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办离婚,芷青特意飞过来一趟。
到底是考上美国大学了,今非昔比,鸟枪换炮,芷青各方面都发生了变化,不光精神面貌极佳,谈吐也极洋,嘴里多了很多英语单词,特别是跟小今说话,一口的英语,比很多中国人都流利,让岑今不得不佩服他的语言天分。
他们的离婚很简单,因为两人都是穷光蛋,真正的两袖清风,没共同财产要瓜分。女儿的归属也很好决定,小今天经地义跟着妈妈,爸爸根据自己情况付抚养费,有探视权,但没定死探视的时间和次数。
离婚手续办好后,芷青半开玩笑地说:“这下你彻底解放了,可以把他办出来了。”
她没吭声。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是不是他——不肯出来?”
“肯又怎么样,不肯又怎么样?”
“不肯就说明他——不够爱你——”
“你管他够不够爱我干什么?”
“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吗?”
“我要你替我担什么心?你是谁,我是谁?”
芷青很尴尬:“小乖,别这样好不好?是你自己要离婚的,怎么又搞得这么——气愤愤的呢?”
“我气愤不气愤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因为离婚气愤。”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离婚气愤,你是因为他——不肯到美国来气愤。唉,也不怪你气愤,你为了他——丈夫都不要了,但他呢?就不肯为了你到美国来。”
“谁说他不肯为了我到美国来?是我叫他就在中国读博士的,因为他爸爸病了,要人照顾。”
芷青意味深长地说:“是的,我知道是你叫他呆在国内的,你那是为他着想,但是他怎么能真的就呆在国内了呢?他怎么不为你着想呢?如果是我,不管你嘴里说什么,我都会跑到美国来跟你团聚,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是希望我到美国来的,谁不希望夫妻团聚?”
“我就不希望跟你团聚。”
芷青被噎得一歪,掩饰说:“我说的是夫妻,而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她穷追猛打:“是夫妻的时候我也不希望跟你团聚。”
芷青又被噎得一歪:“我这不是在说你跟他吗?我知道你是希望早日跟他团聚的,但他就不见得了——”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芷青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他还是呆在国内比较好,他那个专业,到了国外也很难发展——一个男人——你叫他成天呆在家里——让你去赚钱养家——他怎么可能过得好呢?对这一点,我有过切身经历,所以我有发言权,我只能说,那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你呆在家里的时候,我——亏待过你吗?下作过你吗?”
“没有,没有,我哪里说过你亏待我?”
“那你怎么说不是人过的日子?”
“因为我自己心里难受嘛,你越不亏待我,我越难受。”
她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都是真理,但她就是很生气,越是真理越生气,如果他胡说八道,她反而不生气了,正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理,而且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真理,所以她非常生气。
从那时起,她跟他之间的说话方式似乎就定在了这个基调上,他说什么她都很生气,他说得越正确,她就越生气。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她是在为离婚怨恨他,但实际上,她只是恨他说出了她不想看到的事实。
离婚的事办好之后,她又试了一次,动员卫国到美国来:“现在我们都——自由了,如果我们结婚,我可以很快把你办到美国来——”
“但是我现在已经在读博士了,还要照顾我父亲,怎么走得开?”
她想说“难道这些都比我重要?”,但她没说,因为她觉得这样说很蛮不讲理,也不会有好结果。她提议说,“那我们先把婚结了吧,你办不办探亲来美国,以后再说。”
“我们之间还在乎一个婚姻的形式?”
她撒娇说:“怎么不在乎?不把婚结了,如果你——跑了呢?”
“真要跑的话,结了婚也没用的,我以前跟她不也结了婚的吗?”
她知道这个“她”是指郑东陵,心里很生气,他怎么能把她跟郑东陵相提并论呢?想都不该这么想,更不该这么说,说出来就是讨打。但她现在鞭长莫及,打不到他,只好作罢。她突然想到,难道他现在已经找到下家了?就像他当初跟郑东陵还没离婚就跟她好上了一样?
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找到什么人了?”
“我?怎么会呢。”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结婚?”
“我哪里是不愿意跟你结婚呢?我这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吗?我听说去美国签证很麻烦,搞不好就签不回去了,你跑回来跟我结婚,万一你签不回去了怎么办?那不把你的学业给葬送了吗?”
“谁说签不回来?我是博士生,学业还没完成,美国签证官疯了,不让我签回来完成学业?”
“这谁知道呢?我就听说有人没签回去的,在这边急得要命,就差疯掉了。你还是稳打稳扎比较好。你放心,我总是在这里的——等着你的——”
其实她也没那些钱飞来飞去,也不是完全不担心签证的事,她只不过是更担心结婚的事而已。现在他做了保证,会永远等着她,她也就不急着飞回去办结婚证了。的确像他说的那样,他们之间不缺这一纸婚书。
该在一起的,没婚书也会在一起;不该在一起的,有婚书也会离掉。
当她的博士快读完的时候,她发现回国已经是件不太现实的事情了,女儿的汉语是能听能说不能写,如果回国去读书,只怕要从小学一年级的汉语补起,而国内中小学的课业负担之重,也使她不忍把女儿带回国去。
想想国内那些孩子,从幼儿园起,就拼命读书,做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无非是为了进清华北大这样的好学校。但即便是进了清华北大,又还是向往出国留学。也就是说,她把女儿带回去,辛苦一圈,累死累活,女儿最好的结果就是出国留学,那她为什么不干脆就让女儿在海外读书呢?
但如果女儿在海外读书,她又怎么能回国呢?把女儿交给芷青照顾?芷青自己都还没站稳脚跟呢,因为芷青的运气不好,毕业的时候, it业好找工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虽然找了个工作,但听说干不长,没准哪天就被 lay off (辞掉)了。
她自己也不是皇帝的女儿,但她这个专业要想找个工作总是能找到的。
她跟卫国商量:“我有一年 opt ( 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实习)时间,可以在美国就业,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不想错过——想——先干一年——赚点钱再——”
卫国很理解,力劝她不要回国,就呆在美国。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
“还是等我博士读完了想办法出国吧。”
她大喜过望:“你愿意到美国来了?”
“一直都愿意嘛,只是没那个本事而已。”
她想说“你博士读完就有了本事了?”,但她没说,既然他姓“许”,她就姓“望”好了。
那年的冬天,一个寒冷的清晨,他打电话给她。她刚说了 hello ,他就哽咽着告诉她:“我爸爸 — 可能不行了——”
她想起头发花白的军代表,孤独的一生,心里很哀伤,主动提议说:“要不要我打电话叫我妈妈去看看你爸爸?”
“可以吗?她会去吗?”
“应该会去。”
“你爸爸会不会——有意见?”
“应该不会吧?军代表人都快——走了——”
她真的给妈妈打了电话,问妈妈可不可以去看看军代表,妈妈说要跟爸爸商量,商量的结果是两个人都去 g 市。
她觉得她的爸爸好小气,都到这份上了,还跟去监督个啥呢?难道还怕军代表回光返照,跟妈妈发生点什么?
但妈妈对此有不同的理解:“你爸爸是怕我一个人去路上没人照顾——”
后来她听妈妈说见面的场景很动人,爸爸呆在卫国的住处没去医院,只卫国陪着妈妈去了,然后就离开了病房,让妈妈跟军代表单独呆在一起。
军代表已经病入膏肓,人都认不清了,但一下子就认出了妈妈,轻声叫着:“今芬——今芬——你来看我了?我怕是不行了吧?”
妈妈责怪说:“谁说你不行了?你这么说我还敢来看你吗?你再这么说我可就走了。”
军代表受了责备,还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别走——”
其他情节,妈妈就不肯细说了,只说坐在军代表床边说了很多话,都是拣军代表喜欢的说,其中不乏谎话,只怕这回要遭雷打了。
她估计妈妈一定说了些“我也很爱你,但因为先来后到不能接受你的爱”之类的话。她说:“你那不是撒谎,是真话,你的确是喜欢军代表的嘛,只不过——爸爸捷足先登了而已——”
妈妈矢口否认,她也就不再逼着妈妈承认了。妈妈那一代人,别说对别人承认自己对丈夫以外的男人有爱情,哪怕是对自己,都是绝对不会承认的,那多不道德啊,打死也不承认。
军代表去世之后,卫国又打电话来。他在电话那头哽咽抽泣,她在电话这头流着泪安慰他。
最后他说:“谢谢妈妈来看我爸爸,他走得毫无遗憾——”抽泣了一阵之后,他突然说,“我只希望——我走的时候,你也能来看看我——”
她吓坏了,急忙问:“你——你是不是——身体出什么毛病了?”
他也急忙答:“没有。”
“那你怎么会——”
“是因为我爸爸——”
他博士快毕业的时候,写了个 resume (简历)给她,让她帮忙在美国找工作,或者找个做博士后的机会。她也把自己的 resume给了他,让他帮忙在中国那边找工作。
她拿着他的 resume ,替他到处发,在网上看到任何有点沾边的工作,就把他的 resume发过去申请,但一直都没找到一个。
他也在国内替她到处分发 resume ,但也是没替她找到一个满意的工作。
他安慰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苦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没多少朝朝暮暮了。”
他劝她:“你在那边找个人结婚吧,一个人带着孩子,太苦了。”
她也劝他:“你也在那边找个人结婚吧,一个人生活,太苦了。”
他说:“我有你的爱情,就足够了。”
她也说:“我有你的爱情,还有孩子,就足够了。”
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如果说还有什么她认为不会变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卫国的爱情,她相信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永远都不会变心,所以当她发现他有好久都没给她写电邮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病了。
她发了很多电邮去询问,但他都没回复。她又给他打电话,也找不到他的人,只听到里面一个公事公办的声音说该电话号码已经注销了。
那年的生日,她没接到他的祝贺,她知道出问题了。
她写了封电邮给他,问他是不是结婚了。
这次,他回了信,坦白说他是结婚了,那年的五月份结的,他说他等得太久太久,已经 exed(精疲力竭)了,他说他终于明白他当年为什么要结婚了,就是这种 exed的心境,只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英语单词。他请她原谅他的再次背叛,也许命中注定他们只有那么多缘分,最终是走不到一起的。
她问他跟谁结婚,是不是跟郑东陵复婚。
他说不是,是他读大学时的一个同学,也离过婚,说不上多少爱情,就是结伴过日子而已,但他强烈希望这次婚姻能成功,因为他不想像他爸爸那样,孤独一辈子,孤独终老。
她祝贺他,给他寄去一张 1000 美元的支票,作为贺礼,但他一直没去兑现。
然后她就跟他失去了联系,她再往那个电邮信箱发信,他就不回了,往他的邮寄地址写信,也没有回音。
她曾经想过,这也许是他的一个计策,想断了她回国的念头,让她安心在美国陪女儿读书。但他后来连她生日都不来个贺词,她知道他是真的move on (向前,抛开过去)了。
因为他等得太久, exed 了。
她能想象出他 exed的样子,精神上,身体上,都因等待而疲惫不堪。他能跟一个从前的同学结为夫妇,过上平静的日子,也许是他今生最好的结局。不然的话,他要么继续等待,要么到海外来打拼,经历失业的痛苦,改专业的痛苦,最后彻底失去自我。
她自己的感觉,很难描绘,痛苦是自不待言的,但痛苦之中,似乎又有一丝解脱的感觉,不是丢掉一个包袱后的那种解脱,而是去掉了一个难题后的那种解脱。现在她不用绞尽脑汁,徒劳地试图在女儿和爱情之间做个两全的选择了,她不用担心卫国来美国后事业无成而失落沮丧了,她也不用担心自己回国找不到比g 大更好的工作了。
回想自己的一生,尤其是与卫国有关的部分,她总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很美好,但只能是一个梦。正因为是梦,就总比现实生活要美好;也正因为是梦,就总有醒来的一天。
他背叛了她两次,但她一点也不恨他,她能理解他两次背叛前的那种绝望的心情。当一个人彻底绝望的时候,他做什么,选择什么,对他来说,都已不再重要。
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到了某一天,他又为这次婚姻后悔。
她知道只要自己不去他面前晃悠,他就不会为这次婚姻后悔。他上次的婚姻,如果不是跟她在 g 大重逢,很可能他也不会离婚。
她决定不再打搅他,就让他好好经营他这第二次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