身,的确是穆勉之手下的老六、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

    这婊子养的个杂种哦,不晓得为么事非要跟老子作对哟!真是个打不湿绞不干的油抹布呀!

    “处长,反正也冇得哪个晓得,弄死算了。您家把他放了,他也不会感念您家,以后不晓得还要搞出么烦人的花样来!”

    荒货的主张不是没有道理。张腊狗朝荒货瞄了又瞄,终于摇了摇脑壳:“算了,就是有么害处,也只那么大。留他一条命吧!只是,要让他长点记性才好。”

    这些家务上的烦恼事,还没有处理清白,上峰就下了公文,日本人告状告到衙门来了,说汉口人欺负日本人,砸日本人的窗户玻璃,掀日本商铺的柜台,市面上抵制日本货,商人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学生到街上游行,反对日本人。

    “个把妈的日本人,也真是讨人嫌!这几年,随比哪个外国的人都难得招呼!老子晓得,哪里是汉口的人搁不得他们唦,是他们这些矮鸡巴东洋人骚不过,要庆祝么占领旅顺大连几多周年。这旅顺大连,也不晓得是哪里的个蛮好的地方?个把妈,也是的,你们在别的地方占了便宜,快活不过,就闷到在屋里喝几杯酒算了咧,还要搞个么庆祝游行。这好,吃了亏啵,就把麻烦推到官府来,让老子吃亏!”

    张腊狗愤愤地骂。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越转越来气:“荒货哇,你给我跑一趟政府衙门,请个假,就说劳累过度,卧床不起,正在吃药诊治。”

    “处长,这样好不好哦?”荒货担心处长一时意气用事,丢了前程。

    “不要紧的。有么关系?老子又冇出么错,未必害病都不准?吃五谷杂粮,哪个不害病?去,先请个先生来再说。老子要让狗日的东洋矮子多吃些亏,让那些东洋人多尝点汉口人的辣汤辣水!”

    “不到该闷热的时候,就这么闷热,到了正经该闷热的时候,还不要人的命?我们的汉口到底么样了哇?”

    穆勉之装着一肚子的酒,在床上折腾了半晚上,没有睡着。

    这一肚子酒都是在孙猴子的婚宴上喝的。

    穆勉之自然还认得陶苏。陶苏咧,想来也肯定忘记不了这个穆先生。只不过,现在,陶苏已不再叫陶苏,名字改回去,仍用她十几年前的名字——杜月萱。现在的杜月萱,捧着一壶酒,不停地殷殷相劝:“穆大哥,别个今日喝几多酒,小女子管不了,噢,还是自称弟媳妇啵?您家说咧?您家不会不认这个弟媳妇罢?认?那好,那好,那您家咧,就一定要喝好。听说呀,穆大哥,您家是个读书人咧,我就瞎剥一句咧:劝君多喝几杯酒,出得此门无故人。”

    穆勉之晓得,杜月萱这番不晓得几得体的话,在场的弟兄,没有一个真正听得懂。只有他穆勉之懂:烟花女的陶苏已经死了,女学生杜月萱回来了。当年自立女子学堂的女学生杜月萱,因当年穆勉之的一番轻薄,被夫家休弃,被娘家驱逐,流落汉口,寻找穆勉之不得,沦入娼门。眼下的杜月萱,不仅仅是改回了名字,更是一次涅槃。这一切,穆勉之晓得归晓得,滋味却太复杂太黏稠。这一肚子的酒,晃荡晃荡的,晃荡成一脑壳的晕糊:“人咯,真是把妈的顶说不准的哟。这个不简单的杜月萱,和我们的老五,竟然配成了一对!这是不是这世界上顶说不清楚的事咧?”

    穆勉之似乎觉得自己还在晕糊中漂浮呢,一阵激烈的捶门声把他唤回来了。

    “好苦哇,好苦!”他刚刚来得及品尝口里的苦味,刚歇下来的捶门声又擂鼓也似地响了起来。

    “大哥,您家起来呃!”

    这是孙猴子的声音。嗯?穆勉之摇摇脑壳,看自己是不是醒着的。这一大早晨的,老五不抱着新婚的娘子睡瞌睡,起这早跑到我这里来敲门拍户的搞么事呀?

    “大哥,您家起来冇?看哟,老六兄弟怕是不行了咧!”

    这一下,穆勉之觉得自己是彻底地醒了。

    湖北督军栾耀祖嘴巴一瘪,烟灯上的火苗子就转了个九十度的弯,朝烟泡上那个细小的眼子里蹿了进去。火苗子好容易才伸直了腰,可栾督军的嘴巴还是没有离开烟枪。他的眼睛虚眯着,肩胛骨朝上耸着,耸得在纺绸衫子下看得清棱棱的胸骨。

    牟兴国觉得栾耀祖这个丑陋的动作定格了一千年。他很不耐烦,又不敢把不耐烦形于颜色。屁股下意识地动了动,底下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呻吟。

    也许是听到响动,栾督军闭着的眼皮子颤了颤,没有睁开。

    其实,栾耀祖已经从虚眯着的眼缝里看到牟兴国的尴尬了。他把嘴唇一撮,上下唇之间留出一条细缝来,轻淡乳白的蓝烟,似有还无地从这条细缝里逸出来,耸着的肩胛骨也开始向下收缩,纺绸衫子下的骨形,也不再清晰。

    但是,栾督军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就这么半躺半倚的,像一具骷髅,被人从棺材里搬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放成这个模样。

    “这个猡日的牟参议,真正是讨人嫌!总是给老子惹麻烦。开个么猡楚兴纺织公司,一些时不发工钱,叫人家做工的喝西北风?猡日的,硬是钻到钱窟眼里头去了。搞得做工的又是请愿又是游行,烦死人!这个猡日的还怪是市面上冇得现钱!这不是明摆着影射老子把钱都弄完了!老子今日要好好地把这猡日的凉一盘!”

    本来,牟兴国的楚兴公司闹工潮,已经有一阵子了。由于规模影响都不是很大,再加上牟兴国总说,不是他有意拖欠工钱,是市面上没有现金。没有现金,拿什么发工钱呢。这样的话说多了,栾耀祖就起了戒心,投鼠忌器,不好多说。自他上任以来,除了吃鸦片,就是忙于搜刮钱财。对比他的前任,他有一种紧迫感。

    他常想,齐满元刮了几多噢,老家山东的房地产,北京天津的房产工厂店铺,晓得有几多噢!那个猡日的真是一把好手,是个扒钱的好筢子!如今,猡日的躲在天津做寓公,过得不晓得有几滋润。嗯,汉口的那个刘宗祥,送来的鸦片,真是好货。

    栾耀祖思维跳动的幅度很大。每当抽足鸦片,他的思想就很活跃。

    栾耀祖是在接到汉口商会的报告之后,才下决心召见牟兴国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给刘宗祥多大的面子。当然,由汉口商会的报告,他想到过刘宗祥,想到过刘宗祥送给他上好的鸦片膏子。最主要的,是他很欣赏汉口商会发行“维持券”的主意。这个主意,既可以解决眼下市面上银根紧、现金周转不动的困境,更重要的是,可以把他栾某人从刮地皮的说法中解脱出来。这真是个好主意。听说,这个好主意就是刘宗祥想出来的。这个猡刘老板,脑壳就是灵光。这么好的主意,见猡甩的个牟兴国,身为省府参议,居然到处游说反对。真是可恶!

    一想到发行“维持券”的事马上就会办妥,栾督军心里非常轻松。市面上是否活跃,是他栾督军十分关心的事情。田里地里没有长的,老子哪里会有收成呢?偌大一个湖北省,都是老子的田地,汉口是老子的韭菜地。牟兴国反对发行“维持券”,不就等于是铲老子的韭菜挖老子的根么!

    栾耀祖又含起了烟枪瘪起了嘴。

    牟兴国眼前晃动着这一天的情节。

    从英租界出来,又到法租界,受到的都是礼貌而冷淡的接待。蓝色的绿色的眼珠子,像猫眼睛样慵懒,如果过细品味,这种貌似慵懒的眼睛里,藏的是警惕和怀疑,还有鄙夷和不屑。

    在日本租界还有些收获。起码,大亚银行的总经理,亲自接待了他牟参议。

    他绝对没有想到,大亚银行的总经理山口太郎会接见他。他也没有想到,一家外国大银行的总经理,长得竟这般猥琐。

    山口太郎顶多只有四尺高。四尺高的身子上,栽着个庞大的脑壳,几乎占去了身子的三分之一。脑壳上的五官也相当写意。眉毛就那么一点,眼珠也只那么一点,鼻子也像个蔫蒜头,蔫蒜头下的小嘴巴,也被人中处那坨黑胡子遮去了。山口的整个脸相,极像哪个不负责任的画匠,用浓墨随意地在一颗大葫芦上随意地点了那么几下。

    牟兴国来不及过多地品评山口太郎的尊容,脸上就堆起了和省参议身份很不相称的笑──“总经理先生,很对不起,打扰您家了!”牟兴国的日本话说得很地道,几年东洋留学的饭,没有白吃。

    “这人真的是这个省的省参议?在我们日本,这样的人物是不轻易在非正式外交场合露面的呀。可听他地道东京腔,是那个牟参议无疑。”山口心里有怀疑,脸上却堆满谦虚的笑。他的嘴里,少说也有四颗金牙齿,一笑,黄亮亮的──“噢,参议先生,真的是非常高兴,非常高兴。敝行能有您这样的人物赏光,非常荣幸,非常荣幸。参议先生的日本话,说得很好噢!”

    “总经理先生,彼此彼此,您家的中国话,也非常地道呵!”

    这几句很得体的客套话一拉开,气氛一轻松,往下的话题,很快就入港了。

    “参议先生,不瞒您说,对维持券,我们并不反对,相反,我们表示理解和欢迎。因为,我们并不怀疑汉口商会的兑现能力,何况,有贵省政府的官钱局做担保。”说到这里,山口停了下来,朝牟兴国脸上瞄。

    牟兴国以为他说完了。感受到山口小而圆的绿豆眼眼光的直射,牟兴国刚才还热乎乎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参议先生,您很失望?很冒昧地猜测,您好像很失望。”山口很轻松地朝椅子高高的靠背上一靠,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猫戏老鼠的表情。

    “哦,山口先生,不错,是有些失望。但不是很失望。为了您的利益,您的理解,也许是对的。”牟兴国已经品出山口脸上的轻佻了。人就是这样,一旦对某种交易的企盼落了空,就很容易看透交易中的阴暗处,人也很容易变得清醒起来。

    “噢,不,不,不要失望,我不是还没有说完么!”山口不能让已经咬钩的鱼跑掉。经商,山口自然是个内行,挂个银行总经理的头衔,自然也是很必要的。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如何配合日本政府把湖北省旮旮旯旯的情况都搞清楚。他到汉口来之前,内阁就派人找他,表达了这种要求。山口理解,这不是表达,而是命令。要执行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任务,必须有像牟兴国这样的人入围。

    眼前的这个牟先生太合适了。在日本留学过,是那场推翻中国皇帝革命的参加者,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袖。现在的身份也很合适,是参议又是商人。最让人满意的是,这位参议先生对目前中国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予配合。这是个愤世的人物。愤世者的最大特点是精神的极度饥饿,永远和周围的人和事唱反调。这种永远的异端分子,最容易接受来自异国他乡的东西,常常把接受来的东西,拿来作为对付自己周围人的武器。

    见牟兴国把刚刚抬离椅子的屁股又放了回去,山口也朝上耸了耸身子。椅子靠背太高了,他常常有往下溜的感觉。

    赵吉夫不晓得刘宗祥今日为么事找他。他赶到刘园的时候,见刘宗祥和吴二苕夫妇说话,心就放下了一大半。老板有闲心和二苕夫妇说话,说明他没有多大多急的事情。他晓得,刘宗祥很少和手下人聊天的。

    一进六十岁,赵吉夫就再也不练习刚猛的武术套路了,每天蛮早爬起来,在商行后院里打一通太极拳,活动筋骨。刘宗祥问过几次,问他哪一年满六十岁。赵吉夫都用一脸的笑回避过去了。

    有个么问头呢?无非就是想给我祝个寿。寿是祝得长的?该长寿的,尖着筷子搛腌菜,筷子尖沾腐乳,也活得到八十岁。阎王要是喜欢你,要把您家接去作伴,您家早晨洗脸,脸盆里的那一点水,都可以把您家送到阎王殿去。再说,老板给我老赵祝寿是个幌子罢咧,为他自己邀体恤下属的名才是真的。

    隔这多步,都能看到刘宗祥鬓边的灰头发。赵吉夫有些伤感。他抹一把脸,把伤感抹去,抹出一贯的笑模样来。

    “哦嚯,蛮好,老赵来了。”刘宗祥招呼的口气很随便。就是这种随便,才有更多的亲切。

    “嚯嚯嚯。”赵吉夫确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就乐得轻松地周旋,混时间。说起来咧,老板对我老赵还是不错的呀,这么多年,把个这大的商行放在我手上,基本上是随我盘,汉口哪个老板也没有这样信任他们的经理。赵吉夫接过一杯茶,向吴二苕夫妇点了点头。心情一轻松,就容易出现一些好的想头。

    “您家莫慌着打哈哈,”看来刘宗祥也很轻松,“是这样,建模范住宅区的工程马上要开工了,我想找您家赵老板借个人用咧。”

    噢,是为这个事哦。赵吉夫更是一脸的笑:“刘先生您家真是客气!您家还分个么我的人你的人,都不是您家的人么!您家看中了哪个唦?噢,我猜一猜,对,肯定是吴师傅的大公子吴诚!”

    果然是老姜。赵吉夫一联想刚才刘宗祥和吴二苕夫妇说话,就一猜即准。

    “工地上扯皮的事情解决了?好哇,还是维持券这一着,把整盘棋走活了哇,您家!”

    赵吉说的扯皮,指的是前些时住在工地棚子里的民工,突然买砖购瓦,准备盖房子的事。

    民工往工地上运砖瓦,是吴诚发现的。

    那天,正好刘宗祥和吴秀秀都在刘园,吴诚用很随便的口气提起来:

    “刘先生,您家的那个么模范住宅的工程,又开工了?”

    “没有哇──呃,小吴诚哪,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事来了呀?”刘宗祥有几分惊讶。这个工程对他来说,太敏感了。还有,吴诚在祥记商行上班,么样晓得工地上的事咧?

    “哦,是这样的呀,您家。今日回来,看到有人用板车朝工地拖砖拉瓦。我就留了个心。您家不是说过,叫我们这些学生意的徒弟伢们,凡事多留个心么!我就声不作气不作地跟到后头,到工地上去看了一下。看到一个脑壳上冇得几根毛的人,在安排民工施工。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在放线下脚,准备砌墙咧。我就想咧,好像冇听说您家要开工的事啊!又听到那个瘌痢脑壳的人在说,莫怕,怕么事唦!就是将来刘老板说地是他的,要把地收回去,您家们又吃个么亏咧?钱是我把得您家们的,您家们一个铜皮子都冇往外头拿,住宽宽敞敞的房子!还钱?慌么事咧,刘老板收走了房子,就不要您家们还钱了。我一听哪,就晓得不对头,肯定是有么坏家伙在那里搞么名堂!”

    吴诚说得很起劲,刘宗祥听得一脸的煞白。还是吴秀秀先看出来,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药来,朝他口里填了一颗──“莫把急着在前头,冇得么大了不得的。这个伢发现得早,好办。”

    “是的哟,得亏这伢发现得早,又留了心眼,到工地上去转了一圈,回来又及时地说了。不然,蛮麻烦的呀!”含了一颗药,心慌的感觉强多了。倒不是害怕,是对出现这样的情况没有思想准备。停工了这么长的时间,都平安无事,怎么这姓穆的想出这种毒辣的手段来了咧!先是让民工抽上鸦片,再唆使他们在建筑工地上建房子,等到既成事实之后,让刘宗祥去激起民愤。到头来,让刘宗祥既赔钱又丢面子又失名声。刘宗祥即刻就看透了穆勉之的心思。

    “这个穆勉之,我是不是前世就得罪了你!”刘宗祥长叹一声。这是心里有了主意之后的叹息。

    “老赵哇,您家的年纪也一年大似一年,不是我说个么不吉利的话,我们总得有顶手的人哪!这个小吴诚,要说咧,也不小了哇。在您家跟前学了这几年,生意上的名堂,也多少看到了一些。我想让他换个位置,再多一层历练,以后,或许是个人物咧。”

    刘宗祥此言一出,就把今天的谈话,推到很长远的高度。让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刚才还不停地说感激话的吴二苕夫妇,也一脸的严肃。刘老板这样想事情,就不仅是出于对哪个小伢的培养,而是着眼于事业的将来,这就突破了亲亲疏疏的范畴,不在乎哪个感激不感激了。

    “该不会兔死狗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啵?算了,操那多心做么事哦,还不晓得明天天亮,能不能从床上起得来咧。”赵吉夫自然比吴二苕夫妇多一层想法,可说出来的话,仍然围着生意在转──“该把吴诚也喊来的,让他对那一摊子的情况,多出些主意,也是锻炼的意思。”

    “哎,您家这话说得在点。”赵吉夫的话,刘宗祥很赞赏。“在您家手下做事,该您家安排咧,叫不叫他来,由您家说了才算唦。”

    尽管赵吉夫晓得这是场面上的话,却不得不承认,刘宗祥说得既有道理,又有人情味,听起来蛮舒服。

    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刘园后门一带,油菜的顶花还黄灿灿的,躲在黄花底下的菜荚,已经悄悄地鼓绽起身子。在油菜地前头,几株老槐,披一身嫩得近乎透明的叶,叶间垂下几缕白中透绿素洁的花序,使人想到垂髫害羞的少女。

    按刘宗祥的意思,大家都到刘园来聚餐。

    这餐饭,成了对吴诚布置新任务的工作餐。

    “吴诚哪,那片住宅区的工程,就拜托你了咧,你打算么样开始咧?”

    刘宗祥搛了一筷子凉拌枸杞尖,没有送进口里,先过细地欣赏这一筷子绿茵茵的鲜嫩。枸杞尖用开水汆过,还这般绿汪汪的,可见火候掌握得很准。这大概又是秀秀的作品。他把这一筷子绿色送进嘴里,细细地品嚼,像品嚼遥远的回忆。

    “刘老板,您家随么事都在前头做好了,我的事情好办哪,您家。先稳住这些人,以后再慢慢处置。该辞退的辞退,该赶走的赶走,这早晚就先依他们的。好在他们还冇动工盖屋,麻烦还不是很大,不就是一些砖瓦么,反正我们也是需要的,作价买过来就完了。您家说咧?”

    吴诚坐得规规矩矩的,凡是回答刘宗祥的问话,他都要先把筷子放下来。这小伙子的长相,和他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到底是读过几年书,人也懂规矩,说话有条理。

    看刘宗祥考儿子,吴二苕还不怎么在意,芦花就现出一身的激动和不安。她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这阵子越是用不停地忙活掩饰她的激动不安。手脚在忙,眼睛耳朵又不放心儿子这边,行动显得有些磕磕绊绊。

    “管家,您家在忙些么事唦,又不是外头来了个么客人,您家也来坐一下,来唦来唦!”

    还是吴秀秀看出了芦花的情绪。做母亲的,总是把心挂在孩子身上的。

    “吴诚,你也吃唦,菜都冷了。先生哪,培养一个像您家这样的老板出来,也不是像这样一餐饭的工夫就够了的呀!您家也是看准了的唦,我看咧,这伢不错。

    心思活泛,又不失忠厚,正是做生意的料!”

    吴秀秀思念自己的儿子,看刘宗祥一本正经地考人家的儿子,心里无端生出些不舒服。

    穆勉之看着毛芋头的狼狈样子,脸上虽然平和,心里却窝着一团火。

    这个兄弟,这些时总在出麻烦。前几天,被人家搞得人事不知地丢在穆宅的大门口,好容易把他弄醒了,问他到底是么样一回事,他还至今都不肯说。上一回是被别个割了下身,这一回咧,脸上又被刀子划得一塌糊涂!未必又是搞了别个的堂客?不可能哪,老六冇得本钱了哇!眼下咧,像条丧家狗样被刘宗祥工地上的民工赶出来了。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兄弟,您家到底是么样搞的,把那些做小工的家伙都得罪了咧?”

    “哎呀,大哥,您家不晓得,那些婊子养的们,不晓得有几讨人嫌!前些时叫他们快点盖房子,他们就像被人抽了筋样地冇得劲,硬像不是在为他们自己盖房子。现在刘宗祥那个狗日的,一口气把砖咯么事的买过去,那些狗日的,接钱比接菩萨还要快些!老子找他们要钱哪,他们说,您家原先不是说过,这钱不是借的,是送的吗!您家听咯,个狗日的们,简直像是在说梦话!”

    毛芋头脸上的伤口好了,刀口不深,留下的疤也就不是很粗,像被哪个小伢拿支毛笔,用涮笔水在上头胡乱地画了几笔。

    “好了,老六哇,就这样先放一步再说。您家咧,也再莫惹他们了。您家未必还不晓得,这些人杀无肉剐无皮,就剩下一条命,那命又不值钱。算了!”

    穆勉之实在有些烦心。麻烦已经够多的了,自家兄弟,不好说得太重。

    “大哥,我晓得,这些时我身上出的事情多。您家也莫烦。我是想多做点事,将功补过哇!”毛芋头心里一急,说话的声音喑哑。

    “老六哇,兄弟呃,您家莫想得太多了唦。不就是丢了几个钱么!钱是用的水是流的。再说,这钱也不会白丢唦。那些杂种们都上了瘾,怕他们不乖乖地把钱往我们的篓子里头装?算了,您家就莫管这个事了。随便让哪个小兄弟,拿点劣膏子,在工地旁边,搞一间门面,再开一家铺子,要不了两个月,就赚回来了。”

    一得到市面上已经发行“维持券”的消息,穆勉之就晓得,他想在刘宗祥工地上动手脚的打算要落空。只要民工的永久性住房没有建起来,民工们和刘宗祥之间的皮就扯不起来。好在他穆勉之花钱不多,这个回合刘宗祥算是有惊无险,他穆勉之是小输当赢,算打了个平手。

    最让穆勉之发烦的还是钟毓英。昨天就打电话来,要他到刘公馆去。他懒得理,推说忙。这不,又打电话催,说是有蛮要紧的事。

    么事,骚不过的事!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晓得有几骚。么样办咯!老子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唉,老子这一生哪,一是被朋友所累,一是被女人所累!

    看毛芋头走了,一阵疲惫涌上来,穆勉之在椅子上打了老大一个哈欠,胡乱地发起感慨来。

    其实,两次电话都是小梅打来的。在穆勉之看来,小梅就是钟毓英,两个女人没什么区别。去不去呢?看电话打得这么勤,还是去一趟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朝两个伢身上想,算了,能敷衍就敷衍一下吧。

    经过孙厚志的房子,穆勉之的脚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来,朝前走了。对这个最贴心的老五,穆勉之也有点摸不准脉了。原先飞天神王的,是个屁股沾不得板凳的家伙,除了睡瞌睡,从来不落屋不上床的。现如今咧,帮里的事情还是没少做,就是不像原先那样一天到晚泡在山寨里,有时候,临时有点么事,还要派个小兄弟到家里去找。唉,家,家是个么东西咧?是个温柔乡?是个避风港?是个安乐窝?是个陷阱?是个笼头?老五这个几十年不挨女人的硬汉子,居然也有个家了。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咧?真是说不清楚。穆勉之意义不明地摇摇脑壳,朝租界一家卖笑人家走。穆勉之自己也弄不明白,何以在去见钟毓英她们之前,要到婊子行去一趟。

    汉口租界区,操皮肉卖笑生意的勾栏,数法租界最多。

    在距穆勉之洪门山寨不远的巷子里,做这生意的,就有三家。进这里去的,多是穆勉之的弟兄们。也许是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心理左右,附近些地方,穆勉之都没有光顾过。

    刘宗祥的刘公馆附近,是一家档次颇高的去处。

    这家门面没有任何招牌。外国人讲究实惠,不像花楼街一带的烟花脂粉人家,还要挂个什么“倚花楼”、“偎香阁”之类的招牌。都是有鼻子的,闻就是了。臭肉臭鱼吸引苍蝇,也是不要招牌的。这地方,穆勉之也没有进来过,有时路过看到这里迎进送出的,都是些娇滴滴的女娘,土的洋的都有,也就晓得了。

    到目前为止,穆勉之还没有和洋女人厮混的经历。

    接待穆勉之的,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吃这碗饭的女人,都难以看出年龄。这个女人长得也一言难尽。个头和穆勉之差不多了,胸发得极泡酥,腰却只有一掐细。一袭长不长短不短的连衣绸裙,将身段裹出一些起伏来。非土非洋,眼睛大鼻子短,嘴阔唇厚。要是从她脸上单另挑一样出来,只有眼睛还说得过去。但这几样一起摆在她脸上,再在你跟前站着一走动,看着还真舒服。这不是那种让人顿生怜惜呵护之心的舒服。

    穆勉之吸一口气。这是他让自己情绪放松的习惯动作。

    “哦,老子一些时都冇得这样的心思了,今日么样这快就出火了咧!么样回事咧?”对自己的定力,穆勉之还是很有自信的。他对眼下自己的表现不满意。

    “先生,您家是吃花茶,还是?”看来这个女人还是领班的咧,说得一口带京韵的汉口话。

    “到你这里来,未必还有吃素茶的?花茶,上好的。哦,带荤。”穆勉之晓得,在这种场合,做派一定要绝对的大爷。即使你不是大爷,或者刚才还在饭馆里讨口舔盘子,一进这道门槛,你装也要装出大爷的相来。这是世界上最欺穷的地方。穆勉之应答的口气很干脆,口气很冲。他告诉对方,自己不是来这里挨挨擦擦开眼睛荤的,他要真枪真刀见真章,点着最好的婊子玩,外带摆酒席。

    “先生哪,我这里都是好姑娘,都是顶好顶好的姑娘哦!”一听穆勉之的口气,再扫一眼他的衣着,女人脸上身上都散发出热情来。脸上的五官一起展开,腰像风中的柳条样扭摆。

    “都是顶好的?是不是都比你还好些?”看来世界上随么生意,做法都是差不多的。这个行当,也算是零售的做法吧,有顾客到跟前来了,自己主动地介绍货物的品种成色,施展一点自卖自夸的手段。个把妈,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叫么事咧?不好往深处想。穆勉之暗自好笑。

    “先生真会说话!谢谢!”

    噫,真有味。人家说她好看,她还要“谢谢”!要是我们汉口的姑娘婆婆,你要当面说她好看,她肯定骂你是个流氓杂种,不喷一口涎才怪。这里咧,嘿,“谢谢”,几好玩咯。

    “谢么事唦,事情还冇跟你办,谢这么早搞么事?”穆勉之已经彻底放松了。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天下这种把戏,果真都是一样的,只有钱是真东西。无钱真的变假的,有钱假的成真的。

    “先生,您家的意思是?”这个女人的眼睫毛真长,总像是蛮好奇的神态,睫毛眨得菜蝶样地飞,飞又不飞远,就在一对眸子上下撩逗徘徊。

    “不晓得这眼睫毛,是真的还是假的。听说,外国人的东西特别假,有说连洋婊子胸前的那两坨,都有用馍馍做的。眼睫毛长,是蛮有味,只是可惜,把眼珠子糊住了,看不出这女的到底有几大个码子。”在江湖人的“局子”话里,“码子”,即“年纪”之意。

    这女娘把穆勉之的手臂一挽,一阵内容复杂以香为主的风儿拂来,穆勉之的半边身子一酥软,刚冒出的一点遗憾,也就忽略了。

    刘公馆的两个女人,电话三请四催,傍晚时分,精疲力尽的穆勉之才姗姗而来。

    很长时间以来,钟毓英就这样半公开地邀约穆勉之到刘公馆来盘桓。刘公馆的男主人既然把自己的窝彻底忘记了,这个窝也习惯于把他给忘记了。

    在一个容器里,制造真正的真空是件难事,制造高压也不容易,维持和容器外面大体相当的气压,就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了。

    多年来,穆勉之也习惯了在刘公馆这种半客半主的身份,偶尔也和这两个女人,有那么一时半晌的欢洽。时间久了,双方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厌倦敷衍之意,也就不再向对方提多的要求,顺其自然,互不干涉,各行其是,反倒都轻松了很多。

    “有么急事唦,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您家们一天到晚都在快活岭高头快活,就不晓得人家有几忙!”才坐下,刚接过一杯茶,嘴巴还没沾杯子,穆勉之就懒懒散散地抱怨。

    快活岭是汉阳府一处小镇,与柏泉隔汉水而望,离钟毓英娘家不远。只是不晓得,穆勉之说的快活岭,是《水浒》中那处呢,还是钟毓英娘家的这一处。

    刚才和那个不土不洋的大块头妓女,消磨得过于泼辣了一点,没留什么余地,穆勉之浑身有种酣畅后的疲乏。

    “唉,到底是洋街上的婊子,劲口就是不同。就像外国的洋烟,硬是比内地出的叶子冲得多了。隔条田埂子,风俗两个样。别的地方这种院子的婊子,要价稍微高一些的,又是吟诗又是唱歌地吹拉弹唱闹半天,才做那正正经经床上的事。精气神都在溜边干镗的时候磨得差不多了,临到床上干正事,早已是三鼓余勇,强弩之末。这里则大异其趣,就是上楼、上床、上身。“三上”的正经事完了之后,要喝咖啡要打牌,要唱要跳随您家的便。要是您家一个“三上”还意犹未尽,只要您家暗示一下,二度梅三打祝家庄都随您家的意。这晓得有几好!或许,这就是狗日的外国佬们挂在嘴边上的‘自由’啵?这里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荷包暖和。一盘都是一盘的价,各个项目另收费。只要付足了钱,人家绝对听您家的。完事之后,人家总要谦虚地征求意见:“先生,我让您满意了吗?”

    他没有对眼前这两个女人的神态多加注意。

    今天,钟毓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相反,小梅布衣荆钗,一脸戚容。

    “八百年不打照面,一来,就一脸催债人的相,你看你哟──!”钟毓英一走三摇地挨到跟前,拿手绢在他的肩头拂一拂,娇嗔参半。如果不是人到中年而是豆蔻娇娃,如果不是出身名门而是里巷浪娥,钟毓英的顾盼自怜或许还有几分自然。

    “哎呀,人家累死了!有么事快点说!咿──,你么样像死了男人的呀?”

    穆勉之忽然发现小梅眼泪汪汪的。

    得知钟媛媛被捉进去之后,小梅的眼泪就一直没干过。

    “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头掉出来的,就不晓得心疼。怪不得还穿得小姐样,擦得喷喷香!讨人嫌!”穆勉之听明白了,媛媛参加街上抵制日货、反对日本人的游行,被张腊狗的侦缉队捉进去了。他朝钟毓英翻了一眼,来不及骂,就想开了心思──很棘手。这事非得找张腊狗不可。可他以什么身份去找张腊狗呢?一抓进去,张腊狗就肯定晓得抓到了刘宗祥的养女。他穆勉之如果和刘宗祥关系很好,则又当别论,可以扯朋友之间帮忙,先代他来说个人情之类。当然,如果他穆勉之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穿,干脆就承认刘公馆的这两个伢,是穆某人的私伢,张腊狗那杂种,可能会给老子一个面子。可接下来的问题就多了,有很多问题是他穆勉之一时无法解决得了的。就是随么事都不管地捅开了这层纸,对这两个伢,不一定是好事。他们还年轻,路还长得很,不能把上一代人之间的脏东西,转移到他们身上来。

    “你,昌昌的姆妈,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出个面,说动刘宗祥,请他出面,把媛媛保出来。你切莫坐在干坡子高头看笑话,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个把妈的,别的我懒得管,这两个伢的事,既然你们两个都说是老子下的种,就要扎成把,听老子的安排。你么样对刘宗祥说?你是个死脑壳?刘宗祥个把妈,不是总爱标榜自己蛮爱国么!这学生游行,老子晓得,就是针对前些时日本人在汉口游行庆祝么旅顺大连的事。以后?以后再说咧,先把那丫头弄出来,慢慢开导她,年轻人么!”

    穆勉之的武断和命令,让两个女人都珠泪涟涟。

    到处疯跑狂颠,抓了几个学生伢,张腊狗的人累了个半死,汉口仕商人等的反日情绪,一点都没有缓和。

    驻汉口的日本领事,把状子递到了京城,称:汉口人欺日排外,无端殴打日本侨民,肆意砸毁日商店铺,公然鼓动抵制日货,汉口日侨惶惶不可终日,日本在汉资财岌岌乎殆哉!

    日本的兵舰从上海开到了四官殿外下锚,以示威慑。

    北京政府紧急公文到汉,敦促平息事端。

    省城督军府一耙子挖下来,斥责汉口当局办事不力,扬言:如再裹足不前,畏首畏尾,或有姑息放纵情事,定当严加追勘当事者。

    “这不是生意不好怪柜台么!”

    张腊狗好生憋气。

    张腊狗实在不想去捉这些游行的学生伢。不是因为有什么爱国的积极性,或是有什么革命党人的觉悟。他是有他的想法。这些想法又都不好和人交流,只能闷在肚子里──都是些半大不大的伢们,读了几本书,眼睛就长到额壳上,以为自己是天上一半地下全知的了。三不之的到街上游行咯,演讲咯,起个么鬼作用唦?完全可以不消管得。只当是街上经常有点热闹,看热闹又不花钱,有么坏处咧?想一想,这些胎毛都冇褪干净的学生伢们也遭孽,喊咯叫哟,真的搞出点么名堂来了,他们是一点好处也得不到的!老子把这些伢们捉起来,也冇得么好处唦!还要管饭他们吃!有么法子咧,未必还都杀了不成?那可是犯众怒的事咧。前几年,北京的学生也是为大连旅顺的事游行,政府用救火的水龙去冲他们,就是这样犯了众怒的。学生伢哪,历来就和那些穷家帮叫花子一样,是惹不得的。尤其是这学生伢,一颗天不怕地不怕的毛胆子,一张喜欢搁在别人身上的碎嘴巴,哪个在台上都嫌他们,哪个又都不敢轻易地得罪他们。在台上的人,哪个冇得人说咧,随搞点么事,都有人说。无非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罢了。可你要是整了学生伢,台下看热闹的,巴不得你倒台的,伸着颈子等着抢你位置的,当即都会异口同声,给你戴上“毁我民族希望,摧残国家栋梁”的大帽子。只要哪个被戴上这顶帽子,他就莫想在台上再混了。个把妈的,怪不得哟,凡是在台下的,总是在后头鼓着学生伢们出来闹哦!老子才不得上这个当,拼命去捉,到头来,把老子朝前头一推:嘿嗨,这个家伙,就是专门下死手整学生伢的罪魁祸首!那老子算是混转去了。看这个相,这些在台上的家伙,一冇得好德行,二来咧,看看也冇得好长的气数,老子不能做折本的生意。算了,顶多就是叫他们的娘老子拿钱来赎回去算了。这又赚得到几个钱咧?老鼠尾巴高头长疮,硬挤,也只有那一点脓唦。

    只不过是叫他们搭个梯子下台罢咧。就是这样做,也还是要得罪蛮多的人。在汉口,能够把伢们送到这些学校来读书的,多半不是等闲人家咧。

    思前想后,张腊狗喊来了拉眼──“去,给他们看守犯人的说一声,莫为难那些学生伢!么样叫莫为难?你问这清白搞么事唦?你就这样去说,他们那些管犯人的老膏子,都晓得的。个把妈,那几个杂种,在犯人身上占便宜占惯了的,不说,不晓得他们会玩出些么花样来。

    说慢了,男伢们,他们就会去戳屁眼。女学生咧,就更不消说得!么学生伢?你连这都冇搞清白?前两天捉进来的学生伢都不晓得?你不是一起去了的么!你赶快去说,就说是老子的命令,那几个学生伢,是男学生的,只要有一个的屁眼松了,是女学生的,只要有一个破了,老子就把看守胩里的家伙都镟下来,拿去喂狗子!个把妈,这早晚,少给老子惹出大麻烦来!”

    拉眼去了,张腊狗兀自还在那里嘟嘟哝哝。

    近来,烦心的事情太多,汉口侦缉处张腊狗处长,没有多少建功邀赏的积极性。

    张腊狗绝对没有想到,家里有更烦心的事等着他。

    似乎有某种预兆。今天早上一出门,右脚就踢到巷子口的一块半头砖上,把脚趾头踢得生疼。到办公的地方,脱下鞋子来一看,右脚的大趾头都乌青了。还有,自己建的汉口大旅馆,电梯一向都跑得蛮好,今日刚上到半路,就卡住了,上不能上,下也不能下,就那么悬在半天云里,脚趾头又疼,心里又着急,真不是个滋味。

    “个把妈,今天一天真是有鬼啵,一整天,处理事情都很不安心,右眼皮子从早上一直跳到现在!”

    离住的巷子还有老远,张腊狗就看到巷子口堵满了人。稍走近一点,听到人声嘤嘤,像一锅煮透的饺子,咕嘟咕嘟冒泡泡。一阵风扫过来,带起些烟尘,如胡椒面,洒在这沸沸的饺子锅里。

    “个把妈,未必出了么事?肯定是出了么事!”

    一个女人的哭嚎声,定在尖厉的调子上,就是不降下来。哭的人喉咙是憋着的,听的人耳朵也跟着受罪,心里也被揪扯样地觉得憋气。或许,这就是典型的撕心裂肺吧。

    他不相信这个声音是黄素珍的。黄素珍的声音他太熟悉了,而这个声音太凄厉,太怪异,太让人毛骨悚然。但不是黄素珍又是谁呢?未必还有哪个跑到张腊狗家里来哭嚎不成?大家都对着他的家指指戳戳。稍微过细一点听,他终于听出这变异得很厉害的声音,是黄素珍发出来的。

    “完了!个把妈,肯定是出了么大事!不然,她还是蛮讲面子的,么样能让这些不相干的人在门口围着像看猴把戏的咧!”

    张腊狗一激灵,身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回头朝跟在后头的荒货扫了一眼。

    “搞么事,搞么事唦,你们?还不快点散开!”

    荒货也真是个异人,块头一点都不惹人注意,除了腾挪蹿跳拳脚了得枪法奇准之外,喉咙也特洪亮。沉声一吼,很有点所谓狮子吼的效果。

    围在巷子口和门口的人们,一听到这震耳朵的吼叫,再一看铁青着脸的张腊狗,顿时就像见了鬼,呼的一下作了鸟兽散!

    在辨别是不是黄素珍在哭这么短的时间,张腊狗飞快地在脑子里作了多种预测。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为关在牢里学生伢的事着急的大白天里,居然有人到他屋里,把黄素珍的伢偷走了!

    “你,未必是个死人哪!睡着了?睡得这死?人家进来把伢抱起走了都不晓得醒?要是有人来日你咧,你未必也不醒?”

    张腊狗乱骂了一通,发现问题一点也没有解决。回头一想,也怪自己。松懈了,应该派个侦缉队的守在家里才好。这是哪个狗日的咧?胆子还真大,竟然敢在老子的头上做手脚!这个人像是总在跟老子作对的样子,这几年像个鬼魂,总在老子旁边转,总是朝老子最疼的位置下手!他个狗日的在暗处,老子在明处。这才是讨嫌!随便把别的么东西偷走,老子还好想一点咧,偏偏把老子顶舍不得的东西搞走了!

    张腊狗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他很萎顿地歪在那把宽大的太师椅上,陡然显得萎缩了许多,老了许多。

    “处长,您家看叻,这里有一张么事字纸咧!”

    就在张腊狗气急败坏踮起脚叫骂的当口,荒货不动声色地在屋里转悠,像一条搜寻的狗,旮旮旯旯也不放过。他在楼上晃了一下,就到楼下去了。张腊狗只顾着怄气着急,没有注意他的贴身保镖在搞么事。对于荒货,张腊狗一向是很放心的。荒货因此也就有更多自由活动的余地,也更加忠心耿耿。

    张腊狗在楼上,听到荒货在楼下喊。他还没有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荒货人就蹿上楼来了──“处长,您家看唦,看唦──!”

    荒货是个睁眼瞎子,在他看来,他找到的这张纸上,肯定有处长喜欢的信息。他晓得,在认字上,张腊狗也几乎是个睁眼瞎子。就是因为大家基本上都不认得字的原因,在汉口缉处张腊狗处长家里,一般难得见到有字的纸。

    “写的么事呵,拿来,快拿来唦!你看个么事唦──看了跟冇看还不是一样的!

    “听到说有纸条子,像是被人关了开关,黄素珍的哭号声戛然而止,从床上一挺而起,抢在张腊狗的前头从荒货手上把那张纸条夺了过去。也是,如果张腊狗接过去,还是要递给她看。在这一批人里头,黄素珍是“知识分子”。

    盯着纸条子,黄素珍好久好久不动眼珠子。似乎手上拿的不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而是厚厚的一本书,一本内容十分深奥的书。

    这一阵子真安静。

    窗子外头,传来楼下嘤嘤嗡嗡的声音。外头是靠花楼街尾的一段,是以买卖吃喝用度为主的去处。柴米油盐酱醋茶,交易的讨价还价声,远远近近,掺杂糅合,有序而无序,杂乱而又有层次。当然,进到张腊狗耳朵里的,更多的是对他所居住的这栋楼发生事件的议论声──“呃,伙计,么样,人哪,还是要多做点好事吧,您家看……”

    “个把妈,恶人只有天报应!伙计,汉口的强偷拐是蛮拐的,也还是有个把做得清爽的强偷哇,您家说咧?”

    “那是,那是,要恨,老子们也只能闷在心里恨,冇得板眼做这种解气的事情。”

    看到张腊狗脸上红白不定,荒货随手把窗户关上了。

    “呃,我说,你到底看不看得清白哟?一点鬼字,么样看这半天唦?”

    荒货关窗户的声音,把张腊狗从尴尬和愤怒中解脱出来。他很清楚地注意到黄素珍的脸上,表情变化太不可捉摸。

    “你自己去看,自己去看唦!”黄素珍似乎没有了多少悲伤。仿佛刚才撕心裂肺哭嚎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老子看?老子要是花一些钱,到那个么鬼学堂里去混一些时,还要你看?快点!”眼下张腊狗关心的,似乎也不在那张纸上头了。他对黄素珍变幻莫测的表情更感兴趣。个把妈的,冇看这张鸡巴条子,哭得像死了娘老子样的,看了倒不哭也不嚎了!

    “上头就写了两句搞不清白是么意思的话,”黄素珍把头发一抹,一甩,像是刚在理发师手上做了发型。“你听唦:‘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的还把我,你的还把你’。就是这……我的个伢咯──!”

    说到后来,黄素珍突然又嚎起来。就像大六月的热天,突然来了阵不大不小的冰雹,乒乒乓乓,虽然让人吃了一惊,自己却很快就化了,显得很是无趣。

    “刚才哭嚎了这老半天,也冇抹头发,现在伢也还是冇得下落,她倒抹起头发来了。狗婆娘!”张腊狗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只是盯着黄素珍这些不合适宜的附加动作,百思不得其解。

    西斜的阳光从屋外头那棵歪脑壳枸树的叶缝中漏下来,穿过窗户,划出一道箭头样的光柱。光柱中,混在扬尘里乱窜着一些虫蠓样的东西,内容很是复杂。光柱外头反倒显得很平和。

    虫豸世界和人间也许一般无二,越是光明的地方越是肮脏,越是有亮光的地方越是拥挤。

    光柱最终落脚在一张油亮的桌子上。王利发的抹布,在光柱投射处反复地抹,直到抹出油漆的本色来。

    “我说当家的,您家就不怕把桌子抹穿了?我看您家抹了这半天,抹布连位置都冇移咧──么样,那块位置有狗屎?”

    王玉霞从灶间探出头来,带玩带笑地挖苦她的男人。

    “真怪咧,就这块位置,您家看唦,刚把抹布拿起来,当时就又落下一层灰!真是邪得很咧,莫不是这条光里头包的都是灰啵?”

    王利发顺着光柱朝上望,枸树歪头扭颈地站着,无聊无绪的,阔大的叶子好半天也懒得动一下。

    枸树是顶贱的树,种子落地即生根,即使墙缝砖旮旯,它也能把根扎住,长得飞快,只要一两年,就把墙缝绷得老大,伸出成人手臂粗细的树干来。这树长得块,材质就松,也招虫,总是被不晓得是些么虫子,钻蛀出百孔千眼,居然还能披一身毛茸茸的阔叶,蛮自得的样子。就像一个受尽折磨的穷家汉,粗砺的饮食,倒也安贫乐道一派祥和。

    “这棵树,又冇得哪个栽它,不知不觉,就长得比屋还高了!”

    没看出什么名堂,王利发顺手摸摸脑壳。脑壳上基本上没有头发了。他心里刚升起一丝惆怅,马上又自己化解了。这颗脑壳,打从年轻的时候起,头发就没长满过。不怪庄稼不好,只怪地气不对头。管他的呢,老子总还算是有运气的。运气不在脑壳上。王利发朝灶间瞄了一眼,脸上溢出满意的笑来。

    “呃,呃!兄弟呀,您家么样讨饭还抱个伢出来咧……只有……”王利发想说,只有女叫花子,才拖儿带女出来讨饭,哪有男将这样子的咧。可是,话在半路上咽回去了。

    “哎呀,兄弟呀,真是稀客咧!刚才冇看出来,您家莫怪……噫──?您家,么样咧,您家几时添了丁咧?酒也不请我这个老拐子喝一杯!弟媳妇咧?么样叫您家抱伢咧?”到底是日子过得比先前好多了,身上已经有些肉了的王利发,嘴巴里的话也比往日多得多了。

    “哎呀,当家的呀,您家哪来的这么多话哟!快点,快点,让空空兄弟进来!”

    王玉霞从灶间冲出来,麻利地接过小空空手上的孩子,又一阵风样地进到屋里。

    “哦呀呀,我的个老娘噢,这是演的哪一出呀?”

    王利发呆在店堂里,抹布下意识地伸出去抹,一看,那根挟裹着蛮多肮脏东西的光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了。

    “哦,小山这小狗日的,慌慌张张从广州跑回来,原来,是在外头下了野种,长出秧子来了哇!咿──?不对呀,这小狗日的,么样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去咧?这小空空一露面,总是跟个“偷”字联着的──冇偷他出个么面咧?”

    虽然是一家人,但王利发对王玉霞母子俩之间的事,绝对的不掺和。他知足,也自觉。

    陆小山的确回来好几天了。

    本来,他已经很安心地待在广州了。凭他在汉口支持革命党的功劳,和他在汉口做生意的掩护,上头决定他不留在军队里头,还是派他回汉口来。广州方面说得很清楚,国民党汉口党部,就建在他的咖啡馆里,暂时就由他来领导。对他的任务,也交代得很明白:低姿态,少出头,广联络,勤发展。以生意人出头露面以观变化,迎接革命高潮的到来。

    对这些指示,陆小山听进去了,但听得心不在焉。他总是想,我,陆小山,为报父仇多次铤而走险的人,怎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成了职业革命党的咧?时世造英雄,我是英雄么?革命党是英雄么?看来,国民党还是可以成气候的。在广州,国民党,真是人多势大咧──就连么共产党这些外国传进来的党,也聚在我们国民党的旗子底下咧。好哇,走着看吧!就像吃甘蔗,吃一截,削一截,要是吃到虫眼子,再丢手也不迟。

    当王玉霞兴冲冲地抱着伢进来的时候,陆小山只是朝他的姆妈看了一眼,至于姆妈怀里的伢,他没有看的意思。

    陆小山一点都不想要伢。尽管他晓得,他的确是这个伢的爹。

    哪里不能下种?哪里不能长庄稼呢?种多的是!要是张腊狗不把这个伢当回事,不是这样巴心巴肝地疼爱,我陆小山才不会把伢弄回来呢!我就是要让张腊狗不舒服!

    他把黄素珍引得吸鸦片成了瘾,原以为张腊狗会不舒服。哪晓得张腊狗竟然还自己买上好的鸦片给黄素珍抽。他原以为,晓得自己婆娘的肚子里怀了别个的种,张腊狗会不舒服,哪晓得,张腊狗蛮认真地把假的当真的,不但没有不舒服,还暗地为借了个种而舒服得不得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陆小山很是想不通,张腊狗,怎么就没有一般男人应该有的忌讳呢?

    他陆小山不想要伢是一回事,他的娘是不是喜欢有个孙子抱一抱,又是一回事。

    不管自己家里的人是怎么个态度,这桩事,总是陆小山请小空空做的,他理所当然应该感谢人家。看着母亲哼哼呀呀对怀里的伢疼爱不已的样子,陆小山晓得,要母亲来弄酒菜招待小空空,是不可能的了。小空空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是一方穷家帮的头儿咧。

    “叔哇,麻烦您家搞两个菜,我们一起喝两口哇!”

    陆小山出来,请求王利发的支援。

    “嗨,早都弄好了哇,我的小爹!我晓得,您家们在里头随么样谈,肚子总谈不饱的。哎呀,大兄弟,我们好一些时冇在一起喝了咧──来,您家坐!么菜?嗨,今日还真有点好东西咧,红烧狗肉!不怕您家笑话,我连狗鞭都冇单另拿出来,一起烧到锅里了。对,就是,就是,就是那根弯揪揪的!”

    “哎哟,王家的哥,您家真是钻到我的心里去了哇!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

    有人说,热天不能吃狗肉。屁话!只要是肉,一年四季都吃得!”

    小空空已经来不及多说了,也不要筷子,就用爹娘为他配备的五爪金龙,抓起王利发介绍的那根东西,毫不犹豫地朝嘴里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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