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忘记明天要模拟考喔!”
小青骑着脚踏车向我挥手,朝着不远的火车站金石堂的方向骑去。
“拜托,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我嚷着,挥挥手,钻进窄小的地下道里,往光复路前进。
每天打工,我并不觉得困扰或疲倦,反而是上学,唉。
在台湾,高三的生活实在不怎么彩色,美术课、工艺课、体育课、书法课、班会通通都是虚有其表的挂名,三不五时就有老师要借去考试或赶课,就算没课可赶 没试可考,他们也会来个请术科老师让学生自习,好像学生没有考上台大法律系,这些老师就会很对不起他们的大好人生似的。
不过我念的竹女这一点就好多了,强调五育并进是竹女传统的骄傲,连体育老师这种爱装病的角色也不敢借课来考试。不过考试连篇仍旧是少不了的压力。
但很抱歉,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自己来。
只有回到“等一个人”咖啡店,穿上白色、上面有几点咖啡渍的工作围裙,站在吧台后面,被甫烘焙完的咖啡豆香团团围抱,我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今天气色不大好?”阿不思罕见地问。
阿不思常常一言不发,就算直到打烊她都像个哑巴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想我懂得尊重她的沉默,因为她的沉默不只是个性,还有那么一点智慧。
“明天要模拟考,好烦。”我一边看着贴在柜台上的英文词组一边调制炭烧冰咖啡。
“要不要早点下班,我没关系。”老板娘笑笑,这阵子她在迷剪纸。
我看着根本不打理店务的懒散老板娘,她大我十岁,今年不过二十七,年纪轻轻就已养成什么都没关系的个性,我也知道她不介意。
但模拟考就是模拟考,不会因为我提早回家它就不会考。
“老板娘今天心情特好。”阿不思开口。
“为何?”我问,其实我也没看过老板娘心情真的坏过。
“今天下午有个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师点了她的老板娘特调,两个人聊的可开心。”阿不思忍不住泄密,脸上笑的很开。
“喔喔,原来你今天剪纸都挑粉红色的色纸,是因为谈恋爱喔?”我跟着高兴。
老板娘笑而不答,手上的剪纸好像是个传统式样的骑鹤老翁。
“对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我问。
此时店里只有两个人,不忙,但透明的门外却挤了五个高中生不停在嬉闹挤兑,我立刻认了出来,是上次乱点“华山论剑之黯然销魂咖啡”的那群,不知道他们又在计划些什么。
“一个未婚、三十多岁的计算机工程师,今天下午正好坐在那杯肯尼亚的附近,两个人、两台笔记型计算机,好像事情永远忙不完。”阿不思也注意到门外的那群小鬼。
好可惜,泽于今天来过了。看来我今晚微弱的动力又少了一点。
但我偷偷瞧着老板娘剪纸的表情,真是有够春心荡漾。我原本郁闷的心情逐渐纾解开来。
店里的菜单上,一直有个醒目的“老板娘特调”项目,一杯九十九块,附注写着:可以跟老板娘聊天,时间?咖啡喝多久,就聊多久罢。
这是个谜。
记得我忍不住开口询问老板娘的那天,是我刚刚录取进“等一个人”咖啡店的第二个礼拜,一个天气凉爽的星期六下午。
在那天之前,有个刚刚返国任教清大的教授连续三天都来店里坐,也连续三天点了“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我记得他是个教物理的。
“所以,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物理法则来解释啰?”
老板娘好奇地捧着冒着蒸气的热咖啡。
今天的咖啡是畸形的蓝山咖啡,因为上面漂着几片不知所以然的柠檬切片。
物理教授的山羊胡子微微沾到了咖啡,笑得很笃定。
“也不尽然,也很不尽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角度来分析文本,你刚刚短短一句话总共二十三的字,却有四个矛盾点,或者说,有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但如果依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观点来看,这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也就毫不矛盾地水乳交融,环环相扣无痕。”物理教授好像不字字珠玑就会死掉一样。
身为高中生社会组的我,在柜台后听得雾煞煞。
但我也不信自然组的学生可以听得懂。
他根本只是个学术暴走族,不炫耀会死。
但老板娘却没有反唇相讥,了不起的涵养。
她很自然地与物理教授从牛顿第三定律谈到宇宙生成,然后又从演化论谈到从电影“撕裂地平线”中由人工制造黑洞的技术问题,两人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严肃皱眉,讲到宇宙膨胀论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张牙舞爪的。
我心中只有佩服的五体投地。
然而,物理教授第四天却没有来,第五天也没有来。
第六天,物理教授来了。
但他点的却不是“老板娘不确定特调”,而是阿拉伯摩卡爪哇。
我想前几天她没有来的原因,多半是拉肚子,所以回店之后不得不换换口味。
老板娘那天的表情略微失望,坐在吧台上独自翻阅新闻周刊,没有过去小圆桌与物理教授聊天。
物理教授的表情也感到不解,想要来场学术演讲的欲望一直在他的脸上无处暴走着,喝完了阿拉伯摩卡爪哇后,物理教授失望走了,从此我只看过他两次。
我当然也感到很疑惑。
面容秀气、几乎不施脂粉的老板娘年纪轻轻,虽然挂了老板娘三个字,但行为举止却像个不打算写论文的博士班研究生。
她每天都在店里看杂志、看书、做小学生做的劳作,例如做灯笼或是用吸管盖小房子等,从没见过她为客人斟上一杯咖啡、或收拾客人用过的杯碗残余。
唯一说得上“打理店务”的部份,大概是老板娘偶而会带些小摆设做点修饰,却也称不上什么工程。
但,老板娘每天都会亲手准备一点特殊单品咖啡的材料,等待随时冲上两杯。
其全名“老板娘不确定特调”,简称老板娘特调。
不确定三个字,是因为老板娘冲泡咖啡的技术比我还不稳定。
老板娘用手动磨咖啡豆的样子,像极了在月亮上捣药的玉兔,既笨拙又可爱,但磨出来的咖啡粉总是粗细不一,故意搞砸似的。然后是冲泡的过程,不管老板娘用的是咖啡压滤壶、滴漏式咖啡机、摩卡壶、浓缩咖啡机、虹吸式咖啡壶、甚至是单纯的布织滤网,她都表现的像是第一次使用那么手法拙劣,不是让咖啡粉浸泡过久,就是将滤孔开的过大,总之每一次煮出来的咖啡都无法保证品质,难有佳作。
我怀疑这间店没有阿不思的话,大概撑不到三天就会倒闭。
特调两个字,当然就是老板娘亲手烹制的别出心裁。
有时候在味道芬芳、生气蓬勃的肯尼亚咖啡上放几片诗情画意的玫瑰花瓣,或是在略带酸味的哥伦比亚中沉入几颗酸梅,也曾做过胚芽咖啡之类乍听很正经的怪东西。这些还算是好的,有一次我还看见她在原本就具有甜味的黄金海岸综合咖啡中,放入一粒刚剥完皮的橘子,她窃笑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些怪现象我当然也跟家里的人提过。
“你们老板娘好奇怪,我看,我找个时间过去点那杯老板娘拉肚子咖啡,顺便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奇怪吧。”爸爸听我叙述完,这样下结论。
“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哥哥也一样。
“你在那里打工真的没有危险吗?她会不会私底下跑去纵火?”妈妈总是过分担心。
“其实老板娘人很好,每个人都有奇怪的地方啊,就像哥,他才是最奇怪的人,但因为跟我们住太久所以你们都没有发现而已。”我说,静静看着哥,他正在客厅刮腋毛,一脸白痴地笑。
而每日一变、只卖九十九元的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每天只与一个有心人分享。
谁没有口福点了,就可以与老板娘共同享受一杯咖啡的聊天时光,当作拉肚子的补偿吧。
就在那天,物理教授喝完奇怪的阿拉伯摩卡爪哇、起身离去后,我终于忍不住走到落寞的老板娘身旁。
“老板娘,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当时我刚入店没有多久,其实不大好意思询人隐私,但我已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想问我,我每天那么无聊冲两杯难喝得要死的咖啡,是什么意思吧?”
老板娘将脸从杂志堆里抬了起来,她的笨拙只存在于冲泡咖啡时的刻意。
“对啊,我才来几天就觉得好奇怪,老板娘,你为什么每天都要亲自煮咖啡等客人,有时候快要打烊了,还看见你恋恋不舍地坐在圆桌子旁等人点老板娘特调,有客人点了,那一天你好像就会很开心,如果没有,你好像会蛮失望?”我问。
老板娘假装秘密被发现,贼贼地笑着,然后完全忘记我的问题似的。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我,当然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但我一直有预感,将来有一天这个谜终究会解开。
解开时,我就能看见老板娘藏在慵懒背后的,那双明澈眼睛。