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早晨,马师母和儿媳妇去开店门,发现店里出了事。
店堂内涌出一股污浊的怪味,模特儿都衣冠不整,歪歪斜斜挤在一个角落里。他们一眼看见收银台上睡着个老头,嘴里打着响亮的呼噜。老头的身上盖了两件呢子大衣,脚上搭了一件羊毛衫,脑袋下枕着一个绣花靠垫,都是店里的货品,柜台下面还放着一双老式的布鞋,布鞋边摆着一只老式的搪瓷夜壶,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们认出来,那是祖父,久违的祖父回来了。
婆媳俩此起彼伏地惊叫着,仔细一看,店堂与保润家竟然打通了,原本封死的一道暗门被凿开了一个大洞,从时装店这一侧探头出去,可以看见保润家的家具杂物了。儿媳妇吓得跑出了店堂,马师母又气又急,对着那个洞口大叫起来,保润他妈快来,你快来看看吧,这算怎么一出戏,恶心死人啦。洞口那边没有回应。保润的母亲一定留宿医院了。马师母的叫嚷只惊动了一只老鼠,那老鼠身形硕大,它从厨房窜出来,钻到碗橱下面去了。
祖父闻声坐了起来,他的头发长得像个野人,眼窝深陷,眼角上沾满了眼屎,木然地瞪着马师母,你是谁?你不是马家的媳妇吗,跑到我房间里干什么?两件呢子大衣从祖父身上慢慢塌落,祖父出逃者的身份也得以清晰地鉴定,他还穿着井亭医院的蓝白条睡衣,手腕上拴着一个红色的号牌,9—17。有一股又酸又馊的怪味从祖父身上散开来,悠悠地荡漾在店堂里。
马师母镇定下来,急着去捡地上的时装,差点撞翻了搪瓷夜壶,她气昏了头,指着暗门上的那个洞,对着祖父嚷嚷,钻回去,快钻回去,这不是你的房间了!
祖父不愿意听从马师母的指挥,坐在柜台上缓缓地环视着店堂,哪来这么多衣服?我的床呢?我的柜子呢?我的照片呢?马师母说,没有了没有了,这儿早不是你房间了。她试图把他从柜台上拉下来,拉不下来,他瘦弱的身体里残存的力气,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我的大床呢?祖父说,那么大一张床,你们把床搬到哪儿去了?马师母说,这里没有你的床了,你的床在井亭医院。祖父茫然四顾,那人呢?保润呢,我儿子呢,保润他妈呢?马师母不知如何应付,又兼在气头上,便尖声喊道,不在不在都不在!她一喊,店堂里响起了一阵回声,不在。不在。都不在。那回声把马师母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有回声呢?她瞥一眼暗门上的洞口,正有一团凄凉的寒气从保润家那侧渗透过来,流淌在她的脚下,像一股隐形的不祥的洪水。她突然怕了,跑到店外对儿媳妇喊,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叫人,把你公公叫来,把老大老二都叫来!
很快马师傅带着两个儿子赶来了。男人们毕竟有力气,处理突发事件也要冷静一些。他们把祖父从收银台上架下来,顺势给他穿好了鞋子。大儿子吸紧了鼻子说,老头的脚好臭,起码一个月没洗了。小儿子说,不是脚臭,好像是裤子臭,他的裤子后面是什么?不会是屎斑吧?马师傅批评儿子们说,别嫌弃人家,谁都有老的一天,你们到时说不定比他还要臭。
祖父还记得马师傅的乳名,用手指戳他的肩膀,你不是马家小八子吗,大清早的,你们怎么一齐跑到我家来呢?我们家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马师傅把祖父安置在椅子上,叹息道,保润他爷爷,让我跟你说什么好?你不好好地呆在井亭医院,跑回来干什么?你好大的本事啊,井亭医院七岗八哨的,你怎么跑回来的?祖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狡黠之色,竖起三根手指说,三十块,我花了三十块钱。马师傅追问,花了三十块,买通的门卫?祖父忽然意识到什么,抿着嘴唇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把老王卖了,下次就不方便了。马师傅的两个儿子这时都笑起来,大儿子说,谁说他的魂丢了?没丢干净呢,他还知道贿赂,还知道搞不正之风。小儿子好奇地摸了一下祖父的后脑勺,说,他的魂说不定真的回来了?井亭医院那么远的路呢,还是深更半夜,否则,他怎么找得到家?
马师母已经把祖父的夜壶送到了洞口那侧,嘴里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按照她的主张,夜壶塞回去之后就轮到人了,祖父是从洞口钻过来的,理应把他从洞口送回去。马师傅过去研究墙上的洞,不禁感叹了一声,这老头,不愧天下第一锹啊!挖地挖得好,挖墙也挖得好,你们看这洞,挖得多整齐多实惠,正好一个脑袋过来,一个肩膀过来,一锹也没多挖呢。
单单从技术上看,把祖父塞回去是可行的,但马师傅不同意老婆的妇人之见,他认为祖父再疯也算长辈,把一个长辈如此塞进洞里了事,不仅草率,而且不近人情。他和儿子媳妇们商量,这一次,必须替保润家分忧了,他们要亲自把祖父送回到井亭医院去。马师母后来被说服了,跑出去给祖父买了大饼油条,说,好人做到底,他好歹回家一趟,让他吃饱了肚子再走。
鲍三大的黄鱼车很快停在了时装店门外,人也等在车上了。无奈祖父狼吞虎咽地吃了人家的早餐,却不肯配合人家的善行,他抱住一个塑料模特儿往地上一躺,像一个小孩一样耍起了赖皮,我哪儿也不去,我回来过节的,祖父说,你们不知道明天是五一劳动节吗?是劳动人民的节日,我要过节。
对待这么一个老人,不宜过分使用武力,大家都手足无措,犯难地看着一家之主。马师傅一时也没有主张,拉着祖父的手,无意中碰到那个井亭医院的号牌,9——17,一低头,马师傅注意到祖父枯皱的手腕皮肤,镌刻着一道深深的暗红色的绳痕。马师傅忽发灵感,想起保润的绳子,眼睛顿时亮了。找绳子,绳子!他打开柜台门,找到了一卷尼龙绳子,绑绑看,我们也来绑绑看,听说他看见绳子就听话,我们也来试一试。
绳子果然是灵验的。店堂里的人记得非常清楚,马师傅手里的尼龙绳在祖父的手腕上只绕了一下,一下,就像念出某种神奇的魔咒,老人身子一颤,头一昂,立刻驯顺地站了起来,他说,松一点,要民主结,我要民主结。
开始听不清楚他的要求,后来闹明白了,他要捆一种叫做民主结的花样。大家都缺乏捆绑经验,讨论了半天,谁也不清楚民主结是怎么捆的,凭着对字义的推测,这种绳结应该比较宽松。马师傅说,好,保润爷爷,这要求不过分的,就给你捆个民主结,你这把年纪了,我们也不忍心给你法制结。父子三人七手八脚的,总算在祖父身上捆出一个想象中的民主结,虽不好看,但松紧适度。一家人带着胜利的喜悦,簇拥着祖父走出店堂,登上了鲍三大的黄鱼车。
鲍三大的黄鱼车在香椿树街上总是威风凛凛的,臭带鱼来了,让开,让开!伴随着他洪亮急迫的喊叫,路人只好纷纷让路,平时总有人对他缺乏尊重,鲍三大,你去充军吗?鲍三大你到殡仪馆拉尸啊?那天的情形有所不同,没有人骂鲍三大,人们发现黄鱼车上的乘客阵容太奇怪,马家父子大家都认识,那个五花大绑面容枯槁的老头,几乎没有人能认出来了。很多人问,你们从哪儿绑了个糟老头啊?那么把年纪做了什么坏事?鲍三大卖弄嘴皮子道,你们太幼稚了,做坏事的不一定绑着,绑着的不一定做了坏事,懂不懂啊?马师傅是正经人,怕别人误会,指指祖父,又指指自己的脑门,是保润的爷爷啊,他从井亭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们要把他送回去。
被捆绑的祖父面带微笑,显得很慈祥。
他被马家父子搀扶着,端坐在黄鱼车上。从正面看,他的身上有绳子紊乱地穿越,像一名老迈的逃犯,马家父子像他的押解员,再看他的背影,那背影透露着德高望重的气息,像一名游子归乡的贵宾,马家父子像是他的随从和跟班了。祖父对香椿树街的记忆零乱而细密,有着时间的筛选,他只认识三十年以上的邻居熟人。春耕的母亲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还按照多年前的老规矩,喊她新嫂嫂,新嫂嫂,吃过饭了吗?可惜新嫂嫂不认识他了,她用手搭着前额打量黄鱼车,说,这是哪一位啊?还叫我新嫂嫂呢,马上都要去火葬场罗。路过公共浴室的时候,正好遇见浴室开门,老锅炉工廖师傅在卷门帘,祖父还记得向廖师傅打听浴池的水温,廖师傅,今天池子水烫不烫?廖师傅正在闹什么情绪,大声说,不烫,上面说要节约能源,不让烧烫,只有温吞水,你们爱洗不洗!后来黄鱼车经过北门桥头,桥上站了一堆少年,不知为什么在起哄,打打闹闹的,还有人对着黄鱼车打唿哨。祖父忽然想起了保润,情绪开始波动,保润呢?他瞪着眼睛问马师傅,保润去哪儿了?我家保润到底跑哪儿去了?
马师傅对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说,你家保润出远门了,你家保润去旅游了。
看祖父疑惑的表情,旅游的说法他并不相信。保润,保润,你野到哪儿去了?你丢下我不管,以后要后悔的!他开始躁动,不停地向着街道两侧东张西望,有几次他企图站起来,都被马家父子按住了,黄鱼车不停地摇晃,鲍三大的骑行难度陡然增加,他在前面责怪马师傅父子,你们人道主义搞多了,要让他听话,民主结怎么管用?要搞就搞法制结,绑紧一点,再紧一点!
马师傅父子一起动手,重新调整了绳结的力度。鲍三大的策略果然见效,好言相劝,比不上绳子发言,捆绑对于祖父的化学作用是很明显的,捆得越紧,绑得越密,那个身体就越驯顺。马家父子都是捆绑的新手,只能在实践中探索捆绑的艺术,他们试着加大力度,尽可能地利用长度,把尼龙绳的多余部分一起拴在祖父的膝盖上,这样的探索很快成功了,老人下肢的骚乱骤然停歇,整个枯枝般僵硬的身体渐渐归于柔软。这不是民主结,是个乱结啊,我要民主结!尽管祖父嘴里还在抗议,人总算安静了下来。马师傅端详着自己无意中创造的绳结,觉得它又怪异又可靠,随口问儿子,这应该叫个什么结?儿子们说,我们哪儿知道?这要问保润,他才是专家。鲍三大回过头匆匆扫了一眼,你们不看报不学习,就是没文化,起名字要配合形势的,叫个安定结,多好。
有了那个安定结,祖父确实就安定了。
后来黄鱼车经过护城河上的立体交叉桥工地,四周人山人海,一片繁忙的建设景象,祖父阴郁的面孔上泛起了明亮的微笑,车上四个人清晰地听见了他的感慨,祖父说,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