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才放假,出版社里已冷清了许多。小西送走了一个来谈稿子的作者,上电梯,出电梯,在电梯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向东头她的办公室去,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去。三编室在西头。何建国打电话来说晚上要请她吃大餐,在家里,看来是内疚了,想做点补偿。于是,她想到了简佳。她一直想跟简佳谈谈,一直没有由头。这似乎可以做一个由头,请她去家里吃何建国做的大餐。
小西边向简佳办公室走边琢磨措辞。简佳非常爱吃何建国做的菜,但肯定也不会为了顿菜就跟她走跟她冰释前嫌。这次这事儿闹到这个地步有点出乎意料,她没料到简佳为此能做出这么大动作,调离六编室,辞去副主任职务。不过替她想想也是,你坚决反对让人家做你的弟媳妇,明摆着嫌弃,你嫌弃人家,人家还要跟你抬头不见低头见,岂不别扭?可是她可以跟她说嘛,说了,她调走,无官一身轻,调哪都是编辑,没什么损失,而简佳这一调,从副主任到普通编辑,一月得损失一千多块钱呢!等于是说,小西让人家损失的这笔钱,这是一个多大的人情多大的负担?这还都在其次,关键的是,小西从此就算是失去了简佳这个朋友。从前,她一有了什么事,就想跟简佳说说,哪怕解决不了问题,说说也是好的。比如,何建国让她跟他回家过年,要是过去,至少,简佳会陪她去超市帮她买东西,那样,那个枯燥的过程就会变成一个娱乐的过程。两个人在一起逛商店不仅有意思,还可以顺便,把何建国和何建国家控诉一番嘲笑一番发泄一番。现在统统没可能了。小西朋友不多,事实上,每个人严格意义上的朋友都不多,那种不是在生活上互通有无,而是能在心灵上对话、能满足精神需要高层次的朋友,不多,不会多,正所谓,人生难得一知己。简佳于小西,就属这种“高层次”意义上的朋友。这下子,十几年的朋友,从少女时期到现在的朋友,就这么没了。这里面当然有着很多的误会,需要沟通。当两个朋友闹矛盾时,谁更不幸一些谁的主动权就更大一些。在这次矛盾中,简佳工作上,失去了副主任的位置,感情上,失去了所喜欢的人,这眼看到春节了,形单影只孤独一人,明摆着比小西不幸,不幸得多。小西做主动和解姿态,是必然也是应该的。于是小西决定在走前,去何建国家前,跟简佳好好谈谈。小西走着,突然就有了主意。就说何建国的大餐是专为简佳预备的。人家专为她做饭请她去,她再拿捏不去,就未免矫情了。而简佳,不是一个矫情的人。这么想着,心里就有点底了,向三编室走的脚步一下子轻快了许多。
简佳一个人坐在三编室办公室向窗外看。街对面是一座大型购物中心。圣诞节打出“喜迎圣诞全场八折起”的广告,后来“圣诞”俩字换成“元旦”,在“八折”后面加上个孔武有力的惊叹号,就算是“喜迎元旦”了。元旦规格不如圣诞。再后来,元旦过了,又换成喜迎“春节”,那个惊叹号也变成了一长串儿。店家大概以为,惊叹号要是像省略号那么使,就能带来一串儿接一串儿的惊喜吧。
对于简佳来说,春节是一个残酷的节日,它把她的孤独她的不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她没处躲没处藏。家不能回,因那已经不仅仅是父亲的家,还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及他们孩子的家。现在,他们的孩子就住在简佳过去的房间里。简佳回去,得在客厅里搭床。到时她累,父亲和人家也累。从前春节,她好歹有刘凯瑞,虽不能陪她,精神感情上总有归宿,更不用说他还可以出钱安排她去国外,也是种补偿。前段时间,她也曾热切期盼过今年的春节来着,和小航一块儿热烈地期盼,商量着如何一块儿利用、过好这七天的长假,说了好多好多的具体细节。聊起来才知道,小航对春节也有着与她相似的感受,虽说他父母双全,但对一个二十六七的男孩子来说,父母的家,严格意义上讲,已不能算是他的家了。他应当有属于自己的家。平时有工作有朋友不觉什么,一到春节,工作、朋友全部消失,使他痛彻感受到一种只身于世的孤独。她和小航真的有很多共同之处呢,惜乎,他们俩没有可能。
为了阻止小航跟她,小西妈甚至出面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为此专门把她请到了家里,当着小航的面。可真是煞费了苦心。当着小航的面给她介绍男朋友就是要断了她的念想,断了她的念想就是断了小航的后路。她们的那次安排,每一个细节,每句话,都有所指,有所暗示。比如,小西妈问简佳今年多大了,简佳说了她多大了,小西就说,嫁人得趁早,年龄是个宝——这是在提醒她,她比小航大这个现实。小西妈给她介绍的是她医院的骨科医生,当时她们坐在客厅里,电视机是开着的,电视里S.AR……你是我生命中超级闪亮的那颗星,你是我惟一的崇拜惟一的爱我愿意为你做一切。……”这时顾小西摸过遥控器,叭,关了电视,边道:“谁是谁的惟一啊?那就是恋爱时说的胡话!”这是在提醒她:不要以为爱情真的能战胜一切。而后小西妈开始说那个骨科医生。这时简佳用余光看小航。小航谁也不看,专心致志削一个梨,让简佳失望。骨科医生是个博士,比她大十五岁,离婚无子女。顾小西大概怕她不高兴,说不能找一个没结过婚的啊?她出于礼貌,道,她都这么大了,男的再大上几岁,没结过婚的就很少了。这时一直沉默的小航开口了:“为什么男的非要大上几岁?”小西白他一眼:“没什么为什么,约定俗成。妈您接着说!”小西妈说:“那人业务很好,工作认真负责……”这时小西又说——天真无邪地——说:“妈人简佳是找老公又不是招聘医生!您得先跟人说说他收入多少有无车房父母如何性格怎样!……”简佳打断了她的装腔作势,直截了当道:“我就是觉着年龄上,大得多了一点儿!”小西说:“男的比女的大多一点儿,没关系。没看都有大五十多的嘛!”小航说了:“女的比男的大一点儿,也没关系!”小西说:“说是这么说!”小航说:“事实也如此!像罗莎琳、杜拉斯、勃朗宁夫人,有的比男的大得还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大十几二十几岁!”小西说:“您说的这几位都是外国人吧?咱这是中国,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中国兴的是男大女小,八十多的男的都可以找二十多的女的,倒过头来你试试?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简佳感谢小航的未保持沉默,感谢他肯当着她的面与她们抗争,但还是不能不觉着尴尬还是有一点儿坐不住,于是起身告辞,于是小航提出来送。那时天已黑了,还刮着大风,顾家人不能反对又不愿同意。这当口小西说了,她也一块儿去,去送她。于是,三人行。上车后,顾小西坐副座,简佳坐后座,一路无话,车内弥漫着难言的微妙。送走简佳后,姐弟俩往回返——以下的情景都是后来小航转述给简佳的——顾小西开口了:“小航,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女的比男的大没关系……”
“有什么关系吗?”
“你要是泛指的话,就没什么关系!”
“我说呢!您是不是就为这个,非要跟我一块儿来送她啊?”
“是。”
“我要是真的有这想法,您想您这么着就能拦得住吗?”
“小航,别胡闹啊!我可跟你说,简佳可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到时候你想分手就分手,你无所谓,可她不能再受到伤害!”小航没做任何解释。小西停了一下,苦口婆心:“她是漂亮,确实漂亮,连我一个同性都喜欢她喜欢跟她一块儿出去,身边能有这么一漂亮朋友心里真是自豪何况是你?我理解你。我的意见,交个普通朋友,一块儿玩玩,可以;来真的,不行!”小航仍是不说话。小西推小航一把:“你还是真的啊!”
“姐你别乱动啊我这正开车呢!”
小西真急了:“跟你说小航,简佳心里根本就没有忘掉刘凯瑞,要不就她现在这个条件,想嫁怎么嫁不掉?”小航一怔,小西当然注意到了那“一怔”,再接再厉:“你是有很多刘凯瑞所不及的地方,啊,年轻,健康,阳光——但是,但是你能保证自己能有刘凯瑞那样的未来吗?说了归齐,女人更看重的,还是男人的事业。”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有事业?”
“我的意思是,防患于未然,要找,就找一个能跟自己同甘共苦的!”
“我感觉简佳是一个可以共苦的人。她要是只图刘凯瑞的财,不会把汽车房子都还他。”
“你傻啊你!那恰恰证明她心里对他还抱有希望!真夫妻离婚,都还得分房子分地,她倒好,不仅不分,到手的还主动还回去,为什么?……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小航,要是刘凯瑞肯跟她结婚,简佳能立马回头,他们俩根本就没断干净!你这个时候掺和进来,到时候受伤的是谁?你自己想吧!”
“你就是心理阴暗!”
“我这是头脑清楚!说实在的,别说简佳,叫我我也得这么干,因为,惟此,我无法证明我对你的真爱!小航,你和简佳现在是在玩火。你没女朋友,形单影只。她失了恋,孤枕难眠。都想找个人来陪,你们这叫什么?叫饮鸩止渴!你说说你,渴了不去找水,喝敌敌畏!虽然解了一时之渴,等药性发作,你们俩都得歇菜!”小航只是一声不响。小西急道:“跟你说小航,咱妈心脏可是不好!你爱喝啥解渴我不管,但咱妈那边,你不能不想!”
回到家时,妈妈正在接电话,放下电话后姐弟俩进门,妈妈对小航说正好你回来了跟你说说,一个阿姨打电话给你介绍了一个女孩儿——没容妈妈说完顾小西冷冷插道:“多大的女孩儿?”二十二。“太年轻了!小航喜欢老大姐型!”
小航没说话,进了自己屋,砰地关了门。小西妈叹了口气,小西说:“没事别理他!”又说,“妈那个骨科医生你帮简佳抓抓紧啊!对了,简佳跟刘凯瑞的事别跟人家说,说了人家肯定不干!”
正在看报的小西爸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在和刘凯瑞的事情上,简佳是有错误,知错——”
“——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但是,爸,如果有人把这位‘好同志’介绍给您的儿子给您当儿媳妇,您会怎么想?……不能接受是吧?……爸,人哪,得将心比心!”
这时小航房间门“哗”地开了,小航出现在门口,指着小西的鼻子道:“顾小西!我不理你你别没完没了啊!”
姐弟二人旋即大吵。父母不用说,站在了姐姐那边……
那天的经历以及小航转述的其后的事情,使简佳终于以切身体会明白了那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婚姻绝不单纯是两个人的事情。她对小航的爱并没有动摇没有变,但同时也清楚意识到,小航家人对儿子这件事情的态度也不会动摇绝不会变。就算小航肯为她舍弃家人,但是,如是,他们会幸福吗?不会的。权衡之后,她只能选择放弃。
决定离开小航的同时,简佳决定调离六编室。她做不到在这之后还要日日面对顾小航的姐姐顾小西,那对她是一个痛苦的折磨。三编室有副主任,没关系,她做她的编辑好了;三编室的美妇主任是个出名的苛刻之人,没关系,只要她本本分分做好她的工作,她再苛刻又能把她怎样?
小西推开三编室虚掩的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窗外发愣的简佳。她更瘦了,侧面看,瘦成了薄薄的一片。在心里轻轻叹口气,走了过去。
“简佳。”简佳回过头来,客气地笑笑,不答,不问。小西只好硬着头皮道:“你晚上有安排吗?”
“你有什么事?”
小西想了想,先没说请简佳吃饭的事,先道:“春节,我得去何建国家。”声音沉痛。安慰别人的最好办法,是向别人诉说自己的不幸,不料简佳只是点了点头没一点表示。小西又道,“你春节怎么过?”
“值班。”
小西倒吸口气。春节值班,那就意味着,整个春节的七天里,她一个人守在这栋空空的楼里。“唉,都不容易。简佳,你将来结婚一定得接受我的教训,首先一条,那人至少得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本意是想说句俏皮话调节一下屋里的沉闷气氛,不料简佳脸反而板了起来,正色道:“小西,我和小航已断了这你知道!”居然把小西的俏皮话当成了某种暗示。
小西叹口气,决定直着把正事说了,否则,以她们现在这种关系,一句话说不到点儿上,都容易产生误会。
“简佳,晚上你要是没什么安排,去我家好不好?”紧接着补充解释,“我自己家。何建国让我请你去的,说是他做菜,请我们吃大餐,在家里!……他已经开始准备了。”
简佳眯起眼睛:“他为什么要请我?”
小西愣了愣:“当然是为了我们。……简佳,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
简佳摆手打断她:“我们之间没误会!”
小西满肚子话一下子涌到嘴边,没误会?太有误会了!说近的,她和小航,就算小西不反对,小西支持,他们就能成吗?到最后一刻,还得散!她爸妈绝不会同意。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西等于是帮了简佳,否则到最后再散,耽误了时间不说——她一个女的三十多了哪里还耽误得起。——感情上更痛苦。说远的,那次开会时她给简佳的所谓“难堪”,真不是对简佳,她那次是自己心里、自己家里有事,她那次为何建国的事几乎整夜没睡,她当时的心根本就不在办公室里!……在她这些话几乎脱口而出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何建国打来的,又就晚上的“大餐”再次叮嘱了她一番。告诉她无论如何要回家吃,而且,什么都不要买。她没在电话中跟何建国说要请简佳去的事,基于这样的考虑:一是到目前为止她不能确定简佳是不是去;二是没法说。简佳就在旁边,她若说简佳要去岂不等于拆穿了“大餐”是专为简佳准备的谎言?再说也用不着跟何建国说,他做菜的质量,是有保障的。简佳去,真就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在跟何建国通话时,小西就做了决定,所有的话,回家去说。在餐桌旁,在浓浓的菜肴香味和浓浓的家庭氛围中说;在办公室这样的环境里,很难推心置腹不说,还容易激发出对立、对抗情绪。收起电话后她对简佳笑笑说:“何建国。又来问了,问你到底能不能去。他都做好准备了,让我什么都不要买,让你一定要去。”
简佳心里一阵感动。为何建国对小西的那份感情感动。他何建国请她吃饭是为什么,为小西。没准儿,这也可能就是小西跟他的交换条件呢,否则,她就不跟他回何家村去。同时由此,也可以看出小西对她的诚意。就是说,她去不去,已不是她自己的事了,还关乎到别人。更同时,抛开那一切的请客背景,简佳是多么渴望能在家里头吃一顿家常菜啊!自从跟小航断了同时也跟小西断了后,她晚上可去的地儿就很少了,临近年根儿,干脆就没什么地儿可以去了。这时听小西又说:“去吧,啊,简佳?”声音中透着恳求。于是,简佳点了点头。小西如释重负,同时叮嘱:“中午咱俩就别吃饭了啊,省着点胃,晚上吃大餐。”简佳又点了点头,这后一点,根本就用不着小西嘱咐。简佳对美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甚。
这天下午,两个人在各自办公室里都工作到很晚,一是确实有很多事情,想在节前处理完了过节时心情轻松一点儿,二是不约而同惦着晚上的“大餐”,晚点回去,踩着点回去,回到家里,面前就是一桌子丰盛的佳肴!
何建国一个人在家准备“大餐”。所谓大餐,是他日前陪客户吃饭打包回来的剩菜。他知道小西反对吃剩菜,本来也没打算让她吃,想一个人慢慢吃掉算了。但考虑到马上要回家过年一个人吃不完,才决定叫小西一块儿吃的。要不吃不完倒了岂不浪费?都是些好东西。把菜一一装盘,在微波炉里热透。一条鱼吃得只剩下半面身子,用两双筷子小心地把有肉的那一面翻过来朝上,看上去很好。端着放微波炉里转——这是最后一盘菜了——正转着,门开,小西和简佳到,说踩着饭点到就踩着饭点到!看到小西身后的简佳,何建国愣住。但是那二人谁也没注意到他的情绪,一拥而去卫生间洗手,饿空了的肚子和一屋子的菜香令人愉快。
三人在桌前就座。
剩菜无论怎么整还是剩菜。小西有一会儿忍着没说话,终于忍无可忍,把筷子一摔:“何建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又不知道简佳要来……你又没告诉我……”
简佳闻此看小西,她不说何建国请她来的吗?小西不敢看她,加倍迁怒于何建国。“你电话里不是说要请我吃大餐吗?”
“这难道还不够丰盛吗?鱼虾肉蛋菜,什么没有?”
“还一再嘱咐我什么都不要买——你就是想让我帮你吃剩菜!”
夹在争吵的两夫妇中间,简佳非常难堪:“好了小西,剩菜也没什么不好。……”
小西无颜面对简佳,只能对何建国发火,不如此就没法表达对简佳的歉意:“你这是从餐厅里打包回来的吧?还不知道都沾了些什么人的口水唾沫星子呢,有没有乙肝艾滋禽流感都不知道!”
“都在微波炉里高温消过毒了!”
简佳赶忙道:“小西,何建国没错,没看报上都提倡去饭店吃饭剩菜要打包——”
小西越发不敢看简佳,这时候要有个地缝让她钻进去才好。如果家中有大餐,她就算是撒了谎,说是专为简佳准备的,那也是善意的谎言,现在可好,好不容易把人家请了来,家中餐桌上,竟然是一桌子的剩菜。吃剩菜是何建国的老毛病了。平时吃饭,哪怕是剩一口菜汤也不让倒,也得留到下顿喝了它。不让留,就当时喝了它,撑死也得喝了它,说是怕浪费。说他,还振振有词,说怕浪费有什么不对吗?问题是,你已经吃饱了,硬吃下去也吸收不了,搞不好还得撑着,有一回就撑得上吐下泻,上医院看急诊花了五百多!她懒得再跟何建国说什么了,边把一盘盘剩菜往一个盘里划拉边说:“剩菜不能吃。现在报上说剩饭剩菜不能吃,有亚硝酸盐……”
何建国不识时务:“报上的话也能信?今天说睡觉头朝东好,明天又说朝西好,大后天说朝北好,大大后天你看吧,准得又说头朝南!要是听它报上的,咱家的床就得安转轮!”
小西对简佳苦笑:“看到了吗简佳看到了吗?就这么一个人,根本不讲理。”
简佳对何建国说:“蔬菜剩的确实不能吃,确实是有亚硝酸盐。”为平衡好关系,又对小西说,“不过蛋白质类没有问题——”
何建国仍不闭嘴!“蔬菜也没问题!我们村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中午吃剩的晚上吃,晚上剩的第二天吃,也没见到谁被药死毒死。”
“你们村?不提你们村倒还罢了!你们村整个就是个反面典型!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平均寿命才五十多还说什么说!”
“好好好,不提我们村,我们村落后我们村穷,人穷,就没有话语权。咱提富的——韩国,韩国富吧?人家韩国的国菜是什么?泡菜!泡菜是什么?其性质其化学成分,与剩菜无异!”
小西一时想不出话来反击,何建国得意一笑,抄起筷子大口小口吃。小西拉简佳就走,说是出去吃。简佳夹在两口子中间很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叫她走!”何建国斜眼看小西,对简佳道。
简佳对他斥道:“你就别拱火了!说实在的何建国,这事我觉着你不对。”
“我怎么不对了?”
“你有你的生活习惯,小西有小西的生活习惯。如果经济上确实不允许,我们是应该过得节俭一点,但咱现在不是不到那个程度吗……”
“所以就应该浪费?”
小西对简佳说:“他就是这样,说不过了,就偷换概念!”对何建国说,“你想把自己的胃当垃圾桶可我不想!”
简佳又说小西:“你也少说两句吧!”又对何建国说:“不是说让你浪费,你想想看,一个人一辈子能吃多少顿饭?吃一顿少一顿,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我认为,有条件的话,人还是应当学会享受生活。”
何建国大口吃剩菜:“享受生活还用得着学?等我钱多得花不完的时候——”
小西接道:“——就去买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何建国气得说不出话。简佳趁这机会起身告辞,小西追了出去。
“简佳你听我说——”
“没事小西没事,不就一顿饭吗?”
她根本就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就是她让她解释,她又能做何解释?回到家后小西冲何建国大叫大嚷:“你知不知道,我把简佳请来有多不容易?本来我想趁这机会跟简佳好好谈谈缓和一下关系,结果呢,全让你给搅和了!……”
何建国只是不说话,任她说。心里头感到深深的悲哀,为了两人之间这没完没了大大小小的分歧。
姐姐要去何家村过年的事令小航遗憾。不是舍不得姐姐,为简佳的事他至今跟姐姐都不怎么说话。令他遗憾的是,他们,主要是姐夫,要是不回何家村就会回来过年,那么至少,这个春节全家的炊事问题就解决了,姐夫以一当十。春节食堂不上班,爸妈为这事很是有一些发愁,还口角了几句。即使春节,妈妈每天也要去病房看看,回家总希望能休息休息;而爸爸呢,不会做饭。不是没有学过试过,结果是,事倍功半,不不不,连“半”都谈不上,他做出的菜难吃不说,还能把厨房给整得满目疮痍,锅碗瓢盆刀,占满了所有台面,地面都得用去一大部分,做顿饭,得让他和妈妈跟在屁股后收拾半天。在这点上,姐夫深令顾小航佩服,同是男人,人家怎么就那么能干?就说今天下午,他和姐姐回来做行前告别,进家快五点了,他一个人进了厨房,嘁哩喀喳,六点,准时开饭。四菜一汤,米饭。上厨房看看,不仅一点不乱,比他进去前还要整洁许多。小航不会做饭,也不喜欢做,这大概得归咎于来自父亲方面的遗传。但是,他喜欢吃,水平也高,算得上半个美食家。朋友吃饭,只要他在,都由他点菜,他点的菜能达到性价比的最佳值。就为会点菜,他多吃了无数顿本来不该他去吃的饭。会点菜也是天赋。
这会儿,姐夫在厨房洗碗,让他们一家在客厅里说说话,姐姐要走了嘛。妈妈虽说是专家权威在外面一言九鼎,但是回到家里,“妈妈”本色毕露,为姐姐要回何家村过年,啰嗦个没完没了。找出一大堆的药来,一样一样交代:黄连素——就是有药,吃东西也不能太大意,卫生一定要讲。维C银翘,感冒初起时可以用一用,一旦开始发烧,就得去医院,没有医院去卫生院,查查血,输点儿液。防裂油一定要带上,到了婆家不能一点儿活不干,农村条件有限,手冻了裂了,涂点油。……
小航听着不屑:“妈,她是去她婆家过年,怎么听着您跟送儿长征似的!”
小西爸看厨房一眼,呵斥儿子:“小点儿声,让你姐夫听见!”
小西妈叹口气:“也是。人家常年累月生活在那里,小西你也就是去过个春节,有什么?准备该做做,但在思想上,不能自己太娇气自己。”
小西爸扭脸对厨房喊:“建国啊,你们明天要赶火车,今天就早点回去吧。厨房别管了。”
何建国闻声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憨笑着说已经收拾完了。小西妈提过一提果脯,说是小航专为他家买的,“带回去给孩子们分一分。你们家里孩子多。”小西立刻接茬儿说是多,光地上跑的都数不过来。小西妈皱眉瞪小西一眼,又拿过一个大包:“这是些家里穿不着的衣服,都还挺新的。”小西连叫不要了不要了带不了了!何建国则躬身接过去:“谢谢妈妈。”小西哭丧着脸不说话。小西妈看女儿一眼,对儿子道:“小航,你送你姐姐姐夫一趟!”小航说搁那吧,明天他送他们去车站的时候一块儿拉上。现在他不想动,白天在工地跑一天了。
何建国忙道:“不用小航送,这么点东西用不着送。东西还是得今晚上拿回去,得装装箱。”
小西道:“但是小航你明天一定得去!你要不去,我们绝对走不了。我们带的东西,足够开一个小型超市的了!”
…………
出租车在小区停下,小西和何建国从车上往下卸东西,确切说是,何建国从车上卸东西,小西站在一边看,光看都愁。
“好容易过个春节,比上班还得累,千里迢迢火车汽车地长途跋涉,要不说过年如过关呢。真是过关受罪,而且是花钱买罪。”何建国只是不吭,任她说。他在实际上头占了上风,就得在言论上头让她一些。不如此,夫妻关系无法平衡。小西仍在说:“你说咱国现在什么都跟国际接轨,怎么这个春节就不能跟国际接接轨?像人美国,父母养孩子到十八岁,尔后拜拜,谁也不欠谁。想呢,就过去看看;有事,各忙各的。绝不会有人为这个就指责你没有人情味儿指责你不孝顺。……古代都比咱现在强,古代还有‘举孝廉’一说,孝敬父母孝敬得好的能被推荐去做官。咱们这一代倒好,两不靠!现代,现代不到人美国那份儿上;传统,又得不到古代那好处……”
何建国自是不吭,于是小西所有的话等于白说。何建国现在采取的就是“不说”政策。
次日,小航开车送姐姐、姐夫去北京站,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放不下的放在后车座上。一路红灯,好不容易蹭到一半路时,小西突然大叫一声,身份证忘带了,身份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他们的票是软卧,软卧要查身份证的。就是不查,身份证也该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这事只能找简佳,这个时候,办公楼里只剩下了值班的简佳。可是,怎么好意思找人家?一直以来关系紧张,如果昨天晚上真的能有一顿“大餐”垫底,今天都好开口些——这么一想又开始生何建国的气。
“都怪你!”
“咦,你自己忘拿身份证了怎么能怪我?”
“要不是你昨天的破剩菜我今天就能请简佳帮这个忙!”
“你以为人简佳跟你那么浅薄!……赶紧地,给简佳打电话!”
前面开车的小航听着,始终不吭,不发表意见。其实小西除了不好意思请简佳帮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让简佳和小航碰面。小航当然明白这点,所以他绝不说话。心中却觉姐姐未免多余,他现在已决定重新选择了,已同意春节期间,去妈妈给介绍的她科里的一个女孩儿的家里了。他和那女孩儿已有过了初步接触。妈妈力主他们进一步接触,力主他春节去女孩儿家看看二老。
小西别无他法,老着脸皮给简佳打电话,简佳爽快答应了给她直接送到北京站去,并约好在卖站台票的地方见,到时手机联络,小西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北京站人来人往,到处可见维持秩序的警察,广播里一遍一遍提醒乘客注意自己的随身物品。……小西一行人走来。小西背着自己的包,手里拖着只箱子,小航一手提一只旅行袋,何建国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脑袋被压得歪向一边,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大包,形容极其狼狈,哪里还有一点裴勇俊的影子?整个就是个民工!令小西不堪。索性转移视线不看,眼不见心不烦。
卖站台票的地方,简佳已到,正四处张望,忽然眼睛一亮,她看到了与小西他们在一起的小航。她没想到他会在,下意识手臂高高扬起同时高声叫,声音中充满喜悦。自决定分手后,这是简佳和小航的第一次见面,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却不料一见之下才发现,什么都没有过去,一切照旧。她是这样,并且立刻感觉到了,他也是。为掩饰,简佳不看小航,只看小西,同时没话找话道:“带这么多东西啊!”
小西道:“是啊是啊。知道的,明白俺们是衣锦还乡;不知道的,以为俺们是逃荒!”
简佳和小航闻此话同时各把脸扭向了一边,生怕当场笑了出来。这时候笑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何建国那边脸已经板得大理石一样了。小航放下东西去买站台票,简佳让给她也买一张,多一个人送总是好些。没想到他们会带这么多东西,早知道早把站台票买了,春节的北京站里,挤得骇人。这个理由无疑是充分的。但是她和小航心里都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不想就此分开。
总算进站台了,站台比候车室松快多了,不仅是人少,由于已经进了站,心情也松快了。趁这工夫简佳对小西说有一个作者打电话找她,小西手一挥说凡找她的,跟他们说,节后见了——俨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简佳又忍不住想笑,小航也是,二人目光相撞,交流着心里的感受。小西似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他们,简佳忙做无事状嘱咐小西:“记住啊,总共六件行李。我的经验是,出门光记有什么行李不行,一定得记件数,到时候一数,一二三四五,少了一件,再想想少了哪件,这样才不容易丢。”
听简佳这样说,小航立刻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亲切。这就是简佳,细心,独立。同时立刻就拿妈妈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孩儿跟简佳比,感觉那女孩儿哪儿都好——指硬件——但是,仅有硬件的那是“第一眼美女”,随着年龄增长,小航对自己想要什么越来越明确。那女孩儿除了硬件尚可,其他方面乏善可陈,主要方面令人生厌。比如,俩人统共见了才不过几面,怎么还没怎么呢,就得开始为她服务。买机票,买上她家的东西,都让他去,听那意思,钱都得他掏。这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你是谁呀,图兰朵公主?所有男人都情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来向你求爱?最烦这种女的了,自以为是自我中心自作多情自恋狂还得加上妄想狂。感觉太差,起码的自知之明没有,起码的分寸感没有,没有一点点简佳这种建立在自知基础上的自立独立。这时,听姐夫跟姐姐说了——他可以肯定,姐夫说以下话时没别的意思,就为感激,为把感激话说得更诚恳更有深度一些——姐夫说:“你看人简佳,也是女的,比你强多了。你倒好,出门连身份证都能忘了带!”
简佳怕小西不高兴,忙道:“我能跟小西比吗?小西有老公宠着!”
小西张口就来:“你是不想让人宠,你要想让人宠还不容易?”也是好心,也是一种谦虚一种恭维,却不料顾此失彼,一下子碰到了简佳的禁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同时都想到了刘凯瑞。小西忙把话题转开说别的,但是晚了,简佳脸已霍然变色,剩下的时间里,简佳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送走了小西夫妇,小航开车与简佳走,一路上,二人基本没怎么说话。在车站初见面时的激动仍在,但是,刘凯瑞像一块阴影横亘他们之间挥之不去。在小航这边,最终使他决定与简佳分手的原因不是父母,是刘凯瑞。父母和姐姐说,简佳离开刘凯瑞是为了刘凯瑞不跟她结婚。车快到出版社时,小航开口了,并不看简佳,目视前方。
“简佳,如果刘凯瑞现在离了婚,提出来跟你结婚,你会同意吗?”
“你说呢?”
“不知道。”
简佳冷笑一下,再也不肯说话,直到小航把她送到单位,下车后,方对对方说了一句谢谢。
简佳向办公楼里走,进门要上十几磴台阶,台阶宽阔,平常日子,这个时间,上上下下不断的人。此刻,只简佳一个。太阳已经西移,将她的身影斜斜投向那宽阔静谧的台阶,她一磴一磴向上走,寒风吹起她的长发,宛如飘起了一面旗帜,那旗帜如同所有旗帜,风越大越能显示它独有的柔软的顽强。
“简佳!”简佳这时已走上了最后一个台阶,听到小航叫她。她回过头去。他说:“到时间了,一块儿吃顿饭吧。”
“我晚上有事。”
“什么事?”
“采购。采购吃的。一个人过年也要过好。越是一个人过越要过好。”
说罢走了,消失在出版社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