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就在我的面前,我最终还是来见她了,并且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胁迫我,我也是刚刚才醒悟过来。
短短的几天,为什么每个人都来告诉我他们的秘密。
她帮我倒茶,安静地问了一句废话:“想喝绿茶还是红茶?”
我也突然想到了一句最无关紧要的废话:“如果你是唐若琳的话,你年龄应该比我大。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瞒着?”
她微笑,看着我的眼睛,简洁的说:“因为在大学里我和你同届。我不愿意大家误会我是留级生。”
她紧紧的抱着茶杯,似乎用它来暖手。
“你是不是故意接近我,想有个机会,回来我们家报复小叔?”
她笑出了声音:“西决,你好可爱,你当我基督山伯爵啊。”
“不是故意的,就是巧合了?”我问。
她点了点头。
“那——你和小叔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是跟我分开之前,还是之后?”
她沉默了片刻,勇敢地说:“之前。”
其实我可以想得到,因为我突然间想起了,在我们大家送郑东霓那天回程的路上,小叔意味深长地问我:“真的就是她了?不想再看看?还年轻,再看看没什么不好……”
“现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我艰难的注视着我茶杯边缘那道隐秘的裂缝,“那个孩子,是我的吗?”
“是你的,绝对是你的!”陈嫣像是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一样,急切的重复着,“西决,这件事儿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
“所以你一定要打掉我们的孩子,因为你已经决定了要离开我。”
“是的。”她轻轻的点头,“那段时间我心里特别乱,我想要和你说实话,可是我不敢,我说不出口,然后我就怀孕了,那是个意外,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着,想着借着这个机会找个借口和你分开,因为——我还没准备好告诉你我究竟是谁。我已经撒了那么多慌,就必须再撒下去。所以——。”
“所以你利用房子的事情,其实你是故意的。”我不动声色。
“对。”她低下头,“我只能赌一把。我觉得若是我让你去做一件你怎么都不会做的事情,我们就能借着这个机会分开了。”
“让我去跟三叔开口要钱,这的确是我怎么都不会做的事情。你厉害,真厉害。”
“我只不过是了解你。”
然后我就听见“哐啷”一声响,那响声似乎离我很近。再然后似乎有人往我的左手上面淋热油一样,火辣辣的灼痛。再再然后我再自己的手心里看到了四处横流的血,和已经变成浅褐色的茶,以及几片碎玻璃,我这才知道,我把那个玻璃的茶杯捏碎了。
我说:“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地板。”
她尖叫了一声,扑上来不管不顾的把碎玻璃从我的手掌上拣出去,我的血沾染了她的手,一滴一滴的滴在她的衣服上,她完全不顾。献血卡上面我俩的血型都是A型,那个时候她说过:“真好啊,这样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用自己的血救对方的命。”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个。她已经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拿着一卷纱布,把它们一层一层紧紧的勒在我的手掌上。“先止血。”她说,“等血止住了,我再帮你消毒和包扎。”她很紧张的看着纱布,一旦有红色慢慢渗透出来,她就像掩耳盗铃一样更紧的缠上一层新的,慢慢的,血不流了,她开始冷静的帮我涂碘酒,好几个红色的酒精棉球被扔在地上,杀气腾腾的。
“陈嫣,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我问她。
让看着我,突然间,泪如雨下。
“你为什么不说真话?”碘酒那种要人命的疼痛让我说话的声音都有一点飘,“要是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和小叔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让你走,我甚至可以帮你们保守这个秘密,可是你,陈嫣,我到底该说你精明还是说你傻?你用那个孩子来骗我一时,你能骗我一辈子吗?如果你真的跟小叔走到了一起,大家怎么了能不知道你是谁?”那种火辣辣的疼又一次加剧了,从手掌直抵喉头,“可是你把所有人都想的像你那么自私,所以你就可以不择手段,陈嫣,你无情。”
我还记得我们分手的那天,就在这个地方,她狠狠地甩掉了筷子,再满室阳光中绝望的哭:“你爱过我吗?你真的爱过我吗?——”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动摇过,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其实很想走过去抱紧她。然后让我们彼此原谅,现在想来,若我真的那么做了,反而坏了她的计划。我不知道她那天的失望和伤心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我不愿意去追究这些细节了,我的伤口很疼,我想马上离开这儿。
她温柔的抚摸我左手上面的纱布,就像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她像是在逼迫自己一样,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于是我习惯性伸出右手,在她满脸的泪痕上抹了一把。
“西决。”她慢慢的说,“刚才我跟你说的,只不过是整件事情大致的过程。可是还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她抓住了我停留在她脸上的右手,送到嘴边,轻轻的亲了一下,“最后一次。”她笑了,泪光闪闪。
“西决,其实我也想问你一样的问题,你真的爱过我吗?”
我愣了一下。
她非常宽容的看着我,这个时候的她明明是那个我熟悉的陈嫣,“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爱过,其实事实不是那样的,若能在每十个叫嚣着自己爱过的人里,找到一个真的爱过的,就不简单。要是你真的爱过什么人,你就能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要是你其实从来都没爱过谁,你不会明白。”
“那个时候我被学校开除以后,我妈妈就把我送到了舅舅家。走得很匆忙。我都没有时间和机会去跟你小叔告个别。现在想想,”她真挚的对我笑笑,然后低下头去捡那一地的血红的棉球,“现在想想其实那个时候你也是龙城一中的学生吧,你念初中,说不定我们还在校园里见过呢。”
然后她一边有条不紊的清理着地板,一边娓娓道来。
“我舅舅家在浙江的一个小地方,很小很古老的镇子。我舅舅在那里开了一个小工厂。我就帮他做事,跟订单,接电话,对账,一个月是五百块钱,舅妈不喜欢我住在他们家里,我就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那张沙发很旧很老了,弹簧都变得硬邦邦的。我在那上面睡了两年零九个月以后,就成功的睡出了腰椎的毛病,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想,我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她重新帮我泡了一杯茶,氤氲的热气弥漫在她的眼前。当水雾润泽着她的眼睛时,她看上去比什么人都善良。
“不过我还是很感激我舅舅,。因为是他帮我弄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反正在那个小地方,很多事情比在大城市里好办得多。费了很多周折,我的户口迁到了那个小镇上,变成了那个小镇上一个高中的复读生,名字也换了。唐若琳从此不存在,‘陈’原本就是我妈妈的姓。然后我就带着这个新名字去考了大学。再然后,我就认识了你,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开心——因为我觉得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做陈嫣,安心的和一个单纯的男孩子谈恋爱,安心的听他讲讲龙城的事情,在心里偷偷的怀念一下我真正的家乡,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你的小叔是谁,是你自己告诉我的,西决你还记得吗——原来我还笑你。整天你姐姐长,你妹妹短,就像贾宝玉。那个时候你经常说你姐姐这个,你姐姐那个,终于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你才无意中告诉我,你姐姐就是郑东霓,我真是笨,我虽然没有从你的名字上猜测一下你姐姐会不会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人——”她笑笑,“知道了谁是你姐姐,我就知道了你和郑鸿老师是什么关系。”
我静静的听,反正除了听,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俩第一次很严重的吵架,是什么时候?我整整一个礼拜不肯接你的电话,你当时好固执啊,不停地道歉,道歉,尽管你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过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姐姐的名字。那时候,我心里好害怕,我只是觉得为什么老天爷就是不肯放过我,在那一个星期里我每天都在想,不如就借这个机会和你分手算了……”
我略带讽刺地笑:“原来这是你管用的伎俩。”
她静默了一下,脸上突然就掠过一点点神往的表情:“可是最终,我还是想赌一把,西决,因为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就这样放弃你,我想毕竟我的名字已经换了,毕竟我可以隐瞒我真正的年龄,而且我说话的声音和腔调因为在南方的那几年,有了变化,我长胖了一些,换了发型,我还做过割双眼皮的手术——”她笑得非常得意,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所以我就像,为什么我不试一试呢?说不定别人只是会惊讶陈嫣和那个唐若琳长得很像,尤其是,到后来我发现我真的骗过了郑东霓,那差不多是我这几年最开心的时候了。”
“当初我们家见过你的人,无非只有两个。”我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的说,“郑东霓,和我小叔。其实你心里非常想让我小叔把你认出来对不对?你知道我小叔就算真的认出来,他也不会拆穿你的。他就会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样你就可以向他炫耀,你还年轻,你风华正茂,你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但是他完蛋了,对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慢慢的摇头:“不对,我心里是在偷偷的希望他把我认出来,是因为,我,因为,”她微微低了一下头,“我依然爱他。”
其实所有的阴谋,就这么简单,至少,我就是在那一瞬间,完全相信了她。所有逻辑混乱的谎言,所有拆了东墙补西墙的遮掩,所有不合情理的隐瞒,所有欲拒还迎的欺骗,无非就是那么简单:时隔多年,她依然爱他。
重逢的时候,她已经变得精明世故,变得丰满动人;重逢的时候,他已经远远不是她的对手;重逢的时候,他依旧像当初那样天真赤诚,所以他比当初还要不堪一击;重逢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打垮他,因为她早已不再善良。他们都经历过了所有的惩罚。所有的磨难,他们就在这样的惩罚和磨难之后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变成了那种他惧怕的人,他变成了那种她瞧不起的人。可是往日刻骨的眷恋依然活着,像是某种非常卑贱的野草,已经奄奄一息但就是一息尚存,独立于人的思想,人的判断,人的势力,人的选择。没错,没错的,我承认,陈嫣的确有资格说一句:不是每个人都真的爱过。
“你还记得那天,因为南音交了男朋友,你三婶打了她一耳光吗?后来你三叔去追南音,你到厨房陪你三婶聊天,你现在能想到了吧,那天你家的客厅里,只剩下了我,还有,他。”她的神色越来越柔软,“那个时候我俩都没说话,你知道的,我去过你们家那么多回,可是我从来没有单独和他相处过,他突然问我,这几年,你过的好不好。当时我都吓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回答问题,还是该说你到底在讲什么,我在那里发呆的时候,他就撕了茶几上一张便笺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折起来,慌慌张张的递给我,就进屋里去了。”
“他写什么?”我是真的来了兴趣。
“你绝对想不到。”陈嫣眨了眨眼睛,“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我嘴里的茶水差点被呛出来。然后我和陈嫣一起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就像是我们过去并排坐在沙发上看《武林外传》一样,我觉得这样没有控制的狂笑简直是神经质的,但是我完全停不下来:“我不行了。”我冲着陈嫣喊,“我真的不行了。居然用这种方式来挖墙角,——”
陈嫣用食指抹掉了眼角一滴泪:“就是说啊,他居然没有变,快要十年了,他怎么可以一点都没有变?可是西决,你真正该笑的人是我。”她看着我,慢慢地说:“本来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就是在我看了这个的第二天,我去找了他,也就是说,我是从那天开始背叛你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他一直住在那个最暗最偏僻的楼里,那座楼真的很神,我读书的时候它就是那样,现在依然是那样。我站在里面,闻着那股十年来丝毫没有变的气味,我就知道,我完蛋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和陈嫣就像是两个相知多年的老朋友,彼此见证过对方最丢脸的时刻。
窗外天已经黑了,我站起来,用我仅剩的右手抓起我的外衣:“我该走了陈嫣,”我转过脸冲她一笑,“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最后娱乐了我。”
她欲言又止:“注意你的伤口,这三天里不要让它碰水。”
我点头,等待着她的下文,我当然知道她还有话说,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西决。”她很羞涩,“有件事情我要求你,不要让你小叔知道,我怀过你的孩子,我知道这很过分,但是如果他知道了,他这辈子都没法面对你的。你了解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暗自冷笑,这未免太残忍。
“但是我三叔三婶已经知道你前段时间怀了孕,不关我的事,是南音那个坏家伙说的。”
“是吗,”她愣了一下,随即说,“那就拜托你看,想办法让他们都知道,那个孩子是你小叔的,这样就没有人会因为这个来找麻烦了。”
我没有表情的说:“好。”
她突然走上来,从后面抱紧了我,那种熟悉的,温暖的气息从脊背上慢慢的抵达胸膛,我知道她在掉眼泪,她说:“西决,”她小声的、温柔的叫我,就好像我处于弥留之际:“西决,西决,我感激你一辈子。”
“我把江薏约出来,咱们一起吃个饭,好不好?”郑东霓一边梳头,一边从镜子里诡秘的冲我眨眨眼睛。
我装作没有听见,我暂时还不想告诉她,自从南音她们给小叔过生日之后,我其实已经跟江薏见过好几次面了,吃饭,看电影,聊天,也和她的一群记者朋友一起去过什么当天来回的旅游景点。但是仅此而已,我从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想要让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的讯息,这样很好,我乐得清静。
我暂时没有任何兴致和心情去和另外一个女人纠缠。所以江薏是个不错的玩伴。她聪明,大方,谈吐不俗,并且从来不问我任何涉及隐私的问题。
“江薏的父母很早就离了婚。她跟她爸爸长大,她爸爸是大学教授,人很风趣的。还有还有,那个时候江薏是我们年级公认的“小神童”。可能因为家里没人照顾她,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送去上小学了。高中毕业那年,江薏才十五岁,我的意思是说,”她再次诡秘的眨眼睛,“你和她其实同年。”
“你有完没完,你管好你自己吧。”我忍无可忍的说。
她再也没有去医院看过大伯,大伯出院以后,她也没有再回过家,那天她话唠般的喋喋不休之后,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就精神焕发的出门逛街了,留下我和南音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前一天我们眼前那个脆弱狂乱的郑东霓是不是我们的梦境。
这个家随着大伯的治疗告一段落,随着郑东霓的再次归来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三婶开始给她能想到的所有人打电话,为了找到一个“好的”妇产科大夫给东霓检查,郑南音跟着上蹿下跳的起哄,整日缠着我问她给婴儿起的名字究竟好不好,就是在这样的热闹中,天气变凉了,每个清晨,冬天隐隐约约的体香就扑面而来。
某个周日的傍晚,我把郑南音送回理工大,她非常快乐的站在台阶上跟我挥手:“哥哥,下礼拜我回家的时候,咱们和东霓姐姐,三个人一起去买糖炒栗子哦!”
我很高兴她现在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学校里,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周,这个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明天,小叔就回来和三叔三婶摊牌,然后宣布他和陈嫣的婚事。
所有从明天起,我打算消失一段日子,想想看,三叔和三婶需要花一点时间来听明白所有的来龙去脉,要花点时间来惊讶以及消化这个惊讶,要花点时间来对小叔和陈嫣这对在他们看来突兀的结合表示质疑,要花点时间来反对来劝说,要花点时间来听听郑东霓的证词,最终还是要花点时间来接受现实。加起来,一周或者两周可能够了,所以我打算离开三叔家一周,我不在场的话,很多尴尬的确可以避免。
于是我随便走进了一间理工大门外的酒吧。我同样需要一点时间来想想我要去哪里。
于是我就在这家名叫“花样年华”的酒吧里,看见了江薏和她的一群朋友。
于是她就非常热情的为我们大家作介绍,介绍给我一张又一张反正以后不会再见到的脸孔,我们虚情假意的热情着,却又是真心真意的相谈甚欢,一起投入的为了某个不好笑的笑话笑一笑,不知不觉,空的饮料杯摆满了一桌。
于是,散场的时候,江薏很热情的问我,是要回家还是要重新找个地方玩,我说我一切听女士的安排。
于是,她把我带回了她的公寓。
于是,我们就做了很多寂寞的男人女人在某些寂寞的时候都会做的事情。
于是,第二天早晨,江薏给了我一把钥匙,说这周之内它是你的,傍晚我从学校下课的时候,回家收拾了一个简单的旅行袋,搬了进来。
江薏非常担心的看着我,说:“你放心吧,郑东霓知道你在我这里,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你躲一躲是对的,反正你们家现在乱成一锅粥。等你方便回家了以后,她会再打电话的。”
我一边豪爽的往我的米线里撒辣椒酱,一边说:“知道了。”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可怜的孩子。”
她说:“你知道吗郑西决,从我十七岁那年,看完威廉福克纳的开始,我就不知不觉的,想要做每个我喜欢的男人的凯蒂姐姐。”她笑起来的样子最为性感。
我诚实的问她:“那个威廉什么,他是谁?”
她眼睛里面的效益更深了,说:“糟糕了,我怕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长了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脸,这跟‘英俊’活着‘帅’是有区别的,你懂不懂?”
我笑笑:“您阅人无数。”
她谦虚:“不敢当。”
我在江薏的家里黯然待了十天。像平常一样早出晚归,尽可能的避免在学校里和小叔碰面的机会,十天里面,三婶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只是非常家常的问我吃得好不好,天气凉了衣服够不够穿,在她的语气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的时候我就敏捷的把电话放下了,置身事外的感觉非常好,这种大家都默契的允许我置身事外的感觉就更好,我可以非常安静的上课,下课,改作业,备课,夜幕初上的时候回到江薏的公寓,我们像一对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小夫妻,共进晚餐,相濡以沫,朝朝暮暮。
这样的夜晚,尤其是当我站在江薏家的阳台上点燃我的烟,我就会恍惚间觉得,我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的。
只要一个女人给了我一点家的感觉,我就会回报给她像满室橙色的灯光一样,源源不断的眷恋。
错。错。错。我是这么嘲笑自己的。
黑暗中,这个我并不熟悉的女人用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扫着我的胸膛。在我俩都没办法很快入睡的时候,她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引我跟她说话。
“那个时候我是郑鸿老师最铁的粉丝。”江薏轻轻地微笑着,“其实郑东霓也是。我很明白她的,她当初之所以发动大家来整郑鸿老师,是因为,郑鸿老师做出来那件丢人的事情,她很伤心,其实我现在想想,郑鸿老师和你一样,身上有种非常招女人喜欢的东西,只是那时候我们太小了,我们只知道郑鸿老师好有才华,却不懂得看男人。”
她柔软的手掌覆盖在我胸口偏左的地方,缠绵的说:“我知道的,这一次,他们真的伤了你的心。”
我闭上眼睛,听着她呓语般的声音在黑夜里绵绵不断。那是一种非常棒的感觉,几乎催人泪下,她慢慢的说:“你的心太软了,所以你很容易就被划一刀,虽然容易受伤,可是它也禁得起摔打,像郑东霓就不一样,她的心很硬的,有时候我都奇怪我怎么会和一个心这么硬的人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后来我才发现,就是因为他的心很硬,所以一摔就碎了。”
有种血液一样温暖的感觉流畅的在我身体里汹涌。我就是这样睡着的,闻着她枕头上那种女孩子的香气,然后我就梦见了我妈妈,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梦见她。在梦里,我已经是现在这个二十五岁的我,可是她还是那个时候的她,我们看上去不再像是母子了,她背对着我,在一个用的很旧的案板上擀饺子皮,满手都是面粉,她身上穿着她跳楼那天的红色毛衣,我们一言不发,她专注于手上的工作,我专注于沉默,现实生活中我并不算是不善言辞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的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想跟她说,我有什么资格放纵自己,不让自己熬过去呢,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丝毫不敢人性的人。
我想跟她说,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的,对你来说,一个只剩下你和我相依为命的世界,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想跟她说,你走吧,你知道吗,你这样来看我让我觉得我是在坐牢。我的确是在坐“生”的监狱。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越狱成功。但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所以你回去吧,替我问候爸爸。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放下了擀面杖,看着我:“去帮我拿香油好吗?”她说:“我在馅里面拌了很多香菇,是你最喜欢的。”
然后我就醒了,看见满室斑驳的阳光,看见江薏微笑着注视着我的漆黑的眼睛,我专注她的手指,深深的亲吻着,我是那么感激她,感激她的温暖和缱绻带给我那个辛酸的梦。我突如其来的痴迷明显的让她意外了,然后我像个丈夫那样问她:“今天晚上我想吃饺子,可以吗?”她有点为难:“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会包…………我们去买速冻的,或者,我们去吃饺子店的外卖。”
我心满意足的说:“好的。”
我是在晚上,送外卖的人刚走的时候接到郑东霓的电话的,她通知我可以回家了。小叔和陈嫣会在明天,也就是周六晚上请大家吃饭,准确的说,是喝他们的喜酒,我说那好啊,那个时候我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我心里被一种满满的蒸气般的感觉涨满了,我觉得我的内心就像潮汐一样,充满了一种由浩瀚宇宙支配着的,可以原谅别人,可以忘记背叛的力量。
挂上电话的时候,江薏小心翼翼的把醋碟子端了出来。扬起睫毛,对我嫣然一笑。
“我真的得谢谢你。”我说。
“郑西决,我爱你。”她庄重地说。
“江薏。”我看着她的眼睛,“嫁给我吧。”
她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脸色顿时变得灰白,肩膀剧烈的摇晃了一下,然后她站起身,默默的走到了阳台上,待了半晌,她点上一支烟,烟雾弥漫中她似乎是在借着抽烟的机会做做深呼吸,一脸惊魂未定的神情。
我走到了她的身后,抚摸着她的肩膀:“对不起,我知道我说得太突然,吓着你了。”
她幽幽地说:“我还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我有老公的。”她轻轻地一笑,“我老公现在在德国做一个项目,要明年夏天才能回来。”
良久,我也轻轻地一笑:“你隐藏得真好,这个家里都没有什么男人的东西,连张合影也没有。”
她转过脸,看着我的眼睛:“这个地方不是我和我老公的家,这是过去我和我爸爸的家,我爸爸前年去世以后,我就用这个地方来——”她嗫嚅着说,“来招待朋友。”
我点点头:“我懂了。”
“西决。”她扑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很轻松的挣脱了她,五分钟之后,我拎着我空空的旅行袋离开了,因为我把这时天里穿过的衣服全部丢进了垃圾桶,当然,除了我身上的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