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老谢在那间宿舍送走了第三拨同学,迎来了比自己小一轮的第四拨同学。
2007年,尚清华博士毕业了。大家为他高兴的同时,又替自己的年华老去而难过——拥有博士学位的他已经称呼曾经被称呼为大叔的硕士为“那些孩子”了。尚清华读博没人惊讶,他离开学校让很多人惊讶:“你不上学了,那以后跟着谁学啊?”尚清华说:“所以,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迷茫,不行我再上个博士后吧!”
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如期召开,七年前申办成功的时候,那晚一起庆祝的同学很多已经失去联系。离开学校六年了,学生时代留在身上的痕迹在经受了多年社会的洗礼后,消失殆尽,社会把新的痕迹烙在每个人身上。
邹飞这年也换了工作,离开了汽车杂志社,去了一家旅游杂志。离开的原因,和他的前任一样,每天对着汽车拍已经厌恶了,虽然汽车在日新月异,但它毕竟是汽车,从相机里看它们,无论多漂亮,也不过是一堆钢铁和科技的混合体,再发挥一些想象力,也顶多能看出人类的聪明才智和日甚一日的对舒适与奢华的追求,除此之外,这份工作真的让邹飞看不到什么了。<u></u>
换工作这事儿,也让邹飞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走的,不过是他人走过的路,虽然路上有新的风景,不过是对自己新而已,其实是人家看剩下的。
新工作也是拍照,但镜头面对的除了风景,还有社会和人,这让邹飞有很多新的发现,丰富了他对世界的认识,能帮助他成长。这是他的成长需要,所以,他换成了现在的工作。生活有自我矫正的功能,让一切朝着更合理、更以人为本的方向发展。
除了拍摄工作上的照片,邹飞也拍摄自己留存的照片。有时候他会把自己这些年的照片拿出来琢磨,对比前后几年照片上的内容,他发现以前爱照生活中的苦难和边缘,而现在照的都是生活中温馨动容的时刻。并不是他麻木了,对生活中的那些苦难视而不见了,相反,他现在更具社会责任感,只是他觉得,人活着,除了对社会的责任,也应该有对美好事物欣赏和创造的能力。就像一个对现状不满只知道伸张正义而不知道用美好去感动人的阶级,即使掌握了政权,不让老百姓感受到美好,也难长久。
邹飞利用工作之便,去了中国的很多地方特别是以前根本无缘接触的城镇后发现,原来中国是这样,有太多跟自己不一样的人,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这种状态,让邹飞对人生的反思更多了。现在他明白了,有些年纪大的人,说话中庸,并不是他们滴水不漏怕得罪人,而是他们能考虑到事情的方方面面;而那些做事极端的人,是因为知识有限,对生活的认知片面,说话办事自然就偏激——这种偏激,居然被更狭隘的人误认为是激情。
当看着自己的同学干着五花八门的职业时,邹飞发现,其实大学对于他们,也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偶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做学问、搞科研的理想,不过是修满学分,拿到毕业证,找个好点儿的工作,从而开始挣钱养家过日子的生活而已。
现阶段,邹飞对世界——至少是他能接触到的部分中国社会所构成的世界——的看法是,大家都在混饭吃,没有使命感,非让他们怎么样也是难为他们,都不容易。但这就可以成为凑合的理由吗,社会的回答恰恰是当然可以。所以,这个社会问题百出,十分不理想。
当一个人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自己心里的时候,或只关注自己所想,会忽略人生的成长,意识不到自己在一岁一岁长大。邹飞依然认为自己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低着头只顾看脚下是不是自己要走的那条路,没留意到周围时代的变迁。突然有一天,他抬起头,从自己的心里往外看的时候,在被外界反射回来的影像中,无意中瞥见了自己的模样,发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而心智却还停留在那时。
邹飞以为自己是在参与生活,可是多年过去了,别的同学都有了下一代,邹飞却还感觉自己是个需要成长的孩子,还在跟世俗的生活保持着距离。看来其实参与生活的是别人,他一直以来只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不对,他并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对生活他是倾注了心思,而且还加班加点,不甘心把自己当成一个吃饱了就睡的人,他对生活的态度绝不是袖手旁观。只能说,这个世界有多个维度,虽然都是生活在空气和阳光中,但不同的人其实是生活在不同的维度,每个维度有自己的特性,彼此相互影响着,但是,这种影响是可以拒绝的。
别人的生活可以依据签了几份合同、卖了多少东西、处理了多少事务来判断这一天过得是否有收获,而邹飞追求的这种生活的质量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只能靠心去感受,无法用别的什么东西去衡量。而每天都要获得实实在在的心灵感受无法放松自己是件有点累的事儿,所以,邹飞一直以来活得都有点儿累。
邹飞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追寻着什么,可等来的却是除了自己老了,心里什么都没盛下。别人已经在心里装进了这个社会和年代,而他依然在心里将二者拒之门外,只把它们当成擦肩而过或敲错门的路人,就没想过把他们请进屋里坐坐、聊聊。
他需要和外界交换一下气息了。当邹飞把自己心里这扇门敞开透透气的时候发现:原来世界是在运动的,时间是会流逝的,心是应该长大的。
再听听现在的音乐,看看现在的电影,变成这样,也是时代变了的原因。不是做音乐的写不出以前那样的音乐了,是那样的音乐没人听了;不是电影工作者拍不出以前那样的电影了,是没人会为那样的电影掏钱买票了。时代变了,大家都顺着改变了。
同样跟时代势不两立的还有魏巍。有一天魏巍给邹飞打电话,说过来找他聊聊,邹飞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就是想聊聊。
没过一会儿,魏巍到了邹飞楼下,打电话说不上去了,让邹飞下来,要出去聊。
“干吗非得出去啊?”邹飞下了楼坐进魏巍的车里问道。
“我想去海边游泳。”魏巍说。
“渤海边还是南海边?”邹飞问。
“去近的。”
“那行,要是去远的,我还得回去拿点儿钱。”
魏巍和邹飞把车开到塘沽海边,天已经擦黑儿,饿了,进了海边的一家酒吧。
酒吧还没上人,只有几个光膀子的男人围着一桌喝着扎啤,桌上摆着喝完的扎啤杯,没少喝,自认为幽默地讲着荤段子,听口音看打扮,应该是东北来的游客。
邹飞和魏巍找了一个靠窗口的桌子坐下,各点了一份套餐,一瓶啤酒。快吃完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一男一女,拣了个靠边的桌坐下。男的戴个帽子,是个摇滚明星,十五年前风光无限,现在老了,过气了,只能在各种商演的节目单里看到他的名字了。那桌东北的食客里有人认出了他,醉醺醺地端着扎啤在他对面坐下,毫不见外:“我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不出新专辑了,老去四处商演?”
摇滚明星还算客气,笑了笑:“出了没人买,公司不愿意出。”
“公司不愿意出,你自己也得想办法出,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要不你还算什么摇滚啊!”醉汉喝了一口扎啤,把杯子重重戳在桌上,似乎在强调着什么。
“我也得吃饭,也得活啊!”摇滚老炮无奈地说。
“你这不是活着呢吗!”醉汉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说,“也没看出你哪儿亚健康了啊,而且比我还壮。”
摇滚老炮又笑了笑:“我真出了你们买吗,都等着去网上下载免费的,我也得结婚养活孩子,你们下载的时候,想过其实是在抢我儿子的奶粉钱吗?”
“那也不能就为了挣钱而总商演,没钱买不起进口奶粉可以买国产的,穷人一样能养活孩子,摇滚的孩子更得抵制洋货!”
“我没说我孩子非得喝好奶粉,但你不觉得你们孩子喝进口奶粉,我孩子就因为他有一个搞摇滚的爹,就得喝便宜奶粉,就得喝有三聚氰胺的奶粉,这对我孩子公平吗?”
醉汉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又看了一眼外面停的丰田吉普说:“那辆车是你的吧,比我的都好,你已经被金钱腐蚀了,而且还是辆日本车,你已经没有原则了!”
摇滚老炮终于沉不住气了:“凭什么你们免费下载着我们的歌,还不让我们商演!凭什么因为我们二十年前搞了摇滚,就认为我们现在还不应该有自己的房子和车!非得看到我们过穷日子,才认为是正确的?你们就没偷偷想过让自己多挣点儿钱的事儿?原则光是对我们的,你们就可以没原则?”
“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
“我们也是人。”
“你太让我失望了!”醉汉赌气似的把杯里的扎啤一口喝掉。
摇滚老炮又无奈地笑了笑,问道:“你还喝点儿什么,再给你要一扎?”
“我跟你喝不到一块儿去了,我走了!”醉汉回了自己那桌。
摇滚老炮点了饭和果汁,坐他旁边的女人看上去像他的合法妻子。魏巍端着扎啤走过去,在他跟前站定:“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跟你喝一杯酒。”
老炮端起杯,两人碰了。
“坐!”老炮让着魏巍。
“不坐了,再说几句话我就走,新专辑不出就不出了。现在听摇滚成了一件流行的行为,很多人听是装的需要,是一种标榜,以前我听是心灵的需要。我没主动跟人家说过我喜欢摇滚乐,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我听到就满足了,现在的小孩都爱和别人说自己喜欢摇滚,我不是说不可以说,只是他们听摇滚是为了让人知道他在听,而不是他的心在听,所以,不必为现在的大多数人写歌了。”说完魏巍出了酒吧。
天已经彻底黑了。魏巍把车开到一片没人管理的沙滩停下,两人下了车,走到被海浪浸泡过的沙地。
“我想朵朵了。”魏巍面对着大海说道。
来的路上,魏巍已经把和朵朵分手的事儿告诉了邹飞。这半年里,他和朵朵出了不少问题。这些事件看似没什么逻辑,但能反映出其中的问题:吃苹果的时候,魏巍总是扔的比吃的多,每次他吃完了,朵朵还咬两口才扔。
家里的东西坏了,魏巍从来不管,都是朵朵找物业或自己动手修。
魏巍至今不知道洗衣机怎么用、墩布和扫帚都在哪儿,他一直以为家里没有这些东西。
朵朵在网店上卖东西的时候,管那些买东西的一口一个亲地叫着,虽然只是打字,魏巍也受不了。而朵朵管魏巍叫亲的时候,魏巍更受不了。
朵朵和魏巍家人的关系比魏巍和他们亲。
以上这些事情让魏巍清楚地知道:“是我出问题了。”
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却不知道如何解决问题,这让魏巍很苦恼,现在和朵朵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烦。比如魏巍经常失眠,好不容易刚有困意的时候,需要安静,而朵朵不困,就找东西吃,在一堆吃的里,她偏偏挑了一根黄瓜,洗完了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把即将进入睡眠的魏巍又拉回现实。魏巍问朵朵,为什么那么多吃起来没声的东西她不挑,偏偏挑一根黄瓜。朵朵的回答是,因为那些东西都是魏巍爱吃的,留给他吃。这个回答让魏巍无话可说,但是这件事却实实在在地烦到了魏巍,让他困意全无,极为不爽。
还有的时候,魏巍吃饭不说话,朵朵就一个人说啊说,说到魏巍受不了了,魏巍就问她,你累不?朵朵说,累。魏巍说,累还这么多话,不累你得什么样儿!朵朵说,你当我爱说啊,我是怕你没劲,说这么多话都耽误我吃饭了,好吃的都让你给吃了。魏巍说,你说了我也没觉得有劲,而且影响我吃饭,我吃饭的时候不想动脑子。朵朵的好意,又难以被魏巍接受。
“物极必反,我俩看来是好到头了,再往下,只能是彼此厌恶。”魏巍有了这种感觉。但是和朵朵分开的时候,他却能想起朵朵的种种好。朵朵出去进货的时候,不在他眼前晃悠了,他总能想起朵朵,可是朵朵不可能总出去进货,所以魏巍决定还是先分开,后面的事情顺其自然。
但是跟朵朵好了这么多年,分手的话魏巍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让朵朵主动离开。于是魏巍估摸着朵朵出去进货快回来的时候,找了一个上门服务的小姐,小姐来了后,魏巍又磨蹭了会儿,觉得朵朵该回来了,这才脱衣服上了床。
没过一会儿朵朵真回来了,用钥匙打开门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后,给魏巍留下一句“我那样对你,你就这样对我!”便走了。
朵朵走后,魏巍也打发走小姐,他长出一口气,完成了一件大事儿。
“朵朵是个好女孩,我不忍心再伤害她,只能这样。”魏巍说,“换个环境,她可能会比跟着我幸福。”
“你没想过分开后你会想朵朵,又渴望跟她在一起吗?”邹飞席地而坐问道。
“想过,可是真在一起了,我又会烦。还是分开好,这样每次我想起来的都是她的好。”魏巍也坐在沙滩上,停顿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了,朵朵总跟我刚认识她那时候似的,似乎一直停留在十六岁。”
“那不是挺好嘛!”邹飞说。
“是挺好,可是我感觉自己已经是六十岁的了。”魏巍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看着前方漆黑的大海,远处的灯塔星星点点,海浪拍打着沙滩。
沉默片刻后,魏巍突然说:“柯本和莫里森,死的时候,一个二十七,一个二十八。他们曾引导过咱们,也在生命黑暗的时期陪伴过咱们——即使没帮咱们找到光明。现在,比起他们,我们已经太老了,不知道是比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或者发现了他们不曾见到的光明,还是比他们更容易在污浊的空气中生活,即使光明未现,仍不影响咱们靠自然的力量走完人生路?”
“各种原因。”邹飞在黑暗中回答着。
“都盼着社会能有所改观,但却改不了,为什么?”
“人的问题,总有操蛋的人,办操蛋的事儿,构成操蛋的社会。”
“人为什么要操蛋?”
“人性如此。”
“人性不该如此。”
“但就如此了。”
“一个人单纯地做了件好事儿,比如救助失学儿童或乞丐,当被人知道后,总会有人说他有所图,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想。”
“思维习惯,可能这样想的人是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或者社会把他的思维培养成这样了。”
“一个人干了件坏事儿,比如吸毒了,总会有一群卫道士站出来指指画画,一副道貌岸然状,怎么就没人去体会和分析吸毒者的孤独和痛苦呢?当然无论什么原因毒品这玩意儿最好还是别碰,我也不反对个体对社会的监督,但是那些发出批判的声音里,有多少是也在偷偷摸摸干着坏事儿的,自己还得让警察管,好意思吗?”
“没错,先管好自己,别人有警察管。”
“是啊,咱俩也别管别人了,游泳去吧!”
“走!”
两人脱掉衣服,各点了一根烟,一步步走进海里。太阳落山几个小时了,海边的空气已经凉爽,海水还是暖的,让人有想走进去的欲望。
两个小红点渐渐远离了海岸线。邹飞走在前面,魏巍在后面停住,膝盖以上还露在外面,站着撒尿,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烟头忽明忽暗,边撒边说着:“天津人民,对不住了,给你们的海鲜加点味儿。”
邹飞在前面游了起来,脑袋露在外面,嘴里还叼着烟,没往深处去,只是横向游,这是一片野海,没有防鲨网。趴着游没法抽烟,邹飞又改仰泳,仰壳儿躺在海面上,手能拿着烟,看着夜空,任海浪把自己荡来荡去。
漂了一会儿,突然一个浪头过来,海水漫过邹飞的脸,把他呛着了。邹飞站起来,擤出鼻腔里的海水,往刚才下海的地方看去,发现那个红点儿没了。再看自己手里的烟,还剩一小截,并没到该扔的时候。邹飞又使劲往那边看了看,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海面是平的。
邹飞叫了魏巍一声,没人回应,又喊了几声,仍没人回应,只有海浪的声音。邹飞赶紧扔了手里的烟头,连游带蹦地向那边蹿去。一直到了岸边,都没看到魏巍。
邹飞意识到可能出事儿了,赶紧打电话,110、120都打了。打完电话,邹飞进了车里,发现魏巍并没有拔掉钥匙,启动着车,打开远光灯,贴着海边,让汽车画着“8”字寻找魏巍的身影。
在车上看不清楚,邹飞又下了车,蹚进海里找。终于能看清海水了,浑浊,携裹着沙石和碎贝壳,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准备上岸还是准备入海的小螃蟹,除了这些,邹飞什么也看不到了。
打过电话的部门终于来了,面对着浩瀚的大海,他们也束手无策,动用了搜救艇,开出很远,仍没能找到魏巍。
“找不着也得找啊,你们不能就不管了!”邹飞说道。
“这是大海,不是湖也不是河,你看看世界地图,蓝色的地方就是大海,都通着。”对方的天津口音听着像在说单口相声,“有个成语叫大海捞针听说过吧,说的就是这事儿。”
海倒映着夜,比夜还黑,不知道把魏巍藏到了哪儿。
天渐渐有了亮光,世界从黑色变成蓝色,又渐渐变成白色。天空阴霾,太阳跳出海平面,但没露出来,躲在云层后面,似乎因为自己的离岗使得魏巍在黑暗中消失了而没脸见人。
海水退潮了,魏巍依然没有出现,只有他留在岸边的衣服。
邹飞拿起魏巍的衣服,掏出他的手机,打算通知他的家人和朵朵,发现了一张叠了两折的白纸,打开,有字:如果有一天,你们因为我不见了而发现了这封信,请不要意外。
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还能看见我,也请不要意外,把它看完也许能帮助你们了解我。
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
我困了,想好好睡个觉。
这些年,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似的,但是具体什么事儿,我也说不清楚。
如果问你们,一个人如何能把一件事情做好,我相信你们和我的态度是一样的,那就是首先对这件事情有兴趣。但是现在我对生活这件事情失去了兴趣,不可否认,我曾经对这个世界产生过浓厚的兴趣,所以我想当一个作家,想去描述它,但是在我准备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太多不愿看到的……这让我难受,让我厌恶,让我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无法再做好生活这件事儿,所以我想结束它。
我拜见过一个老知识分子,七十多岁了,他说他活着就是为了多看几本书,隔三差五他就要买一些书往楼上搬。“只要不把楼压塌了,我就一直看下去了。活在书里,很自在,吃少点儿穿破点儿都没事儿。”这是他的原话,而我却找不到能让我如此全身心投入的事情,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没意义,无论我怎么努力,生活都让我喜欢不起来它了——鱼再怎么不想随江河的流动被冲到下游,再铆着劲儿逆流而上,也终归是在水里,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挣扎,无论水有多浑浊也要靠它生存,而我就受不了这浑浊。
我经常在街上看到穿校服的中学生,校服肥肥大大、松松垮垮,穿在他们身上却遮掩不住无论男生还是女生的独特魅力。曾经我也这样过,但是青春、活力早已离我而去,现在我身上只剩下腐朽味儿,生活让我越活越泄气,越往后越发现它的丑陋,那些美好没跟着我一起往前走,它们永远钟爱年轻的人。所以,我被美好抛弃了。
很多年前,在我未受到生活的污染前,对什么都当真,无论对人对物都付出真心,充满热情,回忆起来都是充实的,即使结果不好,也是甜蜜的。现在我对什么都不冷不热,已经没有值得回味的了,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继续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了,不如去睡觉。
当人乐于接受一个事物或欣赏一个事物时,通常会笑。
当爱笑的人不笑了的时候,是对世界的否定。
我是不是好久没笑过了,你们帮我想想。
另外,我睡觉的时候不愿意被尿憋醒,所以,无论我把这泡尿尿在哪儿,请原谅我,这是我的最后一泡尿了,我不会再给这个世界制造垃圾和废物,对不起。
最后,我要说的是,朵朵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女人,我欠她的。我的东西,无论什么,只要她想要,请都留给她。
再见,所有我爱与不爱的人,所有我爱与不爱的事,我去睡觉了,晚安!
这封信是打印出来的,看不到魏巍的笔迹,猜想不出他当时的情绪。规整的仿宋字体印在A4纸上,显得冷静而决绝。纸已经不那么乳白了,有了自然磨损的毛边儿,应该至少写于三个月前。
朵朵看到这封信后,痛哭流涕。想想他俩过去让人羡慕的美好时光,邹飞也只有惋惜,所有同学都觉得他俩在一起是难得的因缘,必将一生幸福,可是一生才开始没多久,就结束了。
魏巍和朵朵没有实现的,邹飞决心去实现,可是跟谁呢?
这几年邹飞又接触了一个女孩,是家里拐了好几道弯给介绍的,眼看着就三十了,父母替他着急。迫于父母的压力,邹飞去见了那个女孩,忘了她说自己是八六还是八七年出生的了,反正感觉挺小的。
第一次见面,两人约在餐馆,女孩刚下班,饿了,吃起来也毫不见外,边吃还边说她不会刷碗,以后在家庭生活中也不打算做这类事情。邹飞不理解她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要强调这事儿,不会刷就不会刷吧,用不着拿出来炫耀,难道这也是资本吗,要是这样的话,邹飞觉得自己早就是资本家了。
一会儿吃完了碗会有服务员刷的,可女孩却一个劲儿地强调此事,不得不让邹飞怀疑她是不是刷碗刷多了,落下病了,邹飞真想问问她是不是在饭馆干过。
邹飞觉得,可以不刷碗,他也不喜欢刷碗,但受不了女孩把自己当天生的贵族、当宝贝、当人民得为其服务的那劲儿。据中间人介绍,该女孩也不过是老百姓家庭,不明白她的非老百姓气质从何而来。当时邹飞只想跟她说一句:“那你以后天天买一袋包子吃就行了,没碗可刷,只要吃完记得洗手。”
第一次见完面,邹飞回家后觉得两人不合适,那边却传来消息,认为邹飞“成熟稳重,追求进步,值得信赖”,期待第二次见面。邹飞听了对自己的评价后,觉得就差加上一句“省优部优,国家免检产品”,然后像给合格猪肉盖章一样,再给他身上盖个蓝戳,就算把自己交代出去了。
“一人一风格,第一次见面必然有不和谐,不可能严丝合缝,什么都有个磨合期,往下谈谈看吧!”这是劝说邹飞第二次见面的话。邹飞想,可能时间长了,就能适应该女孩的说话方式了,也许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习惯那么说话而已。
又见了几次面,效果均好于第一次,于是两人开始来往。一深接触,问题又出现了。
邹飞第一次去女孩家,女孩竟然不叠被子。邹飞也不叠被子,但是家里来人,还是会叠,特别是来的人并不是太熟的时候,更应该叠上,可是女孩却对此毫不介意。这让邹飞不太能接受,觉得哪怕将来在一起不叠被子都没关系,但是这会儿把一床被子摊在眼前并不好看,难道女孩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第二次去女孩家,是一个月后,已经是冬天了,女孩家小区的供热出问题了,没暖气。换鞋的时候,女孩竟然给了邹飞一双夏天的拖鞋,这倒也无所谓,可是她脚上却穿着棉拖鞋,还穿着棉袜子,把电暖气冲向自己烤着,对邹飞脚上的状态视而不见,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第三次去女孩家,两人已经熟了,女孩正窝在沙发里吃着垃圾食品,看着垃圾电视剧,邹飞不想用垃圾来形容她这个人,但此时此景,真找不到可以形容她的词了。
邹飞对女孩说:“要看就看点儿有用的东西。”
女孩问:“什么叫有用的东西?”
“能让你跟着想的东西。”
“这电视剧我就跟着想了,一直在猜想六阿哥到底能跟几格格好!”女孩对着电视目不转睛。
“我说的跟着想,是能唤起你对生活的思考。”邹飞觉得跟这种人有必要把话说透彻。
“看那种东西太累,其实也没什么用,都是纸上谈兵。”女孩不屑地说,然后调大了音量,注意力继续在电视上。
这时候邹飞想起了佟玥,和佟玥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就一些现在该女孩觉得累的话题探讨时,非但不觉得累,还能更了解对方和让对方了解自己,更觉得两人是一类人,更让两人加深认证了在一起的可能。而小女生却觉得这么生活累,只能说明邹飞和她不具备走到一块儿去的基础。
经过这些日的接触,邹飞觉得自己和这个85后的女孩完全是两类人,她爱耍小聪明,没有团队精神,各自为战,邹飞也自我,但不会干让别人讨厌或伤害他人利益的事儿,宁可自己吃点儿亏,而她就可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有时候邹飞也想,是不是自己老了,确实成熟了,年轻的时候可能也这样,只是那时候自己不觉得。
虽然邹飞能从这个女孩身上感受到年轻,但是感受不到激情,而和佟玥在一起就有激情。这种激情不是对对方的新鲜感,而是两人在一起能共同成长,感受向着美好的变化,不像有些人在一起半年,倦了,没了新鲜感就认为激情也没了,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的生活就这样了,不相信能有耐心跟这个人相守一生。如果说新鲜感,邹飞和佟玥在一起也是有的,那就是两人结伴从这个世界中发现新鲜的认知,这是别人跟邹飞在一起时做不到的。
为了不耽误女孩,更不耽误自己,邹飞没第四次去女孩家,而是给她叫出来摊牌:“分手吧!”
“为什么?”女孩的反应还好不像电视剧里格格和阿哥感情出了问题时的反应。
“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
“不可能,我都不了解我自己。”
“可是我了解你!”
“那你更应该答应分开。”
“我要是不分呢?”
“其实你也觉得应该分,只不过你不甘心这事儿被我先提出来。”邹飞清楚地知道,并不是他在女孩心中有多重要,只是女孩不想“被他甩”,而应该“甩他”。
“我没那么觉得,这是你为了摆脱我编的理由,我觉得咱俩还应该再往下试试。”女孩还嘴硬。
“你应该去找一个跟你合得来的人。”邹飞说。
“你跟我就挺合得来,咱俩到现在还没吵过架吧!”
“可是你跟我合不来,我一直忍着你呢,但不可能再忍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根本就不是,虚伪!”
“只要你能痛快了,说我什么都行。”
“我才不稀罕说你,电视剧该开始了,我回家了!”女孩起身走了。
“两个人在足够年轻的时候,才能够不顾一切地去拥有,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在阳光下一起舞蹈,然后拥抱,该有多好。”这是邹飞在别处看到的一句话,当年华老去时,无法得到上述的感情,只能不顾一切地去挽回这段感情。
邹飞时常怀念那时候和佟玥的恋爱,两人一起去哪儿,在拥挤的公车里偷偷接吻,简单、美好、幸福。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重回那种情境的恋爱了,即使故意模仿,照着去做,也怎么都觉得假,就更怀念那时候了。所以,还是想跟曾和自己一起度过那时候的人结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