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曲斌出去卖三轮车,他用不着再靠蹬三轮车挣钱供儿子上大学了。
我在家通过电话买卖股票,我不由得想起坐在指挥部里指挥位于千里之外的战场上的战役的将军。我确实很有成就感,特别是当每天晚上儿子问我次日哪只股票涨停时。过去,虽然儿子没有明说过,但我感觉得到他在心里埋怨过自己的父母没本事。曲航的班上有那么多同学,同学之间不可能不比较。比较滋养一部分人的自尊,浇灌另一部分人的自卑。我的金拇指将我儿子的自卑转化为自尊,我没法不高兴。
买卖股票后,我去厕所方便。我使用的卫生纸属于正宗的劣质货,基本不吸水,我觉得用它制作雨衣肯定畅销。
有人敲门。我提上裤子。
我打开门,愣了。对方也愣了。
我们异口同声:“怎么是你?”
我家门外站着胡敬。
我首先想到的是米小旭去找胡敬质问他为什么偏向我总是向我提供股市信息,导致胡敬来质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尴尬地问胡敬:“米小旭找你了?别听她瞎说。”
胡敬说:“米小旭?她没找我呀!”
我问他:“那你来我家干什么?”
轮到胡敬尴尬了,他不知所措地说:“我……”
看到胡敬这么大的名人在我面前这副样子,我浑身的细胞都像逃犯那样狼奔豕突,莫不是真让米小旭说中了,胡敬对我“有意思”?
我的脸变成了电炉子,通红。
胡敬看出我异常,他说:“欧阳宁秀,我没想到是你家。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我问他:“你以为这是谁家?”
胡敬说:“我能进去说吗?”
我回头环顾一下我的简陋的家,我让开路,胡敬进来了。他显然吃惊我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很破,连沙发都没有。”我说,“你坐凳子吧。”
胡敬坐下,他显得拘束,和我们聚餐以及我和米小旭到他的办公室见他时判若两人。
我想不出他来我家做什么。
“欧阳宁秀,”胡敬好像说出声带里的话比较困难,“……你丈夫本来准备卖肾?”
“你怎么知道?”我吃惊。
“……是我买……”胡敬眼睛看着别处,说。
我愣了,问:“你的肾坏了?”
“不是我,是我父亲。”胡敬说,“我父亲去年得了尿毒症,只有换肾能保住他的生命。我们等了将近一年,没有肾源。医生说,再拖下去,父亲就不行了。
没办法,我只有找肾贩子。
在预付了六万元后,肾贩子告诉我们,今天作移植肾的手术。我父亲已经住进医院等待移植肾了。今天肾贩子告诉我们,卖肾的人反悔了。我认为他是在诈骗,他给了我这个地址,让我自己来核实。我想提高价格说服卖肾的人。没想到是你家,算了。“
我问他:“肾贩子一共向你要多少钱?”
胡敬说:“八万元。他给你们多少?”
“五万元。”我说,“胡敬,买卖人体器官可是违法的呀。”
胡敬说:“没办法,通过正常渠道等不来肾。我太想救我爸了。我爸在文革时受了很大罪,一次,造反派抄我家时曾经逼他吃屎,我当时为了和我爸划清界限,就主动去厕所大便,让我爸吃我的屎。造反派猛表扬我。这事一直压在我心头。我长大后,总想向我爸赎罪。我甚至觉得,我爸得尿毒症是那次吃了我的屎导致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挽救我父亲的生命。我对不起我爸。”
胡敬流眼泪。
我的鼻子变成了辣椒,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我想起了我的自杀的母亲。我觉得我和胡敬在这方面属于同命相怜。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胡敬,我对你爸爸印象很深。文革前,一次我和同学去你家写作业,你爸爸送给我一枝圆珠笔。”
“他是好人。”胡敬说,“一辈子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
我说:“你如今的名气这么大,怎么会弄不来一个肾?”
胡敬说:“你刚才说得对,人体器官是不能买卖的。等到合适的肾源很不容易。我是走投无路才找肾贩子的。”
胡敬这样的名人也有走投无路的事。我感慨。
我看见我家的一只蚊子准备在胡敬的脖子上着陆,我站起来。
胡敬看我,他不知我要干什么。
“有蚊子。”我绕到胡敬身后,伸出双手击毙了那只蚊子。
我看手掌,手掌上有鲜血,我不知这是胡敞的血还是我的血或者是我们两人的血。一个夏季,我的双手沾满了蚊子的鲜血,说穿了,是我们自己的血。被蚊子叮咬后打死蚊子,双手就沾满了自己的鲜血。我家没钱买蚊香。
胡敬掏出手帕擦眼泪。
上小学时,胡敬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那时我还不懂男女之问的事,我有时幻想我和他在一起洗澡,每当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坏女孩。胡敬出名后,我抬着头往上看他,也偶尔和曲斌同床异梦地幻想胡敬。现在,我平生头一萝次和胡敬单独呆在一起,看到他为年迈的父亲流泪,我感受到他的孝心,我想为他做点儿什么。‘“欧阳宁秀,我走了。”
胡敬站起来,“我再去想别的办法。”
“你等等。”我说,“胡敬,如果我愿意帮助你呢?”
胡敬眼睛一亮:“怎么帮?”
我犹豫。
胡敬意识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说:“我不会接受你丈夫的肾了。知道了是你的丈夫,我不可能要他的肾。”
我下了决心,说:“胡敬,不是我丈夫的是我的肾。我决定捐一个肾给你父亲。”
胡敬呆了。
“这不行吧?”胡敬不知所措。
“本来我也准备卖一个肾的。”我故意轻松地说。
胡敬激动地说:“欧阳宁秀,谢谢你!我出二十万买你的肾!”
我说:“我一分钱不要。是捐,不是卖。”
胡敬的脸上除了呆就是愣,剩下的地方是瞠目结舌。
胡敬问我:“欧阳宁秀,为什么?你家不是很缺钱吗?你儿子今年上大学的学费不是还没有着落吗?”
我说:“已经有了。所以我丈夫不卖肾了。”
“投资股票赢利了?”胡敬问。
我不置可否,没有明确回答他。
胡敬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必须付你钱。”
我说:“如果你付钱,我就不捐肾了。”
“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胡敬说。
我说:“第一,你爸爸使我想起了我妈妈,他们在黑暗的时代的遭遇相同,我这么做,也是向我妈妈赔罪,我在我妈妈受难的时候也对她说过刺激她的话。
第二,我为有你这样的同学感到自豪,我愿意为你做点儿事。“
“这可不是做点儿事。”胡敬说,“这是牺牲。”
“我还能做什么?”我说。
“我想捐一个肾给我父亲,我的家人坚决不同意。我父亲也不同意。”胡敬说。
“你当然不能捐肾,你是国宝级的人物。”我说,“只能别人给你捐器官,你绝对不能给别人捐器官。胡敬,请你接受我捐一个肾给你父亲。买肾对你有风险。接受捐赠就没事了。”
“谢谢你,欧阳,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
胡敬的眼睛里再次出现泪花。
我终于知道什么是享受了。奉献、给予和帮助他人是享受的基础。没经历过这几样东西的人,不可能体验过真正的人生享受。
胡敬站起来,他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当我看出他有再次鞠躬的意图时,我忙站起来,我伸手阻止他:“胡敬,你千万别这样。”
胡敬推开我的手,他说:“欧阳,这是我唯一能感谢你的方式。”
我用力扳住他的肩头,不让他的上半身脱离身体的中轴线。
这时,曲斌开门回来了。屋里的场面使他吃惊。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我赶紧命令自己的双臂。鸣金收兵。我怕曲斌误会,越怕我就越不自然。
“曲斌,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学同学胡敬……”我还没说完,曲斌打断我。
“名人呀!”曲斌的口气明显不友好。
胡敬听出来了,他一边向曲斌伸出手一边问我:“欧阳,这是你先生?”
我点头。曲斌没有伸手。
胡敬的手停留在空中,他看我。
“曲斌!”我压低声音催他和胡敬握手。
曲斌勉强和胡敬碰了碰手。
我告诉曲斌:“是肾贩子告诉胡敬咱们家地址的,你本来准备卖的肾,是移植给胡敬的父亲。”
曲斌动用狐疑的眼光看胡敬。
胡敬对曲斌说:“是这样,我来了后才知道这是你们家,很有戏剧性。”
“我不卖肾了。”曲斌说。
胡敬看了我一眼,他对曲斌说:“欧阳宁秀已经告诉我了。”
我对胡敬说:“你先回去吧。咱们电话联系。你有我的电话吧?上次同学聚会时,互相都留了电话。”
胡敬说:“真对不起,我把那张纸弄丢了,麻烦你再给我写一次。”
我给胡敬写电话号码。
我感觉到曲斌像观众那样看我们,他显然怀疑我和胡敬在演戏。
“再见,谢谢你。”胡敬对我说。
我说:“定下手术时间,我会给你打电话。”
胡敬对曲斌说:“再见。”
曲斌点点头。
我给胡敬开门:“不送了。”
胡敬走了。我关上门。
曲斌到窗口看胡敬,我也凑过去。胡敬开车于走了。
“米小旭不是瞎说。”曲斌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我说,“曲斌,这确实是巧合。我听见敲门,我也没想到是胡敬。胡敬的父亲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可是没有肾源。胡敬无奈之下,找了肾贩子。咱们反悔后,胡敬想做最后的努力,他从肾贩子那儿要了你留的地址,他想出高价说服咱们卖肾。”
曲斌脸上写满了不屑一顾。
我说:“你有肾贩子的电话,你可以给他打电话,问他买你肾的人姓什么。”
曲斌二话不说,拉开抽屉找肾贩子的电话。
我看出,他如果不能证实我和胡敬的关系,会发疯。
我看着曲斌给肾贩子打电话,我担心胡敬是用假名假姓和肾畈子联系。
曲斌和肾贩子通话,我仔细听。
曲斌放下电话,我松丁口气。显然肾贩子告诉他,买他的肾的顾客姓胡。
“你信了?”我问曲斌,“就你老婆这德性,谁要?”
曲斌想起什么,他问我:“我进来时,你和胡敬干吗拉拉扯扯?”
我说:“胡敬给我鞠躬,我不让。”
“他给你鞠躬干什么?”曲斌问。
“曲斌,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我说,“我想捐个肾给胡敬的父亲。”
曲斌从凳子上蹦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胡敬是孝子,他为他父亲得了尿毒症很着急……”
曲斌大声说:“胡敬出了多少钱说服你卖肾?”
我说:“我不是卖肾,是捐。我不要钱。”
曲斌和我结婚这么多年头一次咆哮:“欧阳宁秀,你说什么?你白送胡敬一个肾?为什么?他给了你什么?股票信息?”
曲航回家了,他一进门就说:“今天老师让我们回家复习。你们嚷嚷什么?我在楼下就听见了。”
曲斌认定儿子这回是他的同盟军。
曲斌劈头告诉曲航:“我能不嚷嚷吗?你妈要送她的一个肾给胡敬!”
曲航笑:“老爸喝酒了?”
曲斌说:“这是真的。刚才我回家的时候,你妈正和胡敬谈这事呢!”
曲航不信:“胡敬来咱们家了?不会吧?”
曲斌说:“你问你妈!”
曲航看我。
我只能点头。
“名人来过咱们家了!”曲航说。
“什么名人,他是来收购人肾的!”曲斌说。
“曲斌,你不要胡说!”我制止丈夫在儿子面前乱说。
“你自己向儿子说!”曲斌瞪我。
“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曲航问我。
我看着曲斌说:“曲航应该全身心准备高考吧?他不能被别的事分心。”
曲斌说:“这件事,儿子必须知道。”
曲航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往常,曲斌挂在嘴上的话是:天塌下来有我和你妈顶着,你只管给我考上大学。
我只有告诉儿子了。
我尽可能简短地对曲航说:“上午你爸出去卖三轮车。我在家听见敲门声。
我开门一看,是胡敬。“
曲航惊讶:“你没约他?他自己来的?”
我说:“咱家炒股赔了后,你爸准备卖肾,给你筹上大学的钱。”
“卖肾?!”曲航呆了。
我说:“卖一个肾可以得到五万元。你爸已经联系好了,今天上午是约定的移植肾的时间。”
金拇指曲航看曲斌的腰部:“爸,你没卖吧?”
曲斌摇头。曲航松了口气。
“如果我用爸爸卖肾的钱上大学,我还是人吗?”曲航心有余悸地说。
“你妈能用八卦推测股票后,我取消了卖肾的计划。”曲斌对儿子说。
我继续说:“昨天,肾贩子来电话叮嘱你爸今天去卖肾,我们告诉他不卖了。
我们没有想到,胡敬是买主。“
曲航说:“成小说了。胡敬的肾坏了?”
“胡敬的父亲得了尿毒症,需要移植肾才能保住命。”我说,“他的父亲已经在医院等待移植你爸的肾,肾贩子告诉胡敬,卖主反悔了。胡敬向肾贩子要了卖方的地址,登门出高价求购。
他也没想到是咱们家。“
曲航说:“那是,胡敬如果知道他买的是小学同学丈夫的肾,他不会要吧?”
我说:“胡敬在文革中曾经做过对不起他爸的事,他很内疚。”
曲斌撇嘴:“胡敬打过他爸?”
我说:“比打还坏。红卫兵抄家时,胡敬拉屎让他爸吃,以此显示他的革命精神。”
“怎么会?”曲航不信。
“这几十年咱们国家畸形的事比较多。”我说。我想起了我妈当年举报我姥爷的事。
曲航说:“胡敬应该给他爸买肾。”
我不说话了。
曲斌对曲航说:“你妈还没说完,她要捐一个肾给胡敬的父亲。”
曲航立即说:”绝对不行!“
我说:“我想帮助胡敬。”
曲航说:“胡敬自己为什么不向他父亲捐帮肾?”
我说:“胡敬是著名经济学家,国家也不会同意他摘除一个肾。”
曲航激动地说:“妈,你现在比胡敬的价值大多了!如果胡敬都不能捐肾,你就更不能了!过去我看胡敬觉得他很了不起,自从你能用几卦推算股票后,我觉得胡敬比你差远了。”
我说:“不能这么说,人家是真本事。”
曲航反驳我:“妈,你才是真本事!你这样身怀绝技的人怎么能捐肾?”
曲斌拍拍儿子的肩膀,说:“说得好!”
我孤军奋战:“我已经答应胡敬了,我不能食言。”
曲航急了。他说:“妈,你要说赞助胡敬十万元救他老爸的命,我都没意见。可你要摘除自己的一个肾,我会拼死阻拦。你是我妈,如果非要捐,就捐我的肾!前几天米阿姨说你和胡敬有事,我不信。妈,如果你坚持要捐肾给胡敬的老爸,我可就不得不相信米阿姨的怀疑了。”
我看见曲斌扬眉吐气。
曲航换了口气对我说:“妈,你的本事胡敬还不知道吧?如果他清楚,他绝对不敢要你的肾。他给你捐肾还差不多。妈,你如果在我高考前捐肾给胡敬,我还能考上大学吗?”
我说不出任何话。
曲斌对儿子说:“你一定要上大学。”
曲航竟然说:“这要看妈了。”
这是我印象中曲斌父子在家里头一次结盟和我唱对台戏。
曲航对我说:“妈,你现在就给胡敬打电话。”
“干什么?”我问。
“告诉他,由于爸爸和我反对,你收回捐肾的决定。”曲航使用命令的口气和我说话,“你不打电话,我就没心思复习高考。”
曲斌帮腔:“你必须打。”
我别无选择。
曲航从抽屉里拿出我家的电话本,他找到胡敬的电话。
“我拨号了?”曲航问我。
我正要说话,电话铃响了。
我抢先拿起话筒,我感觉是胡敬。
“喂。”我说。
“你是欧阳宁秀吗?”对方问。男声。
“我是。”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我是西部钟表的庄家之一,你就叫我庄先生好了。我必须知道是谁把西部钟表的信息透露给你的。据我所知,你对西部钟表的行情了如指掌,如果没人向你透露,你不可能知道得这么准确。”
“没人向我透露。”我说。
“绝对不可能。我吃股票这饭碗已经有八年了。你蒙不了我。这次我们几个人联手坐庄西部钟表,出资不是小数。这几天有人告诉我们你对西部钟表料事如神。我们断定庄家里肯定有人违背了游戏规则,向外透露了信息。你肯定知道,咱们这儿的股市是无股不庄,庄家将小投资者玩弄在股掌之间,突然蹦出你这么个信息灵通得百发百中的小投资者,我们不可能坐视不管,我们必须查出你后边的人。丑话说在前边,庄家里可是白道黑道红道齐全……。”他一口说了这么多。
我毛骨悚然。米小旭在证券公司大厅张扬我的信息,传到了庄家耳朵里,他们认为我威胁到他们的利益,派人找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