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
珂雪曾对我这么说。
由此看来,珂雪一定是最厉害的画家。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一天,我下班后仍然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还在,但我等到咖啡馆打烊,她却未出现。
我和老板之间没有对话,他只在结帐时说了一句:“一共是120元。”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搭上捷运列车回家,我度过失眠的第一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二天到第十天,我每天都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一直都在,但她始终没来。
老板连话都不说了,结帐时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1天,是礼拜六,我早上十点就到了。
老板正好打开店门开始营业,我直接走进去坐在靠墙座位。
“已订位”的牌子消失不见,我心里一阵惊慌,以为她不会来了。
只见老板从吧台下方拿出“已订位”的牌子,轻轻擦拭一下,再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放在桌上。
太阳下山了,对街商店的招牌亮起;招牌的灯暗了,黑夜吞没整条街。
她依旧没出现。
结帐时老板的右手又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摇摇头。
老板再比一次: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还是摇摇头。
“什么意思?”他终于开了口。
“我忘了带钱。”我说。
“对面有提款机。”
“我连皮夹都没带。”
这是我和他这11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老板凝视我一会后,说:“今天我请客。”
“谢谢。”我说。
“饿了吧?”
“嗯。”我点点头。
“你去坐着等。”老板转过身,“我弄些东西来吃。”
我回到座位,安静等待。
十分钟后,老板端了两盘食物走过来,放了一盘在我面前。
“你那盘比较多。”我说。
老板把两盘食物对调,然后说:“吃吧。”
我吃了几口,听到他说:“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不会吧?”我抬起头,“你看起来像是她叔叔。”
“你想听故事?”他说,“还是想打架?”
“听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大三时,她突然想出国去念书。”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她的画是死的,没有感情。”
“是吗?”
“图画跟工艺品不一样,你不会觉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画……”
“怎样?”
“会。”他说:“画会哭,也会笑。甚至可以让看见它的人哭或笑。”
“喔。”
“她不想只学画画的技巧,她想学习如何在画里表达感情。”
“那还是可以留在台湾啊。”我说。
“在台湾,感情容易分散;在国外,全部的感情都会集中在画里。”
“她想太多了。”
“你懂什么。”他瞪了我一眼。
我不想跟他顶嘴,于是说:“你说得对,我不懂。”
“她还在台湾念书时,就喜欢来这家店,也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这家店不是你的吗?”
“那时候还不是。”他说,“她出国念书的那几年,我拼命赚钱,后来顶下了这家店,也拜托店长教我煮咖啡。”
“那个店长人还真不错。”
“不。他以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
我觉得很好笑,笑了几声。
老板看起来酷酷凶凶的,又留了个平头,难怪会让人误会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湾后,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钱,又想看她继续画,所以我让她用画来抵咖啡。”
“嗯。”
“她给我的每幅画,我都好好保存。有机会的话,想帮她开个画展。”
“你人真好。”
“自从她认识你以后,便愈画愈好,这点我该感谢你。”
“不客气。”
“但她现在离开了,也是你造成,所以我无法原谅你。”
“对不起。”
我们开始沉默,同时把注意力回到餐盘。
“说说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学艺术的,怎么不继续画?”
“艺术是讲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没天分。”
“会吗?”
“没错。我顶多成为艺术评论家,不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创作者。”
“为什么?”
“创作者必须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评论家却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
“你没有“自己”吗?”
“认识她以后,就没有了。”
老板说完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老板摇摇头。
“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
老板站起身,走到吧台。从吧台下方拿了样东西,再走回来。
“这是她的手机。”他把一只红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说:“你要的话,三千块卖你。”
“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机干嘛!”
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
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
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
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方。
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8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
应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在。你可以走了。”
“她去哪里?”
“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
“嗯?”
“你有没有跟她上床?”
“喂!”
“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
“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
“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
“喔。”
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
“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
“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
“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抛抛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
“多少钱?”
“两万块。”
“太贵了。”
“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
“还是太贵。”
“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
我不等她说完,用跑的下楼,不再回头。
搭完公交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18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20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
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妳在画什么?”
“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
我的视线往她的前方搜寻,看到那只神奇的牧孩犬。
再低头看看小莉的画,画里的狗全身毛发直立,有点像刺猬。
“妳在画小皮被雷打中的样子吗?”我问。
“什么!”小莉双手插腰,大声说:“是小皮生气的样子啦!”
“画得真好。”我干笑两声,有些言不由衷。
小莉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着怀疑。
“妳妈妈呢?”我试着问。
“她待会才会来接我。”小莉又低头画画。
“我是问妳那个会画画的妈妈喔。”
“她走了呀。”
“她不是有打电话给妳吗?她跟妳说了些什么?”
“她叫我要乖乖的,还要听妈妈的话。”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妳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你很吵耶!”
小莉转身背对着我,似乎不想理我。
“妳知道吗?”我移动两步,走到她身旁,弯下身接着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小莉没反应,我又继续说:“而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
话还没说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烟跑掉了。
然后我听到狗的吠叫声,不是来自小莉的画,而是来自草皮的那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一个月,我又开始继续写。
自从礼嫣和珂雪离开后,我原本已经停笔;
但现在觉得,我一定要往下写、不断地写,才会化解心中的悲伤。
写到〈悲伤〉这个章节时,我不断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也感受到珂雪的悲伤。
于是写完〈悲伤〉后,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不过我领悟到一个道理:如果图画能让人听到声音,也能让人心里有所感受;
那么小说是否也是如此?
我把拿给大东看。
他说当他看到小说中所描述的珂雪那张“爱情在哪里?”的画时,他突然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画里相拥的这对男女,应该就是亦恕与珂雪。”他说。
大东让我更加确定,亦恕与珂雪之间,存在着爱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两个月,公司恢复正常下班。
但小梁却提出了辞呈。
小梁说他才28岁,想出国再念点书。
其实从礼嫣走后,我就不再觉得他是个讨厌的人了。
在爱情小说中,最大的冲突通常不是来自不同,反而是来自相同。
也就是说,两个男人喜欢相同的女人,或是两个女人喜欢相同的男人。
这就是我和小梁之间最大的冲突点。
于是在我的小说中,小梁成了反派人物。
如果小梁也写小说,那么在他的小说里,亦恕一定扮演着反派角色。
李小姐决定减肥,因为她没陪礼嫣吃素的这两个月来,胖了三公斤。
她开始运动、跑步,也不坐电梯了,爬楼梯到公司上班。
九楼耶!难怪如果我早上刚进公司时碰到她,她总是气喘吁吁。
一个星期下来,我觉得她变壮了,大概是脂肪转化为肌肉的缘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三个月,我租了一辆车,开车到东部。
在花莲附近,见到一大片油菜花田。
我不禁停下车,在这片金黄色的世界里徜徉。
这就是珂雪那幅“天堂”的画里所呈现的景象啊。
我忘记所有的追求和悲伤,觉得又重新活了过来。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一时之间忘了车子停在哪,刚好看到附近有座房舍,便跑了过去,在屋外的檐下躲雨。
那似乎是一座庄园,有三四间简单的砖瓦房,院子是一大片绿草地。
草地上摆放了二三十颗巨大的石头,被人工雕凿过。
我四下一看,屋外立了个小招牌,说明这是一座石雕庭园。
“年轻人。”一位看来六十多岁蓄着灰白长胡子的老先生撑伞走过来,“进来躲雨吧。”
看他面带微笑,态度又很亲切,我便点点头说:“谢谢。”
我们一起撑伞走到庭园中的凉亭,他收了伞,说:“喝杯茶吧。”
我坐了下来,感觉头上有雨,抬头一看,凉亭的屋顶只覆盖茅草,于是大雨穿过茅草,在凉亭内形成几股水柱。
我挪了一下位置,躲开雨柱,接过他递来的热茶。
凉亭外的大雨虽然倾盆,但凉亭内的老先生正烧着水沏茶。
我觉得温暖而宁静。
他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的?我据实以告。
然后说:“如果这座凉亭让我来盖,一定不会漏水。”
他听完我的话后哈哈大笑,笑声非常爽朗,像热情的年轻人。
老先生一面喝茶,一面开始告诉我他的故事。
原来他是个素人石雕师,没受过正统艺术学院的洗礼。
年轻时为了生活,不管工作性质,前后做过几十种工作,但都做不长;
后来终于在石雕的世界里,找到自己。
“我刚开始做石雕时,常潜到海里找石头。”老先生说。
“为什么?”我很疑惑,“山上到处是石头啊。”
“海里的石头更坚硬。”他说,“石头愈硬,雕凿的难度愈高。这样在雕凿的过程中,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我发觉他年纪虽大,身体也看似孱弱,但眼神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雨似乎停了,他看了看凉亭外,说:“我带你四处看看吧。”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
我们经过一间屋子,只见满地都是坏掉的铁锤和凿子,我很震惊。
右手拾起一只沉重的铁锤,铁制的部分已因反复的撞击而弯曲。
我心里琢磨着,这要经过几千次、几万次的用力敲打才会如此啊。
“有时我会觉得,跟我的石雕作品相比,这些才是真正的创作。”
老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老先生的石雕作品都随意摆在屋外的草地上,没有多余的装饰。
“反正是石头,也不怕日晒雨淋。”他笑着说。
他的作品似乎都以中年妇女为主,而且都呈现圆润与坚毅的感觉。
他说那是他母亲的形象,一个典型的台湾农村妇女,朴实而健壮。
有一件作品则明显不同,它比较像年轻女子,而且石头形状像蚕豆,使她看起来像是怀抱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
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凿空。
由于刚刚下了雨,凿空的左眼内蓄满了水,风一吹,水面扬起波纹。
“这个作品很特别,它叫?”我问。
“柔情万千。”他回答。
“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
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
“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
“非常喜欢。”我点点头,“而且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竟然能传达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
“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
“是吗?”
“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
“是这样啊。”
“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
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
“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对车子没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
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柔情万千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
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
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
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
“她……”
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无法再说下去。
“年轻人。”他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
我擦了擦眼角,说:“她还好吗?”
“她很好。”他说,“不过她跟你一样,看起来很悲伤。”
我觉得刚刚应该失态了,平静一会后,又问:“她有说什么吗?”
“我们坐着说。”他又带我走回凉亭。
“她说……”老先生又开始烧开水,“快乐是向外的,悲伤是向内的。
正因为悲伤,所以让她看清了自己。”
“嗯。”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画里表达很多情感,唯独对人,她还不会表达。
所以她要不断地画,一面化解悲伤,一面学习表达对人的情感。”
“嗯。”
“但她画了三个月,悲伤依旧,直到看见那件石雕,她才领悟。”
“她领悟了什么?”
“她必须先把自己凿空,才能蓄满柔情。”
“凿空?”
“嗯,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说她想要画一幅画,让这幅画能够装满她对那个人的感情。”
“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跟我说声谢谢,就走了。”
“喔。”我很失望,低着头不说话。
我觉得已经打扰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辞。
他陪我走到门口,突然说:“对了,我有告诉她,要她早点回去。”
“她怎么说?”
“她说她画完那幅画后,就会回去。而且她会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画。”
“是吗?”
“嗯。”他点点头。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时,他又说:“别担心,她会回去的。”
“嗯。”
“她是为你而画的,所以你一定会看到那幅画。”
“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又开始发声狂笑,笑声暂歇后,说:“我是个石雕师,我连石头的感情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的感情呢。”
我脸上微微一红,笑了笑,便离开那座石雕园。
开车回家,心里觉得有些踏实。
我不必再像无头苍蝇四处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四个月,大东的《荒地有情天》终于开播。
从第一集开始,每晚九点,大东、小西和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
“拜托,荒地耶!”大东大声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个大浓妆!”
“还有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少一点蕾丝会死吗?”
“我写的是王宝钏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莲!”
“男主角抹的发雕也太神奇了吧,风那么大,头发竟然一点也不乱!”
“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气,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劲啊!”
大东总是边看边骂,声音通常盖过电视机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东,说:“唐太宗之后的皇帝,是很难当的。”
“什么意思?”我问。
“唐太宗,是那么好的皇帝,继任的皇帝,当然倍感压力。”小西说。
“嗯?”我还是不太懂。
“大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么美好,演员当然有压力。”小西说。
“喔。”
我总算听懂了。
一个月后,《荒地有情天》下檔。
看完最后一集后,大东跟我说:“你的呢?”
“结局还没写。”
“为什么?”
“因为结局还在进行中。”
大东听不太懂,把我的小说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后,说:“其实还是可以拍成电视剧。”
“是吗?”
“不过要小心,茵月可能会被演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
珂雪则会被演成好象不用上厕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东说。
“那亦恕呢?”我问。
“亦恕?”大东说,“随便找个人来演就可以了。”
“喂。”
“开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
“这么惨啊。”
“没办法。”大东耸耸肩,“这就是文字创作和影像创作的不同,文字总是可以给人想象的空间。”
我起身要回房时,大东又说:“你还是继续写结局吧。”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东,因为珂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结局根本没办法写。
“故事没结局很奇怪。”大东又说,“还是写吧。”
我回房后想了很久,决定打开计算机,开始写的结局。
万一珂雪始终没回来,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当珂雪看到的小说或电视剧,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六个月,礼嫣终于要举办个人的钢琴演奏会。
老总给公司每个人买了张门票,要我们大家都去捧场。
他还特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这张最贵的票,给你。”
我低头看这张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
“为什么对我最好?”
“因为你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
“是礼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知道?”老总似乎很惊讶。
“因为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等等,不可能用来形容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老总反而笑了笑。
我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
“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礼嫣跟你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
“这点我明白。”我回头说。
“明白就好。”他说,“好好去听她的演奏会吧。”
“嗯。”
“听完后写份报告给我。”
“什么?”我吓了一跳。
“开玩笑的。”他又笑了笑。
礼嫣的钢琴演奏会那晚,她穿了套深红色的礼服,人显得更明亮。
我忘了她总共弹奏了多少首曲子?
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耳朵聆听琴声的时间,要长得多。
我不再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我听到的是,她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
礼嫣,属于妳的天空并没有牢笼,所以用力飞吧。
这晚礼嫣在台上弹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给我听。
每当我听到熟悉的旋律,总会陷入那个一分钟约定的回忆里。
而以前在公司相处的点滴,也随着琴声,在我心里扩散。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听故事呢?
礼嫣最后弹的曲子,是《海与岩》。
她重新编了曲,以致她弹第一遍时我还听不太出来。
后来她应听众要求,再弹一遍,而且边弹边唱,我才知道那是《海与岩》。
《海与岩》弹完后,礼嫣站在台上接受热烈的掌声,并鞠躬回礼。
当她视线转向我这边时,我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
她忘情的挥挥手,而且笑得好开心,好象整个人快要跳起来。
我知道礼嫣看到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着我跟礼嫣的关系。
刚刚我在台下、她在台上;我比V、她挥手,看起来是如此自然。
我突然觉得,我是仰慕礼嫣的。
仰慕仰慕,“仰”这个字说得好;
但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是一段距离。
大东曾说,我写的小说很生活;可是礼嫣的生活却像小说。
原来小说和生活之间,有时是没有分际的。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七个月,大东终于要跟小西结婚。
喜宴那天,我和鹰男坐在一起,没多久,蛇女便摇摇晃晃走过来。
“怎么了?”我问她。
“我今天改戴隐形眼镜,觉得看到的东西都怪怪的。”蛇女说。
“如果妳平时穿裤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会走路?”鹰男说。
“想吵架吗?”蛇女说。
“来啊。”鹰男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说完后,他们就闭嘴了。
“你们的剧本都写完了吧?”我问。
他们都点点头,鹰男还说:“已经送给制作单位审核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昨晚的梦。”蛇女说,“昨晚我梦到野岛伸司说:他是日本第一的剧作家,但只能算是亚洲第二。”
“那谁是亚洲第一?”我问。
“野岛对我说:就是妳!”蛇女回答。
鹰男听完后,在旁边笑得不支倒地。
蛇女瞪了他一眼,说:“不服气吗?”
“如果梦境会成真,那宫泽理惠就不是处女了。”鹰男说。
“什么意思?”我问。
“我常梦到跟宫泽理惠在床上缠绵,如果这也算数的话,那宫泽理惠还能是处女吗?”鹰男边说边笑。
“可恶!”蛇女站起身,大声说:“我一定要教训你!”
“谁怕谁!”鹰男也大声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双手分别拉住两人,拉了几次,他们才闭嘴。
还好喜宴现场始终是闹烘烘的,鹰蛇之间的斗嘴不至于太显眼。
上了第二道菜时,新郎新娘开始在台上说话,现场稍微安静下来。
大东说得很体面,不外乎就是感谢一大堆人之类的废话。
大东说完后,把麦克风拿给小西,她摇手推辞,最后才接下麦克风说:“嫁给大东,即使到北极,卖冰箱,我也心甘情愿。”
小西说完后,现场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掉了下来。
鹰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还拿得好好的。
蛇女问我:“你听得懂?”
“嗯。”我点点头,“在北极,谁还买冰箱?所以卖冰箱的人生活一定很困苦。即使这么困苦,她也心甘情愿,真是坚毅的女人啊。”
“佩服佩服。”鹰男说,“我只知道北极冷、冰箱也冷,所以她这段话实在冷到不行。”
“我也觉得好冷。”蛇女说。
我看了看他们,知道自己终于不再觉得小西的话很深奥了。
觉得小西的话不再深奥之后的两个礼拜,我搬离了大东的家。
把空间让给这对新婚夫妇后,我独自在外租屋。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八个月,是我第一次看见珂雪的季节。
但我已经很久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自从不去那家咖啡馆后,我上下班都得绕路走;
搬到新住处后,便不必再绕路了。
我相信花莲那位石雕师的话,珂雪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带幅画回来。
我只是等着。
老板在咖啡馆内等,我在我的生活以及小说中等。
已经是落叶的季节了,我走在路上,常把叶子踩得沙沙作响。
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来,便发觉左脚的鞋底黏了片落叶。
弯下腰,把叶子撕下,又看见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
我转了一下小腿,低头看着鞋底,原来我踩到了狗屎。
我迅速从椅子上弹起,鞋底不断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
“你在跳踢踏舞吗?”老总刚好经过,说了一句。
我动作暂停,他又说:“跳得不错。”
老总走后,我继续跳踢踏舞,不,是继续把鞋底的狗屎抹掉。
把鞋底弄干净后,我才知道去年落叶会黏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
没想到由于狗屎,才会让珂雪想画黏在我鞋底的落叶,也因此而有的开头。
如果是部爱情小说,那这部爱情小说的肇因便是狗屎。
难怪常有人说,爱情小说都是狗屎。
我突然很想把完成,于是打开计算机,又开始往下写。
不管上班时要认真工作这个真理,我只知道小说要有结局也是真理。
我很专心写,连午休时间也没出去吃饭。
就剩下一点点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画的长相,还有我要对她说的话而已。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里的气氛开始热烈,有好几个同事在一起闲聊。
“什么?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馆?”
“是啊,咖啡满好喝的。不过老板很酷。”
“最后那幅画,你取什么名字?”
“我把它叫:女人与海。”
“太普通了。我取名为:海的女人。”
“那还是一样普通,听听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后一瞥。不错吧?”
“你们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谁来救救我。”
“你耍宝吗?那怎么会是图名呢?叫绝望不是很有文艺气质吗?”
“我最有文艺气质了,我取名为:汹涌中的凝视。”
“太拐弯抹角了,我取的画名比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
“你找死吗?取这种名字。”
“老板听完后,一脚把我踹出咖啡馆,我现在屁股还很疼。”
这几个同事说到这里便哄堂大笑。
“在咖啡馆内办画展,确实很特别。”
“那些画其实都很不错,看起来很有感觉。”
“我觉得很多图都是自然挥洒而成,甚至连画纸也是随便一张白纸。”
“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么衣服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总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赏画,真是一种享受。”
“不过很多张图的名字非常奇怪。”
“是啊,如果不是这些图名,我也不会把那幅画取名为我想跳海了。”
“说得也是。哪有图名叫迷糊、尴尬、逞强、哗啦啦之类的。”
最后这句话是李小姐说的。
我立刻站起身想走过去问清楚,匆忙之间左小腿还撞到桌脚。
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边,问她:“你们说的是哪家咖啡馆?”
“捷运站对面那家呀。”
“真的吗?”
“嗯。”她点点头,“大概从上礼拜开始,同事们纷纷跑去这家咖啡馆喝咖啡。因为听说咖啡馆内挂满了画,好象是开画展。”
“然后呢?”
“结帐时老板还会拿出一幅画,让你命名哦。那幅画里面画了……”
我不等李小姐说完,转身便跑出办公室。
出了公司大楼,往右转,依循着过去习惯的路径,往咖啡馆快步前进。
沿路上,秋风不断拂过脸庞,我感到阵阵凉意。
快到咖啡馆时,我放慢脚步,试着让自己激动的心冷却。
听到脚下又沙沙作响,低头一看,我正踩着满地的落叶。
不禁想起的一开头: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