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每次韵锦愤怒地面对着他的挑衅,然后又漠然地转过身去一样,看着她僵直的背,程铮眼睛里有瞬间的失望。
她用力靠向他的课桌,让他在几何作业本上画辅助线的笔迹变做一条抛物线,可是当时他只留意到她垂在自己桌上的发梢。
“昔宿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语文不是程铮的强项,可是他要命地在脑海里蹦出这几句,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所以他必须恶言几句来打破这种诡异的念头。他嘲弄她笨,她明明生气了,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但还是强忍着没有理他,按捺着,就是不肯发作。
程铮,你又把事情搞砸了,你明明只是期待着她说:“你能不能教教我……”就像其他女生一样,期待地看着你。可是她从来不说,他知道她不会那么说。这个喜欢紧紧抿着嘴唇,像影子一样沉默的女生,她总是低着头。
其实苏韵锦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如果没有那一天,他永远不会发现……
那天,高二的他跟子翼几个在教室前的走道上“放风”,子翼问他:“阿铮,你选文还是选理?”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废话,我当然选理科,谁不知道只有读死书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才会学文科……”。
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没有想过刻意讽刺谁,然而话音落下之后,他看见一个低头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女生,在前面几步之遥忽然回过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直视,她的表情很特别,白皙的面庞涨着奇异的嫣红,明明是文静的样子,一双乌黑深秀的眼睛里好像有两簇火在烧,整个人因此而生动得不可思议。
这是程铮第一次那么认真注视一个女生,他看着她,连自己刚才说过了什么都完全不记得了,可是她的眼光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很快转过身,依旧保持低头的姿势走开。
“唉唉,刚才那个女的是谁?”他推推子翼。
子翼几个后知后觉地朝他指点的方向张望:“谁呀,哪个谁?”他再朝她走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隔壁班几个打闹的男生,接着便响起了扫兴的上课铃声。
当天晚上,那双眼睛里的两簇火在程铮梦里反复灼烧着他,热,他辗转反侧,可当那火苗渐远,他才察觉自己不过是想将它抓得更牢。半夜忽然从梦中惊醒,程铮才发现短裤上一片冰凉的黏湿。十七岁的他在低声咒骂着去清洗的过程中,心里一片茫然。
从那之后,他下课的时候站在走道上,开始无意识地找那个身影,可是直到高二结束,他也没有见过她。不是没有想过向号称“少女之友”的周子翼打听,可又怕周子翼笑话,始终拉不下面子。再说,他该如何对周子翼形容?她有何特别,除了一双在刹那间光华顿生的眼睛。可是在场那么多人,为何大家都视若无睹,唯有他如同触电?这是什么奇怪的磁场?明明她长得再普通不过,可眼前走过无数个女孩,认识的,不认识的,他那么清楚地知道那都不是她。
直到高三分班后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和她坐在一个教室里。
多么荒谬,他仿佛沧海寻一粟般在穿着相同校服的学生中搜索她,没想到她先前不过是他同年级隔壁班的同学,而他在那次相遇之前,对她全无半点印象。
很快,程铮发现自己之前没有发现过有这样一个人存在,高二那一天之后怎么也找不到她是有道理的。
这个女孩总是把自己缩成一团淡灰色的影子,习惯性地紧抿着嘴唇,眼帘低垂,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内敛的,让人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并且她也无视别人的存在,包括他。
她从来没有出现在女生为他欢呼的球场。他无数次故意走过她的座位,她连发梢都没有为他晃动过分毫,有时他宁愿耐着性子听那几个连越位为何物都不清楚的女生大谈足球,希望她能朝这热火朝天的讨论现场看一眼,可她从来没有。
程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留意苏韵锦,可心里抗拒着自己对苏韵锦的过分在意,她算什么?不过是子翼他们嘴里的农村进城的村姑“小芳”之一,土土的,不算顶漂亮,性格也不讨人喜欢,扔在大街上用放大镜都找不出来。除了他,还有谁会发现她的不同——当然,最好永永远远没有别人发现。
在某次男生们密谈的场合里,一个男生在评价班上“八大恐龙”时,不经意提起:“其实,我觉得苏韵锦打扮一下应该还是挺不错的。”
他几乎立即反弹,激烈地说道:“废话,母猪打扮一下也是不错的。”
他们都道是他看苏韵锦极度不顺眼,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喜欢别的男生对她评头论足,就像不喜欢自己私藏的宝贝别人窥伺。
苏韵锦当然察觉不到程铮的矛盾,她更多的时间在为爸爸的病而烦恼着。爸爸的肝病一日比一日严重,现在连在中学正常的授课的时间也保证不了,整个人急速地瘦了下去。
下午跟妈妈通电话时,妈妈在电话线的那头嘤嘤地哭泣,让韵锦的心一点点地往暗里沉。
她提出要回去看看爸爸,妈妈哽咽着拒绝了,现在是高考的关键时候,没有什么比专心备考更总要。韵锦说不出的难过,她不但没能陪在爸爸的身边,就连考出好成绩给爸爸一点安慰都办不到,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失败了。
结束了给妈妈的电话,她在一整个晚自习里,都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说不清是心里不舒服还是身体难受。接着,她感到大腿间有股热流涌出。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差点忘记已经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的中途休息时间,她从包包里抽出一片备用卫生巾就想往洗手间跑,可偏偏周身上下衣裤找不到一个能容得下卫生巾的口袋,她急中生智地抓起一本书,把卫生巾往书里一夹,就急急向教室门口跑去。
由于低着头,跑得又急,在临近教室门口的地方,韵锦跟一个人迎头撞上。
“苏韵锦,你赶去投胎呀?”
一听见程铮的声音,韵锦就觉得一阵头晕,怎么哪里都能遇到这颗魔星?
正待绕过他继续前行,他却故意挡住了她的去路:“啧啧,你看看你,脸白得像个鬼一样,撞邪了?”
“能不能让开?我,我要去洗手间。”
“去洗手间你拿着本《文言文解析》干嘛?”程铮的声调奇怪地扬起。
韵锦的脸更白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她没再说话,一言不发就朝他身边的空隙往门外挤。
程铮见她神色古怪,更不由心生狐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书,说道:“有病呀,去厕所还看着书,你……”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抓狂似的欺身上前抢书的韵锦吓了一跳,他借着身高的优势本能地闪开。无奈今天的韵锦似乎对夺回那本《文言文解析》有着疯狂的执着。两个一抢一躲,拉扯之间,那本《文言文解析》脱手掉在了教室的地板上,一小片雪白的东西也从书页里掉落了出来。
程铮盯着地上那片东西愣了足足五秒,韵锦却忽然安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他。惊愕、羞耻、愤怒、长久以来隐忍的委屈、身体的不适感、对爸爸身体的担忧……所有的负面情绪在她的心中像火山一般爆发。
她缓缓地俯身拣起那片卫生棉,低头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然后在众人的目光里精准无比地将它用力拍向面前那张愣住了的脸,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到:“你想要是不是?给你,都给你……”
整个教室有几秒钟诡异的鸦雀无声。
等到程铮回过神来,那片可怜的卫生巾已经从他挺直的鼻梁上和微张的嘴唇前滑落,第二次掉在地板上,而那个始作俑者已经用百米跑的速度跑出了教室。
程铮条件反射似地拣起那个东西,朝她的背影追去。
韵锦没有往洗手间而是朝女生宿舍的方向跑,程铮在教室和宿舍区之间那条长长的小路中段追上了她。他伸手一把揪住她的衣服,迫使她趔趄了一下停住了脚步。韵锦气喘吁吁地仰头看着他,头发凌乱,满脸泪痕。
程铮被她的眼泪吓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了上来,只是直觉地不能让她就这么跑开,他一定要跟她说点什么,非说不可!!可是现在她就在距离他十厘米的地方,流着泪,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憋了许久才诺诺地挤出一句:“……那个……听说……你们女生每个月这几天剧烈跑动会肚子痛。”
韵锦骇然摇了摇头,像看一个疯子,眼泪更加急速地涌出:“程铮,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如果是的话你说出来,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此刻她已没有先前的冲动,只是觉得疲累,不知道自己究竟那里招惹了这个人,百般隐忍,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你那天在走廊上干吗回头看我?后来又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你什么意思?说啊!”程铮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讲道理,一句话蛮横地冲了出来,这才知道,这不就是他心里一直的疑问吗?
苏韵锦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看见过你?同班之前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为什么这样,你对一个人记忆如此深刻,那个人却可以毫无感觉。程铮没有遇到过这种事,连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化学式也是对等的,能量不都是应该守恒的吗?他怎么也想不通,她明明回头了,如果那一眼不是看向他,又是看谁?他不想让她看别人,怎么办?
由于是晚自习时间,这条幽暗的小路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惨白的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出两个纠缠的影子,不时有微微的夜风滑过,带动路边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掩盖不住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程铮,她真的对你没印象,你该怎么办?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也在茫然地问自己,然后,在他大脑得出答案之前,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眼睛上,吮掉了她的泪水,最后印上她的唇,生涩地辗转。
良久,直到小腿胫骨传来一阵剧痛,他才吃痛放开她。
回到教室门口,程铮看见几个好奇张望的脑袋,周子翼首当其冲,见他返来,一把勾住他的肩,悄声道:“兄弟,你刚才追上去没揍她吧?”
“嗤!”程铮拍开他肩上的手,不屑回答这种没营养的问题。
子翼干笑着再度贴近:“我说呀,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虽然说每个男人遇到这种事情都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去你的,别烦我。”程铮笑笑,懒洋洋地往座位走,全副心思都还沉浸在韵锦嘴唇的甜蜜里,觉得整颗心都不是自己的,自然也完全没有留意四周同学看他那同情的眼神。
子翼在他后面嘀咕道:“这小子是中邪了,被一个土妞那样羞辱了一把,反倒笑得春情荡漾,不会是受刺激过度了吧?”
这晚直到自习结束,苏韵锦也没有出现在教室里,值班老师查勤时,莫郁华替她补了一张病假条。
“受刺激过度”的程铮则望着前面的空位,一晚上都觉得恍惚。
在同学们看来,“卫生巾事件”之后的程铮和苏韵锦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程铮照样经常无事生非地挑挑她的刺,苏韵锦照样沉默以对,他们都对那件事绝口不提,也没有旁人敢再刻意提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程铮知道,也仅仅是好像没发生过而已,在他心里,该发生的早就生根发芽。他从韵锦脸上看不出她的想法,她越不动声色,他的一颗心就越没个着落。
有时程铮想,要是她对他态度再恶劣一点,给他一两下,又或者痛骂他“流氓”,他会感到舒服一些,因为至少这证明了那天晚上的那些事那个吻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他一个人臆想出来的空梦。她有没有听见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到底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管怎样,都不应该这么无动于衷。
他不再说那些恶毒的话,但还是喜欢故意把脚伸到她凳子下晃呀晃,她一皱眉回头,他便一脸无辜地笑笑。
她的背瘦瘦的,有时从洗薄了的蓝色衬衣校服下隐隐看得见白色细细的肩带,程铮不敢想象,每次看一眼都觉得脸红心跳。很多年之后,程铮想起高三这个夏天,他在她身后看着她,心里都有一种惘然的甜蜜。
在程铮看来,苏韵锦的逻辑思维简直一塌糊涂,在他的印象中,她的数学就从来没有及格过,最气人的是,当她平时遇到搞不懂的问题时,就独自皱着眉钻牛角尖,明明她身后就有一个人跃跃欲试地无声呐喊:“问我吧!问我吧!”可她从来都感应不到。实在逼于无奈,她宁可问宋鸣也从不问他。
宋鸣那家伙,英语是不错,可数理化也就马马虎虎,很多次程铮在后面听他给苏韵锦讲解,废话说了一大堆,就是不得其要,两个当事人一问一答,不疾不徐,反倒是作壁上观的他急得七窍生烟。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无法忍受苏韵锦对着一道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代数题冥思苦想不得其解,跟宋鸣讨论了半天,下课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气势汹汹地把一张写满了详细解题思路和步骤的草稿拍到她的桌子上,然后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仓皇而逃。
等到他回到座位上时,就看见她扬起手里的草稿想要对他说点什么。
“你别想多了啊,我只是实在受不了别人那么笨。”程铮抢在她前面,红着脸辩白。
韵锦闻言也是慢条斯理地回答:“你也别想多了,我只是想问你这个是什么字。”
“噗哧。”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韵锦的同桌,小个子的宋鸣在一旁失笑。见他们看过来,宋鸣只是作了个请便的手势,继续投身他桌前未完成的试卷。
程铮不理他,抽过韵锦手中的草稿仔细地看:“哪个字?说你笨又不承认,这里是这样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坐在他们身边的同学都会惊讶地发现,苏韵锦和程铮关系有了微妙的改善。她遇到实在不明白的问题,除了英语偶尔问宋鸣外,其余的都会低声地求助于程铮。
程铮虽然每次都是一副被打扰了的表情,但解释起来还是唯恐不够详尽。他没有什么耐心,一来二往见韵锦还是茫然的样子,或者一言不合就经常怒不可遏。这种时候苏韵锦往往也不与他争辩,漠然背对他,任他发脾气。但是不出半个小时,总可以看见程铮用手戳戳韵锦的背,主动说:“唉,我刚才还没有讲完,你过来,听我继续说……”
程铮诲人不倦的方式虽然粗鲁,但是不可不论他的解题思路往往是简明实用的,在他过于积极的助人态度之下,苏韵锦也渐渐摸索出一些窍门。当然,数学这玩意想短时间内分数突飞猛进是不现实的,但她的测验成绩总算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及格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