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韩寒说要载我到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看看。
“你才刚到拉萨,不多待几天吗?”我说。
“反正我要到珠穆朗玛峰,日喀则是顺路。”他笑了笑,
“从珠穆朗玛峰回来时,再留在拉萨玩几天。”
日喀则距拉萨约300公里,走的是中尼公路,路况好多了。
过了曲水大桥後,我们先往南到羊卓雍错游览。
“错”在藏语里是“湖”的意思,因此所谓羊卓雍错便是羊卓雍湖。
羊卓雍错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海拔4400公尺。
往羊卓雍错的途中得翻过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岗巴拉山口,山路狭窄。
弯道据说有九十九道弯,车子常贴着悬崖边盘旋而上。
一旦两车交会,恐怕得提心吊胆,稍一不慎便会堕入万丈深渊,
尖叫十几秒後也未必会碰到地面。
还好冬天人车非常稀少,沿途并未与任何车辆交会,只遇见一群羊。
“这地方练习赛车技术最好。”韩寒笑着说。
车子抵达山顶,圣湖羊卓雍错便在眼前一览无遗,湖平如镜。
据说夏天时湖水是碧绿色,但此时四周的山无半点绿意,
天空却是纯粹的蓝。
湖水的颜色便跟天空一模一样,水天一色。
羊卓雍错在群山环抱中显得雍容娴静,完全没有波动。
站在山顶俯视清澈且湛蓝的湖水,感觉眼前的景色是平面而非立体。
湖水好像是天上的神画上去的,并非真实存在人间。
我们只不过是看到神的绘画作品而已。
远处的山峰还有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羊湖水力发电站,
利用羊卓雍错跟雅鲁藏布江之间超过800公尺的落差进行水力发电。
但眼前的羊卓雍错是如此平静,既无流入的水,也无流出的水。
千百年来她便这麽静静地躺着,连呼吸时也看不见起伏。
如今要放水发电,她是否会被惊醒?
虽然羊湖水力发电站是抽蓄发电站,亦即用电尖峰时放水发电;
用电离峰时,再用多余的电力将雅鲁藏布江的水抽回羊卓雍错。
换言之,抽蓄发电的最大意义是在调配用电,并非增加电量。
因为放水时产生多少电,把那些水抽回也就要相同的电。
如果西藏的电量始终不够,又该如何调配?
会不会因而放的水多、抽回的水少?
如果这样,那麽美丽的羊卓雍错是否会逐渐苍老?
正胡思乱想间,韩寒拍了拍我肩膀,说该上路了。
绕回曲水大桥,沿着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河——雅鲁藏布江西进。
沿途见到不少高原柳,但看起来跟大昭寺旁的公主柳没什麽两样,
都呈现叶子掉光的乾枯样貌。
四点半左右,终於抵达後藏首府和政教中心——日喀则。
扎什伦布寺就在日喀则西北方,是历代班禅的驻锡地。
寺内有五世至十世班禅的法体灵塔。
扎什伦布寺西边有座强巴佛殿,“强巴”是藏语“未来”的意思。
未来佛就是汉地的弥勒佛,释迦牟尼佛涅盘後五十六亿七千万年,
将下生人间成佛。
刚走进强巴佛殿只觉得庄严,不经意抬起头时突然震惊。
有尊佛像约七层楼高,矗立在眼前,感觉伸长了手就能碰触。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镀金铜像,佛像高22.4公尺,莲花座高3.8公尺,
总计26.2公尺。
佛像上镶嵌了各类宝石,眉宇之间更镶了一颗核桃般大小的钻石。
昏暗的寺内照明,让佛像看起来像是“画”在墙壁上,有些虚幻。
我左右移动了几步,才确定佛像是立体的,而且真实存在。
说来奇怪,不管我站在哪里,总觉得强巴佛正微笑地注视着我,
彷佛说:“嘿,你来了。”
我心里暖暖的,有一种幸福感。
走出强巴佛殿,韩寒便问:“你为什麽一直在笑?”
“有吗?”
话一出口,才发觉嘴角挂着笑。
然後我索性笑了起来,韩寒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觉得我疯了。
在扎什伦布寺内行走,脚下的路是石块铺砌成,高高低低也多曲折。
经过几百年来寺内僧侣的走动,石块表面非常光滑,常得小心脚下。
像迷宫般密布的白墙黑框僧舍,紧凑连接着,走道总是狭长而深邃。
喇嘛们常在转角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身影。
我突然有种错觉,“辨经”快开始了,我得加快脚步。
“走慢点!会摔跤的。”韩寒的声音。
这时才醒悟,我只是游客,并不是寺内的僧侣。
时间快六点半,很快便要天黑,是该离开扎什伦布寺的时候了。
路金波曾说寺庙外有高原柳,但刚来扎什伦布寺时,也没瞧见。
“枯柳披金衣”到底是什麽?目前一点头绪也没。
一走出寺门便听见歌声,好奇之下循声走去。
在寺庙围墙边,一位藏族小孩背着藏式六弦琴正自弹自唱:
“那帕伊勒西拉,里沙依奇拉萨哈……”
唱到後来,越弹越快、越唱越快,脚下也配合节拍跺着舞步。
藏族小孩唱完後,笑了笑便离开。
注视他的背影一会,看见他的左手边立了一排约三层楼高的高原柳。
江南的柳树总在水边,婀娜多姿,像含羞的美人;
但高原柳不同,虽然树枝依旧茂密且婀娜,树干却总是挺立。
眼前的这排高原柳,叶子早已掉光,看似乾枯,却有一股坚毅之气。
而且株株高大挺立,全身金得发亮。
我脑里响了声闷雷,莫非这就是“枯柳披金衣”?
“韩寒,你没近视。”我揉了揉眼睛、擦了擦眼镜,深怕这是幻觉,
“请你告诉我,这些高原柳是金色的吗?”
“这……”韩寒张大了嘴,似乎很惊讶,“竟然是金色的。”
原以为只是阳光的反射,但举目四望,并没有阳光射进扎什伦布寺。
已经七点了,四周呈现太阳刚下山时的景色。
即使是寺庙的金顶,此时也已显得有些灰暗,不再金碧辉煌。
但这排高原柳却发着金光,像传说中的金色佛光。
耳畔隐约传来喇嘛们的诵经声,我仰头注视金色的柳,倾听诵经声。
我觉得自己变得很乾净,可以清楚看见内心,甚至跟灵魂对话。
“你从哪里来?”、“你现在在哪里?”、“你要往哪里去?”
我一口气问了自己的灵魂三个问题。
“不管轮回了多少次,你总是问相同的问题。”
我彷佛听见灵魂的回答。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给答案。”我说。
“你执着了。”灵魂说。
“为什麽?”我问。
“如果问题根本不存在,又何必要有答案。”灵魂回答。
不知道跟灵魂对话了多久,突然间,脑海里浮现一幅影像:
20年前,我考完大学联考准备填志愿的那个午後。
我记得从没在志愿卡上填上水利系,所以当放榜结果是成大水利时,
我甚至打电话去询问是否电脑出错?
这些年来,这个谜团始终存在心中。
但此刻脑海中的影像清晰地显现,那个午後我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
我在窗外的天空看到一团东西,像是光,又像是影。
然後我好像突然领悟了什麽东西,於是低下头开始划志愿卡。
我看到我在志愿卡上划了成大水利的代码,我甚至还看到代码。
心下突然雪亮。没错,我确实填了水利系。
“喂!偷生的蝼蚁!”
脑海中的影像被打散。我转过头,竟然看见沧月在十步外。
“你怎麽也在这?”我往她走了几步。
“你走路变正常了。”沧月笑了笑,“没得到高原反应吧?”
“我已经忘了有高原反应这件事了。”我也笑了笑。
沧月说那天从机场载我到拉萨後,便到处走走,今天刚好来日喀则。
这几天她看了很多,也体验了很多,心境改变了不少。
“西藏人说:幸福是圆的东西,不容易背。”她说,“所以任何可能
带来幸福的东西,哪怕是一丁点,都要更加珍惜,呵护於手中。”
“你似乎顿悟了。”我说。
“我已经听见西藏的声音了。”她说。
“喔?”
“只要心够静,就听得见。”她笑了笑,“你刚刚不也在听?”
“如果心够静,那麽听见的是自己?”我说,“还是西藏?”
“你执着了。”她又笑了笑。
“生命果然值得热爱。”沧月笑着说:“我得好好写篇小说,宣扬
蝼蚁尚且偷生的观念。”
“最好是这样。”我说。
“明天我要启程前往珠穆朗玛峰,祝福我吧。”沧月说。
“我也是耶!”韩寒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插进一句话。
沧月没理会韩寒,跟我道声再见後转身便走。
韩寒的手,依然指着自己的鼻子。
“这姑娘好怪。”韩寒把手放下,说。
“喔?”我问,“怎麽怪法?”
“我长这麽帅,她竟然都没看我一眼,也没跟我说半句话。”
“你执着了。”我笑了笑。
虽然已听不见喇嘛们在大殿里低沉的诵经声,
但我仍然可以从四周的空气中,捕捉到呢喃的回荡。
或许这就是沧月所说的,西藏的声音。
我和韩寒在日喀则找了家宾馆,吃过晚饭後便休息。
我躺在床上,想起过去20年来时常埋怨当初念了冷门的水利,
而不是热门的电机、机械或资讯,以致常觉得郁郁不得志。
或许因为如此,这些年来的求学和工作并不是很顺利。
但现在心中法喜充满,这一世当个水利工程师应该是有特殊意义的。
刚闭上眼试着入睡,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彷佛又响起。
而金色的高原柳在脑海里越来越大,最後整个画面充满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