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到乡下,到这个石桥场来已经一年。这里离重庆两百里,离王定和底纱厂所在的地方七十里,是有名的产米区,就是说,是大地主们底王国。石桥场肮脏、狭窄、丑陋,连它底周围差不多有一两千个家庭,有些已经破落,大半是贫穷得无以为生。在这片秀美的、富饶的土地上,有无数的那种叫做人家的阴湿的地窖和穴洞,经常地发生着殴斗、奸淫、赌博、壮丁买卖、凶杀、逃亡……。唱着哥老会底江湖的悲歌。在这些地窖和洞穴中间,矗立着大小地主们底被树丛围绕着的古旧的碉楼和庄院。
在这里,有过激烈的斗争;现在开始了另一个斗争。从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以教书为生,在这片土地上悄悄地生活着;好像是很偶然地,他们和新来的青年们遇在一起了。蒋纯祖最初在小学里教书,后来,因为地主们撤台,董事会不再存在,就成了这个小学底校长了。实际地支持着这个小学的,是张春田,从往昔遗留下来的人物之一。张春田八年前从上海跑回成都,六年前又从成都跑回石桥场:他卖掉了一部分田地,创立了这个小学。但他自己并不教书,并且不担负任何名誉。他底岳母抽鸦片,妻子迷恋赌钱,他底家庭很糟。他是人们常常在乡场里遇到的那种愤世嫉俗的人,他甚至是有点玩世不恭的人,假如人们不知道他底历史和他底忧郁的希望的话。他整天地坐茶馆;从他底这个堡垒里,他以最恶毒的方式轰击他底故乡。
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故意如此,后来明了,这一切就是他底生活。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根据着什么一种理论的,因为孙松鹤曾经说过,他是无政府主义者,但后来知道,他是决不信奉什么理论的。他极端地仇视理论。
另一个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王静贤,大家叫他为王老先生,经常地读着古书,他底眼睛快要瞎了。这位老先生不再懂得现代《明卦适变通爻》、《明象》、《辨位》、《略例下》、《卦略》等,但希望得极鲜明,他无比地崇奉着青年。他底友情最初使蒋纯祖异常的惊喜——中间经过了一些忧郁的色调——到了最后,就成为他,蒋纯祖底最严肃、最深刻的回忆了。这种友情,在蒋纯祖,是以他底那种好胜心和宗教般的狂热开始的,因为孙松鹤使他知道了这位老先生底历史。王静贤最初和他说故事。在第一次的谈话里,老人便一见如故,对蒋纯祖表露了他底对现代的渴望。蒋纯祖送了他两本新的杂志,期待着效果。第二天他把杂志带来了,要蒋纯祖讲给他听。蒋纯祖,在热情中,整整地讲了一个上午,最后依然要他亲自看一看。但由于不懂、不习惯,他永远没有看。以后总是如此。老人极其谦虚地要求蒋纯祖和孙松鹤讲解那些哲学的、社会的、政治的问题。老人不知道现代的人物,他无限地崇拜着他底那个时代的那些人物;另一方面,张春田则什么也不崇拜。老人有时怯懦而怕事,这在最后表现了出来。他是那样的单纯,容易受伤;往昔的残酷的创伤,差不多整个地把他摧毁了。
蒋纯祖来到孙松鹤这里,最初注意到的,是张春田底往昔的学生赵天知——从这个名字,蒋纯祖体会到一种嘲笑和刁顽。赵天知底全部的经历,的确是充满了对这个社会的那种嘲笑的、刁顽的——猛烈的性质。他是穷苦的农家的儿子,是一个瘦小的青年,他底经历是可惊的。他在蒋纯祖来到前的一个月才从远方跑回来。他结过两次婚,两次都非常的奇特,他并且多次地从敌人底刺刀下逃生:仅仅是这个,已经使蒋纯祖非常的希奇了。他是猛烈的、狡猾的、放纵的人。孙松鹤批评他胡涂,在这个圈子里,只有孙松鹤如此严厉地对待他,差不多大家都喜爱他,那些女同事们对他特别的好,因为他忠实、乐天、驯良。那些女同事们都敬畏孙松鹤和蒋纯祖,她们觉得,前者是冰冷的、高超的人,后得是骄傲凌厉的、高超的人:她们底感觉在一切时候总近于真实。
那种理想主义式的高超的个性,那种负荷着整个的时代的英雄的性质,那种特殊的忧郁病,对于平凡的生活,造成了冰冷的感觉。赵天知在这两者中间作着调和。他尊敬孙松鹤和蒋纯祖,但他爱另外的人们。
乡场上的生活,头绪是非常复杂的。整个的是非常的忧郁的。蒋纯祖底那种英雄式的梦想,很难适应这一切。在他底周围;有朴素的,优秀的乡下女儿,他看得出她们底好处世纪60—70年代。创始人是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有革,但不需要这种好处;有庸俗的乡场贵族的男女,他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配是他,蒋纯祖底敌人;有昏天黑地的地主,他无法在他们身边坐五分钟;有一切怪诞的人,一切不幸的生活,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忍受。但都市生活底豪华的门已经对他紧闭,因为无限地蔑视那一切,他就在这个田园里做着悠远的、忧郁的梦了。
他在上海的一个团体里认识了孙松鹤。孙松鹤严峻,克己,蒋纯祖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感情。这是严肃而明确的,但这里面不是没有那种从不自觉的样式开始的冲突的,因为他,蒋纯祖,觉得应该有更高,更强烈的东西。在这里他辩护了自己底弱点。面对着全世界,他养成了一种英勇的,无畏的性格。他觉得假如他坏,别人就不会更好;他很有那种渗透到别人底深处去的能力。但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圣地,他底一些神圣的导师们,那些偶像,是没有被动摇的,它们只有更光辉。他底这种个性很使孙松鹤惊动。但他们很能互相理解,特别因为他们都坦白而诚实——在最大的限度上讲,他们底友情,是像赵天知和他底先生张春田底友情一样的动人——在最大的限度上讲。
孙松鹤,在别的事情惨痛地失败了以后,从他底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钱,到这个乡下来,企图干一点实际的事业。他只是想经验一下这种生活,并赚一点钱,以便将来扶助流亡的、贫病的朋友。蒋纯祖是根本不能做生意的,他却能做一点点——然而只是一点点。在他,因为读书、思索,还是最重要的,所以赚钱的事,不得不是勉强的、次要的了。他雇了一个工人,事务上面他请赵天知料理。在这个乡间,面粉底销路是颇好的,但因此面粉厂就很多。到了一家资本雄厚的面粉厂在水力最大的地点开设起来的时候,孙松鹤便完全失败了。到了最后,大家底处境非常恶劣,赵天知闹出无数的事情来,一切便不得不抛弃了。而在孙松鹤本人,这就成了他底理想底最大的挫败:人们往往是到了事后才明白现在的一切底意义的。
石桥场底生活,到了后来,才被看出一种内在的气魄和壮烈的样式来,在当时,人们是非常的苦恼。没有一件事情是被良好地应付下来的;有很多斗争识,但不具有普遍性、必然性。例如此花是红的。,是胜利了,然而是悲惨的。一切是无次序,无计划的,因为大家底性格和见解是那样的不同。但大家,在这样的时代,是结合得那样紧。
一切都牵联到另一面,即他们底乡场仇敌底那一面。首先这批人是张春田和赵天知底宿命的仇敌,后来便成了这个自然地形成的集团底可怕的仇敌了。石桥场算是繁华的,逐渐地被上级的党政机关注意了起来;那些仇敌们,那些乡场的公子哥儿们,便和上级机关结合了起来。这首先是因为税收,兵役等等的关系。这些公子哥儿们,多半曾经在城里鬼混过一些时候,回来的时候,就穿着西装,他们自己称为洋服;带着一种豪气在街上昂着头行走:这种情形,是小地方所特有的。在偏僻的乡场里,这种庸俗的,人面兽身的样子,是特别刺眼的;蒋纯祖第一眼看见他们,便确信他们是这个地面上的最脏的东西和最卑鄙的物类了。他们底服装底样式和质料总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你总觉得不相称——异常的丑恶。尤其是那些带着高跟鞋和口红回来的地主的女儿们。在大城市里面的这种卖淫,大家是不大觉得的,在乡下,一切就两样了。连同着一个扭着屁股走路的小旦(这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起,蒋纯祖们称他们为石桥场底文化。
这些乡场的新兴贵族们,办了中心小学,另外办了石灰窑,小的煤矿,和面粉厂。斗争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张春田占领了一个茶馆,他们占领了另一个。张春田攻击中心小学底校长何寄梅是某个地主的儿子:攻击石灰窑主人周国梁在城里偷东西;张春田连祖宗八代都骂到,显然骂人很使他快乐。
两个学校中间有房产底纠纷。张春田底学校和临近的石灰窑有地皮的纠纷。一九三九年夏秋,中心小学底校长何寄梅得到了乡公所主任底位置,张春田底小学底董事会被颠覆,仇恨就入骨了。同时发生了另外很多事情。最痛苦的是贫穷。张春田底田地卖光了。
蒋纯祖到姐姐的地方借钱的时候,正是争斗最凶,大家最窘迫的时候。蒋纯祖底健康损坏了。但不管他怎样痛苦,他仍然突然地有乐观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这就是他底性格底最动人的地方。会到妹妹和陆积玉,他觉得很感动。
他,蒋纯祖,久已觉得他丧失了一切了,但突然地他觉得他得到了一切;虽然时间很短促,他有快乐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他觉得,经历生活,看见、并感觉各样的生活,是有益的,这就是人生底目的。他记得,去年,从城里出发到石桥场来的时候,他是抱着如何悲凉的心情。
想起那一切,想起那个高韵,他都要战栗。有一些时候他觉得那一切是完全的丑恶,另一些时候他又觉得它们是完全的光明,美好。因为人类是要生活下去的,时间使一切消隐、突出、晦暗、或显出光辉。他怀念高韵,有着渴慕的、凄伤的、温柔的心情;但他又冷酷地批评,并诅咒她。他确信她必定要灭亡,他等待着她底灭亡。在最初的半年,他确实只是为这而生活的。激厉人们的,往往不是什么抽象的、理论的、理智的东西,而是这个人间底各种实际的热情。
他记得他怎样来到石桥场:那是一个晴朗的、美丽的秋天早晨。前一夜他是焦躁地在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度过的,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里面。从城市里面逃亡出来,他觉得这脏臭的“鸡鸣早看天”是最高贵的。这种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第二天黎明他出发了,阳光、田野、一切都使他兴奋。他把他底目的地理想化了。当他看到了腾着灰蓝色的烟气的、房屋稠密的、在坡地里微微倾斜着的石桥场的时候,是多么兴奋。接着有美丽的、异常动人的景象。当他和他底担行李的案子走下斜坡来的时候,他所突然看到的那种景象,他永远不能忘记。
最初他耽心不能遇到孙松鹤。他迅速地走过秋日的稀疏的林木,看到了耕牛、家禽、草堆粪池、和一个站在草堆边给婴儿哺奶的女人——太阳在秋日的发香的林木中照耀着,他不可遏止地有喜悦的情绪。他迅速地走下山坡,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在阳光中飞溅着的巨大的瀑布。瀑布投奔下去,在石桥场的左端形成了澄碧的河流。水波在阳光中发闪,两岸有林木。左边有美丽的浅谷和突然形成的断岩。他很喜悦,但不大注意,因为耽心这喜悦会落空。但在走到有名的,古老的石桥底边缘上的时候,他听见了儿童们底嘹亮的、整齐的歌声。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这是特别地美。他站下看见一只小船从潮湿而阴暗的断岩那边,从深黑的林木中划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只。重要的是阳光照耀着,重要的是儿童们底嘹亮的欢乐的歌声。他从未想到他会在这里遇着这个,这是意外的幸福。他听惯了另一种歌声,这里是完全相反的一种,他觉得他正在找寻的。特别是,他意识到,除了他底沦落的、昏热的生活以外,这里是一种完全清新,充满了希望的生活:一切人都比他,蒋纯祖生活得好,同时他有希望照样生活得好。
他飞快地沿着河边跑过去了。他站了下来,小船划近来,歌声继续着。他看见都是一些衣裳破烂的孩子,他异常的感动。他看见两个朴素的年青女子坐在第一只船底船头上,用手捞水,唱着歌。于是突然地他发现了孙松鹤,他叫了起来。
他们分别了两年,中间经过这么大的变动,现在又见面了。这是为一切动乱的、壮烈的时代所特有的伤痛和欢喜。孙松鹤非常快乐,在快乐中单纯得像小孩。孙松鹤跳到岸上来,小孩注视着他们,歌声停止了。
在上海的时候,蒋纯祖还是刚刚开始走上他底道路:现在他带着成绩和朋友重新见面了;在短促的寂静中蒋纯祖感到这个,这是这个时代所特有的荣耀。他永远不能忘记他此刻的心情。
上岸的时候,孙松鹤替他底朋友们和蒋纯祖作了介绍。最初的印象是偶然的、特殊的、然而固执的,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蒋纯祖立刻感到,这些人们是美好的,但和他自己距离得很远。大家顺着肮脏而狭窄的坡路爬上石桥场。是冷场的日子。女教师们领学生离去,孙松鹤和瘦小的赵天知并排走着,兴奋地向蒋纯祖讲述他们底情形。但他底话无论如何不能改变蒋纯祖底在河边所得的最初的印象:蒋纯祖觉得他是意外地来到光明的、宽阔的地方了。他们走过倾斜的街道,然后从另一边出镇,从小路走到孙松鹤底面粉厂去。蒋纯祖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大片的秋季的荒凉的田野,觉得幸福。
懒散的、粗糙的、衣裳破污的张春田走出面粉厂来,在孙松鹤介绍的时候,冷淡地向蒋纯祖点头。然后他活泼地笑着——带着一种夸张的神气——向孙松鹤说,他已经和某某谈过了。对于他底突然的活泼,蒋纯祖感到希奇。由于某种缘故,蒋纯祖对于孙松鹤底生活感到不满。
显然是由于他已经感觉到了孙松鹤周围的人们和他,以及和他底理想的距离,他觉得,孙松鹤在这些人们里面生活;他不能满意。在这种自私的苛求里,显然是有着女互嫉的。他们一同到那个叫做一线天的茶馆里去喝日茶。蒋纯祖希望和孙松鹤单独谈话,但张春田用他底出色的吹牛、咒骂、谐谑占去了全部的时间。
蒋纯祖注意到,张春田在说话的时候异常的活泼。在吹牛的时候他捶桌子和向对方耳语;他不停地向孙松鹤耳语。在咒骂的时候他异常急剧地盼顾,显然希望使别人听到。他有谐谑的、快乐的、可笑的表情,他底小眼睛是仁慈的。特别在注视赵天知的时候,他底眼睛是欢喜的、仁慈的。他向蒋纯祖笑了多次,但未说话。邻座是一大群农人,另外的一桌是一个商人——其中有一个异常的肥胖。其余的桌子空着。张春田和赵天知离开了一下。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蒋纯祖向孙松鹤,问到他们。显然是由于蒋纯祖底异常的态度,孙松鹤下颔打颤,注视蒋纯祖很久。
“都是很好的人!”孙松鹤有些严厉地说,沉默了。
这时那些乡场人物——那些声势汹涌的公子哥儿们走了进来,孙松鹤脸上有凶恶的表情。这些公子哥儿们显然是在找人。张春田走进来,从他们中间挤过来。赵天知走进来,向这些家伙看了一眼——蒋纯祖注意到,他底眼光有些可怕——立刻便坐到邻座的乡民们中间去了。他和乡民们谈话,不停地用他底那种眼光看这些公子哥儿们。
“好久不见了呀,何寄梅!”张春田大声喊,看着他们,未坐下。
“早上还见到!”何寄梅淡漠地说,这是一个瘦长的没有下巴的人,穿着新的西装。
张春田异常得意地笑了起来。
“过来,我有话说!”他招手,坐下来。何寄梅走近,他站了起来。
“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近来还卖屁股吧?啊!”“放你妈底屁!”
张春田活泼地笑,用一个奇特的逻辑敏捷地回答了他。“你底那张嘴,你底那张嘴!”何寄梅大叫,迅速地向外走去。
孙松鹤严厉地皱眉了。张春田用力看着他,然后笑了。“要整他们!整他们!天知,过来!”
赵天知过来,欢欣地笑着。
“要整他们,啊!”张春田重复地说,仁慈地看着赵天知。显然他希望别人赞同;他找来了这个赞同者。人们常常看到,年老的、孤独而失望的人们热切底希望别人赞同;他们明白他们底意见对别人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们迫切地希望赞同。张春田并未年老,但人们很容易看出来生活是怎样的摧毁了他底雄心、热情、和精力。特别在面对着年青的、严刻的孙松鹤的时候,青春不能复活,他就嘲笑青春,而在他底内心深处,是有着爱慕、忧伤、失望——特别在这种时候,他迫切地希望别人底赞同。孙松鹤不能赞同他底这些毫无意义的骂人的杰作,于是他就找来了赵天知。他底那种激动的、严肃的、希望的声调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笑了。
“你不晓得这批混蛋,要整!要整!”张春田向蒋纯祖说。
王静贤,听说孙松鹤来了朋友,找到茶馆里来了。他驼背、矮小,咬着长的烟杆;进门便笑着鞠躬。孙松鹤告诉他说,蒋纯祖是来教书的,他仔细地听着,含着不变的笑容,同时咬着烟杆。
“荣幸,荣幸!我就叫他们预备房子!——以后要多多的请教!乡下,生活太寂寞!”老人谦恭地说。
蒋纯祖有些局促,但觉得快乐。在这个天地里,他是遇到这些善良的人们,受到这种欢迎了。最初的印象,对于他,好像是一个天启,他激动地告诉自己说,这个寂寞的乡间,将是他底生活、工作、死亡的场所。……孙松鹤告诉他说,在这两年内,他一直没有停过脚;他是因为他底生活里面的某一个空前的失败才到这个乡下来的。蒋纯祖问他这个失败是什么,他不肯说;显然这是最大的隐秘和最大的痛苦。蒋纯祖晚上才知道,这个“空前的失败”,是指政治活动底挫折而言。在此刻,血痕还是新鲜的,孙松鹤是处在大的痛苦中,违背他底坚强的理智,他觉得一切都是空虚的,经历着对死亡的恐怖。晚上,喝了酒以后,坐在灯光昏暗的面粉厂里,听着水声,孙松鹤告诉蒋纯祖说,他“失恋”了,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
蒋纯祖明白这个失恋并不是一般的失恋,他思索着。他发现了孙松鹤对他的态度底变化。在上海的时候,孙松鹤严肃底启导他,对他相当的冷淡,从未向他提过感情的问题。他认为这是由于生活境遇底变化,和他,蒋纯祖底变化,因为他,蒋纯祖,和在上海的时候完全相反,已经在精神上站在比朋友优越的地位上了——他觉得是如此。
对于孙松鹤,这是很简单的:他现在孤独了,需要一个朋友,他极其激动地欢迎了蒋纯祖,他们原来是用另外的眼光相看的,他们原来是并不顶熟悉的。但那种叫做理想的东西,和他们各人心里的痛苦的创伤,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了。在河畔的那最初的一瞥里,他们便感到这个了。
然而孙松鹤是严谨的人,他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过他底过去的工作,现在也只简略地提了一点点。蒋纯祖完全明白了,有些惊动,看着他。孙松鹤说,他近来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他说,死去的人,是不能复活的了。于是他们沉默。“对不对?”孙松鹤问,在严重的心情里,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能回答的。但蒋纯祖竟然回答了,由于他底雄心,他回答说:死去的人,是能够复活的。
“你带了书来没有?”
“带了不多。”
“听说你弄音乐。你怎样?”
“很难说清楚……”蒋纯祖说,笑了一笑。
“自然,你在任何时候都能抓住一点什么……不会感到这种……空虚。”孙松鹤笑,他底下颌打颤。
“不然。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我告诉你罢,我弄得一塌胡涂,为了一个女人,接到你底信,我逃到乡下来的!”蒋纯祖说,激动起来了。
这种谈话,它所使用的和日常的生活相冲突的深刻的字眼,以及它所带来的矜持的情绪,造成了一种痛苦的、羞耻的感觉,使蒋纯祖脸红。当他说:“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这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虚伪的。他觉得这是对严肃的人生的一种离奇的侮辱。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他获得了解脱,谈话活泼了。
“我想证实我是不是已经毁灭了,这是很简单的!”他热情地说,伏在桌上,看着朋友。“我是单独一个人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沿江北逃出来的,在路上我有可怕的经历!到南京的时候,正是失陷前两天的样子,我找不到一个人,我想我应该冷酷,那也可以说是生与死的问题!”他热情地笑,于是他详细地向孙松鹤叙述。在这种时候,他底表现的能力是非常的强的。他讲到武汉,讲到音乐,讲到恋爱的心情,讲到道学的思想——讲到黄杏清和傅钟芬。随后他讲到高韵,王颖,张正华;他比较这一切人。“我做着这个梦一直到重庆,我不再承认一切传统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我觉得我是对的。于是我忘记了从南京逃出来,在旷野里所遭遇,所抱负的一切——我心里首先是有一个最冷最冷的东西,随后就有一个热得可怕的东西,在冷的时候我简单地看到生与死,我觉得自己有力量,在热的时候我溶解了,于是我感到,在我底身上是有着怎样沉重的锁链,渐渐地我变成孤独的了,最可怕的是,所谓自由,便是追求虚荣和享乐,我开始了。我从我底姐姐们骗到一些钱……是的,我突然觉得我讲自己像讲着别人,这是可笑的!”他说,笑了两声,凝视灯火,沉默了。他听见了窗外的深沉的水流声。
“你说吧!”孙松鹤说,抽着烟。
“这里多么静,多静啊!”蒋纯祖说,抓起一只烟来;“当人们不再相信一切传统的时候,人们便得当心自己;最可笑的,是对革命,对自己的轻信;还有可笑的,是我们都从书本里得到一切:自由是书本式的自由,恋爱是书本式的恋爱,道德又是书本式的道德——几乎我底一切动机,都是从书本里找到根据的,高尔基底那篇小说你看过吧,那是说,一个姑娘引他到草原里去,实际的一面是很简单了。他却要照骑士文学的方式去做,那个姑娘假装晕倒了——大概是这样,他却拿帽子去弄水,企图先救醒她,然后再说:我爱你——他弄水回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却坐在那里看着他,不再理他了,多少年以后,那个姑娘成了母亲,他们在一只轮船上遇到。于是;他们互相感谢……这是一种,我底又是一种,题目也可以和这篇小说一样,叫做幸福……我有钱,我便开始了,但又不是资产阶级式的——你知道戏剧界底情形吧?”他笑着问,以便休息一下。
“不知道。”
“那里面一大半是投机家,一大半是掮客!”于是他猛烈地攻击戏剧界,“我一看到那些革命,那些艺术,那些文化的时候,我简直要发抖……当然,自己底弱点是完全暴露了!但我底生存是和他们全然不相干的!我不在他们里面生,也决不在他们里面死,正如我不在粪缸里面生,也决不在粪缸里面死!对于人生的不同的见解,一个追求虚荣的女人,放荡而黑暗的生活,这一切使我永远不能解脱了!你有过恋爱的经验吧?”他问,企图使朋友说一点话。
“没有。”
蒋纯祖激动地、羞怯地笑了一笑。
“那是一种多么痛苦,多么昏乱的生活啊!这里……是这样的静!”
“怎样呢?”孙松鹤忧郁地问。显然的,蒋纯祖底这种强烈的性格,震撼了他,他希望得到一个结论。
“我说得太多了……你,怎样的问题?”
“没有什么,”孙松鹏几乎是冷淡地说。他很久地沉默着,抽着烟。他想,蒋纯祖,能够表现出这一切震动和诱惑来,必不会理解他底孤独和空虚。他看出来,蒋纯祖底热情在这里是特别华丽的,而对于他,最痛苦的,是单调地重复着的、冷淡的、空漠的那个生与死的问题。他问自己,假如他已失去了一切——由于自己底或别人底错误,这都一样——假如一切已成为命运底某种不幸的谬误,假如时代遗弃了他,他也不再感觉到时代的话,主要的,假如他已被断定是毫无价值的话,他是否还值得生存:他必需这样问自己,因为他每一分钟都感觉到这些。人生底另外的一些方面,是他决不去想到的;多年的那种为一个目的而生存的生活,把他训练得如此的严肃,单纯。现在,那个目的失去了,所以是“生”与“死”——一切是简单的,然而可怕。
似乎是,假如是他来到石桥场底河边,看到蒋纯祖在上午所看到的那一切的话,他是不会得到蒋纯祖所得到的那种光明的、兴奋的、快乐的印象的。他会觉得孤独,他会觉得:他底青春已经为那个目的而失去了,现在那个目的也失去了,所以他再不能得到那欢喜的、愉快的、青春的一切了。在这些日子里,有时他正面地临对着那种空虚,他冷漠地想到,他底生命——这吃着饭、走着路、谈着话的,是他底生命——会突然地消失,于是一切存在,他,孙松鹤不再存在。这种单纯的感觉底重复,唤起了恐惧的印象,于是有一张脸孔在他底眼前浮显了出来。这是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犯底面孔,他不十分知道这是他过去曾经看见过的,或是是从他底幻想产生出来的,然而一切都十分明确:这个囚徒看来是昏厥了,在他底面前吹着尖利的喇叭,在他底后面拥着无数的看客——他底同胞们。他是被两个兵士架着,他呆钝地看着灰沉的天空,他底腿飘摇着。但在走出城门的时候他叫起来了,因为他底鞋子掉了。他请求慢一点,以便让他穿好鞋子。他显然有些慌乱,不理解,但显然他感觉到鞋子:鞋子,应该穿在脚上,这是从生下来便如此的。这一点对于孙松鹤是特别重要的。兵士吼叫起来,说,马上就完了,还穿鞋子?这一点对于孙松鹤也是特别重要的。在吃饭的时候,在失眠的夜里,或是在看书的时候,总是最初有恐惧的,警告的情绪,然后这张死白的面孔出现,它说了:鞋子,鞋子!
在另一些时候,孙松鹤对他底失落了的青春感到伤痛。他记得白朗宁底一些诗歌。过去的某些时候,用白朗宁底诗歌底讲法是,假如他,孙松鹤抛过花束去,对方必定会报以微笑的;假如他伸出手去,在月光下面,是要开放美丽的花朵的。他记得,五年前他离开某一个城市的时候,那个纯洁的、年轻的、充满诗意的少女再不能矜持了,在他底行李已经打好的时候跑到他底房里来,眼里有泪水,以颤抖的声音问他能不能够不走。他记得他说要走。木船在深夜里离开了城市,在美丽的河上悄悄地向下飘流,他,孙松鹤,在船头上看星光,……他只能又一次用他底责任和使命来安慰他自己。现在他常常想起这些。他觉得,在这个时代里,荣誉、声名等等是很容易落到一个稍微有一点点才能的青年底头上去的,他底有些朋友就是这样地迅速地爬上了显赫的位置,在他底最近的不幸里,对待他最冷酷的,也就是他们。荣誉好多次落到他底头上来,但是他,对待自己是这样的严肃,从它走开了。
现在,能够安慰他的是,他为它而尽忠的那一切,这个民族所要求的那一切,是仍然存在着,并且要存在着,直到永远。最大的苦恼是,他觉得这一切已经遗弃他了;假如一切是抽象的,那么他永不会被遗弃,但一切是通过人的生活而实现的:他底显赫的朋友们对待他如此的冷酷。这种遭遇可能使人自杀,这种遭遇使那些热情的利己主义者走向另外的道路;孙松鹤曾经想到自杀,现在还经验着死亡的恐怖。显然的,蒋纯祖底来临,是一个拯救。
孙松鹤明白地,冷静地告诉蒋纯祖说,他常常想到那个囚徒;他夜里不能睡眠,屋外的怒吼般的水声使她恐惧;他不满意张春田和赵天知,他是孤独的。
孙松鹤激动起来,告诉蒋纯祖说,几年前,他离开了一个纯洁的女子,在那个夜里,沿美丽的河流而下,他在船头上看星光。
这个简单的故事迷惑了蒋纯祖,他觉得这是那样的美,那个女子是那样的美,正是他所渴望的。他有些妒嫉,并且有些扰乱,他兴奋地笑着,急切地希望说下去。
“蒋少祖现在怎样?”孙松鹤问。
“我已经想过了。”蒋纯祖说,但兴奋地笑着,继续想着孙松鹤底那个美丽的故事;他不能理解,心里有着这个美丽的记忆,孙松鹤何以还会想到生与死。“在最近的激烈的心情里,尤其是面对着一切实际的问题,我有些同情他。”他说到蒋少祖,严肃地说“你觉得怎样?”他问。
孙松鹤在动摇的地板上急剧地徘徊着,使整个的房间震动。
“几十年来,不知多少人如此!”他严厉地说,显然他对蒋纯祖不满——虽然说不出什么。
“是的,但是更可恶的,是投机!”
“投机不成,就出卖!”孙松鹤同样严厉地说。孙松鹤猛烈而严厉,好像火焰。
蒋纯祖沉默了,他觉得孙松鹤底这种严厉,是对于他,蒋纯祖的一种警告。蒋纯祖第一次遇到这种锋芒,它一直刺到他底心里,使他战栗。
孙松鹤推开了窗户。水流声更大,冷风吹进来,使灯火摇闪。蒋纯祖敬畏地看着他。
渐渐地蒋纯祖对石桥场底一切完全熟悉了。
人们常常计划他们底生活,在这些计划最初形成的时候,人们觉得自己有力量,生活是美丽的。但这些计划很少能被逐步地完成。人们只是为了实现他们底渴望;在实际的过程里时常有变动、怀疑、放弃,因为生活是艰苦的。在这些变动、怀疑、和放弃里,有些人就追到最根本的问题上面去了。有时候放弃了一切真实,追到虚伪的问题上面去了,好像是,只有虚伪的问题,是最严重,最深刻的。于是,到了最后,门打开,人们临对着虚无。
蒋纯祖底第一个计划是读书,读社会学的、哲学的、艺术的、古典的东西。随即他有创作的渴望,他又开始作曲。他底进步很快。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崇拜欧洲底艺术的,即崇拜人们称为古典作品的那些东西的。他对他底祖国的东西,无论新的或是旧的,都整个地轻视。这种轻视,一半是由于他不懂,不关心,一半是由于那些东西的确是非常的令人难堪。他在这种心情里走得很远了,某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已经受了欺骗,因为他新生活的地方,不是抽象的,诗意的希腊和罗马,而是中国。
这个思想带来了一种严重的情绪。他想,对于诗意的,辉煌的生活,他已经懂得:它们只是在历史的光辉里才成为诗意的,辉煌的。他想,人们只能把现世的存在当做永恒的存在,用不着去寻找往昔的幽灵。蒋纯祖问自己:为什么,在失望的时候,他要到往昔去寻找幽灵?是不是在现在,在此刻,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拯救他?
“我底目的是什么?”
他回答说,他底目的是为那个总的目的而尽可能的工作,并且工作得好;是消灭一切丑恶和黑暗,为这个世界争取爱情、自由、光明。一切能够帮助这个目的底实现的,一切能够加强他底力量的,他要,否则就不应该要。他不应该像过去几个月所做的那样。为了个人底雄心,而回到内心去;他应该走出来,并且冲过去。
最初几个月,他渴望带着他底成就光荣地回到城里去。击碎他的一切仇敌。这是最大的引诱,他为这而生活。但现在,由于频繁的怀疑,由于生活底痛苦,由于那些令人战栗的认识,他对这个秘密的雄心已经冷淡了。在那种猛烈的努力之后,他突然感觉到厌倦了,最初,对照着那个尚未死灭的雄心,这种厌倦是带着诗意的感伤的;后来,这种厌倦伴随着纯粹的淡漠,他又恐怖起来,觉得他底生活的热情已经消失了。就在这种不时的发作里,他反省了他底生活和热情。这里不是他所理想的那个热情,这里是个人底实际的热情:为雄心而生活,为失恋而生活,为将来的光荣而生活。但现在他,虽然不觉得这些是可恶的,却对这些冷淡了。孙松鹤说,他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做人而生活,蒋纯祖觉得这是真理。但他随即又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这个说法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他永远不能征服他底个人的热情。现在他冷淡、厌倦、因为他发现了,他底雄心,仅仅是为了回到城里去做一次光荣的征服,是丑恶的。因为,变做一个绿的苍蝇去嘲笑蛆虫,是丑恶的。
这种个人底热情底消失,就等于生活底热情底消失。怀疑是良好的,但常常是有毒的。目前他仍然渴望做事,但不再能肯定自己底目的。在怀疑底狂风暴雨里,有一些夜晚极可怕地度过去了。他想他应该为人民,为未来工作,但在这中间他看不到一点点联系。他想过一种真实的生活,但他不能知道这种生活究竟是什么。他想这是结婚,“但这是荒谬的!”他想。
蒋纯祖只感觉到个人底热情,他不知道这和大家所说的人民有怎样的联系。他每天遇到石桥场底穷苦的、疲惫的、昏沉的居民,在这些居民里面,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但总是不幸的那一类,他只是感到伤痛、凄凉,那是,用老太婆底话说,凡是有人心的人都要感觉到的。他竭力思索他们——他底邻人们在怎样地生活,但有时他和他们一样的穷苦,疲惫、昏沉,他不能再感觉到什么。
但就是因为这个,他冷淡了光荣和雄心。有一天他偷摘田地里的包谷,被发觉到了,那个年老的乡民向他说,耕种田地,是不容易的。他走开了,整天痛苦得战栗。他想,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耕种田地底艰难?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被侵害的农民们底痛苦?他想,他是属于先生们底一类,他是可以撒威风的;在儿童的时候,一件偷窃的行为可以算不了什么,但现在不同了。然而为什么,大家都不感觉到自己每天在进行着的劫掠和偷窃?
他想他幸而没有再回到城里去,那里是,所有的先生们聚在一起,分享光荣。
当他成了石桥小学底校长的时候,他便决心整顿全局,把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彻底。这以前他是完全不过问事务的,他只知道学校很贫穷。他最初对张春田很不满,因为张春田在每次对学生讲话的时候,都向学生要钱,而此外就绝不向学生说什么。先前的校长是一个不相干的地主,随后是王静贤。王静贤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位置让给蒋纯祖,蒋纯祖相信自己底能力,并未怎样冷静地考虑,就答应了。石桥小学底校长,到了他底手里便成为一个实际的,重要的存在了。同时也就了解了张春田底苦衷。他开始明白,在学生中间有一大半是家里颇为富有的,虽然他们穿得那样穷酸;然而他们不肯缴钱。因为各方面的破坏,他们底家长都怀着观望的态度:假如中心小学也可以不缴钱的话,他们早就把儿女们送去了。另一些学生,是穷苦的,因为无形中可以免费读书,他们就对这个学校抱着天真的,忠诚的感激;他们底家长也如此。张春底底田地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在春季的一次危机里,他底一个山头,连同着那上面的树木,以最贱的价钱出卖了。整整一个学期,教员们每个人只能得到一百块钱,然而大家无话可说。唯一的一个校工,一个很有风趣的青年人,他除了吃饭以外什么报酬也得不到,然而他说,他要跟着张先生,一直到死。
蒋纯祖现在明白了这个学校底各方面,他明白事情是很棘手的。然而在周围的这些友爱的,动人的表现里,他相信自己,和张春田一起,一定不会失败。他底第一个措施是逼出那些富有的学生们底学费来。在这一件事上显然他比张春田高明些,就是说,充满着年青的热力,凶狠些;但这凶狠也带来了某些恶果。他召集了全校的三百个学生,首先问大家对这个学校满意不满意;他说,假如大家认为没有道理,这个学校就从明天起关门。学生们回答说:满意。于是他就开始讲述张春田底家庭状况,和张春田出卖田地的故事。他讲得异常的动人,有些学生哭了。于是他说,真正缴不起学费的学生,当然不提,能够缴得起的,他已经调查了,这里有一张名单,如果一个星期内还不缴来,就开除。他说,这些有钱而不肯缴的,连累大家都不能读书,是石桥小学底罪人,大家应该起来打倒他们。
在这里,对照着张春田底站在台上向学生们要钱的疲惫的、颓唐的样子,是出现了一个年青的、煽动的、辛辣的英雄了。张春田向他说,这样做是会惹出麻烦来的,但他不听。他说,假如这件事办不到,他就辞职。一个星期底期限到了,补缴了学费来的,一共有八十几个人,没有补缴的,有四十几个,于是他毫无犹豫地贴了布告,开除这四十几个。他注意到,这四十几个家庭都是真正有钱的,同时是在乡场上地位特殊的。
第二天,这四十几个仍然来上课,他鼓动学生们把他们赶了出去。于是他们底家长陆续地来到,有些声明他们是这个学校底债权人,有些表示他们和县里有关系,假如不让他们底子弟继续上学,问题就不顶简单。和这些顽固的人们说道理是一件痛苦的事,蒋纯祖最初还客气,后来蛮得非常冷淡,非常乖戾了。一个年青的绅士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么有些人不要缴学费,有些人又要缴,是不是石桥小学拿了什么地方的津贴?他回答说,他有钱,高兴津贴谁就津贴谁。那个绅士拍桌子,于是他们吵起来了。
第二天他发觉学校里的有些东西被偷去了,或者被破坏了。他发现学校门口有用粉笔写的字:“打倒蒋王八!”和“石桥小学已垮台,女生出来打花排。”晚上,后院的一个教室被什么人放火烧着了,幸亏发觉得早。这种积极的捣乱和破坏继续了很久,接着是从外面来的,更凶狠的破坏。蒋纯祖,这个辛辣的英雄,第一着就落到狼狈的处境里去了。但他仍然干下去。现在是轮到他来向整个的石桥场挑战,和整个的石桥场搏斗了。在这里,是有着英雄的自我感激的情绪的;他现在觉得,石桥场,这里的这些不幸的生灵们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从热情的思索里不能得到的这种联系,这里就得到了。孙松鹤支持他底政策,但不赞成他底这种赤膊上阵式的豪气。张春田同情他,但讥讽他。王静贤开始有些怕他了。赵天知则整个地赞成他,说:痛快!痛快!
赵天知在身上带着一把锋利的刀。他时常把这把刀拿给蒋纯祖看,并告诉蒋纯祖说,敌人如果从上面来,就应从下面去扑击,等等。在这里,这个年青人带着一种善良的,嘲弄的性质,表演了凶险的人生。春季的时候赵天知和女教师吴芝蕙发生了恋爱。他们双方都有着那种乡场式的赤裸的放任。很快地,吴芝蕙怀孕了。于是她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去。她底家庭是颇为富有的,因此是凶恶的,因为,在乡场里面,必需离奇地凶恶,才能获得,并保全一份财产。吴芝蕙是愚笨,无知,贪吃的女人,她是被一类的书教育起来的。她回到家里去以后,赵天知就烦恼起来,开始对这个女人做着严肃的思索了。他决心娶她。
他请万同华参谋这件事,请万同华去替他探望他底爱人。万家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是这个环境里的优秀的存在。在一切东西里面,只要有一件高贵的,人们便爱这个世界了。万同华冷静、严肃、磊落、万同菁羞怯而简单,她们都是朴素的女子,她们相互间的感情是动人的。她们是张春田底学生;她们底人口繁杂的家庭正在迅速地分裂、改变,一个流氓的哥哥统制着一切,她们底寡妇的母亲受欺,她们这一房是家族中间最穷苦的。在这一切里面,万同华得到了严格的训练,她在年纪极轻的时候便懂得了她底命运底孤苦和人生底艰难。假如没有张春田,她是不能够受到教育的。现在,她底诚实、勤劳、克己、使她在家族里面获得了被尊敬的地位:她底母亲、妹妹、和弟弟,无形中被她保护着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得到了一种自由,她无比地爱护着她底这种自由。妹妹底读书是由于她底力量,以后,妹妹底婚事,也是由于她底力量。
她底那种谦虚,严格,特别是,她底那种冷淡,常常使孙松鹤和蒋纯祖狼狈。由于她底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她是有着一种男性的气质的,这造成了她底某种显著的痛苦。她底对赵天知是亲切的,她待他如兄弟;对孙松鹤和蒋纯祖,她是谦虚而严格的,她对待他们如师长。对于骄傲的蒋纯祖,这是一种痛苦,这痛苦逐渐强烈:他无时不觉得他对万同华有错,无时不觉得,万同华谦虚和严刻,是他底罪恶的性格底镜子。有一次,大家坐在一起,赵天知在讲猥亵的故事,使大家发出轰笑,万同华走进来了。大家沉默、困窘,但万同华冷静地坐了下来。赵天知带着一种可爱的态度告诉万同华他们在笑什么,万同华毫无表情地听着,好像这是她底义务。赵天知讲完了,她仍然毫无表情:蒋纯祖突然觉得有些可怕。一个女性底绝对的自卫,造成了这种特殊的气质了,蒋纯祖频繁地碰在这上面,他觉得这是一种冰冷的,高超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在这上面狼狈而苦恼,他觉得,他底伪善,他底热情底假面,都已经拆穿;为了解脱这个,他心里发生了暧昧的爱情:他希望征服。于是万同华底那种气质对他就变得更冰冷,更高超,更不可思议了。
在万同华底一面,情形也如此;万同华觉得蒋纯祖是骄傲而高超的,根本看不起她。从深刻的自卑心发生的深刻的自尊心,这便是一切。王静贤,大家称他为王老夫子或王老先生,最初曾经竭力替万同华和孙松鹤做媒,但孙松鹤拒绝了。最初他说他没有理由可说。后来他向蒋纯祖说,他不可能去爱这样一个过于坚强,过于冷淡的,男性的女子。
万同华对蒋纯祖有温柔的感情,她常常默默地替蒋纯祖做一些蒋纯祖所不能够做的事,比方补衣服。但此外再没有什么表现。防御的时候比进取的时候多;消沉的时候比积极的时候多,她从不表露她底内心的深刻的伤痕;她决不愿让那个不理解她的,骄傲的人看见她底热情。
石桥小学底初级部的教员,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这种人物在石桥乡场上可以找到一大堆。一个男教员从前是做道士,替人家跳鬼的;另一个是乡公所底师爷;第三个,教体育的,专门会模仿女人们底动作创造跳舞。这显然是一种奇异的、令人恶心的天才,他梦想袍哥底光荣,在不能够加入的时候他就冒充,以致于挨了打。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生病的,难看的女教员追求那位忠厚的、有家室的师爷。师爷用公文的格式和她写情书。敬贺者:“接奉大函……等因,准此……”师爷在这些等因准此里面描述人生底沉痛。两个女教师里面有同性恋爱,时常喷发妒嫉底火焰。某一次宴会里,喝了一点酒,这个追求师爷的女教师哭了,她说,她不过长得老,她实际上到十八岁还差三个月。她讲到她底身世,她哭得很伤心。虽然事后大家觉得可笑;但在当时,大家都感到痛苦。
另一个女教师就是赵天知底爱人吴芝蕙。春季的某一天,吴芝蕙突然因事回家去了,赵天知睡在她底床上。突然那位会跳舞,想当袍哥的体育教师从窗户跳进来了,他迅速地吹熄了灯,伸手向枕头上摸。赵天知惊叫起来——他故意如此——于是体育教师也大叫,说,捉奸!捉到了!中国底那种古旧的传奇,都在这里发生了。万同华为这件事愤怒得战栗,她坚持地请求张春田把这位体育教师解聘,张春田讽刺地笑着摇头,意思是说,不必大惊小怪——很可能的,这件事使张春田感到愉快,他是善良的,但他一点都不是庄严的。于是万同年去鼓动赵天知了,但赵天知和他底可敬的先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人与人之间的性格的影响,没有比这更鲜明,更强烈的了。于是万同华严厉地责骂了赵天知。……那个体育教员一口咬定说,他是去捉奸的。后来,事情过去了,他向别人说:“我以为是一个毛头的,但是一摸,是一个光头,呀!”显然他很快乐。暑假的时候蒋纯祖把他解聘了。后来大家知道,他跑到城里去,在一家戏院里当起收票员来了:收票员和袍哥同样是光荣的,显然他很快乐。
在乡场上,随处都找得到那种滑稽的小人物。他们多少是有点善良的。生活是沉闷的,但特别丰富于笑料。在乡场上,人们是粗野的,蒋纯祖和孙松鹤同样地变得粗野了,一些猥亵的、赤裸的言词和故事使他们有嘲笑的欢乐。渐渐地他们放肆地喜爱起这些言词来,他们从这些言词所得到的嘲笑的欢乐,他们觉得是对于痛苦的生活的一种救济。他们觉得,能够如此粗野,能够如此坦白,是一种愉快。常常是,只要能够粗野地说出来,笼罩在这一切上面的那种伪善的黑雾便会突然地消散了。对于他们有时候人生变得单纯而光明;有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愉快地和伪善的文化告别,而粗野地生活在旷野中了。
在乡场上,最出色的是地主们底宴会。那些地主们,常常是险恶的敌人,但在请起客来的时候,却对他们异常的殷勤。古朴的风习,保留在伪善的,机械的样式中。但仍然使人愉快。食物总是异常的丰美,蒋纯祖们啸聚而饕餮之。这片丰饶的土地,是地主们底王国;能够有机会在这些“宫殿”里面进出,他们觉得愉快。有一个大地主,有八个或者九个姨太太,到六十三岁还生儿子;在好些年前,他曾经组织军队,攻下了附近的三县,宣布国号,册封王侯,做起皇帝来。他大概做了六个月的皇帝,他底宰相和将军现在都还顽健地生活着。但往昔的怪诞的梦,留下了干枯的尸体了:“皇帝”肥胖、迟笨、出奇地吝啬,假如有谁要吃他,他就要怒吼起来,和他誓不两立。有一个女地主她是以贩卖妓女起家的,她底庄院最美丽;现在她退休了,但时常还有妖冶的女人从各处来到她这里;在这种时候她就大张筵席。她孤独、凶恶。她,婊子们底女王,城市底豪华底秘密的指挥者,这个中世纪底魔女,在这片土地上孤独地生活着,和袍界底兄弟们紧密地结合着,间接地支配着兵役和税收,她底权力永不动摇。另一个孤独的女地主,由于某种天启,由于对年青时代的罪恶的忏悔,由于某个灾星底预示,在她底碉楼里布置了一个佛堂,向最高的权力奉献了她底二十岁的女儿了。这个佛堂是神秘的,很少人进去过;这个不幸的女儿病了,为了天堂和地狱,为了永劫的来生,为了某种疯狂的,异教的火焰,她底母亲给她送来了鸦片枪。现在,有人说她快要死了,就是说,为了她底母亲的缘故,快要到天堂里去了;有人却说她底肚子已经因为某种平凡的缘故大起来了。她底那个碉楼是建筑在山岩上的,树丛围绕着,在落日底光辉里显出庄严的黑影,在月光的夜里显得凶恶而美丽。
他还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和现实,回忆底惨目的暗影和现在的生命与自由。这是牧歌的世界,这是异教的世界,这是中国人底世界。这是壮烈的,诗意的,最美,最善的生活,这世界是蒋纯祖所拒绝,又是他所渴望的一切。
现在蒋纯祖带着他底英雄的梦想面对着这一切了。八月上旬的一天,一个叫做李秀珍的十七岁的女学生敲开他底房门,走到他底房里来,在说话之先便流泪。这个女学生聪明、美丽,蒋纯祖觉得自己常常被她迷惑。蒋纯祖知道她只有一个母亲,很穷苦,生活很艰难。
“为什么?”蒋纯祖问。
苍白的万同华走了进来,替李秀珍说了一切:她底母亲已经答应以两千块钱的代价把她底第一夜卖给一位少爷,就是说,这是第一夜,一位少爷,然后有第二夜,第三夜,第二、三位先生或者少爷。
“是吗?”蒋纯祖站了起来,问。
李秀珍哭着点头。于是蒋纯祖看着她,这种目光,万同华觉得可怕。蒋纯祖看穿了李秀珍身上的那件粗糙的蓝布袍子,看见了那第一夜了。
“张先生晓得吗?”他坐下来,以特别柔弱的声音问万同华。
万同华点了头。
“他怎么说?”他问,用同样的声音,显得疲乏。他心里的那种猛烈的火焰使他疲乏了。
万同华说,张春田表示没有能力过问,只能让李秀珍退学。
“你是要退学吗?”蒋纯祖温柔地问,笑着。
“是,是的;”李秀珍说,于是她就跪下来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叫。这时孙松鹤走了进来,站住了。
“万先生,请你领她到你房里去。”蒋纯祖说,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在床上躺了下来。
孙松鹤已经从张春田那里知道了。孙松鹤曾经向蒋纯祖赞美过李秀珍底纯洁和美丽:孙松鹤面颊打抖,在房间里猛烈地徘徊着。
“你有两千块钱吗?”蒋纯祖问。“在两天以内?”他加上说。
“两天以内没有办法。——你呢?”
“我想是这样:我们大家分头去凑。”
孙松鹤提示说,两千块钱是不够的,并且以后的问题很难处置。他们又沉默。
在这里,特别在热情而年青的人们里面,常常有自我底绝对的扩张。这个绝对的自我,以承担人间底一切不幸为使命,庄严而美丽——他们自己感觉到这个——站起来向全世界挑战。在这种精神状态里,有着一种朴素的,天真的愚昧,同时有着一种华丽的矫饰。骑士和侠客以一种虔诚的,礼仪的风度,以一种优美的,对最高的权力负责的形式安排了这个绝对的自我,就是说,以对于光荣的传统的服从安排了这种绝对的自我;但在这里,一切从内心爆发,不对任何传统负责,并且不受任何传统底控制。或者这里是表现了这个时代底虚荣心和别的。这种扩张和矫饰,过了日常底限度,每次总以个人底生命面对着生与死;事实底进展却常常并不如此,所以这些生命,这些自我,就常常迅速地从它们底高贵的世界里跌下来,变成罪恶的。而且,这一切常常是令人难堪的。蒋纯祖向朋友说:他决不会惧怕什么以后的问题,在这里,他是面对着生与死。——他已多次地这样地献出了生命,然而这个世界,在它自己底秩序里运行,并不接受他底奉献,在热情里他想,以前他决不想结婚,现在他可以肯定结婚这个东西了,他可以和这个不幸的女学生结婚。他差不多要向孙松鹤表示这个意见了,张春田忧郁地走了进来。孙松鹤同样有这种思想,但比较实际一点:他确信他可以爱这个女子:他想,假如有困难,困难在哪里?人们很容易体会出来现实的秩序对于这种梦想和情热的嘲笑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它立刻便要把这些堂吉诃德从他们底高贵的世界里拉下来,使他们变成罪恶的了。所以,张春田的出现,便成为一种救济了。
张春田苦恼地,忧郁地坐着,最初看着窗外,然后看着他们。他记得他底所有的学生们底遭遇;留在他底身边的,是赵天知和万同华姊妹;有一些人变成了他底仇人;另一些人弄到最堕落的生活里去了;但最惨痛的,是现在的这件事。他想他已经经历得那么多,那么多,但对这样的世界,不能期待比这稍微好一点的东西了。但他觉得很痛心;他觉得消沉,他看见他底各种样子的学生们在他底疲惫的身体面前淡漠地走了过去。
“灰心,灰心!”他低声说,摇着头。“各人有各人底生活啊!”
蒋纯祖难受地看着他。
“没有办法。”
“难道就看着她……”蒋纯祖沉默。
“是的,看着她!我底学生有千把以上,我就是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张春田愤怒地说。“你们在想些什么啊?”他忽然笑着问。显然他已经明白了蒋纯祖们底心情,这种热情和现实的鲜明的对比使他觉得快乐,他心里忽然有嘲笑的情绪,他底眼睛发亮了。
“说真话,老兄:我劝你们哪个把她娶了吧!”他说。于是他坐到蒋纯祖身边来;“你想,除了这就再没得别的法子了!我担保做媒!怎样,老孙你来吧,”他弯着腰活泼地坐到孙松鹤身边去,诡谲地说,“我晓得你早就有意思了啊!”“说正经话!”孙松鹤严厉地说。
“哪个又是开玩笑啊!怎样,啊?”张春田认真起来,并且欢欣起来,大声说,活泼地把上身仰到后面去,笑着看孙松鹤。
“哪里这样容易!”孙松鹤说,脸打抖。
“那么你心思是愿意了,是不是?这才对啊!”
“说正经话!据你看,两千块钱能不能对付?”“那么你总是答应了!是不是?”
“放屁!”
“要得么,要得么!”赵天知站在窗外,大声说。“你去娶她么!”孙松鹤愤怒地说。“老蒋答应,怎样?”他严肃地向蒋纯祖说。然后强烈地笑了一笑,好像有火焰在他底脸上燃烧。显然的,在此刻的单纯里,他认为这件事是可能的。张春田,认为他们在互相谦让,快乐地做了一个鬼脸。蒋纯祖激动,混乱,奇特地觉得欢喜,兴奋地笑了一笑,但同时觉得这件事是再也没有可能了。它本来就没有可能,而且现在那种绝对的热情消逝了。这时万同华姊妹领着李秀珍来,蒋纯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感情是丑恶的。
赵天知站在窗外,在紧张和凶恶的情绪中,以他底那种可怕的眼光注视着李秀珍。他无欢乐,无感情地笑了一笑,露出牙齿来。这个世界观察这件事,在严肃的一面以外,有色情的一面,它在某些时间里就减轻了事情底严重,消灭了那种绝对的热情;并且有世俗的一面,它提示人间底故事底冰冷和平凡:蒋纯祖现在感觉到了这个。蒋纯祖回到他底内心去了。那种对于人间底善与恶的绝对的,单纯的热情,变成一种痛苦的自我省察了。于是,人们看到,赵天知站到这种绝对的热情上面来了。但这并不是那种自我扩张,这是一种绝对的,实际的正义感。蒋纯祖企图在一切里面找到自己底存在底意义,赵天知则在实际的正义和仇恨里面找一切共同的生活,他底严肃和荒淫是这个世界底严肃和荒淫。
大家沉默地,严肃地看着李秀珍。房里的空气,使李秀珍一走进来便感觉到,她是失望了,但她应该感激;她是庄严的。李秀珍觉得,大家都注视着她底不幸,大家都绝对地没有力量拯救她,因此,对于这件不幸,她自己底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她是庄严的。她沉默地站着,垂着头。在这里,她很明白她底简单的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正如一个将死的人,在别人为他而绝望地痛苦的时候,他明白,对于死亡,只有他自己底生命能够承担。
“你跟你妈妈吵过没有?”张春田沮丧地问。
李秀珍不回答,垂着头,站着不动。
“天知你干口杀子?”万同华愤怒地说。
赵天知从窗户跳了进来,在手里抓着他底那把尖刀。“我把这刀给你。”他冷静地,简单地向李秀珍说;“我跟你一路去见你妈妈。”他说。
李秀珍冷静地向刀子看了一眼,接了过来。但万同华立刻就夺了过去。
“没有关系。”李秀珍向万同华说。凄惨地笑了笑。“张老师,我来报答啊!”她说,向张春田跪了下来。这个女孩子,由于这件不幸,是突然地成熟了,她冷静地,严肃地跪了下来;她觉得她是有罪的,她跪下来,因为她应需要平安。对于人间底罪恶,她已经迅速地获得了理解了。她已经决心对她底妈妈放弃反抗,她为这而请求饶恕。她明白她不能用饶恕,但她底心需要平安。她跪着,说,她不能用刀子对付她自己,也不能用它对付别人,因为她底妈妈是很苦的。张春田严肃地看着她,然后不停地点着头:张春田眼里泪流了出来。他拉李秀珍起来,李秀珍哭了。
“你自己仔细想想!你自己仔细想想!”蒋纯祖愤怒地说。“蒋老师,我没得法子啊!我一点都……都不配啊!”女孩哭着。
“那么我跟你去见你妈妈!天知,我们去!”
“把刀子还我。”赵天知严肃而亲切地向万同华说。“不!”
“还我!”赵天知说,兴奋地,嘲弄地笑了一笑。显然他觉得,恐吓万同华,是很快乐的。
万同华把刀子藏到背后去。李秀珍畏惧地看着那把刀子。
“赵老师,我求你啊!”李秀珍跳脚,哭着说。孙松鹤站了起来,说他也要去。这时传来了骚闹的声音:李秀珍底母亲追来了。学生们知道了这件事,随着那个愤怒的女人跑过狭窄的走道,拥到窗口来了。蒋纯祖愤怒地打开门,面对着那个愤怒的女人。
“好极了,现在刀子有用了!”看见了凶恶的面孔,蒋纯祖想。
李秀珍是偷着跑到学校里来的。母亲寻到街上,听见中心小学底一个教师说,李秀珍已经跟蒋纯祖跑掉了。很快地整个的石桥场都知道李秀珍已经跟蒋纯祖跑掉了,并且还有关于万同华的别的谣言。于是,整个的石桥场,就是说,石桥场的所有的优秀的代表们,都随着这个愤怒的女人跑到石桥小学来了。在乡场上,人们是容易吃惊的……这件事现在热闹起来了。
看见了女儿,那个母亲就疯狂般地冲了进来。女儿畏缩地退到墙边,赵天知走到她底面前。万同华迅速地把刀子藏到床单下面,并且在上面坐了下来,因为现在的情形显然不再是开玩笑的了。
蒋纯祖拦住了那个母亲,问她为什么冲进来。于是女人破口大骂。乡场上的这种女人,是顶不好惹的,但蒋纯祖在这里毫无顾忌了。他叫学生们拿绳子来。很快地绳子就从窗外抛进来了,于是蒋纯祖喊叫校工。他愤怒地说,他要把她捆到重庆去。她看见绳子,女人就劈脸给蒋纯祖一个耳光,然后滚在地上大哭。
蒋纯祖盼顾,寻找刀子。赵天知吼叫起来,显然以为吼叫可以吓住这个女人。显然的,他们底这些做法,是很天真的。但现在事情难以结束了,一个袍界底大哥,一个阴险的,冷静的人走进来了。他一口咬定蒋纯祖企图拐骗良家妇女。“放你妈底屁!”张春田跳了起来,叫。那个大哥向他笑,说,他只是说蒋纯祖。
“放你妈底屁!我在石桥场碰得过你,你说吧!”张春田叫。“现在你叫李秀珍自己说,你叫她自己说!”“骂人,老哥!”大哥阴险地笑,说,“恐怕不方便吧?”“何寄梅,何寄梅,你是乡公所主任,”张春田说,走到窗边去。他现在需要朋友了,但他所遇的不是朋友,而是冷淡的敌人。“你是为民父母,哪,卖屁股的!卖屁股不赚钱,就帮着来卖!”他大声说,痛苦地,笑出声音来。他是愤激而痛苦。孙松鹤希望阻拦他,他向孙松鹤发笑,好像有些疯狂。大家觉得混乱,这时瘦弱的王老夫子从学生们中间挤了过来,伸头向里面看。蒋纯祖好像向他说:“你看!”于是他又有力量。
“你召集大家在操场上集合。”蒋纯祖走到窗边,向一个学生低声说。立刻,学生们退去了。
蒋纯祖重新有力了。他请大家到外面去说话。他最先走出去,冷淡而凶恶地走过那些乡场要人们。蒋纯祖突然有感动,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穷苦的,纯洁的儿童们是爱他的。他觉得,那在肉体上所不能表现的绝对的愤怒,现在,由于爱情和信心,可以整个地、辉煌地表露出来了。看到了在操场上列队的,因他底来到而肃静的学生们,他便相信自己能够战胜一切。
大家跟着他走了出来。那个凶恶的母亲追着她底恐惧的、沮丧的女儿。女孩觉得目前的这个场面是可怕的;但这一切有一种吸力,当蒋纯祖向她招呼时,她就走向蒋纯祖。她垂头站着。
“同学们,这就是大家底最聪明,最可爱的同学李秀珍,”蒋纯祖大声说,因流泪而停顿。“大家都晓得她要离开石桥小学了!这个女人,就是李秀珍底妈!”蒋纯祖说。
“操你底祖宗!”女人骂。她拖女儿,但女儿不动。“现在她底母亲要把她卖了,”蒋纯祖冷笑着,说,“为了两千块钱,把她卖了!李秀珍今年才十六岁,对于这样的母亲,对于这些万恶的东西,大家是不是要和它誓不两立!现在李秀珍站在这里,大家是不是要发誓一生一世记住这件事,替李秀珍报仇?”
“是的!”学生们喊。
那个要被大家记住,一生一世地报仇的女人向蒋纯祖冲过来了。蒋纯祖猛力推开她。赵天知走了上来,拦在他们中间。
“李秀珍从现在起要离开大家了,从今以后,她就再不能读书,再不能过人的生活,她要被人家玩弄,被人家压迫,被人家强奸,一直到死!李秀珍今年才十六岁!”
李秀珍激烈地哭了起来。夏季底酷热的阳光从密云中照了出来,操场一半在阴影里,差不多所有的学生都哭了。“上帝帮助我,并且饶恕我!”蒋纯祖想。
“我们现在和李秀珍告别!同学们,大家要记住李秀珍底事情!假如大家以后也遇到这一类的事情,大家就要起来反抗!”他向那些站在阳光中的,哭泣着的女孩们看了一眼,他底眼泪流了下来。那些年幼的孩子们,不十分知道这件事情,但跟着大家哭泣。
“我来生报答你们!我来生报答你们!”李秀珍哭着大声说。
“同学们,现在我们唱校歌向李秀珍告别!”蒋纯祖说。
校歌好久不能唱起来,因为大家在哭。第三次开始的时候,从后推出来了一个男学生底声音;这声音孤独、勇敢、庄严,它唱:“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蒋纯祖看见了一张严肃的、无畏的、瘦削的脸。在第二句上面,全体唱起来了。他们底声音整齐而嘹亮。
校歌是蒋纯祖底创作。学生们唱: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
在我们的穷苦的乡村里,我们要有勇敢的精神!
我们要前进,像兄弟一般地亲爱,前进!
蒋纯祖注意到,在站在台上的所有的人里面,只有赵天知一个人唱歌。赵天知伸直喉咙,发出粗糙的声音,总是比学生们底声音落后几拍;在学生们底嘹亮而整齐的歌声里,他底叫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但他毫不自知——他是非常的认真。当那个女人再一次地企图冲锋过来的时候,他就敏捷地转身,张开手臂,但仍然继续唱歌,就是说,发出叫喊。他张开手臂,好像歌声要求他如此。
歌声之后,是大的寂静。学生们注视着垂着头的李秀珍。“大家解散!但是不许跟着李秀珍走!”蒋纯祖说。然后迅速地转身,不看任何人,大步向里面走去。
“蒋老师!”李秀珍突然受惊地喊。——显然她明白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然后痴痴地,恐惧地看着她底母亲。她底母亲愤怒地向她走来,同时学生们发出叫喊向台阶奔来,把她们包围了。
做这种冲锋的,有一百多个少年。他们包围了台阶和走廊,在强烈的阳光下挤动,吼叫着,要求打死这个罪恶的母亲,并且掷过石子来,窗上的玻璃被挤碎了,少年们发出更大的声音,涌了过来。何寄梅和那个大哥愤怒地冲了进来,那个母亲大声哭叫着。
被蒋纯祖煽动起来的这个暴动看来不可收拾了。蒋纯祖本人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面对着这个世界,这些穷苦的少年们底这个动人的暴动便成了某种显著的阴谋了。石桥小学底教师,没有一个出来干涉的,他们冷静地站在旁边。石块、木棍、和碎玻璃在阳光中闪耀、飞舞,那个母亲脸部被击伤,那个大哥的鼻子破了。
大家叫喊:不要打着李秀珍。李秀珍流汗,腮边挂着眼泪,以恐惧的,朦胧的眼光凝视着她底同学们。赵天知挤了进去,假装排解,在里面扰动,使学生们冲得更近。孙松鹤和张春田,觉得已经到了限度,开始阻拦。这时蒋纯祖奔了出来。
孙松鹤用眼睛做暗号,要蒋纯祖退回去。蒋纯祖抱着手臂站下了。孙松鹤战栗着,发出可怕的喊叫,使少年们退后。于是那个受伤的母亲冲了出来,奔向蒋纯祖。
“站住!”孙松鹤可怕地喊,那个母亲站住了。“马上走开!出事没有人负责!”孙松鹤厉声说。学生发出吼叫。
于是那个母亲,和她底同伴,领着李秀珍往外面走。学生们突然地沉静了。当那母亲叫骂起来的时候,学生们向门口奔去。
“李秀珍,再会!”大家喊。
“再会!”
“再会了,李秀珍啊!”一个女学生高声喊,接着她哭起来了。
中心小学底教员们留着没有走,他们希望有愉快的议论。蒋纯祖仍然站在那里,唇边有冷笑;万同华和赵天知站在他底身边。张春田走到那些客人们底身边,毒辣地嘲笑他们。
“中心校底先生们,请你们走开!”蒋纯祖大声喊。
中心校里面有解嘲的笑声。何寄梅和一个妖冶的女教师最先往外走,这个女教师是万同华底同学,就是说,是张春田底学生。她回来看了两眼,显然她觉得万同华底站在蒋纯祖底身边,是很有意思的。在乡场上,大家传闻蒋纯祖本来是穷得连饭都吃不成的:他们说,只有傻瓜张春田才收留这种叫化子。关于蒋纯祖和万同华有很多的谣言。“万同华硬是安逸呀!”周国梁,石灰窑底主人,往外面走的时候,大声说。他底意思是:蒋纯祖恋爱李秀珍,万同华,站在他底身边,就硬是安逸。他得意地整理衣领:在乡场上,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动作。他底朋友们发出快乐的笑声。那个妖冶的女教师回头,露齿而笑。美人底动作,是配合着英雄底动作的。周国梁又整理衣领。然后挥舞手杖。万同华苍白,严厉,走下了台阶。
“周国梁,你说口杀子?”她愤怒地说。
“我说:硬是安逸呀!”
“周国梁!”万同华痛苦地嗅鼻子(蒋纯祖觉得痛苦)。“你当心一点!”她说。
“凶口杀子!”周国梁愤怒地说,挟着手杖,整理衣领;他底手在颤抖。主要的,蒋纯祖底尖锐的,轻蔑的目光使他愤怒。
万同华冷笑着。
“万同华,……你要真是有种的,你走过来!”他说,同时上前了一步。
蒋纯祖轻轻地走下台阶。万同华冷静地,迅速地走到周国梁面前。
“我走过来了,请问你怎样?”她说,看着他。
对于万同华底这种勇敢和坚决,乡场底少爷们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们底威风,是虚肿的东西:发扬,并保卫这种愚昧的虚荣心的,是乡场式的冷嘲热讽;愈是愚昧,就愈是虚荣;愈虚荣,就愈滑稽。因为他们是乡场底权威,所以他们必定比一切人懂得多。因为这个,一切女子都应该使他们快乐;因为这个,他们在碰到万同华的时候,就特别的不愉快了。
像一切统治者一样,他们确信他们是精神上的统治者。但蒋纯祖以他底高傲的轻蔑绝对地动摇了他们:张春田所不能动摇的,蒋纯祖沉默地把它动摇了。所以,他们从不能快乐地嘲笑蒋纯祖:遇到蒋纯祖,他们就要在那种敌忾里颤抖起来。他们多半当着蒋纯祖嘲笑石桥小学底另外的人,但蒋纯祖总是轻蔑地沉默着。所以,当时蒋纯祖走下台阶,万同华坚决地走到他们底面前来的时候,他们便紧张起来了。
愈是愚昧,愈是虚荣,就愈是冷嘲,这特别在乡场上是如此的。这些少爷们,只是在黑暗里干着一些愚蠢的、残酷的事,面对着严肃的,因正义而坚决的对手的时候,他们差不多总是软弱可怜的。这些虚荣的小人物,的确也多半是软弱可怜的。他们用嘲笑保卫自己。他们一面发怒,一面看着逃脱的路,于是在最后他们就变得非常的滑稽了。万同华底严厉和坚决,使周国梁觉得不值得再闹下去了,就是说,闹下去就太无趣了。“中庸之道,尽乎此矣。”但由于蒋纯祖底轻蔑的目光,他觉得他必需收场得有面子些——于是就来了滑稽。
“我站在这里,周国梁!”万同华轻蔑地说,“我手无寸铁,随你怎样吧!”她说,显得无可挽回。
“不过叫你站出来玩玩,哪个可要你怎样啊!”“周国梁,说清白点!”万同华严厉地叫。
周国梁假装觉得奇异,好像偷钱的小孩被大人责问时假装觉得奇异一样,尽可能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万同华。滑稽快要到来了。何寄梅走过来和解,周国梁跳了一下,“我向何寄梅发脾气了,大家看呀!”他底奇怪的动作说。王老夫子拿着烟杆跌踬地走了过来。
驼背的,眼睛模糊的老人把鼻子凑到周国梁脸上去,愤怒地笑了两声。
“我底眼睛就是瞎了,也要摸一摸你们这些无耻的东西,怎样长大的呀!”他跳着脚,向后面捣动胛肘咬牙切齿地叫。“算了罢,摸一摸他,摸一摸他!”何寄梅快乐地笑着说,他们表演滑稽了。
“王老先生你过来!”万同华说;“你侮辱我,周国梁!我在石桥场是不会怕你的!我发帖子,明早在茶馆里大家见!”她说。
周国梁弯着腰,睁大眼睛看着她,假装觉得奇异。“啊,你发帖子?有油大吃没得?有油大吃没得?”他忽然快乐地笑着盼顾。但大家不笑,于是他底脸发红,他瞪大眼睛看着万同华。“有油大没得?没得油大我是不来啊!”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但他底腿在痛苦地颤抖。他盼顾,又笑。“你们帮忙啊,你们都笑啊!”他底这个动作说。于是他底朋友们笑了:他底滑稽使他们笑了。于是他得意起来,他底脸死白,他手舞足蹈。
“要得么,摸一摸我么!”他跳了起来,滑稽地向王静贤说。“没得油大我是不来的啊!”他滑稽地跑到门口,大声说。于是,在他底英雄的生涯里,就又增添了一件永不磨灭的光荣了。
蒋纯祖看见万同菁走到万同华身边去,拉着姐姐底手,和姐姐一路走进对面的走廊。蒋纯祖觉得痛苦,他转身走进自己底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特别在夏季,人们觉得有一种力量在自己身上觉醒,这种力量不能在实际的生活和日常的事务里面得到启示,满足,和完成,它是超越的,它常常是可怕的。在这种力量底支配下,人们大半的时间觉得阴郁,苦闷,觉得都毁坏了,少数的时间在心里发生了突然的闪光,在无边的昏倦里发生了突然的清醒,人们觉得没有道德,没有理论,没有服从,只是自己底生命是美丽的,它将冲出去,并且已经冲出去了:破坏一切和完成一切。艺术,特别是音乐,能够产生这种力量,在艺术,音乐里面,这种力量是美丽而愉快的,它包含一切真理,但在实际生活里,这种力量却产生痛苦的,甚至是罪恶的印象。
这种力量在蒋纯祖身上特别强烈。情欲表现在微小的动作中,表现在肉体的窥探中,表现在美丽的、壮快的想象中,但他底整个的生活说:这一切是罪恶的。酷热的天气,大量的昏倦,懒惰,在中间有痛苦的挣扎,每个深夜里他清醒了,“疯狂的生活!”他说;最后是灼烧的痛悔,对自己底整个生活痛悔。
人们总是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每一个人都追求自己,于是友情变成敌意。在穷苦的,实际的生活里有很多严格的东西,因此蒋纯祖觉得世界是冷酷的。孙松鹤有时对他特别的严格,在金钱上面,他们都感到痛苦;在生活态度上面,他们互相惊动、互相冲突;在对于将来的希望上面,他们每个不承认另一个,蒋纯祖是回到了他底梦想里来。在这里,梦想底意义是:他,蒋纯祖,要胜利,为了使他底朋友经历到最可怖的痛苦,他想他将冷酷地死去,为了使他底朋友痛苦。
他们常常很多天不说一句话,他们确信他们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自己在想什么。他们对对方底眼光,动作感到厌恶。蒋纯祖是沉默的,因为这一切使他对他底梦想更温柔,因为他自信他比孙松鹤更能体会内心底一切和人间底一切,并且因为他比一切人更爱自己,更爱美丽的,雄大的未来。在这里,雄心和内心底那种敏锐的才能支持着他,给他以美感。他记得在精神上他每次总能够胜利地压倒别人,这使他感到快乐。
站在内心底优越上,他同情孙松鹤。很难确定,在他们两个人里面,谁更需要,更爱朋友。孙松鹤尊重蒋纯祖底音乐才能,但对它无兴趣;蒋纯祖轻视孙松鹤底生活和学习,但对孙松鹤本人感到敬畏。孙松鹤朴素地说述他底苦恼,蒋纯祖则从不如此:蒋纯祖嘲笑、戏弄,表现得异常的强烈。孙松鹤无法同情蒋纯祖,因为蒋纯祖自己已经同情了,他只需要赞美。就是这样,蒋纯祖升到优越的地位上来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异常的谦逊,常常使蒋纯祖惶惑。因此,在某些时候,蒋纯祖就觉得谦逊是虚伪的。他,蒋纯祖,决不谦逊:能够飞得怎样高,他就要飞得怎样高。他底雄辩的才能和动人的、深邃的思想力,常使孙松鹤困恼。三天以前,他们对政治和历史的问题发生了辩论,由于辩论时的痛苦的感情,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未能愉快地说话。李秀珍底事情使他们突然地和谐起来;事情过去,蒋纯祖走进房,希望孙松鹤随着他进来,但孙松鹤却回去了。
“他居然这样的骄傲,很好!”蒋纯祖愤怒地想。
于是他就不可能想到别的,不可能想到孙松鹤此刻的痛苦。孙松鹤因李秀珍底事情而有痛苦。他居然对这个不幸的少女抱着胡涂的幻想,他不能饶恕自己。此外,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成就也没有的。他想他应该憎恶蒋纯祖底英雄主义。他带着冰冷的感情回到面粉厂去,一想到李秀珍他就战栗。他想李秀珍将被她底母亲绑起来,剥去衣服,等等。他企图整理一下帐目,但不可能。他看见那个昏沉的,赤膊的工人;他底可怜的小机器在动作着,发着笨重的、机械的声音。他突然觉得他应该关闭面粉厂,离开这里。他跳了起来,叫工人停止工作:停止那种可厌的、呆笨的声音,机器停止了,他听见了强大的水流声。他走到窗口,凝视着水流。
各处是尖削的,奇异的岩石,房屋底左边有险恶的,美丽的石渊。水流泻到石渊里面去,向房屋流来,冲动面粉厂底车轮。但现在车轮被提了起来,停止了:水流发出深沉的,强大的声音。水流在岩石中间形成回流和漩涡,在岩石上面飞溅着,然后跌到深渊里去。孙松鹤想,他底生活正是这样:这里是漩涡,那里是苦恼的回流,被一个盲目的力量支配着,不能知道明天底遭遇。那是深渊,那是更深,更深的深渊。
强烈的阳光照耀着,河岸上有沉闷的蝉声,到处是丰富的,鲜明的颜色,到处有光彩:孙松鹤觉得苦闷和孤独。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那种灼烧的,庄严的红色在山野上辉耀着。孙松鹤想到了蒋纯祖,希望蒋纯祖来看他。突然他心里有强烈的渴望:他渴望将纯祖来看他。这种渴望是这样的强,以致于他觉得蒋纯祖已经来了。他跑到面粉厂外。太阳沉没,坡上有光辉:没有蒋纯祖。他底下颔打颤,他觉得,在旷野中,他是孤独的。他走到坡前又走回来;“假如他根本不高兴你?他是骄傲的,我是孤独的!”他想,他走到田野里去。
“要紧的是和痛苦斗争,和寂寞斗争!你以后永远是一个人!但是,寂寞啊!沙漠般的世界啊!”他想。
晚饭的时候赵天知来了。他问到蒋纯祖,赵天知说,蒋纯祖睡觉了。随即赵天知离去了。迅速地来了暴风雨。……孙松鹤在黑暗里站在面粉厂门口。膨胀的、潮瀑的风在山野里吹着。可以觉察到天上的稠密的、沉重的、迅速地移动着的黑云。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着。猛烈的雷声和闪电,在闪电里短促地,美丽地显现出来的坡上的摇曳着的树木和某一间孤独的棚屋。大雨来临了,孙松鹤招呼工人照应屋子,猛烈地向坡上奔跑。
人们为对女子的爱情做过这样的奔跑,现在是,在孤独的、痛苦的生活里,孙松鹤为友情而在暴风雨中奔跑。闪电照见一切。闪电照见树木、棚屋、池塘,从坡上流泻下来的水,和紧密的、疯狂的雨。
闪电照见一个人影在坡顶上出现,停留了半秒钟或是一秒钟,迅速地奔了下来。这是蒋纯祖。孙松鹤大声地喊叫起来,冲上去,抓住了蒋纯祖底手。
“你终于来了啊!”他叫,流下泪来,他用力地握着蒋纯祖底手,使他发痛。
回到面粉厂里,孙松鹤平静——,接着就冷淡了,因为他发觉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新的话可以说。主要的,孙松鹤现在重新觉得孤独,觉得他底生活是艰苦的。下午的时间里他是痛苦地,灼热地感觉到这个,但现在这是一种清醒的,严肃的感觉了。
他们很快地就沉默了。孙松鹤想人们总是自己欺骗自己,以后他对待自己应该更严厉。蒋纯祖兴奋而不安,想说话,但孙松鹤使他感到敬畏。他们不停地抽烟。暴风雨继续着。“睡吧。”好久之后,孙松鹤说。
“好的……我也想离开这里了。”蒋纯祖困难地说,眼里有光辉。
“是的,我是孤独的。”孙松鹤想,冷淡地看着蒋纯祖。“你刚才说你想把面粉厂关门,那是怎样的?”蒋纯祖问。“想想而已。”
“将来会怎样呢?”他说,指石桥场底一切:他因孙松鹤底冷淡而矜持。
“万劫不复!”孙松鹤愤怒地说——显然这里面有着向蒋纯祖发怒的成分——脸孔打抖。
于是他们沉默很久。孙松鹤忽然取出钱来,在桌上推给蒋纯祖。
“干什么?我不要的!”蒋纯祖说,脸红。
“你拿去。”孙松鹤说,站起来,走到里面去。“喂,喂,出来!”蒋纯祖大声喊。
瘦削的,带着疲惫的表情的孙松鹤走了出来,蒋纯祖站着,看着他。显然他想说什么,现在却说不出来了。他羞怯地笑了一笑。然后苦恼地站着不动。
孙松鹤带着一种力量看着他。他严厉、仇视,发现了蒋纯祖底一切弱点。常常的,在痛苦的生活里,每个人都苦斗着,他们中间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此刻,在混乱里,蒋纯祖自觉有错,认识了他自己底痛苦的,罪恶的性格,有软弱的心情:孙松鹤压倒了他。孙松鹤急剧地走到墙边,又走回来:人们常常在兴奋地做一些急剧的动作,在这种时候,他们底思想不联贯,然而鲜明。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外面的雷雨突然远去,又突然近来;从窗户里吹进猛烈的风来。孙松鹤徘徊了很久,最后在蒋纯祖面前站下,脸孔打抖。“你近来怎样?”他问。
“很好。”蒋纯祖谨慎地说。
他开始有了自负的情绪,他浮上笑容了。他想:他底痛苦和罪恶,正是他底优越的证明。
“我有一个感觉,”孙松鹤说,徘徊着;“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他说。
“我怎样?我想我只有这样。”
“你和你自己作战,我知道。”
“并不然。我很爱惜自己,可爱的自己。”蒋纯祖说,冷笑着。
“这简直是毁灭!”孙松鹤严厉地说。
“毁灭很好!”蒋纯祖冰冷地说,但眼睛潮湿了。“胡说!”
蒋纯祖沉默着。猛烈的,潮湿的风吹进来,他举手罩住灯火。
“你将离我而去,我也将离你而去:我们底路都很长!”他说,微笑着看着孙松鹤。
孙松鹤沉默了,走到窗边。蒋纯祖自觉他底话,是这个时代底宣言,有辛辣的、快乐的情绪。他觉得这是现实,他说出来,因为他能够,并且希望承担。他长久地坐着不动,用手罩住灯火。
“你觉得我们希望什么呢?”他大声说。孙松鹤回头,看着他;“像你所说的,我们没有被爱:那么要不要被爱?”他问。
孙松鹤走到他底面前,脸部表情急剧地变化着,看着灯火。他觉得他什么也不能够说,于是他低声说他要睡了。他走了进去。
“我说的话我自己能不能负责?为什么我不告诉他,我怀疑,怀疑,今天下午我经历到可怕的怀疑!”蒋纯祖想,望着孙松鹤走进去的门。“为什么我这样肯定,这样自私,这样夸张?没有用,我永远如此!必须痛苦鞭打,从鼻子上流血,不要丝毫的慰藉,直到死去,……常常企图安慰自己是可耻的,”他兴奋地想,“必须记着你底可耻的过去,必须记着你刚才的堕落和卑怯!最好是完全用尽,痛苦到死,连忏悔的安慰也不要,因为你明天还要堕落!这样到达你底最大的限度,濒于死灰,然后你才能再生。然后你才能起来,感到早晨是光明的,工作是正直的。不然就是永远的黑暗和迷惘,黑暗的,无耻的夸张,黑暗的,可怜的偏见!你觉得痛苦,因为这里没美丽的女人激赏你,没有当代的权威向你伸手,多么卑劣!冷的,完全冰冷的思想,看见虚荣心,看不见真实的生活,拿那些虚伪的感伤主义来安慰自己,说: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多么无耻!说:我只求死心——多么可耻!”
“啊;我想得多么疲弱!”他想,他站起来迅速地走到窗边,房里的灯火被风吹灭了。他长久地站在黑暗中。他觉得,经过了白昼底可怖的骚扰,他现在完全清醒了。在他底思想兴奋的时候,雷雨底兴奋的声音变得悠远;思想中断、静止,雷雨底大声就奔扑过来。他安然觉得他底革命有力、生动、美丽,他,蒋纯祖,爱自己。这种发觉使他惊动,因为他刚才还憎恶、虐待、鞭挞自己。但这种情绪在这样丰富的深夜里不可遏止,那个可怕的力量,在白天里是苦闷的东西,现在变成美丽的情欲抬起头来了。
于是,在暴风雨的窗边,这个蒋纯祖放荡着:用他底思想、情绪、记忆、想象;用风骚的微笑和隐秘的歌声;用他底灵魂和肉体。他企图替他底痛苦的生命找到一种宗教和一种理论,他找到了人民、工作、生活、痛苦,他确信这是一种纯洁的力量,但立刻他就爱自己,更爱自己,觉得青春纯洁、有力、美丽。
但这个美丽的时间是短促的。
他想到高韵,她底快乐的笑声和她底迷人的身体。周围有热烈的灯光,美丽的虹彩;港湾里闪着波光,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波涛上飞舞;辉煌的灯塔伸入繁星的天空,有了钟声和悠远的、温柔的合唱。接着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暴风雨的黑夜里飞翔;天地间充满了浓密的黑暗,那个肉体显出柔腻的白色。他,蒋纯祖,拥抱它……欧洲底陈腐的想象在这里就获得了新的生命,统治着中国底这个时代了,但这个时代,信仰未来的权力,羞于表现它。蒋纯祖有时觉得这一切是赤裸的、美丽的,有时觉得它们是陈腐的、书本式的。但这两者任何时候都联结在一起,因为人类是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交。那些善于给自己底现实的生活,情欲、梦想加上历史悲剧底光辉的人们,升到世界史底舞台上来。蒋纯祖,带着他底乱七八糟的一切,成为出色的演员了。在那些想象的城市和港湾里,在那个想象的女人底悲剧的、迷人的胸怀里,在那种淫荡而又庄严,虔诚而又放纵的温柔的、热情富丽的交响乐里,蒋纯祖得到自由的、崇高的生活了。他不相信任何道德,又忘记了瞬间前的,用他自己底话说,流血和痛苦。重要的是,他,这个英雄,在这一切里面感觉到这个时代。人们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这样欢喜成为出色的演员。有时他想:《圣经》上说,凡是对女人起了淫心的就已经犯了奸淫了;他这样想,因为这个时代的那些优秀的人们,是非常地崇拜《圣经》——但他总是已经犯了奸淫了;他快乐、痛苦、幸福、激动,一小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卑劣,一大半是因为觉得他能够和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较量自己: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已经把他非常丰富地描写了出来了。
但他是从不和自己开玩笑的。他是不要虚伪的。只不过在某些时候他稍稍戏弄一下:结局还是非常严肃,非常猛烈。他拧自己底耳朵,笑了,说他抓住了这个时代底耳朵。但即刻他发出痛苦的叫声,站了起来。他拧得太痛了。“这一切多么可怕,多么可耻!”他愤怒地、痛苦地想;“只有我底生命是最卑劣的!我什么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我仇恨一切人,完全在仇恨,妒嫉里面生活!为什么没有爱?为什么不能爱?为什么只是欺诈哄骗,奸淫偷窃!”他想,战栗着。重要的是,像把自己赞美得那样高一样,他把自己诅咒得这样下贱。“我不能生存了,我毁灭了,一种盲目的力量把我毁了!但是虚荣、名誉、成功、爱情、友谊,我什么都不要,都不配要!现在是生与死,简单得很!”他想。雷雨底怒吼声突然地奔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