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以来罗凯常常在梦里听见海水的声音。很远但是很真切的潮声,圆圆的月亮在夜空里赤裸着。浪涛是月光跌碎的声音。那是罗凯童年时候的记忆。罗凯是在一个海滨城市出生的。是后来才跟着爸爸妈妈迁到这座完全位于内陆,闻不到一点潮湿的气息的北方城市。这个后来可真长。在这个后来里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往往是在这个时候,罗凯就知道自己醒了。潮声还在耳边回响着,可是眼前已经出现了窗帘上气若游丝的阳光。然后他听见医生跟警察们讲:“他现在还不能跟你们说话。”
有件事情很奇怪。虽然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但是他知道小洛死了。其实他只不过是看见了那个名字叫陆羽平的大男孩的尸体而已。但是他在梦中,在那些跌碎了的月光里,无比清晰地明白了:死的人不只是陆羽平,还有小洛。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妈妈在哭,妈妈说宝贝你想吓死我。那时候有种像阳光一样强大的孤独侵袭了他,他知道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现在只剩下了他自己。小洛不会再回来了。他明白从现在起他要不动声色地学会很多东西――究竟是什么,还不知道,还没来得及想。
在徐至眼里,罗凯是一个很好看的小男孩。用徐至的标准来说一个男孩子这么秀气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好像婷婷这样的小姑娘们就喜欢这种类型。想到这儿徐至对自己微笑了一下,该不会是真的老了吧。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不经意间一闪而过的微笑让罗凯有了一种亲切感。这个男孩子歪了一下头,对徐至说:“你不像个警察。”
“那你觉得警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徐至问。
“应该是――特别凶的那种。要不然――就像《无间道》里刘德华和梁朝伟一样,一眼看上去脸上应该没什么表情。”
“要是真能长得像刘德华和梁朝伟一样帅,我保证不当警察。”徐至愉快地说。
一种很简单的融洽就这样建立了。这个时候那个叫章淑澜的女人走了进来,跟徐至和婷婷分别握了握手。她很利落地说:“我是罗凯的母亲。你们问他话的时候我应该可以在场吧?我们罗凯才十三岁。我自己就是律师,我懂得,不会妨碍你们的。”
“当然。”徐至很客气地微笑。他听说过这个女人的名字。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见她。她当然是不年轻了。可是气势压人,所以硬是把我们水灵灵的婷婷姑娘比了下去。然后徐至看到罗凯抬起眼睛,对自己抱歉地一笑。
“罗凯,现在请你回忆一下,二月十四号那天下午,――从你和丁小洛碰到夏芳然跟陆羽平起,到你去报案的那两个小时之间的事情。越详细越好,能想起来什么都告诉我们,好吗?”
罗凯安静地说:“我不相信人是夏芳然姐姐杀的。”
“罗凯。”婷婷这个小丫头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我们现在也并没有确定夏芳然就一定是凶手。所以我们才需要来找你。如果她真的没有杀人我们是不会冤枉她的。”
“你们不就是来找证据的吗?来找可以指控她杀人的证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指望我说出点对你们有用的东西好把她早点拖去枪毙。”罗凯淡淡地一笑,眼睛里一种冷冷的狠毒一闪而过。
“罗凯!”章淑澜轻叱着。微笑着转向目瞪口呆的婷婷,“对不起噢,他一个小孩子家你不要计较。他是前些天受了一点刺激……”
“罗凯。”徐至认真地看着这个孩子漆黑的眼睛,“那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能肯定夏芳然没有杀人呢?”
“因为一开始是他们俩告诉我们,他们是准备两个人一起死的。”
一片寂静之中,罗凯依然直视着徐至的眼睛:“那天下午我跟小洛一起在公园的湖边。很冷,几乎没有别人。天已经开始暗的时候我们才看见他们俩。是小洛先看见那个姓陆的哥哥的。然后我们俩就过去跟他们俩打招呼。他们俩说是要去看赵薇跟陆毅演的那个《情人结》,小洛听见了就非吵着要那个陆哥哥把我们俩也带去不可。因为那天――我和小洛都没有钱,小洛出门的时候穿错了裤子,我――我的钱包被我妈妈拿走了。”
“瞧这孩子说得。”章淑澜笑了,“那天我就是要洗衣服才去掏他的口袋,好像我还故意去拿他的东西。”
罗凯没有表情地看着徐至:“我继续说?”
“当然。”
“我根本觉得小洛其实就是说说而已。可是没想到那个姓陆的哥哥特别爽快就同意了。然后我们还专门跟他说,等过两天我们一定会把电影票的钱还给他。后来――我们说了些别的话,我记得就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那个陆羽平说话特别幽默,很逗人,我就不能像他那样说话。那个叫夏芳然的姐姐――说话说得特别少。她带着一幅大墨镜,还有口罩。头发长长的,可是我不小心看见了,有一次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大概是右耳朵吧,只有一半。反正有些可怕。当时我还想――要是她这只耳朵再少一点的话,她可就戴不成口罩了――”罗凯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俩怎么会随便告诉你们他们俩是要自杀的呢?”婷婷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一脸苦恼的样子。
“我当时也吓了一跳。”罗凯懂事地看着婷婷,“电影是七点钟的。快要六点半的时候那个陆羽平哥哥把电影票拿出来给了小洛。他说小洛你们自己去看电影吧。我们俩还有别的事――看完了早点回家。最后他问我和小洛,能不能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看见过他们。”
“他是怎么说的?”徐至问。
“很认真。”罗凯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他说他跟夏芳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还说‘小洛咱们是朋友,你要帮我这个忙’。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罗凯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他的语气不对,我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我就问他们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他们要做什么,我还说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这个时候小洛也来劲了,因为小洛觉得他们俩一定是要私奔什么的,一直说我们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然后,那个叫夏芳然的姐姐说:告诉你们可以,你们要遵守诺言,不能跟任何人说。”那个叫夏芳然的女孩子的声音真好听啊,罗凯闭上眼睛就看得到,她的长发妩媚地垂下来,遮住了她残缺的耳朵,他看不见她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他知道她是在笑着说出那句话的,她说:“你们差一点就要猜对了。我们不是要私奔,是要殉情。”那一瞬间罗凯就像失聪一般听见了空气飞翔的声音:“我们不是要私奔,是要殉情。”多美的声音,天生就是生长在做得出殉情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的人的喉咙里的。“太了不起了――”小洛欢呼着,“是真的吗――”“当然。”陆羽平耐心地对小洛微笑着,像是欣赏着这个孩子的手舞足蹈。
“罗凯。”徐至问,“为什么你们知道他们是要自杀却没有阻止,也没有想办法报警呢?”“为什么要报警?”罗凯反问。
“看见人自杀总是要救,对不对?”徐至几乎是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胸有成竹的孩子。
“可是如果一个人铁了心想死,你救得了吗?”
“你不知道,其实很多人自杀是一念之间的事情,那个时候如果有人把他救下来他自己也会后悔。”
“我觉得他们俩不是你说的这种人。”罗凯迟疑了一下,“还有就是――我和小洛都觉得,虽然自杀是不好的事儿,可是人家有人家的想法和决定,又不犯法,我们没有权利干涉。”
这是徐至在一天里第二次觉得自己老了。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那个母亲皱起了眉头,“一点都不负责任。”
“可是我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太多人自以为自己可以为别人负责任,才会变得这么乱,这么不和平的。”罗凯看着母亲,静静地一笑。
“好,罗凯。”徐至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你继续讲。”
“我还记得夏芳然姐姐说,他们俩原本准备在电影院里喝毒药,等电影散场灯火通明了以后人们才会发现他们俩在椅子上。我跟小洛都觉得这挺浪漫的。”有一种很遥远的温柔奇异地从罗凯的眼睛里升上来。夏芳然说:“想想看,银幕上的故事还没完,一片漆黑里我们俩已经完蛋了。多浪漫。可是就是因为你们两个小家伙,我们的计划得改变。”她有些沮丧地拍了一下小洛的肩膀。她的手心里有很淡的一条伤疤,可是她的手真纤细啊。在冬日的黄昏中,就像是冰雕一样。她手上那个蓝宝石的戒指和快乐王子的眼睛一样美丽而冰凉,是惨白的月亮的眼泪。
“她跟你们这么说的?他们准备在电影院里这么干?”
“对。可是因为我们来了,所以他们把电影票给我们了。陆羽平哥哥说不能在我和小洛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还带着我们一起去电影院――会给我们惹麻烦的。他是个好人。”
“我知道。”徐至看着罗凯的眼睛。
“是不是好人都要早死?”罗凯像是自言自语。婷婷看着罗凯的笑容,突然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可怕。
“夏芳然说,你们去买了一次玫瑰花?玫瑰花是谁要你们去买的?是送给小洛的吗?”徐至问。
“我们是去买了一次玫瑰花。”罗凯点头,“我和小洛。就在公园旁边的那家叫‘雅馨花房’的花店。不过不是要送给小洛的。噢,不全是。”
“那是谁让你们去买玫瑰花的?是不是夏芳然?”徐至的脸色陡然间变得冷峻起来。
罗凯犹豫了一秒钟:“是她。其实当时我们说起来南湖公园湖边的那个雕像。就是汉白玉的那个叶初萌的雕像。”
“我知道。”婷婷点点头,“叶初萌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在南湖公园救人的小女孩。我们上学的时候清明节学校还组织我们去给她扫墓呢。”
“对。”罗凯笑笑,“我们也给她扫过墓。夏芳然姐姐说,叶初萌为了救人淹死的时候才十五岁。以后每年人们都是在清明节的时候送她花。按说她今年应该二十七岁了,可是从来没有人送她情人节的玫瑰。夏芳然姐姐说:不如我们俩在临死之前送这个小女孩一次玫瑰花吧。然后小洛就说她要去挑,后来我们俩就一起去了。”
“那是几点?”徐至紧紧地盯着罗凯。
“我不确定。那时候电影应该还没有开场。不过应该已经过了六点半。我没有看表。我和小洛带着玫瑰花回来的时候,看见陆羽平哥哥已经躺在湖岸上了。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夏芳然姐姐坐在路灯下面。她说:你们去报案吧。”
“是她让你去报案的?”婷婷瞪圆了眼睛。
“其实那之后的事情,我自己也糊涂得很,我没撒谎,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可是这件事我能确定,是她叫我们去报案的。”
她坐在路灯下面,托着腮,就像叶初萌的那座雕像。路灯就在这时候戏剧性地亮了。她转过脸,罗凯觉得她在发光。她温柔地说:“游戏结束了,罗凯,小洛,现在请你们去报案吧。”
“那为什么丁小洛没有跟你一起去报案呢?”婷婷急切地问。
“如果我告诉你们,你们大概是不会相信我的。”罗凯的视线在面前的三个大人身上绕了一圈,最后停在徐至身上。
“我相信你。”徐至说得很肯定,鼓励地微笑。
“小洛不肯去。她说她不能做这种事情。她说罗凯要去你一个人去。”罗凯在他制造出来的静默中有些满意地微笑,他重复了一遍:“小洛的确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不能做这种事情。”
“为什么?”婷婷怔怔地问。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还想着我报完案要问问她这件事。可是现在我再也没办法问她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夏芳然姐姐会把小洛推下去,你们一定是搞错了。”罗凯笑着,那笑容让徐至心头一凛。
“好的罗凯。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徐至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罗凯,如果你哪天万一又想起了什么。就打这个电话给我。”
“行。”罗凯很仔细地把那张纸方方正正地叠好。太仔细了些,以至于连徐至跟婷婷出门的时候,他都没有注意。
“罗凯。把那张纸给我。”送过徐至他们出门的章淑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折了回来。
罗凯把它很小心地放进口袋里。由于他低着头,章淑澜没有看到他的眼里寒光一闪。
“罗凯。听话。把那张纸给妈妈。”
罗凯终于抬起头,温暖,甚至是腼腆地笑着,清晰地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