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省吃俭用,约会的花费终究比一个人宅在宿舍裡多很多。
平常一个人的时候,能不花钱就不花钱。钱要留著週末约会。
我从哥哥那边A来的小一○○机车,排气管会喷出爆炸性的黑烟。
我问车行师傅:「车子会爆炸吗?」
师傅寒著脸:「不会。」
喔,那我就不修。
不久,油表也坏了。
我问车行师傅:「油表修要多少啊?」
师傅温情地说:「一千块。」
一千块,那…那修个屁?当然就是靠超能力感应油箱还剩多少。
不过依靠超能力是有点虚无縹緲的,因此发生了很多次半途熄火的糗事。
记得有一次,我骑机车载毛毛狗从市区回到交大时,又没油了。
没油,推机车去加油站也就是了。
问题是,我没有钱。
毛毛狗也没有钱。
两个人身上加起来的铜板,只有五十元整。
讽刺的是,在机车突然熄火前我们的讨论话题,偏偏就是如何利用五十块钱度过今天晚上。当时的答案是在宿舍福利社买一包麻油鸡丝麵泡麵,外加一颗鸡蛋充充场面。
而现在,濒死的机车正在跟我抢劫那最后的五十元。
「公公,怎麼办?」毛毛狗眼神陷入绝望。
「我现在还不能提款,距离我上次提款的时间太近了,我妈会骂。」我苦恼。
这阵子才因为花钱太凶被我妈要求记帐,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妈一定会对毛毛狗印象不好的。我原本预计在明天中午再提款,能多拉长一天是一天。
「那还是先加油好了,这样才回得去啊。」毛毛狗沉住气。
「把钱拿去加油的话,我们今天晚上不就没东西吃了?」我嗤之以鼻。
「我们可以…喝水啊。」毛毛狗有点生气了。
我只好跑到最近的电话亭,打到宿舍求救,要我的室友到光復路来救我。
十几分鐘后,我的室友骑机车姍姍来迟。
「要跟你们借钱加油啦!」我直接说出重点。
「赛咧,我也没钱了,我还想等一下跟你借咧!」室友傻眼。
「真的假的?我只是要跟你借五十块耶!」我硬要比穷。
「五十块?我身上只剩下一百,怎麼借?」室友也是穷翻天了。
毛毛狗在一旁,听到这种烂对话完全就是呆掉。
「一百已经比我多了啦!你晚餐吃过了没?」我不放弃。
「吃过了啊。」
「吃过的话就借我五十,明天就提款还你啦!」
就这样,我抢走了室友全部身家的一半。
我跟毛毛狗坐在熄火的机车上保持平衡,室友在后面用脚踢著我的机车屁股,一路踢踢踢,直到踢到最近的加油站为止。不过我只加了二十块钱的油,好把晚餐基金提高到八十元…说不定可以一併解决明天的早餐。
「公公,我觉得好丢脸喔。」毛毛狗头低低的。
「哈哈,真的耶!」我却一直哈哈大笑。
「有什麼好笑的?真的很丢脸啊!」她恼道。
「十年后想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一定会觉得超好笑的啦!」我大笑。
「一点也不好笑。」她在我的腰上拧了一把。
贫穷的情侣也有贫穷的生存之道。
漫画看一本才五块钱,於是漫画租书店也是约会的重镇。
话说大学时,我进出租书店的次数远远多过进教室,在那个幽闭的书丛空间裡,我可以一边解决晚餐一边跟湘北打山王。以十年后的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宅。
「《七龙珠》超级好看的,不看活著也没意思。」我首先推荐。
「可是我不喜欢看打来打去的漫画。」毛毛狗嘟著嘴。
「悟空小时候算是走可爱路线的,不会一直打,到了后面才是打到宇宙都快撑不下去了。」我绝不放弃推荐我爱的女孩看《七龙珠》。
「那我可以只看悟空小时候吗?」毛毛狗嘆气。
「当然好啊!」我欣然同意。
我心想:鸟山明超凡入圣的功力,怎麼可能让妳停留在悟空小时候呢?到时候一票怪物跑到那美克星,打翻天就打翻天了吧!
几个礼拜后,漫画裡天真无邪的悟空长大了,也就不那麼天真无邪地生了悟饭,还一起变成金髮不良少年超级赛亚人。入迷的毛毛狗果真不可自拔看到全剧终。
永远记得,毛毛狗在看到赛鲁殴打尚未觉醒的悟饭时,悟空一副老神在在的画面。她很气,闔上漫画跟我说:「我不喜欢悟空。」
「为什麼?」
「因为悟空脑子裡只有打架,根本不关心他儿子。」
「是喔。」
「我喜欢比克,因为他很爱悟饭。」
「嗯,可是他变逊了。」
「变逊又怎样,我还是喜欢他。」
说是这麼说,可我记下了毛毛狗喜欢比克这件事。
在漫画店约会的日子,不可不提恐怖漫画家伊藤润二。
「这个漫画家,脑子一定被奇怪的细菌感染了,不然不可能想出这麼诡异的故事。」我讚嘆地从架子拿下一本伊藤润二全集其中一本,说:「他真的很厉害,别人都在画鬼吓人,他根本不搞那套,他靠的是创意!」
「是吗?真的很恐怖吗?」毛毛狗半信半疑,显然不懂什麼叫靠创意吓人。
我翻到我最喜欢的短篇〈长梦〉,请毛毛狗鑑定。
那是一个梦境很长造成极度困扰的男人,在梦裡,时间是以好几年的程度在进行,比如连续打了七年的硫磺岛战争的困倦、连续找了八年的厕所还找不到的焦虑…
长梦结束。然后一个接一个惊悚怪诞的故事。
「真的很酷吧!真的很变态!」我兴高采烈,彷彿那些故事是我想出来似的。
「他怎麼想得出来这些东西啊,看得我头都晕了。」毛毛狗惊愕莫名。
富江、头髮、无街的城市、至死不渝的爱、人头气球、双一的暑假、漩涡…肩併著肩,深陷在微微龟裂的黑色沙发裡,我们一起成为伊藤润二的重度粉丝。
那是无比重要的时刻。
那些电影导演、漫画大师向世人展现他们无比创意的姿态,我记住了。
希望在未来的「总有一天」,我能不只是单纯的著迷。
我也想大声对这个世界说点什麼。
不管是看电影还是看漫画,约会就仅限於週末。
週一早上六点,闹鐘一响,分离的时候到了。毛毛狗得回去国北师上课。
「再抱一下下好不好?」毛毛狗睡眼惺忪地说。
「好,再一下下。」我闻著她嘴角残留的口水味。
勉强爬起来后,我牵著毛毛狗躡手躡脚离开男八舍。
在清晨僵硬的冷空气中走到机车棚,发动我不知道油还剩多少的小机车,沿著蜿蜒的车道滑出交大,载著她前往清大门口的新竹客运。
我感觉到毛毛狗抱著我的手越来越紧,像一隻浣熊。
「要想我喔。」我轻轻拍著她的手。
「真的好不想走喔。」她的脸贴著我的背。
「再过五天,就可以见面了啊。」
「还要五天。」
「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你也是喔,答应我,不要翘太多课好不好?」
「好,好好好。」
我停下车,反手将她的安全帽解下。
「阿毛再见。」我转身一吻。
「公公再见。」她心不甘情不愿下了车。
毛毛狗终於上了新竹客运,恋恋不捨地从车窗玻璃内看著我。
客运巴士发动,毛毛狗贴著车窗,用嘴巴在玻璃上呵气。
用手指慢慢划了一个爱心。
没有言语,毛毛狗的指尖不断重复同样的轨跡。
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中,客运巴士远去。
「…」我的胸口突然好闷。
催动油门,我飞快跟了上去。
我用力在巴士后面挥著手,挥著手。
她贴著车窗,把五官都压得好扁好扁。
依稀是笑了。
那些年,我很穷。
可是有她。
那些年,我只有一台会喷出黑烟的乌贼机车。
可是。
前面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