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半,左岸。
韵锦和陆路到的时候,程铮已经依约前来。
他换了件灰白相间的丝质条纹衬衫,黑色粗花呢西裤,简约而考究,显得整个人更加英挺清贵。
三人坐下点了菜,便开始漫无目的地说话。韵锦开始有些庆幸陆路在场,因为大多数时候只听见她一个人唧唧咕咕的说话,然后自己逗得自己大笑,程铮有时会答腔几句,而韵锦基本上微笑或沈默,气氛也不至于太沉闷。
菜刚上来不久,程铮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神色古怪:“不好意思两位,我女朋友过来的话,你们介不介意?”
“不介意,欢迎还来不及。”陆路一听,好像更精神焕发,斗志昂然。韵锦不语。
于是程铮又拿着电话走开,说了几句,大概十多分钟之后,他亲自下楼一趟,把女朋友接了上来。
郑晓彤,程铮的现任女友。其实韵锦并不是第一次见她,之前在小区里碰见过几回,也打过招呼。倒是陆路,在见到她本人后,原先积攒的昂扬斗志自动地偃旗息鼓,顿感几分无趣。
其实郑晓彤长得相当清丽,身材娇小玲珑,巴掌大的脸上有一双很引人注目的大眼睛,只是若仔细看时就会发现,那双眼睛里少了点灵动,给人感觉有几分木衲,整个人怯怯的,倒也别有种天真动人之处,只是很难相信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竟然会毕业于那所举国知名的重点大学。
程铮介绍过之后,陆路跟郑晓彤也瞎扯了几句,很快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郑晓彤并不笨,只是说话反应都稍慢了半拍,所以经常露出很迷茫的表情。程铮对她还算体贴,见陆路很快对与她谈话表现出意兴阑珊的模样,便细细地跟郑晓彤聊起一天里做的事情。
陆路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很快韵锦感觉到自己放在身后的手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怕立刻掏出手机太过于明显,等了一会,才找了个机会看了看短信,果然是陆路这家伙发过来的,上面只有四个字:明珠暗投。
韵锦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陆路马上低下头。
其实韵锦何尝不看得真切,但处在她的位置上,无论如何,明里暗里都不便对郑晓彤做出任何评价,她已经一再告诫自己,郑晓彤是程铮现在的女朋友,是他的选择,其他的,与她无关,也无话可说。
于是便任凭程铮两人低声细语,自己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吃东西。
陆路百无聊赖,用筷子夹了两大只自己点的白灼基围虾,一只放在自己碗里,一只放在韵锦碗里:“苏姐,吃这个。”
韵锦心思不在这上面,也正想找点事情做做,见她夹过来,就用桌上的湿毛巾擦了手,开始剥那虾壳。刚动手,就听见程铮忽然说了一声:“她不吃那个东西。”
陆路意识到他是朝自己说话,有些不明所以,程铮却不再理会她,转向韵锦:“你前几次吃这个全身都过敏,你忘记了?”
韵锦没有抬头,手僵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专心跟女朋友说话的程铮会忽然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她轻轻说了声:“没事,现在不会有事了。”然后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谁知程铮探身一手夺过她剥到一半的虾,扔到自己的盘子旁边,边擦手边说:“都说叫你别吃这个,你这人干嘛老跟自己过不去?”语气里竟有点火大的意味。
陆路微张着嘴,困惑地扫视这意料之外的一幕,然后打个哈哈道:“不愧是高中同学哦,嘿嘿,就连这个都还记得。苏姐,那个不能吃就吃鱼,今天的鱼蒸得很不错。”
韵锦朝她笑笑,试图化解刚才的尴尬。郑晓彤也带着微微的茫然看着男友。程铮可能自觉有些失态,轻咳一声,低头对郑晓彤说:“你喜欢吃什么?夹不到的话就告诉我。”
偏偏陆路多嘴,她怪叫一声:“帅哥,你这样不对哦,高中同学吃虾过敏你都记得,女朋友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吃你的东西,就你最多话!”韵锦想打断她的话却已来不及。
程铮神态自若:“那是因为你苏姐以前过敏的糗态让我印象太深了,对吧,韵锦?”
韵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怎么会听不懂他的暗示?
两个人在一起的那几年,有时她出去吃饭,每次吃到虾,回到家,身上都会长满红疙瘩,又痛又痒。这种时候,吃了扑敏药后,就会裸着背,让程铮给她轻轻地挠。他不敢太用力,总怕抓伤了她,挠着挠着,两个人最后都会缠在一起……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不该再这样若有若无地勾起从前,自己也更不该忆起当初的旖旎。
陆路嘟囔了一句:“这不是没吃下去嘛,脸干嘛那么红?用手接触都会过敏?”
“对了,程铮,你天河那边的工地进展怎么样了?”韵锦感到自己必须岔开话题。
郑晓彤张了张口,一脸困惑:“程铮,你几时有工地在天河?这几天不是都说在二沙岛那边吗?”
“朋友的楼盘施工过程中出了点问题,我去帮着看看。”程铮说。
这边陆路沉默了一会,又开始不甘寂寞了,她八卦地向郑晓彤问道:“哎,那个晓彤呀,我跟你年纪应该没差多少吧,怎么我就没有你那么好彩?教教我吧,怎么才能找到一个帅哥男朋友?”
郑晓彤哪里想到她会当着程铮的面大言不惭地问她这个问题,红了脸,看了程铮一眼,程铮没有反应,她才喏喏地说:“也没有怎么样呀,程铮他是我爸爸的学生,我爸爸很喜欢他……”
“你爸爸喜欢他?又不是你爸爸做他女朋友。”陆路撇了撇嘴。
“不是的,我也……不过那时他是有女朋友的,后来我大四了,爸爸让我到程铮这边的设计院来实习,我就过来了。那时他刚跟她女朋友分手,很伤心很伤心。我就陪着他,他让我教他下围棋,然后,我也没想到……”
“不用说了,我明白了。”陆路将手一挥,对韵锦说,“我说吧,我缺少的不过是一个机会罢了,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怎么我就遇不上?说来也怪,就有这种女人,放着这个帅哥男朋友,听起来又挺爱她的样子,这样居然都舍得放手,是吧,苏姐。”
韵锦淡淡地说:“说不定是帅哥跟她不适合呢?而且有些时候爱并不足以让两个人幸福。当然,我不是说程铮和她女朋友。”
“那倒未必,”程铮笑着,像是对陆路说道,“其实,最可怕的是当你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最后才发现对方根本不爱你,那才是真正的不幸福。”
“嗯,这个话题越来越深刻了,我喜欢!不过能不能再小小地问一句,那个‘对方’是何方神圣?我想说,我很景仰她。”陆路点头说道。
程铮冷笑不语。
郑晓彤皱眉想了想,然后才说:“好像也是他高中同学。”她说出来后,又看了看程铮。
“咦……”陆路拍案而起,“我知道了,苏姐……”
韵锦一惊。哪知陆路继续说道:“你一定也认识对不对?”
“嗯。不过不是很熟。”韵锦含糊地一笔带过。
陆路哪里肯放过,还想追问,包厢的门打开了,只听见服务员毕恭毕敬地叫了声“章小姐”,章粤走了进来。
“程铮,你这家伙,来了也不说一声,服务员不说我都……”章粤人还没有进来,抱怨声已经传来。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韵锦,还有陆路……
所以当她走进来后当场愣在那里,然后茫然地看着坐在这三个女人中间的程铮,饶是她再机灵,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条怎么样的关系链?
“章粤,嘿嘿。”陆路这家伙好像去到哪都有熟人。
章粤毕竟见惯大场面,生生压下愕然,然后看了看门外面,迟疑地说道:“陆路,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知道他也在?”
陆路脸上风云变色。
章粤看看情形不是很对,一个程铮已经够麻烦,加上他的新欢旧友,何况还有陆路。她如何肯蹚这浑水,扔下一句:“大家吃得开心点,我还有点事,程铮,回头我给你电话。”就马上识趣地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章粤走得太快,服务员还没来得及关上厢门,几个西装革履的从厢门前走过,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斯文男子有意无意地朝厢内扫了一眼,在座的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只见陆路迅速消失在凳子上。
直到那几个人走开,服务员重新关上厢门,陆路才从桌子地下钻出来,惊魂未定。她才不管其他几个人想什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看了看,确定人已经走了,这才飞快地回来收拾东西。
“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你们慢慢聊……这个虾如果没有人吃的话,我可不可以打包?”
程铮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她已经将虾迅速席卷装袋。
“再联络。”她打开门就往外溜。
“等等,陆路,我送你。”韵锦苦于找不到理由离开,现在如何肯放过机会?跟程铮和郑晓彤简单告别,立刻追了出去。
直到两人坐在车上,各自都怀着心事,就连一向聒噪的陆路也没了言语。韵锦了解她,看她刚才的表情是真的慌了。
“你认识陆笙?”韵锦问她,虽然只是刚才匆匆一眼,她还是认出了那名看进来的男子的身份,泰华集团的负责人,章粤母亲,也就是程铮舅妈的堂弟。
陆路少有的缄默,过了很久,才雪白着一张脸说:“他是我叔叔。”
韵锦讶然,但无意探人隐私,将她送到住处,叮嘱她上楼小心,便打算返回。
她倒车的时候,已经下了车的陆路忽然对着她说:“苏姐,程铮就是你放不下的那个人,对不对?”
韵锦没有说话,一踩油门离开。
苏韵锦,不要再想,不要想陆路,不要想郑晓彤,更不要想程铮,想得明白或者想不明白,结果都不会让你好受一点。韵锦在这样的念头中挣扎着睡去。
半梦的边缘,手机响起,她接起来的时候顺便看了看时间,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
看到来电的号码,她也觉得特别惊讶,如果他这么轻易罢休,那他就不是程铮。
“韵锦,不好意思,你睡了没有。”他说。话里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没有,什么事?”
“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不小心把一个资料袋忘在你的车上了,我现在就急着要,能不能麻烦你拿给我?”他说得理直气壮。
韵锦叹了口气:“是不是一个黄色的纸袋?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把它放在小区的保卫室,你想要的话可以直接去取。”
他果然长时间地沉默。
“没什么事,那我先挂了,谢谢今天你请的那顿饭。”韵锦尽量客气地说道。
他不买账:“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程铮,我们现在这样再见面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管,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该说的我们四年前已经说完了……”
“下来,苏韵锦!”
“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对不对?我不会下去的,如果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你挂了试试看!”
韵锦合上了手机,然后取出电池,躺回床上,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陆路没有来上班,打了个电话给韵锦,只说是感冒了。韵锦确定她并无大碍之后,也由了她去。她如果是陆笙的侄女,这份工作对于她来说也并没有这么重要。
韵锦只是担心,看见她遇到陆笙那如同见鬼一般的害怕表情,只怕其中另有隐情。可世界那么大,有几个人心里没有一段不能示人的过去?
她在办公室给郁华打个电话。郁华今天正好轮休。
“上次你不是说你们医院还有几个‘优秀’的未婚男医生吗?有空的话是不是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她应该开始另一段感情,另一段生活,才能彻底摆脱她的“邻居”。
郁华昨晚上是夜班,声音明显有刚清醒的沙哑:“你想清楚了?”
“当然,你不是常说,想要忘记,只有重新开始。我必须彻底忘记,越快越好。”
郁华一向是实干型的人,半个月不到,便为韵锦安排了一次正式地见面,虽然事情仓促,可对方居然条件也相当优越。吴医生,莫郁华科室的主治医生,三十出头,五官端正,业务精湛,为人风趣幽默。即使是原本没有抱多大期望的韵锦,也不得不承认吴医生是一个值得交往的对象。
吴医生有过一次婚姻,不过妻子去年死于一场意外事故,尽管如此,以他的条件也完全不愁找不到条件好的另一半。苏韵锦跟他年龄相当,相貌气质上佳,事业方面也完全可以跟他匹配,最重要的是性格沉静娴雅,虽然偶尔低头敛眉瞬间,眼里藏着过往,可到了这个年龄,谁又是一张白纸?
吴医生学医多年,对这种事情看得很淡,他要的不过是一个相濡以沫的伴侣,这点跟韵锦不谋而合。两人见面后,也单独出去吃过几次饭,彼此感觉都很好。
人在年轻的时候追求激情狂爱,最后发现,男女之间也不过如此,无非寂寞的时候想要个人陪,累的时候有人给你端杯水,就像韵锦和吴医生,说不上多爱,可如果淡淡相处下去,谁又能说那不是感情?
跟吴医生关系慢慢向前发展的那一个月里,韵锦很少见到程铮,就连他的车,也许久不在停车场见到。有一两次遇见,他淡漠得如同路人。
12月24日,西方传统的圣诞平安夜。这些年来,中国过洋节的气氛也越来越浓郁,其实不需要深究圣诞节后的宗教意义,现代人需要节日,需要有这样的日子让他们理直气壮地相聚、开怀、欢庆,恋爱中的人更需要。
这一天也恰是韵锦和吴医生相识一个月的纪念日,两人在约在一起共进愉快的晚餐,两人各自聊起工作生活上的趣事,许多观点不谋而合,相谈甚欢。
饭后,又一起到影院看了场电影,圣诞是影家必争的档期,铺天盖地都是“黄金甲”,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伤城》。影片很流畅,爱情、悬疑、凶杀交织在一起,九十分钟的时间很快过去,两人一起走出剧院,这一晚也不算虚度。
吴医生笑道:“很少见你看什么那么认真。”
韵锦说:“我没有料到这样的一个结局。”
“料不到梁朝伟会死?”
“不是,我料不到他会那么爱对方。”
影片的最后,徐静蕾的眼神让韵锦莫名地战栗:“你没爱过我……”片里那个叫金淑珍的她最后看着丈夫说,不是责问,而是心如死灰地陈述。
梁朝伟饰演的丈夫回报她的是射向自己眉心的一颗子弹。
韵锦在风中微微一抖。
“谁心里没有一座伤城。”吴医生淡淡地说,“韵锦,你很冷?”他解下自己的薄呢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她今天没有开车,他用他的凌志送她回家,影院到她家的一段路途,可以看见这城市的夜晚到处张灯结彩,一派狂欢气象。
他将车开到她家楼下,下车送她。韵锦脱下他的外套,递回他手里,今晚她穿得不少,可她觉得冷,很少像现在这样,觉得需要个人依靠。
“再见,今晚我很开心。”她笑着跟他道别,转身向楼里走,每一步,她都觉得心里的虚空在蚕食她。留住我,别让我一个人。
“韵锦……”他叫住她。
她转身,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他远远地站在原地,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像一个人……”
她像谁?他死去的妻子?苏韵锦不想问,这与她无关。
“夜凉了,你上去吧,小心着凉。”吴医生说。
他走过来,低头将唇落在她的额头上。这是他第一次吻她,他的唇有一种柔软的冰凉,他爱那个笑起来跟她很像的女人吗?即使爱,他还不是跟苏韵锦一样在继续寻找着结婚的对象?他跟她一样,本质都是个凉薄的人。
韵锦告别他的怀抱,继续往前走,他毕竟给不了她温暖。
转身的瞬间,耳边传来了烟火的轰鸣,不远处的天空都映得璀璨如梦。多少年前,她和另一个人挽手站在阳台上,看不见烟火,只见远处的高楼,那时候,他直说可惜,现在烟火在身边,可当初的幸福却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